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黄昏的撒玲娜

  



在加里福尼亚州的路上,我路过一个小城,马上被那城美丽的外貌迷惑住了。 城的建筑全是两层的小楼,楼是灰色的,依山傍水显得格外幽静,行走在街上的人 们也不像美国一般城市一样匆忙,他们慢慢的踱着步,让人几疑走进了十九世纪的欧洲。 有一些服装店百货行也使我想起或者鹿港或者淡水那些故乡的地方,尤其是商店走廊的 砖头走道,干净、清爽,让走着的人不知不觉慢下步来,看着两旁的风景。 我不知道那城的名字,只知道那城像许多优雅的小城,让你一眼就喜欢的那种。终 于在一家卖着蜡烛的小店问了店员那座城的名字,她微笑的说:“叫撒玲娜 (Salinas)!” “撒玲娜!多美的名字,好像在哪一本书里读过这个名字?”我说。 “呀!是斯但贝克的书。”她笑得更开心:“斯坦贝克是我们撒玲娜最有名的小说 家,他也是美国第六位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那位年轻充满善意的美国少女的话仿佛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我心里的灯火,我像 她那样年轻时(也许只有十九岁)曾经那么狂热的喜爱过斯坦贝克,可是我竟然忘记了 他的家乡,忘记了他的小说全是以他的家乡为背景,直到在这陌生的异地才被点醒;我 年少时读斯坦贝克,在孤灯下的景况全涌了上来——哎,我竟然毫无准备的就闯到斯坦 贝克的故乡来了。 大概是看我突然陷进沉默的思绪里,少女着急他说:“你听过斯坦贝克吗?” “当然,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就读过他的《愤怒的葡萄》、《小红马》、《人鼠之 间》、《伊甸园东》,这些伟大的作品,还曾经深深的感动过哩!” 然后我们不知不觉的谈起斯坦贝克,借着这位已经逝世十四年的美国作家,我们谈 起了文学,文学在这个时候是奇妙的,它跨越了时空、跨越了国籍,在任何地方的某一 个人里,我们读过相同的作品,并且体验了同一个作家的心灵世界。 少女不厌其烦的把英语说得很慢,用以解释斯坦贝克这个人对她的影响,以及给她 家乡带来的荣誉。她说,斯坦贝克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做过农场牧场的工人,还在筑路队 里当过筑路工人,还做过很多不同的零工,所以对低层的人有很深的了解。最妙的是, 斯坦贝克曾在史丹福大学读了五年还拿不到学位,结果现在有很多专门研究他小说的史 丹福大学生…… 少女利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为我讲述了斯坦贝克简要的生平,我想在撒玲娜镇,也 许随便找一个镇民都可以为我做一次斯坦贝克的演讲,文学在这个地方发挥了伟大的力 量,像撒玲娜人,他们可能忘记前一任警长或议员的名字,可能忘记前一任总统的名字, 然而他们不会忘记斯坦贝克,他使他家乡的名字永远存在这个世界。 “你是一个中国人,你怎么会喜欢斯坦贝克?”少女问我。 我想起少年时代在书摊上买书,看到《愤怒的葡萄》,深感纳闷,而斯坦贝克的中 文译名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坦克车的感觉,我买了那本书,就那样一路读了下来。少 女听了我的话,高声的大笑起来。 在撒玲娜,因为斯坦贝克过去的描述,完全祛除了我在异地陌生的感觉。这个曾经 居住过许多爱尔兰移民的城镇,经过一世纪还没有完全美国化,几乎在空气里就可以感 觉到它过去的那种安静和平的气息。午后的阳光缓缓的移动着,和风淡淡的吹送,即使 是路上的行人也是优雅有礼的。我想,斯坦贝克最后一篇以他家乡为背景的小说《伊甸 园东》,把撒玲娜称为“伊甸园”是有它的道理。 后来,我在街转角的地方找到一家小而闲适的咖啡屋,是用红砖砌成的,可以从落 地窗里望见整个蓝天,也许斯坦贝克曾在这个咖啡屋里坐过,因为它看起来是有一些历 史了。喝着咖啡,我慢慢想起《伊甸园东》的情节,在这本史诗一样的书里,斯坦贝克 曾经塑造了一位充满深思的可敬的中国人“阿李”,阿李的形象,以及他对人世的观察 和他的语言都像一个哲学家,穿过时空竟是不朽了起来。“阿李”这个人是我读过的美 国小说里最可敬可爱的中国人,光是这一点,斯坦贝克就令我敬重。我在咖啡屋里坐到 黄昏,傍晚美丽的霞光照耀了整个撒玲娜,在斯坦贝克的年代,撒玲娜是什么面貌呢? 我想再读一段他的描写: 山谷宽广平坦的耕地上铺着一层肥沃的泥土,只要冬天里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 草木花卉生长起来。在多雨的年头,春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个山谷平地,包括 山麓在内,铺满了羽扇豆花和罂粟花。有一次一个女人告诉我,假如在有颜色的花中间 衬上几朵白花,那花会显得更鲜艳光彩。每一瓣蓝色的羽扇豆花都镶上白边,于是整个 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蓝。掺杂在其间的是斑斓的加里福尼亚罂粟花。这 些花也是色泽耀目的——不是橙黄,也不是金黄,假如纯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状,那金黄 色的凝脂可能就是这些罂粟花的颜色…… 今天的撒玲娜不再有那么多蓝的、白的、金黄色的花了,但是这无关紧要,斯坦贝 克的小说比这些花的本身更多彩,如同黄昏的晚霞照着撒玲娜,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 在作家的出生地体会文学那么深刻。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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