雅舍菁华

  


    最近有幸,连读两本出色的新诗。一是夏菁的“山”,一是楚戈的“散步的山峦”。两
位都是爱山的诗人。诗人哪有不爱山的?可是这两位诗人对于山有不寻常的体会、了解,与
感情。使我这久居城市樊笼的人,读了为之神往。
    夏菁是森林学家,游遍天下,到处造林。他为了职业关系,也非经常上山不可。我曾陪
他游过阿里山,在传说闹鬼的宾馆里住了一晚,杀鸡煮酒,看树面山(当然没有遇见鬼,不
过夜月皎洁,玻璃窗上不住的有剥啄声,造成近似“咆哮山庄”的气氛,实乃一只巨大的扑
灯蛾在扑通着想要进屋取暖)。夏菁是极好的游伴,他不对我讲解森林学,我们只是看树看
山,有说有笑,不及其他。他在后记里说:“我的工作和生活离不开山,而爬山最能表达一
种追求的恒心及热诚。然而,山是寂寞的象征,诗是寂寞的,我是寂寞:
      有一些空虚
    就想到山,或是什么不如意。
    山,你的名字是寂寞,
    我在寂寞时念你。
    普通人在寂寞时想找伴侣,寻热闹。夏菁寂寞时想山。山最和他谈得来。其中有一点泛
神论的味道,把山当做是有生命的东西。山不仅是一大堆、高高一大堆的石头,要不然怎能
“相对两不厌”呢?在山里他执行他的业务,显然的他更大的享受是进入“与自然同化”的
境界。
    山,凝重而多姿,可是它心里藏着一团火。夏菁和山太亲密了,他也沾染上青山一般的
妩媚。他的诗,虽然不像喜马拉雅山,不像落矶山那样的岑崟参差,但是每一首都自有丘
壑,而且蕴藉多情。格律谨严,文字洗炼,据我看像是有英国诗人郝斯曼的风味,也有人说
像佛劳斯特。有一首《每到二月十四日》,我读了好多遍,韵味无穷。
      每到二月十四
    我就想到情人市,
     想到相如的私奔,
     范仑铁诺的献花人。
    每到二月十四
    想到献一首歌词。
    那首短短的歌词
    十多年还没写完:
     还没想好意思,
    更没有谱上曲子。
    我总觉得惭愧不安,
    每到二月十四。
    每到二月十四,
    我心里澎湃不停,
    要等我情如止水,
    也许会把它完成。
    原注:“情人市(Loveland)在科罗拉多北部,每逢二月十四日装饰得非常动人。”我
在科罗拉多州住过一年,没听说北部有情人市,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九六○年时人口
尚不及万),不过没关系,光是这个地方就够引起人的遐思。凡是有情的人,哪个没有情
人?情人远在天边,或是已经隔世,都是令人怅惘的事。二月十四是情人节,想到情人市与
情人节,难怪诗人心中澎湃。
    楚戈是豪放的浪漫诗人。《散步的山峦》有诗有书有画,集三绝于一卷。楚戈的位于双
溪村绝顶的“延宕斋”,我不曾造访过,想来必是一个十分幽雅穷居独游的所在,在那里
      可以看到
    山外还有
     山山山山
    山外之山不是只露一个山峰
    而是朝夕变换
    呈现各种不同的姿容
    谁知望之俨然的    山也是如此多情
    谢灵运《山居赋》序:“古巢居穴处者曰岩栖,栋宇居山者曰山居……山居良有异乎市
尘,抱疾就闲,顺从性情。”楚戈并不闲,故宫博物院钻研二十年,写出又厚又重的一大本
《中国古物》,我参观他的画展时承他送我一本,我拿不动,他抱书送我到家,我很感动。
如今他搜集旧作,自称是“古物出土”,有诗有画,时常是运行书之笔,写篆书之体,其姿
肆不下于郑板桥。
    山峦可以散步吗?出语惊人。有人以为“有点不通”,楚戈的解释是:“我以为山会行
走……我并不把山看成一堆死岩。”禅家形容人之开悟的三阶段:初看山是山、水是水,继
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终乃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是超凡入圣、超圣入凡的意思。看楚戈
所写“山的变奏”,就知道他懂得禅。他不仅对山有所悟,他半生坎坷,尝尽人生滋味,所
谓“烦恼即菩提”,对人生的真谛他也看破了。我读他的诗,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夏菁和楚戈的诗,风味迥异,而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使用能令人看得懂的文字。他们偶
然也用典,但是没有故弄玄虚的所谓象征。我想新诗若要有开展,应该循着这一条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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