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第十七章 听命运木兰订婚 逃圈套银屏出走

  


    说也奇怪,那天晚上木兰陶然半醉,微微有点儿蔑弃礼法,使木兰真正感觉到自我个人
的独立存在,为生平所未有。她谈笑风生,才华外露,心中愉快。上床就寝之时,觉得自己
完全摆脱了平素的约束限制,毫无疑问,是由于酒的力量。躺在床上时,生平第一次体味到
她是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生活,而确实是有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那么一个世界。若想把那种感
觉说明出来,就真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可是在那个新天地之后,或在那个新天地之内,
她朦朦胧胧觉得也似乎有个立夫。
    立夫一家搬回四川会馆去之后不久,一天早晨,曾先生和曼娘出现在姚家。赶巧莫愁一
个人儿在客厅里,正在往花瓶子里插花儿,她就坐下和他们闲话家常。小喜儿也跟着一齐来
的。莫愁说自从小喜儿几年前来到北京,这些年来变了不少,比以前长得细嫩,也变得斯文
多了,其实她的内心还是像村姑一样的单纯质朴。
    莫愁觉得曾先生那么大早晨来,一定有事。木兰手里拿着一捆花儿从花园里走进屋来,
姿容秀雅,举止潇洒。一看见曾先生和曼娘在,她极为高兴,问说:“哪阵风把您两位吹来
——这么大早晨?”
    乳香来说姚太太已经起来,就要来了。曼娘向木兰微笑说:“妹妹,你到别处去吧。今
天我们不是来看你,是来看伯母的。”
    木兰大感意外。一看,不但曼娘微笑,连曾先生的嘴唇上也浮着微笑。她问说:“什么
事?你们把我赶走。那么她呢?”
    她说时指着莫愁。
    曼娘回答说:“对,你们俩最好都走。这事跟你们没关系。”莫愁说:“好吧,我们进
里面去。”她向客人告辞,拉着木兰走了。她们俩刚离开屋子,木兰就小声说:“他们要玩
什么花样儿呢?”
    莫愁说:“我敢跟你打赌,是关于你的喜事。你婆婆来讨你来了。”
    一提到订婚,木兰立刻觉得一阵特别的得意,虽然心中一时也不知道真正如何想法。莫
愁大笑,颇为高兴,为往常所罕见。
    木兰说:“有什么滑稽的事,招得你这么大笑?”
    莫愁回答说:“你现在若不笑,那你什么时候才笑哇?”
    但是木兰茫然不解。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不管怎么样,恐怕就要决定,在自己还没有清
清楚楚打定主意之前,恐怕就要一步踏上命运之船,终生难再有所改变了。她又向莫愁说:
    “也许是关于你的喜事噢。”
    莫愁欣然道:“不是,不是,他们不要我。你看吧,我要有个新姐夫了。这个婚事——
决无问题。一切都算成了定局了。”
    木兰说:“是吗?”她似乎深有所思。这时莫愁一看见姐姐那个神气,突然显出很严肃
的样子。
    她问木兰:“这个婚事还不好吗?嫁到一个有钱有势的官宦之家,还不好吗?荪亚长得
仪表好,脾气又好,你当有何所求呢?”
    木兰一副嘲弄的态度说:“妹妹,不要说这种话。你若觉得他仪表好,脾气好,你去嫁
他。”
    嫁到曾家算不算如意呢?以社会上的标准而论,木兰嫁到曾家,应当算是如意。可是这
来提亲的时候儿,正赶上木兰刚感觉到精神上的自由,刚感觉到她以前未曾经过的甜蜜的,
陶醉的,幸福的味道,这种幸福的味道里,是有立夫这个异性青年的。这种幸福的味道使她
的思想专注于此,别无所顾。所以自从前几天立夫全家搬走之后,她始终还浸沉在自己的那
个幸福的天地里,连银屏的事也都忘记了。她也忘记她和曾家有些个旧关系,至少两家口虽
不明言,心里总是认为她和荪亚会订婚,会成亲的。不错,荪亚,毫无疑问,的确是个好配
偶,但是她心旌摇摇,方寸难安。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嫉妒她妹妹。过去还没有向立夫提过什么婚事。可是木兰有一种预
感,就是,早晚莫愁会嫁给立夫的。但愿她和她妹妹易地而处好了!她向妹妹瞥了一眼,
说:“我不是过去常跟你说,你将来会比我有福么?”
    “怎么会比你有福呢?姐姐。”
    木兰说:“没有什么。”
    莫愁看得出来,她姐姐的举止有点儿异乎寻常,不过她没有再往深里追问。
    木兰相信个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所以她母亲和她父亲商量了一番,得到她父
亲的同意之后,就在傍晚吃晚饭前,来看木兰,和木兰单独在屋里说话。木兰只是微笑,她
母亲便以为她是答应了。
    那天夜里,她无法入睡。事已决定,无可反悔,只好如此。她开始在心里思索荪亚,记
得她在运粮河的船上第一次看见他时,那么个男孩子,向她咧着大嘴微笑。命运真是把他们
俩撮合在一块儿了!好多不由人作主的事情发生,演变,终于使人无法逃避这命定的婚姻!
她心里想荪亚向她注视的神气,想到和荪亚一块混,可是真容易。因为她根本就没怕过荪
亚。又想到荪亚的母亲多么好心肠,又想到曼娘。有一会儿,她觉得好恨曼娘来干涉自己的
这件终身大事。她心里老是又想到立夫,想到立夫的学问,和立夫说过的“残基废垒”。在
四、五夜以前,她和立夫相敬酒的时候儿,当时多么快乐!若是立夫听到木兰配给荪亚,会
怎么样呢?立夫是不是想到她曾经以芳心相许呢?她一想到这个,便觉得两颊发烧,仿佛酒
力依然未减。
    姐妹二人退入私房之时,莫愁原想向她再度道喜,并跟她说一说订婚的事,但是木兰只
是微笑说:“事情要是定了,就算定了吧。”莫愁自然感到失望,也就没再说什么。现在夜
里半明半暗的光亮之中,木兰看见莫愁在那边床上安然沉睡,觉得她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
    在随后几天里,她极力抑制自己,不要想立夫,勉强只想现在新的情势,只想曾家。在
曾家,除去曾先生之外,她谁也不必怕。因为是最小一房的儿媳妇,她的担子也轻。并且还
有素云,是将来的妯娌,不知将来和这位妯娌之间处成什么情形,妯娌相处总是麻烦的。
    正式订婚之前,木兰和荪亚的生辰八字儿总要交换。傅先生又来到北京。木兰的母亲请
教他这位业余的星象家的意见,他说木兰是金命,荪亚是水命,金入于水则金光闪灼。这一
门子亲事主吉。他又引用两句诗说:
      石蕴玉而山明
      水藏珠而川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儿,谁都听见了,连木兰也在座,于是大家向木兰致贺。
    人有五种命型,就用金、木、水、火、土来代表。男女婚配,就是这种命型配合的学
问。命型若配得好,可以彼此相辅,彼此相成。有的两种命型,即使不是两者相克,渐渐也
趋于两者相伤。男女近亲,再加同样命型结婚,是应当禁止的。因为如此结婚,男女双方原
有的特点只能加强,也可以说,只能增大。这是显而易见的。比方说,使一个懒惰的(水命
的)女子和一个也是水命的男子结婚,只是有损无益。使一个暴躁脾气的(火)丈夫娶一个
也是火命的妻子,两个人都得活活烧死。一个人皮肤细,五官清秀,聪明伶俐,就是金命。
骨骼骨节突出而瘦削的人,是木命。多肉,懒惰,多黏液而迟钝的人,是水命。性急暴躁,
眼睛乱转,轻浮不稳,前额上斜的人,是火命。沉稳安静,皮肉上线条圈厚丰满的,是土
命。每一种里又再分几种,有好的,有坏的,就犹如木头,也有条纹细密的,也有条纹疏松
的,有光滑的,也有多节的。比如,金克木;可是一个骨节外露,肌肉条纹横生,脸盘子
宽,手指关节挺硬巨大的木命,就会把软嫩的金命弄得迟钝,失去锐利,变得单纯。所以一
个蛮横粗野的丈夫,就会使性格敏感,五官秀嫩的妻子,吃尽了苦头儿。
    姚太太把傅先生的话想了想,后来她看见傅先生旁边儿没有别人,她又问傅先生:“莫
愁是什么命呢?”
    傅先生说:“莫愁是土命。沉稳,安静,圆通,富足。这些特点都很可贵,有福气。她
的像是福相。娶了她的男人有福气。但是对荪亚就不相配。土若与水混和起来,结果只是软
稀泥,这种婚配没有什么大好处。”
    姚太太说:“我意思不是这个。”
    傅先生问:“那么您是什么意思呢?”
    姚太太在他耳朵旁边儿小声说了几句话。傅先生笑起来,眼睛闪亮。姚太太等他说话,
等了半分钟。
    傅先生说:“好极了!好极了!”
    姚太太说:“告诉我呀。不要老说:‘好极了!’”
    傅先生低声说:“立夫是木命,是木里的上品,土养木,木就滋长繁荣。他简直是红硬
木,您是把他破不开的。但是他需要以柔来克。他跟莫愁的土相配,比和木兰的金相配还要
好。但是他若配一个轻浮急躁的妻子,那就把他烧掉了。”
    木兰姐妹谁也不知道傅先生和她们母亲之间的这段话,可是姚太太在晚上把傅先生说的
话告诉了她丈夫。姚先生说:
    “当然一个立夫是值得三个荪亚,十个体仁。”
    姚太太说:“你说咱们体仁怎么样?”
    “他是像木质既松软,树干又朽烂的一棵树。树的中心已经烂了。你还能把他怎么样。
做柴烧也不是好柴。”姚太太说:“我不相信咱们的儿子比别人坏。你听他说话,他好明
白,而且心地也善。”
    他父亲说:“那当然。你要用力敲一个空树干,发出的声音也好听。”
    于是母亲心里有一幅火的图,那火就是银屏,那火正在焚烧那干燥而且燃烧得很快的
柴,那柴就是体仁。她告诉丈夫他哥哥已经给杭州银屏的伯母去了封信,信上说她若写一封
像银屏所坚持要的那封信,就付给她五十两银子。只是没有告诉丈夫,那封真信来到之前,
她叫舅爷伪造了一封信,以便趁着体仁没由香港回到北京的时候儿,赶紧把银屏嫁出去。在
木兰和莫愁到天津去上学的前几天,银屏突然失踪了。在前一天的早晨,冯舅爷把他们所需
要的那样一封信给银屏看,说是她伯母寄来的,信上说她伯母托姚先生在北京给银屏找个好
婆家嫁出去。现在银屏知道太太要赶快把她嫁出去的原因,她必须拖延时间才行。她已经找
人替她给体仁写去了一封信,但是没办法接到回信。她的信可能在家里给没收了,她没有心
腹知己可以拜托。
    舅爷一给她看那封信,说是她伯母寄来的,她哑口无言。她心中一盘算信来往的日子,
不相信一封信从杭州会来得那么快。可是那封信既然在,上面写信人的签字又不能说是假
的,因为她伯母不会写字,不会签自己的名字,她说要一封伯母的信,现在人家有信给她看
了。
    所以在晚上,大家都上床安歇之后,她趁着黑夜,溜进菜园子里,由后门儿走了。她带
着体仁的狗,自己的一包袱衣裳,两个体仁以前送给她的玉镯子。体仁曾经告诉过她,那两
只玉镯子有一只值三、四百大洋。到吃早饭的时候儿,锦儿禀报银屏没在她的屋里,床上也
不像睡过觉的。到了十点钟,才发现狗的脚印儿是由菜园子走到后门儿的,后门敞着没关。
    银屏在北京已经住了几年,大概认识方向,也知道北京几个地区。她雇了一辆洋车,往
西南奔顺治门走去,因为那儿离姚家远,大概安全可靠。又因为那个地方儿人多,她住在那
儿不太显眼。她在南城附近找了一个小店过夜。那条狗很麻烦,她担心会因为狗而使她露了
踪迹。早晨,她喂了狗一点儿肉,把狗拴在她屋里的铁床柱子上,到珠宝店去卖一只玉镯
子。她穿得很讲究,那家珠宝店给她一百块钱,这很出乎她的预料。因为知道那只镯子的真
价钱,又走了一家,她开口要两百块钱,卖了出去。有那一笔钱在手里,足够半年的过活。
她知道要小心财物,同时她还有另一只镯子呢。所以她不做事等体仁一年,是可以的。她心
里立誓要报仇。她起誓在体仁回来之后,要用尽一切方法,让体仁不去他母亲那里。她是个
女人,知道体仁的弱点。
    她假装是从上海来的,开始出去租房子。大杂院儿里房子,都是分间出租的。也有时候
儿几家人共同住一个院子,但是银屏避免住那种院子,因为那样儿,生人太容易看见。最后
在个偏僻的胡同里找到了一个院子,一对夫妇住,没有孩子。房东是个江苏的生意人,运气
不佳,盛时已过,妻子以前是个妓女。他们有一间东房,很大,愿意出租。家具破旧,只是
一个木床,一个洗脸盆架子,一个普通桌子,原来是打麻将用的,桌子上有一个脸盆,一把
茶壶,几个茶碗。房租每月是四块钱,银屏还价之后落到三块一毛五。那个女人发现银屏说
上海话,对她很热情,很欢迎她。房东姓华,华太太还年轻,当年一定是个大美人,现在则
是一嘴的黑牙,银屏看见他们床上摆着大烟抢。她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花了六百块钱从老鸨
子手里买了她,带着一千块钱从南方和这个青楼艳妓私奔,逃到北方来的。那个男人和父母
断绝了关系,在北京的西四牌楼开了一个水果店。过去那几年,这个做妻子的有时到讲究点
儿的茶馆去卖唱,赚点儿钱贴补家用。但因为有抽大烟的嗜好,就觉得寅吃卯粮,度日维艰
了。现在那个女人已经不再卖唱。房子并不整齐,不过他们还勉强雇着一个老妈子,给他们
做饭洗衣裳。
    这间房子租定之后,银屏回到客栈,付了店钱,领着狗来到这新租的房子里,她向华太
太说,她丈夫往南方去了,最近不会回来。那个女人没再多问。
    不久之后,银屏发现白天房东丈夫出去之后,有男客人来访那位房东太太。到底是来抽
烟,还是做别的,她也不敢问。有一次,日头落的时候儿,丈夫自外面回来,老妈子说家里
有“客人”,丈夫没进屋,又走出去了。
    过了几天,华太太问为什么狗老是拴在屋里。这时候儿,银屏已经知道女房东的身世,
就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了她。由于她们同病相怜,那个女人很同情她。因为银屏觉得把自己的
情形告诉了那个女人之后,有许多方便,那个女人也把她自己现在度何生涯叫银屏猜一猜,
这样对她自己也有方便。她叫银屏和她躺在她的床上抽一口大烟,但是银屏谢绝了。有一次
两个人正在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走进屋来。银屏起身要走,那个女人叫她停一会儿。
    银屏渐渐学会了女人的媚术,更重要的,是女人的人生哲学。那个女人一天向银屏说:
“人生没有公理。你看我,童年就被父母卖了。在生活里能争取到什么,就拼命争取。一旦
得到了男人,就不要把他放松。你们太太没良心,养活你也不过费她一碗饭。就正像你说
的,一条狗养了十年,也不忍心把它打走的。你听我的,你们少爷回来之后,抓住他。我懂
得男人,我也知道怎么抓得住男人。”
    银屏说:“你若能替我保秘密,他回来后会酬谢你的。”
    一天,银屏被那个女人说服,决定学抽大烟。那个女跟她说,那个小灯光是多么迷人,
那柔软的灯光和烟立刻使一个屋子看来那么亲切,使人觉得那么舒服轻松。她又解释女人斜
倚在烟榻上跟一个男人说话,或是给男人烧烟的时候儿,这时小灯的光照在女人的脸上,那
女人是多么妩媚迷人。但是银屏抽大烟只是学一学风雅,非常慎重,决不养成烟瘾。
    实际上,银屏后来知道,华太太颇有才艺,人生得俏丽动人,长于辞令。在华太太帮助
之下,银屏给体仁寄了一封长信,详叙事情发生的经过,告诉了她现在的下落,以及姚太太
怎么食言背信,姚太太怎么骂她,又说自己现在言而有信,守身如玉,静等他平安归来。
    银屏从姚家失踪之后,别的丫鬟都说毫不知情。罗东奉命去看她儿媳妇青霞是否知道此
事,青霞立刻来到姚家,说她也觉得意外。姚太太跟她哥哥商量,冯舅爷觉得事情发生得古
怪。不过就银屏她伯母那方面说,并没有什么重要。姚太太那注重实际情形的头脑看来,不
管怎么样,只要能把银屏打发走,也就高兴了。因为银屏是自己逃走的,所以姚府就没有多
大责任。姚太太只是说傻丫头不知道感激主人的好意,还不是自己找苦吃?她说:“奴才毕
竟是奴才。”姚先生则不认为事情就此了事。大家心里都纳闷儿,银屏怎么过活呢?大家另
外感到意外的,是银屏并没有偷走姚府上的古玩,其实偷是很容易的。因此大家倒都很看得
起她。她们想她带着那条狗,早晚非因为那条狗被人找到不可。但是姚府并不认真费事去找
她。木兰则认为银屏把体仁的狗带着走,这倒是真性情人的不俗之处。这里似乎有一种忠贞
之至情在。
    在这一切混乱之外,又加上了木兰和荪亚的订婚礼,又把订婚礼品分送亲友,这就算是
订婚的通知。立夫的母亲当然也收到一份。母子二人一齐来向姚太太道谢,并来探访,依礼
应当如此。同时在木兰姐妹俩出去上学以前,也来看看她们俩。
    等下人禀报立夫母子探望,木兰这时才又想到自己是多么喜爱立夫。立夫母子和姚太太
说了一会儿话,就去向木兰道喜。
    立夫在母亲道喜之后,也向木兰说:“兰妹,大喜。”说着微微一笑。
    木兰也微笑说:“谢谢,立夫哥。”不过她的微笑好勉强,几乎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木兰的眼睛向立夫可以说是正目而视,她说“立夫哥”的时候儿,声音有点儿颤抖。木
兰这很大胆的注视,立夫觉得是一支飞来的无形的箭,分明有言外之意,是温柔诚挚的情
意。从来没有一个美女向他微笑得那么真情流露。
    在立夫的面前,木兰变得那么活泼,那么不可以言喻的快乐。
    爱情的酒又再度使她摆脱了礼俗传统的约束。她显得愉快,殷勤,比起平常来,真是谈
笑风生。
    那个时代受过传统的良好教养的的小姐,决不承认自己对男人有情爱之私,也不允许别
人这样说自己,因为说爱男人就算是人品上的污点。可是立夫走了之后,木兰特别觉得另一
个快乐的半天又已过去,心里又渴望这样的时光,再能跟踪而至才好。
    她到天津去上学了,但是心情却摇摆不定。在阴雨多云的日子,心里便似乎像犯罪似的
想到立夫,在天清气朗阳光普照的日子,就又很正常的想到荪亚。她想把在香山体仁给他们
照的相片带到学校去,因为里面有立夫,也有她,她的手半举,脸上浮着一阵苦笑。她想带
去,又不敢带去。
    体仁在香港接到了银屏的信。对他母亲要拆散他和银屏的事,怒不可遏,立刻给银屏寄
了一百块钱,这使银屏的房东太太对银屏的情形,越发深信不疑,对银屏也越发礼敬有加。
在信里体仁教银屏等着他回去,告诉银屏千万把住的地方保密,切莫让家里知道。他心里第
一个冲动是乘最早的一班船回去,跟他母亲算帐;可是再一想,自己的所做所为,又害怕起
来。至少,他父亲会大兴问罪之师对他大发脾气,就犹如他可以大兴问罪之师向他母发脾气
一样。所以还是在香港停下来,在个英文书院注了册。虽然他在家那么坏,他还没嫖娼宿
妓,但是现在在香港只要手上钱没有花光,便花天酒地,浪荡逍遥。不过他虽然偎红倚翠,
却绝无放弃银屏之意,他知道,不久总是需要回北京的。
    同时,他父亲接到了体仁生活情形的报告,于是等待时机,知道体仁的钱也快用完了。
他直接写信给轮船公司,恳请把船费退还,以免落入儿子手中。
    冯舅爷接到杭州寄来的一封信,信不是银屏的伯母写的,是银屏的伯父写的,末了有她
伯父的图章。信上的话,一如姚家的要求,但是杭州茶行的掌柜的另外写来了一封信,说银
屏的伯父索取一百块钱,不是五十块,钱已经付了。因为银屏已经走了,冯舅爷也就不再发
愁,只是把那封信保存着就够了。他也不让银屏的家里知道银屏已经逃走。体仁写信回家
来,信里假装做不知道银屏已然逃离家中,要等他母亲挑选适当的时机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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