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第二十二章 施干才姚木兰管家主事 遭恶报牛财神治罪抄家

  


    在宣统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国民革命爆发,满清崩溃。因为全国对满清统治极为
不满,革命立即成功。革命军的第一枪,是在八月十九那天,从武昌放出的。九月一日到十
日,在七省之内陆续有革命发生,随后在另几省又有行动起义。每次都无须苦战,立即成
功。各省满族总督都被斩首,汉人之方面大员或为部下逮捕,或向革命军投降。满清的总
督,原是监督汉人之为巡抚的,不过这项制度已经废弛,有的省份这两项官职是由一人兼
任,其间的区别自然不再严格划分。朝廷卑怯抚慰性质的圣旨,已不足以餍足人心。朝廷在
匆忙之中发布十九条立宪条文,其实那些条文是官方早就同意而再三拖延的,也是过去十年
之中国人奋斗牺牲以求的。其中有赦免革命党人;允许人民剃去辫子;有下诏罪己。但是一
切白费。慈禧太后那个老婆子,早就恬不知耻,过分安享皇家的特权,不知倾覆灭亡之将
至,如今要由一个儿童皇帝,代付此笔孽债。在五十四天之后,清军和革命军宣布停战,商
议清帝逊位。
    在十一月六日,中华民国开国之父孙中山先生,自美洲经由欧洲,抵达上海。四天之
后,他被推选为中华民国总统。新政府通过采行西历,旧历十一月十三日,算是民国元年一
月一日,当日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总统之职,不事庆祝。
    又四十二天之后,清帝逊位,满清帝国至此结束。
    这次革命,也和所有其他各国革命一样,使上一代和一个特权阶级因而失势,其根深蒂
固的利益也摧毁无余。所以全部的旗人,或贫或富,大多遭殃。为了要保持以往的生活气
派,满族王公开始出卖财产,皇室则率先出售,以前地位崇高的旗人家的妻子女儿,开始为
人家充当用人。更为贫穷的旗人,当年按月从清廷的宗人府支领粮饷,如今几乎成为赤贫。
去做事吧,太懒惰;去偷窃吧,太斯文;去讨饭吧,太害羞;虽然说是一口高雅的京话,实
际上是社会上的寄生虫,过去由皇上家养了两百七十年,从不知自食其力为何事。旗人原是
真正的有闲阶级。如今突然厄运当头。正如俗语所说,树倒猢狲散,正是此日情况。在普通
老百姓之间,汉人并不仇视旗人,因为旗人文弱而谦虚有礼,已经很适应汉人的生活,已经
接纳了汉族的文化,种族方面已然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若是有,也只有满族女人的衣裳一项
不同而已。如今旗人的女儿都愿意嫁给汉人,男的就去拉洋车。不过,他们有的人穷得厉
害。有时候儿,一家几口人会轮流着穿一身衣裳;每当一人出门儿之后,别人就在床上赤身
裸体拥被而卧,直等到出外的人回来,才轮到有衣裳穿。
    革命后,这儿有一个典型的新时代遗弃者的故事。这个人是旗人。他在茶馆儿里喝了一
壶茶,吃了一个芝麻酱烧饼,身上的最后一个铜子儿也花光了。但是一个烧饼吃下去之后,
还不解饿。他看见茶桌子的缝儿里还有他掉下的一些芝麻。怕别人看见他从桌缝儿里往外捡
芝麻,他故作怒容,跟自己嘟嘟囔囔说几句话。抽冷子骂了一句,用力把桌子拍了一下子。
一看跳出来几粒芝麻,就捡起来看,以毫无所谓的样子,放在嘴里,自言自语说:“没想到
是芝麻呀。”他猛拍桌子,引起邻近坐的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人看见了他那种怪举动,知道
他穷得买不起另一个烧饼。就走过来,拾起那几粒芝麻,也用那种怪样子细看了看,然后
说:“我不相信不是芝麻。”正在此时,那个旗人的女儿来到茶馆儿,向他说:“妈要出门
儿,没有裤子穿,要您回家去呢。”
    那个旗人装出很有身份的神气说:“怎么?没裤子?为什么不打开大红衣箱找?”
    女儿说:“爸爸,您怎么忘了?大红衣箱不是五月节前就当了吗?”
    父亲觉得很难为情,又说:“那么,就是在镶珍珠的柜子里呢。”
    女儿又说:“爸爸,您又忘了。那个柜子不是过年前也当了吗?”
    在这样大煞风景之下,他满脸含羞和女儿走出了茶馆儿,落得给别人耻笑。
    但是受害的还不止是旗人。在满清政府做官的人也失去了官职,只好退隐下来。这些人
都毫无办法,已经失去了社会关系和政治门路,摆在面前的的是个新社会,是他们咒骂的世
风日下的伦理道得,是他们无法了解的一代后生小子。以前生活较为富裕的则已经积蓄下足
够的钱,可以安然度日。有人在别的都市的租界买了别墅。有人不愿意招人注意,就住在租
界里巷子中的红砖平顶房子里,把积蓄的金银财宝藏起来,但也有人不胜现代汽车的舒适的
诱惑,买辆汽车以代步。那些花得起钱的,就雇高大强壮的俄国人做汽车司机,或是做保
镖。有些讲究实际的人就把钱投在工商业上。有些人不断寻求官职,他们觉得,即便坐五日
京兆,也像抽大烟一样,总算过过官瘾;他们觉得做官、钻门路以饱私囊,是“读书人”的
当然之事。这些天生追求官僚势力的人,也竟而渐渐得到官位,把一个民国政治制度自内部
腐化了,把自民国元年到十五年这一段的国民政府,弄成供人嘲笑的话柄。
    木兰家并没受什么影响。革命并不摧毁茶商与药商。不管在帝制之下,还是在民国之
下,茶叶还是茶叶,药材还是药材。后来木兰才知道,在革命之前,他父亲又向南洋的革命
党人捐助了十万元。这笔巨款使他父亲的现金项下,骤然紧了不少,但是他的生意还是依然
如故。革命一成功,他首先剪去了辫子。
    不过木兰的婆家则起了变化。因为曾文璞是个刚强坚定的儒教信徒,在他看来,革命就
等于人类文化到了洪水猛兽时代。他倒不在乎清朝被推翻,他怕的是随后而来的变化。他和
木兰的父亲之间,始终没有产生真正莫逆的友情,只因为姚思安是维新派,他自己则是旧思
想旧社会旧伦常风俗的坚强卫道之士。木兰嫁过去不久,就发现她公公恨洋书,恨洋制度,
恨洋东西。虽然他喜爱那个金表,他仍然抱着鄙夷轻视的看法,认为那终究是低级思想的产
物,是工匠产生的东西。洋人制造精巧的器物,只能表示洋人是精巧的工匠,低于农夫一
等,低于读书人两等,只是比商人高一级而已。这等民族不能算是有高等文化,不能算有精
神文明。他对西洋文明的看法,只能看到这个程度。现在革命成功,民国建立了。但是试想
一想,国家怎么能没有皇帝!俗语所说“无父无君”,就表示无法无天,天下大乱。他相信
中国整个的文化已受到威胁。他对外国的反对是毫不妥协的。一直到几年之后,他由于自己
切身的一段经验,那就是他的糖尿病被爱莲的丈夫,是一个西医,用胰岛素治好,他的态度
才有所改变。现在曾文璞是急于要退休,因为他宦囊丰盈,退休之后,全家可以享福度日。
他看得出一段大乱方兴未艾,打算明哲保身,不被卷入。革命爆发之后四天,袁世凯又奉诏
当权,他去心已决,不再踌躇,不再恋栈。
    在这一段日子里,荪亚和木兰这一对小夫妇,在曾家那么大的家庭里生活,好多地方儿
需要适应。这一对年轻夫妻最重的事,是要讨父母的欢心,也就是说要做好儿女。要讨父母
欢心,荪亚和木兰就要做好多事情。基本上,是要保持家庭中规矩和睦的气氛,年轻的一代
应当学着减除大人的忧劳,担当起大人对内对外的重担。
    木兰虽然是家中最年轻的儿媳妇,她不久就获得了曾太太的信任。曾太太对素云很失
望,素云对自己和丈夫的事,照顾得很好。她院子以外的事就推了个干净。曼娘,虽然是长
房的儿媳妇,却生性不是管理别人的人,也没有当家主事的才干,连管理男女仆人都不行。
她老是怕得罪人,连丫鬟都怕得罪,有几个仆人根本就不听她的话。桂姐开始把责任分给木
兰,分给木兰的越来越多,比如分配仆人工作,注意是否年龄较长的仆人容易偷懒,使别人
替他做事,防止发生过大的赌博,给仆人调解争吵,核对仆人报的帐目是否可靠。一般日常
例行的事情倒还容易,而木兰往往把大半个上午都用在和曾太太,有时和桂姐商量给仆人分
配工作,决定对外的应酬来往。她在家的时候儿,对这类事情早已做惯,所不同的就是曾家
外面的那些新关系是她生疏的,但很快也就明白,也就记住了。治理一个有二、三十个仆人
的家,就像管理一个学校,或是治理一个国家一样,要点就是一切不要失去常轨,要大公无
私,要保持当权人的威信,在仆人之间,要让他们势均力敌,恰到好处。木兰严格限制锦
儿,对家里一般的事情,一定使她置身事外,这倒合乎锦儿的心愿,只用雪花和凤凰做自己
的助手。
    木兰的家教正好使她适于当家主事,适于管理这样大家庭的艰巨工作,而她在生活上,
谈吐之间,又诙谐多风趣,在处理日常的琐务上,自然更轻松容易。她知道好多事情并不
对,但是有的事却装做没理会。就拿一件来说吧。她不肯把家事管理得比以前桂姐管理时,
显得更好。论地位,她比桂姐更为有利,因为桂姐始终是代理太太行使职权,重要事情都不
能自己做主,而木兰则是正式的儿媳妇,是曾家的少奶奶。家里的总管是个旗人,姓卞,四
十几岁年纪,已经开始怕木兰,甚于以前怕桂姐。因为帐目小有不符,木兰总是微微一笑,
那种笑容足以显示她并没被蒙在鼓里,不过她不说什么。卞总管向塾师方老先生说起这件
事,一天,在木兰面前,方教师把这话告诉了曾太太。说卞总管最怕的是三少奶奶。木兰
说:“他若怕我,那就好。什么事都照规矩办,他用不着怕我。谁不想养家餬口呢?在这个
大家庭,有的事情也是装看不见才行。”曾太太看见木兰人年轻,办起事来倒蛮老练,非常
高兴,就越发付予木兰更多的权力。最后,曾家的事,势非全交给木兰负责不可了。
    至于木兰和荪亚本身,在他们那种婚姻里,生儿育女当然至为重要。不但对于家是尽孝
之道,对于他俩自己,更是夫妇敦伦之礼。孩子等于是男女结合的焦点,否则两个人之间便
有了缺陷。不出几个月,显然是有了喜,俩人非常高兴。木兰现在知道她的婚姻是个幸福的
婚姻,不再想入非非,于是对荪亚更温柔多情,荪亚想到自己的孩子,自然有不少的时候儿
心情严肃,这种严肃的心情,也就使自己的幼稚孩子气大为减弱。这一对小夫妻很幸福快
乐,远非木兰的始料所及。
    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木兰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男的。她自己也是这样盼望。木兰
具有勇敢无畏,才气焕发,独来独往的坚强气质,因此似乎一定要生一个男儿汉才对。但是
时候儿到了,生下来的却是女儿。曾家人聪明解事,当然不会有失望的样子,木兰自己也不
肯流露失望之情。不过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大事庆祝,倒是事实,若生下一个男孩
子,则大为不同了。
    这个孩子叫阿满,革命发生的那一年,她一岁。
    木兰第一次招惹她公公不喜欢,是由于一时孩子气的兴奋而起。满清政府一灭亡,她和
丈夫不能掩饰心里的快乐。十月里,清廷发布了自由剪辫子的命令,木兰拿了把剪子,一时
冲动,一切不管不顾,就把荪亚的辫子剪下来。曾先生一听,责备她,说她太鲁莽。木兰说:
    “我爸一个礼拜以前就剪了。我们剪辫子也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呀。”曾先生没说什么,
自然不高兴。几个礼拜之后,经亚才把辫子剪掉。曾先生的辫子一直留到第二年,袁世凯的
辫子也是第二年才剪掉的。袁世凯做了中华民国的总统,因为孙中山先生把总统的职位让给
了他。这虽然是高风亮节,但是也未免太书生气。不过这并非孙中山先生的过错。革命之
后,一定是须有霸气的人当政。
    现在曾家的问题是经亚和荪亚此后要往哪条路上走。荪亚结婚半年之后,和他哥哥经亚
一同在户部当了个小差事。清帝逊位之后,政府垮台,兄弟俩而今赋闲在家。北京城地面儿
上平安无事,安堵如恒。仅就北京国都一地而论,可以说是一次不流血的革命,甚至宣统逊
位之后,这个皇帝和皇室,在感谢上苍能保住性命之余,居然还得以安然住在黄琉璃瓦宫殿
的紫禁城,在北京城的正中央,保有皇帝的尊号,朝廷的仪礼,太监和宫女,深在皇宫的高
高的红墙之内,安度迅速消失中的皇家美梦的残晖夕照。在紫禁城以外,满清皇室痛恨的那
个人,正开始高高在上,统治着中国。袁世凯,带着他自己训练出来的一批虎狼之将,正执
掌着军队的实权。这些北洋军阀的残余分子,命定要统治中国此后的十年。
    姑且不论政治上的改变外表徒具形式,革命究竟导致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社会的革命
就是人思想态度的改变,而这十年显然表现出来对过去传统的唾弃。比如采用西元纪年,外
交上穿西洋礼服,政府采用西方组织形式。这些改变就等于承认西方胜过东方。因此保守派
就一直采取守势。这是旧瓶和新酒之间,社会现实和社会理论之间,茫然莫知所以的旧一代
和茫然莫知所以的新一代之间,荒唐滑稽对照对比的十年。
    这些情势,无形之中就影响了本书中人物的生活。历法的改变只是象征而已。今后我们
故事之中的日期是用西历,新年是阳历一月一日,而不是依照旧历在二月半过阴历年了。
    革命一起,素云家运气衰落到极点,金钱和政治方面完全崩溃,在社会上落得毫无脸
面。但是袁世凯东山再起之后,她家不但一无损害,反倒更有收获。
    在前年十月,革命爆发的前一年,社会上对牛家是群情激愤,曾经闹了一次风波。
    事情的起因是牛家的儿子东瑜亵渎了一个尼姑庵,并且企图诱拐一个尼姑。群众怒不可
遏,牛财神把可能动用的政治势力都纠集起来,也不足以自保。按理说,家里某一个人的行
为不检,应当是一个孤立事件,不应当弄得波及全家,人人遭殃,不过尼姑庵事件只是一个
信号,以前许多受过牛家糟害的人借以发动攻击,要报仇雪恨而已。
    牛家兄弟,怀瑜和东瑜,都有一种势力病,她母亲也是有此种毛病,而且也鼓励儿子仗
势欺人,为非做歹。别人批评她儿子,她绝不允许。每次儿子公然犯法,公然违警,她都认
为那就是她威名赫赫的北京城万能马祖婆的神通应有的表现。她自己深信,也使全家人深
信,控制全国财政的是她,而且她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她心里已经盘算着要创建个牛家金
钱帝国呢。在整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怕的,那就是西天如来佛,若是再说清楚点儿,其实
她对佛的敬爱,还不如对阎王爷的惧怕。因此她是最虔诚的佛教徒,她对寺院既然有捐献,
因此她有安全感,有自信心。她相信,倘若有什么不测发生,如来佛的目不可见的手,总会
随时搭救她,随时保护她,不但她,还有她丈夫,她的儿女。
    她儿子做的事情,有些她知道,但是也有些她不知道。她儿子和保镖的违犯交通规则,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若不然,自己的脸面威风还怎么显得出来呢?一个人若不是命里注
定,怎么会权倾一时高高在上呢?交通规则不是给像她儿子那么福大命大的人制订的。但是
事情还有比这种小事厉害的呢。比如说,年轻的妇女不敢在戏院的包厢里叫少爷们看见。至
少,有一次,是千真万确,某人的妾惹起牛家少爷的注意。散戏之后,大少爷的保镖就“邀
请”那位姨太太到大少爷的私邸去过夜。第二天早晨,姨太太才回家去。于这件丢人的事,
那个为丈夫的不敢哼一声儿。
    大少爷娶了一个愚蠢软弱倒是百依百顺的女子,做梦也没有梦到过问丈夫到什么地方儿
去。二儿子东瑜也已经成家,但是更任性胡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朋友,专为他物色新女人。
有一个富商的女儿,年轻貌美。东瑜百般下功夫,偏偏不肯就范,而东瑜因而越发紧咬牙
关,非弄到手,誓不罢休。他到那个小姐家去,小姐的父亲竟不敢赶他出去。他开始带小姐
外出,公开追求,自称是出于至情,最后海誓山盟,说一定正式娶为妻室。小姐想到可以正
式做牛财神家的儿媳妇,于是回心转意。但是还不到一个月,二公子已经把她玩儿厌了,开
始追求一个乡下姑娘。已经把那个富商之女忘在九霄云外,想也不再想,已经不值得牛家的
公子一顾,牛家这天之骄子,哪儿在乎这个。穷也罢,富也罢,一个小姐就是一夜的玩物而
已。他永远有求必获,成事遂心。
    被弃的富家之女,虽然把这个玩弄女人的畜生恨死,但是空流眼泪。父母劝她不要寻短
见,要报仇雪耻。最后,一天早晨,她拿了一把剪子,剪掉了头发,决定出家做尼姑。父亲
看见自己女儿的一生毁于浪子之手,勃然大怒。告到官里去打官司吧,不但没有用,甚至有
害,因为他没有正式结婚的证据在手,但是他决定等机会,他有的是钱。他恶狠狠的设下了
一个陷阱,要捕住这个色狼。
    这位富商在北京城开始物色一个绝色的妓女,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果然是年轻貌美,
年方二九,聪慧异常,和一般青楼名妓一样,对中国过去的佳人才子的风流韵事,英雄传
奇,忠肝义胆,感恩图报等故事,无不熟知。他不惜重金,把她从老鸨子手里买出来,使之
住在自己家里,优礼有加,简直待如公主贵宾。这样出乎意料的殷勤厚待,过了一些时候
儿,这个少女向主人问如此厚待,用心何在。主人并不回答。第二天,少女又问:“深蒙厚
待,既非要纳为侧室,究竟为了何事?人人爱惜性命,我不敢说一死相报。但除死之外,一
切无不遵办。”
    做父亲的就把女儿可怜的身世,说与她听,并且说如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事成之后,
另有重赏。如果计划能顺利实现,她必然会名声大噪,有如此来历,再重张艳帜,一定会名
重一时,王孙公子,富商巨贾,争相结纳,北京花谱之中,必如牡丹称王。富商鼓其如簧之
舌,终使此青楼艳妓,对牛家无赖,怒火如焚,对富商之女同情万分。在这一场交易上,她
不会有什么亏吃,因为她正在青春妙龄。她立誓严守秘密之后,同意依计进行。
    做父亲的于是把女儿送进北京城郊区的一个尼姑庵,这个尼姑庵所在的那个村庄里,有
几位年高德劭的地方绅士,都和这位富商熟识。富商又应许向尼姑庵捐献巨款,借以讨好师
太。他到尼姑庵之时,一定到村庄去看地方士绅,把女儿的遭遇,以十分谨慎的口吻,透露
给他们。牛家劣迹昭彰,名声狼藉,北京城郊早已无人不知,如今听这位富商叙述他家遭害
的情形,诸位绅士既觉得此一富商之女如此可怜,又心中愤怒难平。
    随后,富商和牛府几个仆人结交,探听出来牛家二少爷常往何处去,其中包括戏院公园
等地。在一家酒馆儿,他和牛家一个仆人畅饮几杯花雕之后,套出来牛家几件隐密。于是他
为那个侠义的妓女租了一栋房子,安排上仆人和假扮的父母。把那位妓女打扮起来,让她带
着仆人到公园,到戏院。大概一个月左右,那个野猫吞下了这个毒饵。在牛东瑜和这位妓女
之间,发生了风流事件。义妓是装做富家之女,在外面虽然和他暗中可以来往,但绝不许他
跟随到家去。两人在外面暗中来往,大约有二十来天。这二十来天之中,东瑜始终神魂颠
倒,心猿意马,以为自己是生平第一次真正恋爱。一天,那位小姐忽然失约未至,仆人一个
人来告诉他一件坏消息。原来小姐有难,是父母不顾一切,正给她安排婚事,并且限制行
动,不许离家,她决定几天之内,要私自逃出与他相见,否则,至少也会再传递消息给他。
小姐求他不要变心肠,要忍耐。三天以后,仆人出来告诉这位情郎,小姐在失望之下,剪掉
了青丝,决定出家为尼。现在一切绝望了。他若还想见有情人,只好到北京城附近的寺院,
也要在某一天之后。
    在富商家中,做父亲的正在准备把这位义妓送到他女儿出家的那个尼姑庵,在那儿等待
那个要猎捕的畜生。他的计划就是要使牛东瑜和一个尼姑纠缠在一起,这当然是一个为人所
不齿的罪行,早晚是会由那个义妓揭发的。那位师太现在又把这个青春貌美的少女,认为是
误入歧途,而今已知回头了,就收她做门徒,但是殊不知这新收的两个女门徒,却共同保守
着一个秘密。
    九月里,有一天,牛二少爷乘着马车来到这个尼姑庵,自称是那个新尼姑的亲戚,要求
见她。那位妓女现在法名慧能,就出来会见。自称仍然爱他,深悔不该一时孟轻浪率,落发
为尼,不过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可寻。牛二少爷一听,就说:“这个容易。你就跟我走
好了。这儿没人敢碰我。”慧能一看牛二少爷打算青天白日把她从尼姑庵中带走,简直等于
绑架,于是告诉他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牛二少爷走后,她急急忙忙跑去见师太说:“师傅,救救我吧!那个年轻人要来抢我出
去!”
    师太说:“他是你的亲戚!”
    “什么亲戚!他是牛财神的儿子。我不敢不见他。因为怕招麻烦,我妈才把我送来出家
的。现在他又追来了。”
    师太大喊一声:“会有这种事?”
    师太想到富商之女慧空的遭遇,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于是说:“你师姐慧空也是那个
年轻人糟踏的。”
    慧能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刚才想把我带走。我不答应,他说三天以后再来找我。
咱们怎么办?”
    师太很发愁。要抵抗牛家是自招其祸。可是,倘若他真的带人来绑架慧能,她若任凭他
把徒弟抢走,这个尼姑庵的名声就玷污了清白,别的尼姑也就再没有一点儿安全了。
    全尼姑庵里这件事传遍了,都知道要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由尼姑嘴里传到仆人耳朵里,
又由仆人嘴里传到村庄上。绑架尼姑这件事激起了村人的怒火。已然知道慧空那件事的村中
绅士,就去找尼姑庵的师太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全村人支持尼姑庵的师太。因为北京附近
尼姑庵的尼姑若有人敢去绑架,简直是眼里没有皇上了。大家决定用实力对抗。
    第三天,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儿,牛二少爷坐着马车来到尼姑庵,有两个彪形大汉保
驾。心想绝不会有人敢抵抗。他带着人进去,要见师太。向师太道了字号,命令交出慧能。
师太不肯,对他说:“这简直是千古奇闻。这是一片圣地。
    不能任凭你糟踏,不管你是牛少爷,驴少爷。”
    牛少爷命人去搜,尼姑们就大喊大叫。冷不防由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村中的几个小伙
子,人人拿着扁担,把牛家的恶奴打跑了。这事情完全出乎牛二少爷和随从的意料,赶紧狼
狈而逃,临走还威胁说必来报仇。
    第二天,牛二少爷派人来说,若不立刻把慧能交出,就派人来把尼姑庵查封,把村人治
罪。师太如今觉得乱子更大了,先请求宽限时间,答应两天之后回话。她只有硬拼到底,不
然就只好屈服,于是找村中士绅商量。
    村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可以说是全村的大家长,仗义执言道:“我已经活了八
十岁,还没听见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师太,我们既然帮着您给这场硬仗起了头儿,就得帮到
底。上头还有皇上呢。我一定挑起这个担子。我已经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怕什么死?倒要看
看牛财神怎么翻天覆地!”
    在老人激励之下,村人都愿跟这些尼姑共患难.三天的期限一满,师太告诉牛二少爷派
来的人说:她不能让这个尼姑庵受到糟踏,牛二少爷随他便好了。同时她把别的尼姑们藏在
村里,她带着慧空和慧能躲到另一个尼姑庵里去,就准备她的庙遭受封闭。
    北京城的地方官派人来查封这个尼姑庵,理由是该尼姑庵对善良的香客施以暴力。公差
发现尼姑庵已然空空如也,就拿着拘捕票到村庄里去拘捕村中的士绅,说他们参与此次的扰
乱公共治安。八十多岁的那位老先生挺身而出,但是村民把他劝回去,改由一个书生,一个
农人跟公差去了。
    几天之后,北京城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游行,有和尚、尼姑,农民,在大街上结队
行进,城门上,街上十字路口儿,街道拐角儿上,都贴上了标语,上面写出绑架尼姑的罪
行,由寺院和村庄名义,请主持公道。在大队的正前面走的,是白发苍苍八十多岁的一位老
先生。单凭如此高龄,就自然赢得人的尊敬,每逢他站住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话,就有一
大群人倾耳静听。这件事情之中的坏蛋是牛财神家的儿子,只这一件,就足以引起群众对这
游行队伍的同情。随着游行队伍往前走,人也越来越多。等到了天安门广场,已达到千人之
众。不久,群众激动起来,大喊:“打倒牛财神!打倒牛头马面为非做歹的东西!”人多势
众,感觉到成功了,于是尼姑和村民竟在皇宫门前放声大哭起来。这事情闪电般传遍了全北
京城。
    在皇宫前这样民众游行请愿,在宋朝时很普通,在清朝则极为少见。摄政王在宫里听到
外面的喧哗叫嚣,最初以为是革命爆发。后来听到是关于别的事,就派一个太监出去见那些
和尚和尼姑,要弄清楚他们有什么委屈要控诉。陈情书早已写好,太监拿进宫去,随后出
来,代替摄政王宣布,尼姑庵立即启封,拘捕去的村民立即释放,牛东瑜的案子要由刑部正
式审判。
    尼姑庵这个事件和僧尼村民大游行请愿,只是民众对牛财神公愤的高潮。至于在北京的
茶馆儿酒肆之中对这件事的闲谈,则连续了几个月,各处对度支部牛大臣的公开告发则不可
胜数。现在牛家算是知道害怕了,天天躲在家里。
    当时御史之中,有一个叫魏武的,他早就打算弹劾牛财神,但被别的御史劝阻,因为不
但无用,而且有害,如今老百姓是群情激愤,魏御史就改穿便装,到城内各茶馆儿去了解一
下舆论,并搜集些资料。一天,他正坐在东城一个大茶馆儿里,听见一个人说:“一百个尼
姑也敌不过一个大官儿。官官相护呀。你要相信我的话。鸡蛋怎么能碰石头呢?”另一个人
说:“要照你这么说,那不就没有王法了吗?还有一个好人家的小姐也出家当了尼姑,也因
为是被牛家少爷遗弃的缘故。牛家两个公子干的好事,谁不知道?”第三个人说:“最好少
说话吧。牛家不是容易垮台的。”第二个又说:“我真不知道皇上家的御史天天儿干什么。
他们的眼睛一定让泥封住了。我等着看这件事怎么个了局。听说牛大人请病假了,正用他的
势力疏通呢。这件事情若是认真办,封闭尼姑庵的京兆尹,也得治罪才是。”
    魏武向靠近坐的第二个说:“咱们老百姓在这儿说没有用。当御史的似乎都用蜡把耳朵
封起来了。谁敢去太岁爷头上动土呢?我听说牛家大少爷专门诱拐人家的姨太太呢。”那个
人说:“这是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他在西城专有一栋房子做金屋藏娇之用。他有朋友,
专管给他找女人。他家里还有好多惨事呢。”
    魏武问:“什么惨事?”
    “我听说他们家有一个丫鬟,生给折磨死了。他们不敢让丫鬟的父母去埋葬,惟恐怕看
见人身上的伤,所以在他们家花园儿里自己把尸体埋了。”
    “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知道牛大官人家发生的事情呢?”“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
知,除非己莫为。你想在那样人家还能有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吗?事情总会泄漏的。”魏御史
继续进行他的侦察。他到尼姑庵去和尼姑打听,又和村里人打听,得到了慧空她父亲的住
址。从那位富商那儿获得了重要的资料。他找到了一个牛家的仆人,那仆人立誓说谋害丫鬟
的事是千真万确,他还知道埋尸体的地方儿呢。
    这件事打听确实之后,魏御史开始衡量情势。
    由于皇宫前面的游行请愿,牛家的官场朋友,已经和他们疏远了。牛财神虽然有那么大
势力,朝中却没有真正的好朋友。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他既没有那一班的同年,也没有主
考的老师,得以在朝互通声气。袁世凯尚未东山再起,仍然投闲置散。王大学士有势力,本
来可以对他略予荫庇,但是为人性本软弱,兼又年事已高,所以魏御史很觉时机适宜,决定
上本弹劾。
    经亚到岳家来探亲,正好赶上岳家的大祸临门。因为外面群众的愤怒难平,牛财神已经
十分害怕,但是他那个婆娘马祖婆还以为自己有财有势,得意洋洋,恶狠狠说,那些和尚,
尼姑,村民必遭惨祸。正在这个当儿,门房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太太!有坏消息!
宫里的侍卫老爷带着人来了。”
    牛财神连忙出去接待宫廷的官员。另外一个仆人去回禀牛太太,说房子四周已遭侍卫们
包围,门口有侍卫们站岗,不许人通过。在外院儿,宫廷的官人进了大客厅,立刻转身面向
南,吩咐牛尚书准备接旨。牛财神立刻向北跪下,听来人宣读圣旨。文曰:
    牛思道罔顾圣恩,违法弄权。已由御史参奏,收纳赂贿,盘剥重利,视法条如无物。又
经弹劾,治
    家不严,纵子横行,欺压良善,诱拐良家少女,图谋绑架尼姑。再经弹劾,虐杀婢女,
埋尸灭迹。立
    即褫夺牛思道一切官爵,与其子怀瑜、东瑜,一齐扣押,听候查办。其私宅派军看管,
以待谋杀婢女
    一案,彻查了结,再行撤离。
    圣旨读毕,宫廷官员命令逮捕牛思道。牛大人吓得张口结舌。他好像失去脊梁骨,浑身
只剩瘫软一堆肉。御林军卷起袖子,伸手把他从地上揪起来,除去了官衣官帽。
    侍卫喝问道:“你儿子在哪儿?”
    牛大人结结巴巴的说:“老爷,他们在里头,静听老爷吩咐。”以前谁也没想到他是那
么个怯懦之辈,那么个可怜虫。侍卫下令把牛家两个儿子带来,他俩不久出现在侍卫之前,
听命就缚。父子三人被押解出去,由侍卫拘留看管。
    长话短说,由于王大学士的从中缓冲,皇上念其年老,尚知悔罪,从宽处理,革去官
爵,放归田里,北京他的财产及钱庄,充公归官,北京以外的财产,免予没收。长子纵容仆
人虐杀婢女,拒绝其父母收葬,非法掩埋在家,判刑监禁三个月。至于虐杀婢女之罪,解释
做牛家同意仆人虐杀,而将杀害之罪归之于男仆身上,将男仆判为充军远方,终身苦役。牛
家的女人,真是叨天之福,因为国法对牛思道特别宽大,她们才蒙赦免。牛思道若判了死
刑,他全家的妇人与未嫁之女,也要随同财产没官为奴了。
    次子东瑜,一因诱拐良家女子,始乱终弃,二因企图绑架尼姑,玷污尼庵,两罪并论,
斩首示众。他是这次复仇计划中之真正的牺牲者,不过他是罪有应得,并不冤枉。
    牛家二少爷出斩的那天,半个北京城,高等社会,低等社会,男人,女人,可以说是万
人空巷,争看人人痛恨的牛财神的儿子活遭现世报应,千千万万人拥挤在天桥一带,甚至有
十几个小孩子被踩伤,有的伤重致死。
    尼姑慧能又回到她的假父母那儿。慧空和慧能可以自由还俗,与父母团聚。冤屈已伸,
大仇已报,再不必怕牛少爷了。群众对掘出来被虐杀的丫鬟尸体,震惊和愤怒,犹如烈焰腾
空之际,自然没有人去认真探听慧能的底细,直到几年之后,才真相大白。
    所以革命兴起时,牛家已然失势,他家只靠着天津及其他地方的财产维持生活,在社会
上丢尽了脸面。袁世凯在民国初年虽然再度得势,牛思道虽然想卷土重来,袁世凯却觉得爱
莫能助。
    过了几年,由于素云的丈夫经亚的关系,牛家的大少爷才在政府一个小机构里,弄到一
个低级员司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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