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选
蒲剑

  



蒲柳春的爷爷蒲老大,是当年义和团的大师兄,死在皇粮庄头王二皇上手里。 清朝皇室人主北京以后,跑马圈地,多尔衮王爷圈占了天子脚下的运河滩,打发他 的一个姓王的奴才当皇粮庄头。从此,运河滩的黎民百姓世世代代为奴,给王爷开出百 顷百项的肥田沃土,栽起大片大片长满着摇钱树的果园,打上满船满船的鲜鱼肉虾。多 尔衮王爷住在北京王府里,从没有驾临过运河滩。只是姓王的庄头每年两趟进京,送去 一驮驮白花花的银两,运去一船船丰盛甘美的土产。 姓王的庄头也盖起高墙大院,像一座拔地而起的恶山,盘踞在运河滩上。 姓王的皇粮庄头传到第八代,就是这个王二皇上,更比他的老祖宗穷凶极恶。他私 立公堂,凡拖欠田租的佃户,口出怨言的长工,轻则一顿毒打,押入水牢;重则处死, 拦腰挂上石头,沉下河去,尸骨无收。 这一年,蒲老大领头闹起了义和团,火烧了耶稣教堂。王二皇上带着全家老小,抱 着金银细软、田亩文书、钱粮账册,星夜逃往通州。运河滩义和团冲进王家大院,蒲老 大砍断四大仓房的铁锁,命令七十二名弟兄,飞马奔告运河滩村村庄庄的穷门小户,前 来背粮;三天三夜,四大仓房一扫而空。蒲老大聚起几百名兄弟姐妹,在王家大院盘起 十八座土灶,吃起大锅饭,每日演兵习武,枕戈而眠。 八国联军从大沽口登陆,沿运河而上,进逼北京。蒲老大率领他的兄弟姐妹几百人, 在运河上砸沉一艘鬼子兵船,将百多颗洋鬼子的头颅,悬挂在河边一棵棵河柳上。 清廷屈膝乞和,王二皇上给八国联军猎枪团和通州的绿营官军带队,腹背夹攻运河 滩义和团。运河滩义和团以一当十,杀得八国联军和绿营官兵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但 是,到底寡不敌众,运河滩义和团死伤过半,蒲老大身中数弹,被王二皇上割下首级, 双手捧献给八国联军猎枪团的指挥官,摇尾乞怜,邀功请赏。 蒲老大的儿子蒲天明,当时才十八岁,在南北大运河上当船夫,跟随江浙运货大船, 下过扬州,到过苏杭,比起他那生死不离运河滩寸地的老爹,识多见广,心胸开阔,眼 光远大。 通州是京东首邑,国都咽喉,南北水陆要会。大运河蜿蜒迂回,势如游龙,流贯全 境,州城东门外便是明清两代的槽运码头。满载丝、绸、鱼、米、珍玩奇物的皇船,千 帆百舸远道而来,云集停泊于此。 有一天,运货大船刚刚拢岸,外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的洋学生,便一拥而上,揪 住船夫,硬给剪掉后脑勺的辫子。蒲天明这才知道,大清的江山倒了,改了国号叫中华 民国。他好生快活,心想这个中华民国是反大清的,王二皇上那个大清皇室的奴才,岂 不就成了民国的罪犯吆?他也顾不得讨取工钱,撒腿就奔家跑。 回到家,将所见所闻,禀告老娘,一家人笑了哭,哭了笑,真当是拨开乌云见青天, 就要冤伸仇报了。于是,杀鸡买酒,到破庙里的私塾房,请内弟郑长庚写状子。 私塾房的教书先生郑长庚,是运河滩的一大奇。他本来没有念过一天书,从小给王 家大院当猪棺;可是他好学惊人,常常扒私塾房的后窗口偷听,过耳不忘;白沙当纸, 芦管为笔,学会了写字。他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夜里还要借着月光,读半宵书。刻苦自 学,不耻下问,二十年间他读完经、史、子、集、历代诗文、词曲、小说。每年一点点 工钱,全买了纸、笔、墨、砚、书,到冬天连一件开花棉袄也穿不上。人人说他中了魔 症,管他叫郑书魔,他却任人取笑,全不在意。前年,一位游学的学士,游到运河滩来, 将私塾房的冬供先生难倒,冬烘先生只好赔一桌酒席,请这位学士大吃大嚼。有个好寻 开心的人,存心不让那学士吃痛快,把正起猪圈的书魔请了来,诗书礼易,公羊谷梁, 左传国语,诸子百家,汉赋乐府,唐诗宋词,论得这位学士张口结舌,溜了席抱头鼠窜 而去。冬烘先生丢了脸,无颜再教下去,便把教习让给了郑长庚。于是,他一床鱼网似 的棉被从长工棚搬到破庙,开始了教书生涯。 郑长庚不但是蒲天明的内弟,而且他们早在少年时代在河滩上插三根香蒿,结拜为 生死弟兄。如今郑长庚虽然穿上长衫,也并没有觉得一登龙门身价百倍,跟泥腿子的姐 夫和盟兄疏远。 蒲天明闯进私塾房,连拉带扯,把郑长庚拉扯到他家的柳篱小院,先用镰刀割下他 的弯弯小辫儿,就立逼他写状子。郑长庚不但读书千卷,而且下笔万言,一张状纸挥笔 而就。头一状,告王二皇上是投大清卖大明的逆贼子孙;二一状,告王二皇上是勾通八 国联军鬼子兵的汉奸;三一状,告王二皇上是鱼肉乡里的恶霸。蒲天明将状子揣进怀里, 拔腿又奔县城跑。 冲鼓鸣冤,县知事升堂,蒲天明就冷到了心窝。坐堂问案的,原封不动,还是原来 的那个知县大人,只不过将那条猪尾巴盘在了脑瓜顶上。县知事一目十行,看完状子, 便喝斥他挟私枉告,诽谤乡绅。蒲天明被毒打四十大板,又被五花大绑,押出城外二里 才放。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扭过脸来朝城门口一阵乱啐,才明白改了民国国号,其 实是换汤不换药,改头不换面,不能指望它为民伸冤。 马铃一阵叮叮当当响,一辆翠盖红富小轿车从城门口疾驰而来,陡地在蒲天明的身 边停住;碧纱窗帘一撩,探出了王二皇上那凶煞的面孔,发狂地大笑道:“蒲天明!你 昏了心,迷了窍,当我没有王爷撑腰,就成了雨后的泥胎一摊浆糊?打开天窗告诉你这 个混小子,没有了王爷,我不是倒了靠山,反倒是去了个婆婆。而今眼目下,这几百顷 黄金地,上万棵摇钱树,成群结队的骡马驴牛,似水流云的猪羊鸡鸭,都改姓了王,县 衙门就要给我挂千顷牌。你胆敢再拈我的虎须,我就碎了你,肥我的葡萄架!”说罢, 落下窗帘,吆喝一声,翠盖红窗小轿车像车轱辘不沾地,飞也似地奔向运河滩。 熬出了大清国的苦井,又跌进了民国的火坑。漫漫长夜,蒲天明盼天明,何时天明?
蒲柳春十岁那年,奶奶身染重病。老人家神智清醒,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蒲天明把 柳春娘和蒲柳春打发到院外的小菜园去,只留自己守在床头。 老人家噙着两颗慈心泪,紧紧抓住蒲天明那长满老茧的大手,说:“儿呀,娘闭不 上眼睛。” 蒲天明泣不成声,说:“娘,您老人家寿比南山不老松,再吃两剂药,养息几天, 就会好的。” “我的时辰已到,不必哄我了。”老人家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神色,“只是王二皇上 老贼还活在世上,九泉之下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蒲天明恍然大悟,哭道:“娘,父仇未报,是儿的罪过”。如今柳春已经长成半大 小子,足可以顶门立户,是儿子跟老贼清账的时候了。” 老人家点点头,撒了手,含笑闭上二目。 蒲天明安葬了老娘,夜晚郑长庚陪伴他坐在葫芦架下,两个人心上都像压住一块磨 扇,默默无言。小柳春也不睡觉,抱着膝盖,坐在柴门口,凝望满天繁星。葫芦架的密 叶中,一只蝈蝈叫叫停停。蒲天明忽然发了狂,摇晃着葫芦架喊叫道:“我再也忍不下 去啦!”郑长庚抱住他的身子,说:“哥!仇,要报;拼,我也豁上。只是咱们人单势 孤,必须智取,不能力夺。”小柳春一跃而起,跑了过来,说:“还有我!”郑长庚热 泪滚滚而下,说:“好孩子!楚余三户,亡秦必楚!” 蒲天明沉睡三天三夜,突然醒来,苍老了十岁。一连七日,只是闷头干活,一声不 吭,闲下来就磨洗老爹留下的那口砍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天晚上,蒲天明悄悄出去,柳春娘插上门,早早睡了。半夜时分,院里扑通一声, 有人跳进篱笆,小柳春惊醒,一摸身边的支窗棍子,喝道:“什么人?”窗外答道: “我!”是他爹。柳春娘嘟哝说:“深更半夜,你到哪儿游逛去啦?”蒲天明在窗外小 声说:“别嚷!”柳春娘听出他的声音奇怪,忙点着灯,下炕给他开门。 门一开,只见蒲天明满脸锅烟,一身血污,她唉呀一声,手里的油灯落了地,哆哩 哆嗦问道:“你……你这是……”蒲天明牙齿咯咯响,说:“我把王二皇上砍了!” 原来,蒲天明不声不响,暗暗窥伺王二皇上的动静。今天夜晚,打听到王二皇上过 河去接他的外甥殷汝耕,正得下手。殷汝耕是个日本留学生,在北洋政府财政部里当司 长,因为贪污巨款,被通缉严拿,从北京潜逃来到通州,躲藏在一座寺院里,捎信给王 二皇上,接他到运河滩隐匿存身。王二皇上不敢白天行动,便夜晚前去,又怕走漏风声, 只套了一辆小小轿车,带了两名护卫。蒲天明腰藏宝刀,抹一脸黑锅烟,埋伏在半路上 的柳棵子地里。三更天,王二皇上一行归来,殷汝耕坐在轿车里,王二皇上骑在高头大 马上。蒲天明从柳棵子地里飞跃而出,搂头就给老贼一刀,王二皇上大叫一声,栽下马 去。蒲天明又摸黑连砍两刀,急忙钻进青纱帐。这时,那两个护卫惊魂方定,乱放了一 阵枪,前天明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先跑到杜梨树坟地,抱住爹娘的坟头,呜咽着说: “爹呀,娘呀!儿子砍死了王二皇上,您们在九泉之下笑一笑吧!”然后,才回家。 但是,王二皇上并没有死。夜色漆黑,蒲天明三刀都没有砍准。一个月后,王二皇 上起了炕,左腮从耳根到嘴角,落下一道月牙疤。 王二皇上起了炕,蒲天明又趴了炕,仍是昏昏沉睡。柳春娘怕他生出好歹,日夜看 守,不敢离开寸步。 又是第三天上,蒲天明醒转,柳春娘慌忙问道:“柳春他爹,你好了吗?” 蒲天明恍恍惚惚地说:“心口上的大疙瘩,化了。” “化了就好。”柳春娘眼圈一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蒲天明吧嗒吧嗒了一阵烟,猛然说:“柳春他娘,我打算出外寻访奇人。” “干什么?”柳春娘惊问道。 蒲天明两眼直勾勾地说:“这个世道偏向王家,凭咱们一家一姓的气力,扳不倒王 二皇上。咱守在这巴掌大的天地里,眼路短,心路窄,不请奇人指点,报不了仇。” 柳春娘听他说得有理,只得答应,说:“那你就去吧!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藏龙 卧虎,你都走一走,访一访。” 蒲天明的脾气,话一出口,抬腿就走。他打了一网鱼,捞了两网虾,,捉了三只野 鸭子,赊来一葫芦酒,便打发小柳春去请郑长庚。 郑长庚已经不当私塾先生了。县政府教育科通令查禁私塾,塾师进城考核,合格的 录用为小学教员;教育科的官员一听郑长庚是长工出身,认为有辱斯文,不但取消他的 考核权利,而且饬令不许他再“滥竿充数,混迹学界”。他也并不恋栈,脱下长衫,卷 起铺盖,搬出破庙,到一家骡马客店当账房先生。 郑长庚到来。在葫芦架下摆起送行酒宴。 蒲天明抱起酒葫芦,咕咚咚给柳春娘和郑长庚倒满两小碗,又给自个儿倒满一大海 碗,说:“谁也不许愁眉苦脸,谁也不许掉半个眼泪疙瘩,得给我讨个吉利,出门见喜。” 小柳春不知愁,说:“爹,带着我吧!跟那个奇人学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蒲天明哈哈大笑道:“儿呀,你的翅膀还软,暂且蹲在窝里吧!” 郑长庚强打欢颜,捧起酒碗,说:“哥,我祝你一帆风顺。” “兄弟,你这话我爱听。”蒲天明一仰脖儿,咕略喝喝干了这一碗酒。 柳春娘强忍着两泡眼泪,不吃也不喝,蒲天明偷看她一眼,一股伤感袭上心头,心 一哆咦,再不走,过一会儿就抬不动腿了。于是,他抓起梢马子,霍地站起身,说: “我得上路了!” 柳春娘出声说:“你还没吃口东西呀!” “不饿。”蒲天明把一只蒲扇大手,压在郑长庚肩头:“兄弟,我把他们娘儿们托 付你了,你得替我担起这副沉重的担子。” 郑长庚咽了两口泪水,说:“我句句刻在心上。” 蒲天明又转过身去,装出一副轻松神气,嘻笑着跟柳春娘说:“别这么难舍难离, 我又不是薛平贵投军,一去十八年。” 柳春娘抽泣着说:“我怕……你像那……断线的风筝。” 蒲天明纵声一阵大笑,说:“放心!外边的花儿再香,草儿再绿,也乱不了咱的耳 目,迷不了咱的本性。” 他又到杜梨树坟地,叩别了爹娘的坟墓,便背起梢马,迈开大步,向下游走去,头 也不回。 亲人们站在河堤上,望着他那高大的身影,在蜿蜒伸向天涯的河边古道上,渐渐消 失了。只留下茫茫大河上闪耀的水色,青青草滩上浮动的风光。
郑长庚搬到蒲家的柳篱小院,一晃八年过去了;蒲柳春也长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 子,已经十八岁了。 运河滩的好地,王二皇上一家独占。郑长庚从别的地主手里租到五亩河洼地,一恨 不得吊在半空种四面,上下左右打粮食。此外,还要砍蒲割苇,编席织篓,摇橹扯网, 下河捕鱼,三口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敢喘一口气,风霜雨雪不肯歇一歇手脚,也只能过 上数着米粒下锅,野菜合汤煮的日子。 白天下地,夜晚读书,蒲柳春跟郑长庚学会了耕、耩、锄、耪,郑长庚更把自己的 满腹学问传授了他。学无止境,蒲柳春并不满足,他又爱看闲书,练笔作文。运河滩的 老人好讲古,他模仿《聊斋志异》,照葫芦画瓢,把这些口头传说写成一本本环环相扣 的故事,连郑长庚都看得人了迷,不禁拍案叫绝。 寸土不闲,田垅种瓜,麦收一完,瓜熟蒂落。郑长庚每天挑着瓜担走村叫卖,蒲柳 春就一个人看管这五亩河洼地。 连日大雨,运河涨平了堤岸,水急浪高。蒲柳春头戴一顶破斗笠,正在地里耪荒, 抬手想擦一擦满头大汗,忽见一只篷船小船,在漩涡上打转,猛烈地颠簸。船上,一位 三十人九岁,身穿半旧夏布长衫,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先生;一位上身穿一件藕荷色 元宝小袄,下身穿一条黑绸洒花肥裤的太太;一个鸭蛋脸儿,杏子眼,额前飘洒刘海的 少女,吓得面如灰土。船尾,老掌舵的淌着黄豆粒大的汗珠子,拼命扳舵。忽听“咯崩” 一声,舵把折断了,小船眼看就要扣底。 蒲柳春叫声:“不好!”跑上河堤,飞投下河,助老掌舵的一臂之力,将小船拽到 岸边。 那位先生下船上岸,面无人色,给蒲柳春作了个大揖,连连说:“谢谢你,救命的 小思人。” “不敢当。”蒲柳春慌忙拦住那位先生的大礼,“您们快到柳荫下歇一歇,我去摘 个瓜,给您们解一解渴,压一压惊。” 那位先生很觉得过意不去,又问道:“小恩人,请教你贵姓高名?”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姓蒲,叫柳春。” “你父亲叫什么?”那位上身穿藕荷色元宝小袄的太太,忽然插嘴问道。 “子不言父名……”蒲柳春面带难色。 “是不是叫蒲天明?”那位太太一连声问道,“是不是四十岁上下,大个子,连鬓 胡,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太太,您怎么认得家父?”蒲柳春又惊又喜,“他如今在哪儿?” “别管我叫太太,我是这位郁寒窗先生的女仆,你就管我叫秋二姑。”这位秋二姑 快人快语,“你父亲在我们村邓举人家扛过半年长工,说是要走遍天涯海角,寻访奇人, 后来跟着邓举人的公子邓荇渚走了。” 蒲柳春的眼泪扑簌簌淌下来,说:“秋二姑,家父一走八年没回头,我娘跟舅舅想 他想断了肠,有劳您到我家走一趟,免得我回去学舌,两位老人家不信。” 秋二姑也不跟郁寒窗商量,只跟那位额前飘洒刘海的少女说了声:“琴姑娘,我去 替你们爷儿俩登门道谢。” 走在路上,秋二姑告诉蒲柳春,这位郁寒窗先生是接受通州潞河中学的聘请,到潞 河中学教书。那位少女名叫郁琴,是郁寒窗的独生女儿,也跟随父亲转学,到潞河中学 附设的医科念书。郁寒窗父女都想游览运河上的风光景色,所以才雇船走水路。 柳篱小院里,柳春娘坐在葫芦架下,正纳鞋底儿。郑长庚卖瓜刚回来,正向姐姐交 钱。 “娘,舅舅!”蒲柳春撇下秋二姑,飞跑着喊道,“我爹有下落啦!” 柳春娘抱着葫芦架的立柱站起来,还没有立直,却又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郑长庚 直挺挺地僵住,手里的几张票子飞花落叶洒在脚下。 秋二始走进院来,见面就熟,开口就管柳春娘叫大嫂子,好像隔壁人家的老姐妹来 串门儿。 蒲柳春给秋二始搬了个蒲团,请秋二姑在葫芦架的荫凉里坐下,说:“秋二姑,我 爹是怎么到的悠村里,又怎么离开的?” 秋二姑眯起一双丹凤眼,捏着指头算了算,说:“那是七八年前麦子扬花时节,我 们村的大财主邓举人家,从人市上雇来十几个短工,内中就有你家蒲天明大哥。蒲大哥 有一身扳倒牛的力气,邓家就把他留下来。他这个人热心肠儿,好心眼儿,穷苦人家房 员,他给抹房;墙倒,他给打墙,水米不扰。他又顶喜欢孩子,不是给他们爬树们鸟儿, 就是带他们下河摸螃蟹,再不就给他们编个鸟笼子,蝈蝈篓儿。转眼又到秋收时节,邓 举人的儿子邓答话从外边回来,不知怎么跟蒲大哥交上了朋友。一天黑夜,官府的马快 班捉拿邓公子,蒲大哥给邓公子保驾,冲出包围走了。” “这位邓公子是何等人?”郑长庚赶忙问道。 “天下一大怪!”秋二姑咯咯笑道,“他家老爷子给他高攀了一门亲事,是一位督 军的千金小姐,保他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他却是一不贪荣华,二不图富贵,一口回绝 了。气得他家老爷子断了他的花销,他就一面卖苦力,一面上学。” “这位邓公子,可算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郑长庚咬文嚼字地叫好。 秋二姑又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在天津的大学堂里念过一本天书,说这世界上的一 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粥一饭,一针一线,都是天下穷苦人两只手造出来的,却给少数 富人霸占了,应该物归原主。”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儿听到的至理明言。”郑长庚惊叹道,“看来我姐夫访 到奇人了。” 正在这时,蒲柳春看见那位名叫郁琴的姑娘,从水柳丛中走出来。 郁琴十八九岁,穿的是豆青色纺绸旗袍,白网球鞋,十分秀气。她羞答答,怯生生 地走到篱笆外,朝葫芦架下点手,柔声叫道:“秋娘,您出来一下。” 秋二姑忙站起身,笑道:“郁先生打发小姐传唤我来了,后会有期吧!” 蒲柳春一个箭步跳出柴门,直冲冲地说:“小姐,不忙走,院里坐。” 郁琴的脸儿涨成胭脂色,惶恐地说:“谢谢,我找秋娘说几句话。” 秋二始走出来,问道:“是你爸爸催我上船吗?就走。” 郁琴一摇头,说:“不。我爸爸打发我给这位救命的大哥送一点钱,略表敬意。” 蒲柳春一听,沉下脸说:“小姐,我们虽是穷门小户,可讲究的是重义轻财,别扫 我们的脸面。” 郁琴吓得倒退两步,杏子眼睁得老大。 “不许无礼!”郑长庚慌忙走出柴门,满脸堆笑,“小姐,令尊的盛情,我们心领 了,这钱我们万万不能收。” 郁琴将一小袋银元塞到郑长庚手里。转身就跑,像一只惊弓的翠鸟儿。
郁寒窗是个穷文人的儿子,父亲长于诗词歌赋,拙于八股文章,因此一生不得意, 到老还是个白首童生。幸亏有一位侍郎老爷的公子,对他的才学颇为赏识,聘请他做西 宾,教授小侍郎老爷的几位少爷小姐读书,也允许他的儿子郁寒窗就读。老童生怀才不 遇,愤世嫉俗,藐视正统,对孔孟之道恨之人骨,便反其道而行之,大讲杂学。小侍郎 老爷沉溺酒色,并不过问子女的学问。所以听任老童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郁寒窗的 少年时代,便是在寄人篱下的白眼,老父的怨天恨地声和旁门左道的杂学熏陶中度过的。 他跟小侍郎老爷的三小姐,自幼同窗共砚,联句赋诗,耳鬓厮磨,播下情种。人大 心大,又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郁寒窗后来从天 津高等师范学堂毕业,便想马上了却这笔相思债,成就青梅竹马的良缘。谁想小诗郎老 爷虽然风流自命,放浪不羁,但是门阀观念却非常顽固,竟断然予以拒绝。三小姐是老 童生的得意高足,不但把《花间集》之类的诗词背诵得滚瓜烂熟,而且博览了《西厢记》、 《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之类的传奇杂曲,以及《红楼梦》之类的小说, 于是毅然扮演了崔莺莺的角色。 可是,郁寒窗既不会钻营做官,又不懂生财之道,日子过得很贫苦,三小姐结婚不 久就悔恨交加了。后来,竟抛下正在哺乳的郁琴,跑回北京娘家。但是小侍郎老爷铁石 心肠,一顿唾骂,闭门不纳,她只得仍回丈夫这里来。然而,她对丈夫和孩子已经没有 一丝情爱,每日满脸寒霜,寻事闹气,动辄不吃不喝,啼哭日以继夜。郁寒窗怕见她的 面。更不敢近她的身。于是,身心颓废,借酒浇愁,吟诗解忧。 不久,三小姐悒郁身亡。郁寒窗更加意气消沉,心如死灰。 想不到中年偶遇秋二姑,风尘中得一知心人。 秋二姑本名秋月,是个过门七天就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儿,人长得像一枝花,可又满 身都是刺儿。有个财主秧子,是个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色鬼,早对她垂涎三尺,被她打 掉了两颗门牙,还不死心,仍旧追前赶后,嬉皮笑脸,村边河岸,抬手动脚。寡妇门前 是非多,她被逼无路,只得投奔在天津开小饭铺的姨母,在灶上帮厨,端汤送饭。那时 候,郁寒窗正值三小姐死后不久,又失了业,带着女儿郁琴,靠卖稿子湖口,在秋二姑 的姨母那个小饭铺包伙,常常交不上饭钱,厚着脸皮赊欠。秋二站非常心疼郁琴这个孤 女,也很同情郁寒窗的遭遇,经过她的手,饭菜份量十足,而且还常常白搭工夫,给郁 家父女缝缝连连。大约一年光景,郁寒窗又时来运转,便结束了在小饭铺的包伙生活, 备下丰厚礼品,登门向秋二始致谢。他手提着粗细衣料和什锦糕点,刚到小饭铺门口, 只见秋二姑蓬头乱发从小饭铺里走出来,满面泪痕,神情凄苦。原来,姨母为了独占这 一方的生意,逼她给这几条街上的一个地痞头子当姘头,秋二姑死活不肯答应,所以被 赶出门。郁寒窗感思图报,就请她去管家;秋二始也走投无路,只有跟郁寒窗去。 过去,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三小姐,一点不会过日子,不懂过日子。郁寒窗的每月 薪水不够半个月开销,寅支卯粮,四处借债。自从秋二姑管家,精打细算,量入为出, 不但还清了陈年旧账,而且月月小有盈余。郁寒窗吃穿不愁,满面春风,秋二始和郁琴 亲如母女。郁寒窗本来风雅俊逸,光景一好,就有人劝他续弦。一天晚上,有位热心的 朋友来访,吵吵嚷嚷要给他说媒。他送客回来,只见郁琴哭成了泪人,忙问道:“琴儿, 哭什么?”连问了几遍,郁琴才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只要……秋娘……”他明白 了,叹了口气,说:“我要……也只要秋娘。”郁寒窗已经跟秋二姑同居数年,他很想 举行婚礼,名正言人但是,秋二始认定自己是克夫命,害怕给郁寒窗招来险凶,不肯同 意。就这么对外是主仆,关门是夫妻,不明不白。 秋二站带着郑长庚和蒲柳春,从柳篱小院到河堤来。郑长庚拐了个弯,到河洼地的 田垅里,摘了岗尖一柳篮子金葫芦香瓜,醉罗汉甜瓜,绿大碗面瓜,将郁寒窗赠送的一 小袋银元,深深地埋藏在瓜下篮底。 郁寒窗一见送瓜来,不好意思地说:“受之有愧,叼扰了!” 郑长庚放下瓜篮,连连拱手,说:“聊表寸心,见笑,见笑。” 郁寒窗喜爱地望着蒲柳春,问郑长庚道:“您这位外甥,言谈举止大有书卷气,想 必上过学吧?” 郑长庚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一贫如洗,哪里有钱送他上学,不过是我教他粗通 文字。” 郁寒窗沉吟了片刻,才说:“天生英才,不可埋没蓬蒿,所不知柳春的学问……” “柳春,快把你那几本文章拿来,请郁先生过目!”郑长庚喜出望外地喊道。 蒲柳春十分羞怯,不肯去拿;郑长庚发了火,要亲自去取,他才赶忙跑回家,挑选 了两本拿来。 蝇头小字写在糊窗户的高粱纸上,粗针麻线装订成册。 郁寒窗刚要打开来看,老掌舵换上舵把,催道:“先生,快上船吧!路上不太平, 天黑之前要赶到通州。” “允许我带走吗?”郁寒窗含笑问道:“我一定在三天之内读完,五日之内口音。” “承蒙您肯赏光,求之不得哩!”郑长度连连道谢。 郁寒窗带着秋二始和郁琴上船,挥手告别,郑长庚长揖到地,深施一礼送行。 孤舟远影,消失在茫茫河上,蒲柳春像做了个梦。
通州新城南门外的复兴庄,村民十有八九是基督教徒,教徒中又十有七八在教会的 福音农场当雇工。 复兴庄村北是南城的护城河,河岸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树;村东是潞河中学的校园, 相隔一道绵延起伏的铁蒺藜网;村南是京通铁路,路南有一大片阴沉沉的黑松林,透过 松林的空隙,可以看见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十字架,那是基督教徒的坟地;村西是田 野和牧场,上百头花斑母牛和一群群的黑白奶羊,在绿野上吃青草。牧场连接着一座果 园,果园里有桃、李、梨、杏、樱桃、桑葚、苹果、海棠,还有一架架葡萄。 郁寒窗一家,本来被安置在一座教员小楼上,但是楼下住的是一家典型的洋奴,惹 人讨厌,秋二始更腻歪那些满口洋文的男男女女。于是,他们便跟一位低一级的教员交 换住宅,搬到复兴庄的一座花树葱茏的小院里。 门外,一片清水荷塘,郁琴头戴一顶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一朵殷红的野花, 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儿,柳荫下亭亭玉立,正在持竿垂钓。 蒲柳春口羞,郑长庚拘礼,都不敢惊动她,屏声静息地站在荷塘十步之外。 鱼线轻轻颤动了一下,鱼儿咬钩了,郁琴猛地抬起鱼竿,钓上了一条两三寸长的草 生小鱼,欢笑着又蹦又跳,打了个旋转,这才发现身后伫立多时的二位来客。 “呵……”郁琴脸一红,眨了眨水汪汪门明闪亮的杏子眼,“郑大伯,柳春大哥, 我去通知家父,迎接您们。” 郑长庚和蒲柳春划船到通州卖瓜,顺便看望郁寒窗、秋二姑和郁琴。 “慢!”郑长庚摆了摆手,“先请问郁先生是不是空闲?” “家父一向无事忙。”郁琴笑道,“他正跟他的老友桑榆叔叔高谈阔论。” “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了。”郑长庚连忙说,“琴姑娘替我们向郁先生问好吧!” “您们不能走!”郁琴急忙劝阻,“桑榆叔叔是一位作家,他阅读了柳春大哥的文 章,非常赞赏。”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说:“应该当面向桑先生讨教。” 于是,郁琴把那条草生小鱼放口池塘,收起鱼竿,带他们爷儿俩进院。 小院花红叶绿,田家风味,只有三间北房,外间屋会客。走进院去,花树障目,未 见主人,先闻其声。 “一个人读诗,也正如人之一生,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郁寒窗侃侃而谈,津津 有味。“青年时期,热情奔放,充满海阔天空的幻想,便自然喜爱李白的诗;中年时期, 耳闻目睹人间的疾苦,遭遇接二连三的坎坷,便转而理解杜甫了;到了晚年,功名利禄 有如过眼烟云,不再有雄心壮志,于是就陶醉王维那道世之作的田园隐逸诗了。” “老兄的宏论,恕我直言,小弟不敢苟同!”一个豪放的声音大笑,“我这个人到 死也跟王维无缘;因为我上无遮身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比不了王维有个别墅,有钱, 有闲,可以弹琴赋诗,闲情逸致。” “还口关东当你的响马去!”小厨房里,秋二姑插了话,“大秤分银,小秤分金,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你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蒲柳春大吃一惊,低声问郁琴道:“说话的这一位就是桑先生吗?” 郁琴含笑点点头。 “他当过响马?” 郁琴又点点头,可是并不解开这个谜。 “嫂子,你是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呀!”桑榆又跟秋二姑开起玩笑,“我那位老 岳父正盼望我自投罗网,好拿我的人头换金票。” “桑先生的老岳父是什么人?”蒲柳春更被引起了好奇心,又问郁琴。 “原来是个响马头子。”郁琴脸上露出鄙夷神色,“后来受伪满招安,当上了警察 署署长。” 桑榆祖籍京东,本在天津南开大学国文系念书,成立社团,办杂志,写小说,跟当 时卖稿为生的郁寒窗结为文友。他比郁寒窗年轻十岁,所以开口老兄,闭口小弟。“九 一八”事变,他热血沸腾,弃学出关,打算投笔从戎,加入抗日义勇军,却不想途中被 一支绿林武装掳去。这支绿林武装的寨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他的女儿,也是个 马背上出生,枪林弹雨中长大的雌虎。桑榆人有人品,文有文才,寨主的女儿便杀死了 她那个打算投降伪满的丈夫,强迫桑榆跟她成亲。桑榆为了把这一伙响马引向义勇军, 只得委曲求全。然而,寨主见利忘义,又是一副蛇蝎心肠,伪满地方当局赏了他个县警 察署长的官衔,他就要把队伍拉出山林,投敌附逆。桑榆出面劝阻,被他五花大绑,想 送给伪满地方长官做见面礼。寨主的女儿跟桑榆却是一夜夫妻百日思,把桑榆从黑牢里 救出来,双双逃下山去。寨主率领他的喽罗拉开天罗地网追赶,他的女儿为保护丈夫, 跟亲爹开了火,连中生身之父的几颗子弹,伤重身死。桑榆逃出虎口,来到义勇军,不 久义勇军兵败,残部入关,又被国民党军缴械,桑榆只得仍回南开大学。他把这一段充 满传奇色彩的经历,写成长篇小说《响马》,名噪津门,他也落了个响马桑榆的外号。 今年他大学毕业,受聘到通州文革斋书铺,创办和主编文艺杂志《乡风》,特向郁寒窗 约稿。 “小琴,你在向谁吹嘘敝人?”一声呼喊,从外间屋走出一个赳赳武夫一般的年轻 人。 他二十六七岁,身穿大学生暑期军训的制服,剑眉朗目,乱蓬蓬的头,大有怒发冲 冠之势,却又满脸天真烂漫的孩子气。 “响马叔叔,蒲柳春前来拜山投师。”郁琴调皮地笑着,一闪身子,蒲柳春正跟桑 榆面对面。 桑榆三步两步走上前来,紧紧握住蒲柳春的手,说:“老弟,我拜读了你的大作, 比我写得好。” 蒲柳春十分发窘,鞠个躬,叫了一声:“桑先生!”便只有搓手。 “不过,文章憎命达呀!”桑榆故作谈虎色变的神气,“写文章是能引来杀身之祸 的。” “响马,你不要耸人听闻,使后起之秀视文章之道为畏途,望而却步呀!”郁寒窗 也走出门口,笑着说。 “我是要试一试蒲老弟的胆量。”桑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蒲柳春的眼睛, “这条充满艰险的道路,你敢跟我走么?” 蒲柳春昂起头,傲岸地说:“桑先生走到半路拨马回头,我还要走下去。” “好!”桑榆热烈欢呼,“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所以 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道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 都由我自己负责’。” 蒲柳春非常感动,说:“今后还请桑先生多多指教我。” “我这个人不足为训。”桑榆的目光和脸色都庄严冷峻起来,“你我都要记住鲁迅 先生的这几句话:‘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骂, 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蒲柳春在郁家逗留半日,听桑榆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只觉得顿开茅塞,心胸豁然 开朗。蒲柳春的那些习作,被桑榆称为小说,将发表在《乡风》的创刊号上。 郁寒窗也给蒲柳春争取到一个工读旁听生的名额,可以在潞河中学听课。
潞河中学是一座象牙之塔,周围数里那爬满长春藤的铁蒺藜网,便是与世隔绝的藩 篱。 而且,潞河中学还是一块没有中国声音的土地。校方规定,除了口到宿舍,一切公 共场合只许讲英语,绝对禁止以中国话进行交谈。刚刚人学的新生,只好当哑巴。 蒲柳春一人学,便感到格格不人。校园内的花草树本,流水空气,都跟运河滩两样。 运河滩的老树浓荫下,歇息着默默吸烟的穷苦农民,使戏着天真无邪的穷家孩子;这里 的花前树下,是满口阴阳怪气的外国话的少爷小姐,叽哩咕噜地念书。运河滩的大片草 地上,是一群群黑的、白的、花的牛羊和光着膀子,头戴破草帽的打柴、割草、挖野菜 的村人;这里的绿茵草坪上,是油头粉面、搔首弄姿的男女洋学生,三三两两散步,扭 扭捏捏,笑声刺耳。运河滩的茫茫大河上,是涨满白帆的大船,撒着渔网的小舟,纤夫 唱着低沉的纤歌,渔家唱着粗犷的渔歌;这里的博唐湖上,少爷小姐们荡舟作乐,摆头 晃脑地吹着口琴,哆哩哆嗦地唱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好莱坞电影流行歌曲。运河滩的空气, 弥漫着五谷和泥土的芳香;这里的空气,发散着金钱和脂粉的恶臭。 选举校花,是潞河中学每个新学年的一大盛事。每个枝花候选人,浓妆艳抹,卖弄 风情,到各个年级的教室里和大操场的看台上,展览姿容。她们每人的选举团,为她们 声嘶力竭地演讲宣传,四出奔走拉票。图文并茂的花评,贴满校园的每个角落。这些花 评文字,堆砌一切可以搜罗到的华丽词藻,描写她们的千娇百媚,花容月貌,胸围曲线, 一年比一年香艳肉感,一年比一年不堪入目,多是出自那些喜好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之 手。近两年来,高中英文教员西风,在北平基督教团契的杂志上发表文艺作品,颇负盛 名,每年都献给当选的校花一首十四行诗。今年的校花选举,呼声最高的是蓟密行政督 察专员股汝耕的女儿殷凤熹,西风竟破格给她写竞选花评,把她比喻作一枝出水芙蓉。 殷凤熹更大掏腰包,一张票一块银元,就像曹锟贿选大总统,投票那天只不过走过场。 蒲柳春是个工读旁听生,没有选举权,也不想观看这出闹剧,便到文革斋书铺,去 找桑榆。 文革斋书铺,开设在鼓楼后街,三间古旧门面,是一个有一百几十年历史的老铺子。 经营文房四宝,珍本古籍,名人字画。又有一个小小的石印局,清代承印包销京东城乡 私塾的开蒙小书以及字帖、红模纸和仿影儿,并且印行县试历科墨卷。民国以后,改为 零整批发小学教科书,印行尺牍。京东的笔墨小贩,都从这里更货,行销远村小镇,文 革斋书铺誉满京东。 老掌柜的万盛亨,已经六十三岁。十三岁进书铺当学徒时,目不识丁,五十年耳濡 目染,不但通晓经、史、子、集,而且对于鉴赏古籍字画也有精湛功夫。他虽是个商贾, 却以清高自命,喜欢同读书人交往。他见新文化日渐深人人心,书铺经营正该顺应时势, 便到平津两地走动了一趟。两地的商务、中华、开明诸家书局的分店,都请他代销各自 印行的多种书刊,利润不低。他眼界大开,不甘守旧,便想自己也印新书,办杂志,于 是购买了一套简陋的铅印设备。在开明书店天津分店经理的宴会上,他遇见了以《响马》 一书而闻名的桑榆。桑榆大学毕业,正找不到工作,万盛亨便礼聘这位青年作家到他的 书铺主持笔政。桑榆本是京东人氏,也想服务桑梓,做一个京东新文化的拓荒者,便不 计报酬,爽快地答应下来。 万盛亨一家人,住在文革斋书铺后院,开个小小的旁门,自成一宅。桑榆的身份地 位,都高于柜上的其他伙友,不能跟这些人挤住在前柜,而且办杂志要有个编辑室,前 柜也没有空房,便被招待在万宅的两间小西厢房内。 万宅是个小三合院,幽静雅致。女仆给蒲柳春开了门,只见青砖铺地,一尘不染, 两丛美人蕉正开得火红。北房门严户紧,挂着两把铁锁,室内藏有琳琅满目的珍本古籍 和名贵字画,这里才是文革斋书铺的上品库房。北房的钥匙不但带在万盛亨的腰里,而 且每日洒扫拂尘,也是他亲自动手,不用女仆或家人。北房的左右耳房里,一边住着万 盛亨和他的老伴,一边住的是他们的女儿。东厢房里间住的是女仆,外间是厨房。 蒲柳春走到西厢下,桑榆正扯着嗓子,跟西风谈话:“我反对选举校花,因为这也 是对女性的玩弄。所以,不准备采用你这首诗。” “我这首诗是对女性的赞美!”西风强词夺理,“你看这些口角噙香的佳句:‘轻 衫如十里云雾,笼罩着若隐若现的双峰,熏风吹得云开雾散,却只见玉峰上飘忽闪烁着 两点红樱’……” 西风三十一二岁,本姓刘,名家札,自取英文姓名叫查理·刘易斯,笔名西风。他 是上海一所教会大学出身,又到香港的一所英文学院串了个门。那时,留学英美叫镀金, 留学法德叫镀银,留学日本叫镀铜,而到大英帝国的殖民地打个滚儿,只能算是电镀。 所以,他虽然浑身放射毫光,却卖不出金、银、铜的价钱,只能到潞河中学教英语。此 人的面部表情,抬手投足,穿着打扮,生活习惯,都已经彻头彻尾地全盘西化,而且, 他又天生一条高鼻子,两只黄绿猫儿眼,因而竟能以假乱真,比正品的洋人还更洋气。 “低级趣味!”桑榆打断西风的咏叹。 “我赞美的是殷凤熹小姐!”西风气忿忿地喊道。 “殷风熹小姐也不能提高这首诗的价值。” “她是蓟密行政督察专员殷汝耕的女儿!” “风马牛不相及。” “殷专员可以在他管辖的地区,为你们的杂志广开销路。” “那我不如卖春宫画。” “你……你是破锣文学派!”西风气急败坏,哐郎一声破门而出,“不发表我的诗 作,你这个《乡风》必定短命!” 看西风狂叫而去,蒲柳春才走进屋。桑榆并没有气恼神色,两条腿搭在案头,半躺 半坐在藤椅上,怡然自得地吸着大吕宋雪茄。 “桑先生,什么叫破锣文学?”蒲柳春奇怪地问道。 “那是对无产者文学的无耻诬蔑。”桑榆不屑地一笑,“他骂我们是破锣文学,正 足以使我们引以为荣。然而,我们却还不配。” 这时,老掌柜万盛亨慌慌张张从前柜来找桑榆。 他面容清瘦,一双寿眉,两只合而不露的眸子,满脸和气生财的神态;老于世故, 精明强干,却又不形于色。 “桑先生,呵……”万盛亨走进西厢房,一见蒲柳春在座,欲言又止,含笑频频点 头。 “柳春,你先到西海子公园去吧!”桑榆挥了挥手,“一会儿我去找你。” 蒲柳春连忙告退。 “桑先生,西风那首咏花诗,我看给他刊登了吧!”万盛亨苦着脸儿,“小不忍则 乱大谋,还是圆通一点,圆通一点。” “我绝不向这个西崽文人让步!”桑榆忿然作色。 “可是,在殷汝耕专员的辖区,只怕要遭到查禁。”万盛亨愁眉锁眼,急得控手, “整整两千册,砸在手里,我这个小本生意,折赔不起呀!” “万掌柜,我立军令状!”桑榆一拳捣在书案上,一副响马下山煎径的神气,“我 亲自出马,奔走京东四面八方。两千册卖不出去,我自卖自身,包赔亏损!” “言重了,言重了……”万盛亨见桑榆宁折不弯,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无可奈何, 只得硬着头皮任他一意孤行,“那就试一试……试一试看。”
蒲柳春离开万宅,穿过一条胡同,拐过两道小巷,来到西海子公园。 西海子公园座落在通州西北角的城墙下,方圆百亩碧水,没有围墙,沿右栅栏.四 处绿柳垂扬,花木葱茏,绿荫里鸟啼燕啭,花丛中彩蝶纷飞;几道弯弯曲径,分割南北 三片荷塘,蜻蜒点水,鱼儿在盘盘荷叶下穿梭。游人曲径通幽,观赏村野风景,呼吸花 香水气,弯堤岸柳下并没有绿漆长椅,走累了便倚树席地而坐。西海子公园里也没有亭 台楼榭,只有散落几处的茅棚草亭,供游人风雅聚会。 通州县衙门将西海子公园的三片荷塘,包租给三家专卖鲜鱼水菜的杂货铺,养鱼、 植莲、产藕。蒲天明走大船的时候,在通州东关码头结拜了一个盟兄弟,光棍一人,卖 苦力为生,被一家杂货铺雇来看管荷塘,住在水边窝棚里。蒲柳春住不起潞河中学的宿 舍,也不愿挤住在郁寒窗家,就跟这位盟叔作伴,在水边窝棚里借宿。 蒲柳春在弯堤曲径上绕来绕去,阵阵荷风,吹皱碧水,掀动荷叶,十分赏心悦目。 忽听西荷塘岸上的柳荫深处,草亭中笑语喧哗,听得出是两男一女。蒲柳春又向前走了 几步,不远不近望去,只见那两个男人,一个是西风,一个是王二皇上的儿子王庆仕。 王庆仕从潞河中学毕业,在他表哥殷汝耕属下的警务处,当一名侦讯科长。那个女子, 是过去常到运河滩跑野台子的蹦蹦戏坤角挑帘红。挑帘红常到蒲家的瓜田买瓜吃,蒲柳 春爱听她的戏,卖瓜好吃多给;年年如此,俩人便姐弟相称,挑帘红比蒲柳春大好几岁。 挑帘红在京东几县的城镇乡村,唱得很红,叫得山响。 她七岁被卖到一个跑野台子的蹦蹦戏班里学艺,写的是死契,啃三年板凳头,十岁 登台。旧戏班子里,师徒都是文盲,只靠口传心授。艺徒有个荒腔走板,触犯戒规,班 主便下令狠打。艺徒趴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掌刑的师叔便抡起杉木板子打屁股,一不 许滚,二不许喊,滚下板凳或喊出声来,要重新打起。所以,艺徒挨打的时候,前额顶 住板凳,牙咬住板凳头,憋住一口气,一声不吭熬出这顿毒刑。于是,从小坐科,行话 叫啃板凳头出身。挑帘红先在京东几县的乡村跑野台子,唱出了小小的名气。后来,进 入通州,撂地摊儿卖唱,以色艺双全而名噪京东首邑。通州万寿宫天乐茶园开张,戏园 子老板拴班儿,挑帘红挂了头牌,从露天演出走上正式舞台。 虽然名气大了,戏份儿也挣多了,但是挑帘红仍然有名无实,身不由己。她像一棵 摇钱树,不但前台卖艺,而且被迫卖身,忍辱屈从,不能自主。班主为了叫座儿,挑帘 红不得不常演粉戏,也就落下个荡妇淫娃的恶名。 “红老板,对不起,我要棒打鸳鸯,把王科长拐走了!”西风甜腻腻地跟挑帘红调 笑。 “夜戏给我留一个正中的雅座儿!”王庆仕吩咐挑帘红一声,挽着西风的胳臂到警 务处去。 西风和王庆仕走远,蒲柳春快步向西荷塘岸走去,跟草亭上凭栏怅望的挑帘红正打 个照面。 挑帘红二十四五岁,明眸皓齿,蛾眉樱唇,杨柳细腰,神态也并不轻狂。可惜沦落 风尘年深日久,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丧失了天生丽质的本色,而显得粗俗和浅薄。 “红姐儿!”蒲柳春奔上草亭,瞪着眼睛,“你怎么跟姓王的这个恶狼鬼混?” “谁在我身上花钱,我就侍候谁!”挑帘红拉长了脸儿,满面愠色,“王科长要把 我的身子整个儿包下来,租一座小院,金屋藏娇。” “他不是好东西!”蒲柳春发了火。 “好东西谁肯买烂桃吃?”挑帘红冷笑道,“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儿,免得沾上我的 晦气。”说着,就要走。 “等一等!”蒲柳春跳到草亭出口,张开胳臂,像横起一道铁栏杆,“我带你认识 一位桑榆先生,长长你的见识。” “桑榆……”挑帘红脸色一变,“刚才西风来找王庆佳,就是为了合谋暗算这位先 生。” 正说着,弯堤曲径上传来桑榆的喊声:“柳春,你哪里?” 桑榆身穿夏布长衫和纺绸裤子,脚下一双皮便鞋。风度翩翩而又英气勃勃地走来。 “桑先生!”蒲柳春连连招手,“快上草亭,有要事相告。” 挑帘红的脸色一阵惨白,惊疑不定的目光越过蒲柳春的肩头,凝望着穿花过柳而来 的桑榆。 蒲柳春刚要开口,给这二人引见,桑榆和挑帘红却同时惊呼起来 桑榆喊的是:“露水珠儿!”挑帘红叫的是:“俞剑耕……公子!” 挑帘红忽然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从花旗袍的腋下纽扣上撕下手帕,捂住了嘴,但 是仍然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她跑出不远,钻进一片花树丛中,双手蒙脸啜泣。 “桑先生,你们……早就相识?”蒲柳春愕然地问道。 桑榆凄然一笑,说:“生离死别已七年,不想他乡遇故知。” 蒲柳春向他的盟叔借来一只采莲小船,桑榆和挑帘红便驾上这一叶扁舟,划人苇丛, 一叙离情。 原来,七八年前,挑帘红的艺名叫露水珠,桑榆本名俞剑耕。当时,桑榆还是个高 中学生,暑期回乡度假,露水珠正在他的家乡跑野台子,桑榆常看露水珠的戏,俩人台 上台下眉目传情,桑间陌上偷偷相会,私订终身。不想,当地的一霸,也看中了露水珠, 传话给露水珠的养父,叫露水珠到他家陪酒过夜。这个当地一霸是桑榆的表哥,桑榆挺 身而出,不许表哥胡作非为。表兄弟翻了脸,桑榆就动了刀子,将那个当地一霸刺伤。 桑榆想把露水珠带走,露水珠的养父却把她捆住手脚,送到当地一霸的后宅去,到底失 了身。官府抓人,桑榆仓皇出逃,从此便不能再回故乡,也就得不到露水珠的消息,更 不知道露水珠已将艺名改为挑帘红。 芦苇丛中,小船定住了桨,挑帘红低头垂泪,桑榆满面悲忿,俩人都沉默无言。 一阵风来,扁舟摇荡,桑榆怕挑帘红倾倒落水,慌忙伸出胳臂想把挑帘红拢入怀里。 “别碰我!”挑帘红急忙躲闪,“我的……身子……脏……” 但是,小船颠簸不定,挑帘红身不由己地投人桑榆怀抱,伤情地哀哭起来。 “当年我没有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你才落到这步田地。”桑榆沉痛地说,“这几 年,我见过了一点世面,也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一定要带着你比翼齐飞。” “你的情义,我不配领受。”挑帘红摇摇头,含泪苦笑。“通州城小,虎落平阳被 犬欺,你一人难敌西风和王庆仕这两条狗,还是远走高飞吧!” 岸上,有个太监嗓子叫嚷:“柳春老侄,你看见我家红儿了吗?” 挑帘红的身子打了个哆嗦,恐慌地低声说:“我的养家爹,找我来了。” “这个老东西怎么变了口音?”桑榆奇怪地问道。 “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挑帘红咬牙切齿,“这七八年,我给卖过三回;落到这个 老狗手里,我就像倒栽葱掉进苦水井。” 挑帘红这个养家爹,外号叫鬼推磨,是一条人蛆。他瘦小枯干,面目丑恶,就像医 院里福尔马林溶液泡过的一具阵年旧尸,又从玻璃匣子里活过来,令人一见作呕。 蒲柳春正心情沉重,只觉得眼前的花光水色,笼罩着层层阴影。一听鬼推磨那刺耳 的声音,又见他那可惜的面目,十分恼火,便粗声大气地嚷道:“红姐儿给你卖艺挣钱, 你还逼她卖身,天理难容。” “老侄儿此言差矣!”鬼推磨涎着脸儿,振振有词,“人无十年消,花无百日红, 红儿眼下青春貌美,被王科长看中,正交一步红运。不趁早大把抓钱,等到人老珠黄, 花开败了,还有哪个冤大头肯掏腰包?” “一本万利,红姐儿给你赚了多少金银?”蒲柳春粗脖红脸地吵道,“你要不是贪 得无厌,早该给她找主儿嫁人了。” “下九流的戏子,谁肯明媒正娶?”鬼推磨摇头叹气,“跟王科长多姘上几年,也 算是红儿命中有福了。” “滚,滚,滚!”蒲柳春忍无可忍,火冒三丈,大吼起来。 鬼推磨带着一股阴风,落荒而逃。 一会儿,采莲小船划到这边的荷塘,船上只有桑榆一个人。挑帘红已经从芦苇丛中 的那一边上岸,匆匆回家去了。 “桑先生,你快救救红姐儿吧!”蒲柳春心焦地说。 “屈子当年赋《离骚》,可怜无有杀人刀!”桑榆从胸膛里呼出一团火气,“舞文 弄墨何所用,绿林响马更逍遥。” 蒲柳春惊问道:“桑先生,你怎么忽然如此感伤?” 桑榆的脸色,像天要下雨,瞪着直勾勾的眼睛问道:“你们此地可有水泊梁山,我 想人伙。” “河东七十二连营,有一哨人马,他们是一伙进关的东北难民,当家的叫阮十二和 阮十三。”蒲柳春心中一动,“桑先生,您想……” “鸟投林,鱼人水,七十二连营是我的归宿。”桑榆目光炯炯,脸上扫尽愁云, “通州是露水珠的火坑,也给我挖下陷井,还是重操旧业,当响马去吧!” “可是,《乡风》杂志岂不半途而废了吗?”蒲柳春沮丧地问道。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等创刊号出版以后才走。”桑榆喜气洋洋起来,“我向 万盛亨掌柜举贤荐能,聘请寒窗兄接替我主编《乡风》,你给他打打下手。” 说罢,他扯着蒲柳春的胳臂走下草亭,乘坐那只采莲小船,在西海子上放歌荡舟。
《乡风》创刊号,两千册销售一空。万盛亨名利双收,在西海子公园南岸的春月酒 楼上,叫一桌京东风味的丰盛酒席,宴请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 桑榆那天在西海子公园与挑帘红相遇,百感交集,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坐在书桌 前沉思默想了许久,忽然一阵激情如火如荼,伏案疾书,在秋虫的低吟浅唱声中,一篇 小说挥笔而就。 这篇小说发表在《乡风》创刊号上,题目叫《三更三点到三河》。写的是一个跑马 卖艺出身的响马和一个唱野台子戏的女艺人,悲欢离合,缠绵悱恻,刀光剑影,九死一 生。将才子佳人小说和武侠小说熔于一炉,令人拍案惊奇。 蒲柳春那两本环环相扣的故事,被桑榆截取几段,又在桑榆和郁寒窗指点下进行改 写,联缀成一篇两万字的小说《村姑》,描写风土人情,很有地方特色,读来沁人心脾, 感人肺腑。 郁寒窗没有创作,翻译了一篇外国小说。 这三篇作品,使《乡风》杂志销售两千册,文革斋书铺的门面也放光。 酒席摆在春月楼临窗,窗外西海子公园秋色宜人。天高云淡,芦花放白,一只只小 船在三池碧水上穿梭来往,打鱼的打鱼,挖藕的挖藕。一篓篓肥鱼和一筐筐嫩藕送到春 月楼,做成佳肴美味,端上酒筵。 万盛亨眼角眉梢喜盈盈,亲自捧起酒壶,给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一把盏。 “三位先生,辛苦,辛苦!”万盛亨高擎一只酒盅,含笑点头不止,“敝人幼年失 学,胸无点墨,只因酷爱新文化,甘冒倾家荡产之风险,创办《乡风》杂志,幸赖桑榆 先生主持笔政,更得郁寒窗先生百忙中大力扶持,又有蒲柳春先生从旁臂助,这才一鸣 惊人,水酒虽薄,人情却厚。我敬三位先生这一杯,干!” 万盛亨海量,一仰脖儿,喝了下去。郁寒窗不善豪饮,抿了口。蒲柳春更是滴酒不 沾唇,只有桑榆连干三盅。 一二盅酒入肚,桑榆满面酡红,目光明亮而又狡黠,抬手投足轻狂而又粗犷,依稀 可见昔日的响马神采。他也捧起酒壶,给万盛亨、郁寒窗和蒲柳春各斟一盅酒,自己满 上一大杯,突然口出惊人之语:“请各位赏光,为我喝下一盅送行酒!” 万盛亨一惊一怔,捏起的酒盅洒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问道:“桑先生,你……此 话怎讲?” “本人萍踪浪迹,通州歇马,重会老友寒窗兄,结识了蒲柳春小弟,不虚此行;又 承蒙万老掌柜委以重任,用人不疑,《乡风》如期出刊,也算不辱君命。”桑榆酒兴大 发,口若悬河,“怎奈我意马心猿,野性难驯,通州城像一只鸟笼子,我被束缚了四肢, 呼吸不畅。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还是恢复自由,扬长而去吧!” “桑先生,是不是……薪水微薄,你不满意?”万盛亨可怜巴巴地问道。“这个…… 我愿在年终结账时候,馈赠一笔花红。只是万万不可将《乡风》半途而废,损伤了文萃 斋书铺的声誉,也有负读者的厚望。” “我视金钱如粪土!”桑榆朗朗笑道,“只因我是洋奴西风的眼中钉,警犬王庆仕 的肉中刺,我不离开通州,《乡风》寿命不长。” “不战而逃,有失响马桑榆的本色!”郁寒窗激昂地涨红了脸。 “可是,桑先生走后,谁来主持笔政呢?”万盛亨哭丧着脸。 桑榆淡淡一笑,并不起火,说:“通州城里本不是响马用武之地。” “临别我要唱一出《徐庶走马荐诸葛》。”桑榆庄严正色,“寒窗兄的文章学问, 胜我一筹,主编《乡风》,是难得的人选;柳春小弟才思敏捷,可做寒窗兄的助手。” “我忙不过来呀!”郁寒窗连连摆手,“受聘潞河中学,我每周要教两班的国文, 几天前女子师范又聘请我兼课,讲授古文选读,还跟开明书店签订了译书合同,已经难 以分身。” 万盛亨拈着胡须,心中权衡利弊,掂量得失。桑榆是个胆大包天的角色,早晚要给 文萃斋书铺惹下塌天大祸,走得好。郁寒窗虽然方正平和,却难免名士脾气,不把自己 放在眼里,掌柜的形同傀儡。倒不如蒲柳春少年老成,又是个无名小辈,听话而又省钱; 于是,他堆起笑脸,说:“郁先生难以分身,敝人也就不便强人所难。不拘一格用人材, 我就聘请后起之秀的蒲柳春先生吧!” 蒲柳春慌了手脚,说:“我才疏学浅,担当不起。” “有我做你的后盾,你不必怯阵。”郁寒窗面带微笑,给他壮胆,“你只管照着桑 先生的葫芦画瓢。遇到难题,我不会袖手旁观。” “我也不会隔岸观火!”桑榆向他挤了挤眼睛,语意双关。 这一桌酒席,为桑榆壮行,也为蒲柳春鼓气,尽欢而散。桑榆喝得酩酊大醉、蒲柳 春下楼叫来一辆人力车,护送他回万宅去。 “柳春,你安顿桑先生休息以后,到舍下来一趟。”郁寒窗叮咛道:“你很多日子 不登门,秋二姑和郁琴都很挂念你。” 蒲柳春为人很知自重,他在潞河中学旁听文科课程,又在图书馆看管报刊阅览室, 一天忙到晚。星期日休假,又自愿分担桑榆的校对工作,也怕打扰郁家的清静,所以已 经有些日子没有登门看望秋二姑,跟郁琴也难得见上一面。 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原名协和学院,是一所大学,分文、理、农、医四科。 二十年代,与北京的汇文大学和燕京女子学院合并,便是后来闻名全国的燕京大学。协 和学院的通州旧址,改办潞河中学,却又与一般中学不同,高中仍然分科。学生毕业之 后,投考大学,专业课早有基础,升学率很高;不上大学,也算学得一技之长,能有一 碗饭吃。郁琴念的是医科,在潞河医院上课,也在潞河医院的平民诊室服务。潞河医院 跟潞河中学同属一个董事会,座落在护城河南岸的绿树浓荫中。 护城河北岸,城墙根下,有一大片丛林荒丘,遍地是燕窝鹊巢似的寒窑小屋,居住 着车夫、小贩、苦力、乞丐以及临时搁浅的流民。在这座贫民窟的蓬蒿深处,一间低矮 阴暗,四壁生满绿苔的土窑里,最近住上一个给潞河中学住宿生缝洗衣裳的单身女人。 这个女人三十一二岁,名叫榴花姐,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她那深沉明亮的黑眼睛, 迸放着火辣辣的目光;笑吟吟的两片嘴唇,很会说故事,打比方,有心的人都会从这些 故事和比方里,悟出发人深省的道理。贫民窟的女人们,都亲近她。敬重她,围着她团 团转。 榴花姐在潞河医院平民诊室挂了号,郁琴正学助产课,便常常到她的土窑去。 “榴花姐,你没有丈夫吗?” 郁琴见她的生活十分寒苦,非常心疼她。同时,也怀疑她是一个被污辱,被损害, 最后又被男人遗弃的女子,这在下层社会,是常遇到的。 “你这位女学士,可真是个外行!”榴花姐咯咯笑个不住声,“我没有丈夫,肚子 里的孩子从哪儿来?” 郁琴羞红了脸儿,可是又追问道:“那他为什么不来看你呢?” “他走南闯北,万山千水也惦念着我。”烟花姐的眼神充满柔情,沉浸在甜密的悠 思中。 郁琴不断地给她买一点补品,她都送给了左邻右舍的孕妇,自己却舍不得吃。 今天,郁琴背靠护城河畔的一棵大树,坐在树下静静地看书,看得入了神,竟没有 发觉一条长长的绳索悄悄从树上垂落下来。等她惊叫一声,绳索已经套在了她的腰上, 她慌忙抓牢绳索,飘飘然冉冉上升了。 “哈哈哈!”树上,榴花姐大笑。 “吓死我了,你的力气真大!”郁琴被提上高入云天的树顶,心怦怦狂跳,“榴花 姐,你拖着个重身子,怎么敢爬上树来淘气?” “砍柴。”榴花姐手拿一把斧头,满不在乎地骑在树权上,“愁吃又愁烧,穷人还 顾得上什么身子轻重?” 郁琴心里一酸,忙说:“你的产期快到了,搬到我家去住吧!月子里我的秋娘会照 应你。” 正在这时,忽见胳臂挎着竹篮的秋二姑,一边向大树下跑来,一边急赤白脸喊道: “郁琴,快……快……下树……下树!” “这就是我的秋娘。”郁琴在榴花姐的耳边嘁喳,“你管她叫秋二站,她就疼你像 亲侄女儿。” “秋二姑……”榴花姐喜出望外地睁大了黑眼睛。 郁琴并没有留心她的目光,手抓着绳索坠下树来,不等秋二姑开口数落她,她抢先 问道:“您挎着竹篮到哪儿去?” “你爸爸打发我上街买几样风味小吃。”秋二姑喜兴兴地说,“蒲柳春接替响马, 主编文革斋书铺的杂志。你爸爸请他来,咱们全家给他贺喜。” “我亲手给他做两个菜!”郁琴欢跳起来。 “蒲柳春这个孩子的人品文才,就像当年邓荇渚的仿影儿!”秋二姑赞不绝口,一 也不知他爹蒲天明是不是还活在人世,要是知道儿子成了龙,也该回家了。” “看,他来啦!”郁琴雀跃着,指点城门外护城河上的石桥,蒲柳春正急急匆匆而 来。 榴花姐在树权上站直身子,手搭凉棚张望,她的目光,更充满喜悦。
桑榆从春月酒楼口到万宅,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他也不想吃饭,便踱 出万宅门口,到西海子公园去找蒲柳春,月下散步,谈天说地。 水边窝棚里,并没有蒲柳春的影子,想必是逗留在复兴庄郁寒窗家中。于是,他又 安步当车,到复兴庄去,也许半路上巧遇蒲柳春从郁家归来,那就重返西海子公园。 路过春月酒楼,只见西风带着七分醉意,剔着牙,打着饱嗝儿,向门外的四轮高篷 马车嘻笑道:“庆仕兄,挑帘红是可爱的,蹦蹦戏是刺耳的,还是你一人独享吧!”桑 榆头脑“嗡”地一声,只见马车向天乐茶园疾驰而去。 万寿宫大街东口,穿城而过的通惠河畔,天乐茶园是一座直筒子的高栅大屋,摆放 着一百张八仙桌子。每张桌子四条长凳,一条长凳上坐两位看客,这是散座。前排另有 一溜桌子,挂着红布桌问,四面四把座椅,便是雅座。想在雅座听戏的人,就得包个整 桌,不卖散票。看客可以要一壶茶,什锦糕点,也可以叫一壶酒,几样小菜,一边吃喝, 一边听戏。卖吃食的小贩,叫卖着穿梭;洒香水的热毛巾把儿,四面八方飞来飞去。戏 园子里烟雾弥漫,乱乱哄哄。 桑榆来到天乐茶园,一百张八仙桌子已经客满,帽儿戏也已经收场,压轴子的正戏 开锣了。 “加个雅座!”桑榆大模大样,架子十足,抛给看门找座的茶房一张钞票。 茶房乖乖地答应一声,请桑榆稍候,他一溜小跑进园子安排座位。 头排正中两张雅座,一张桌子坐的是王庆仕和他的两个跟班。 王庆仕西装革履,洋场恶少的打扮;满脸横向,戴一副墨镜,鼻尖下留一抹仁丹小 胡子,口衔一支象牙烟嘴儿,抽的是海盗牌香烟。他的面前,摆放着满桌的银元、汽水、 瓜果。戴满了金戒指的双手,有板有眼地拍击桌面。两个跟班,都是凶眉恶眼,剃着青 皮光头;敞开双排密扣的拷纱小褂儿,露出一支手枪和两把匕首,下身穿黑绸灯笼裤和 抓地虎快鞋,一只脚蹬在座椅上看戏。 另一张桌子,只有单身一人。此人也戴一副墨镜,半掩住真面目;虎背熊腰,穿一 身仿绸裤褂儿,看不出哪一行发财。他的面前,摆放着满桌煎、炒、烹、炸、荤、素、 冷、热的佳肴,正啃着鸡腿,大碗喝酒。 “爷台,有一位看官晚到了一步,想借您一块宝地……”茶房满脸谄笑,向此人点 头哈腰,又压低声音,“他正是您向我打听的桑先生。” 此人点了一下头,又递了个眼色。 于是,茶房把桑榆引进戏园子,坐在此人一侧。此人只是埋头大吃大嚼,并没有抬 一抬眼皮。 台口,鬼推磨把场。他身穿油渍渍的长袍马褂,戴一顶红珠子帽盔儿,活像马戏班 里爬竿的猴子。趁锣鼓声低慢下来,他站起身,抡圆了作个罗圈大拇,当胸抱拳站定。 “各位看官,这出戏演到此处,马寡妇就要闺房思春了!”他摇头晃脑,油腔滑调, “灯盏要亮得添油,坤角儿上劲靠捧场。我替挑帘红向各位看官讨个彩,给这出戏锦上 添花。” 王庆佳捏起两块银元,当啷扔在舞台上。 “雅座正中一桌王科长,赏大洋二元!”鬼推磨向出将入相的上场门喊道。 “慢!”大吃大嚼的这位看官,满手油污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银元,天女散花洒向舞 台。 “雅坐正中二桌……”鬼推磨长揖到地,“爷台,小人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 “桑大老爷赏大洋五元!”这位看官高声喊叫。 桑榆大吃一惊,忙拦道:“朋友,你我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很不敢当。” 这位看客嗬嗬憨笑,低低地说:“桑先生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晚上小 子得见桑先生,算得上三生有幸。” “朋友,你贵姓高名?”桑榆问道。” 此人却又避而不答。 一阵紧锣密鼓,挑帘红扮演的马寡妇出场。这是一出从乡下野台子唱到城市戏园子 的粉戏。梆子、二簧、蹦蹦跳儿。莲花落,各有路数,剧情大同小异。如花似玉的马寡 妇,三岔路口开一座鸡毛小店。时值大比之年,进京赶考的白面书生狄仁杰,看日落黄 昏,人困马乏,便到马寡妇的小店投宿。马寡妇一见倾心,忍不住眉来眼去,百般挑逗。 月黑三更天,马寡妇在孤灯冷雨中独守红帏,不禁春情似水,欲火如焚,想敲开狄仁杰 的房门,同床共枕,春风一度。狄仁杰隔门良言相劝,马寡妇门外淫词浪语。狄仁杰不 敢败坏德行,跳出后窗,骑马连夜逃走,马寡妇水中捞月一场空,大失所望,迤逦歪斜 回房去。……挑红帘的扮相儿,是散乱着半缕青丝,上身的水红小袄儿散开了脖扣儿, 下身的葱心绿的裤子上,一条松花黄的汗巾松松垮垮垂落下来;乜斜着眼睛上台,左顾 右盼,先向雅座一桌的王庆仕丢个媚眼儿,又向雅座二桌飞眼吊膀子,正跟桑榆的金刚 怒目相遇。挑帘红一阵惊慌失色,两腿一软,眼前一黑,荒腔走板乱了台步。 “好--!” “好--呵!” 台下哄动了怪声怪调的喝倒彩声,天乐茶园一团混乱,就像马蜂炸了窝。 桑榆愤怒地一拍桌子,起身离去。 那位看客将半碗酒一饮而尽,又将摆满杯、盘、碗、盏的桌子掀翻在地,横冲直撞, 追赶桑榆。 桑榆走出天乐茶园,走下通惠河岸,心情沉重地站立水边。河上,星光月影,两三 只挂着风雨桅灯的小划子,兜来转去。 “桑先生!”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上。 桑榆回头一看,是那位同桌的看客,摘下了半遮面的墨镜,露出了一张孩子气的娃 娃脸。 “你是什么人?”桑榆转身子问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阮十三。” “可是七十二连营二当家的阮十三?” “正是小子。” “找我何事?” “把你绑走。” 桑榆曾是绿林中人,并不惊慌,只是苦笑一下,说:“你真是有眼无珠!绑我这个 穷书生的票,只给你们的肉票房子添一张嘴吃饭,榨不出分文油水。” 阮十三双膝跪倒,叩了个头,说:“小子奉我家哥哥阮十二的军令,接桑先生的大 驾,到七十二连营掌盘子。” 桑榆连忙将他搀扶起来,迷惑地问道:“令兄何以如此看得起我桑某人?” “桑先生贵人多忘事。”阮十三笑嘻嘻一副憨态,“当年桑先生从你岳父的枪口下 逃生,投奔义勇军,是我和十二哥在路上遇见你,把你护送到营地。” “好兄弟!”桑榆激动得拥抱阮十三,“你们怎么流落到这一方?” 阮十三叹了口气,咬着牙骂道:“我们进关之后,打短工,卖苦力。可恨本地的赃 官恶霸,骑在难民脖子上拉屎,逼得我们只有落草为寇。” “你家令兄,从哪里知道我在通州?” “通州城里,有我们的眼线。” 桑榆沉思半响,说:“挑帘红也是我的患难之交,我要把她带走,你得助我一臂之 力。” “得令!”阮十三向在河上兜来转去的小划子,吹了个口哨,又招了招手。 小划子拢到岸边来,跳下几条好汉,桑榆和阮十三带领他们埋伏在天乐茶园四外。
天乐茶园散场,挑帘红走出戏园子后门,站在台阶上,等候跟戏园子老板算账的鬼 推磨走出来,一同回家。突然,从墙角阴影中,阮十三一跃而出,抖开脱下的纺绸褂子, 蒙住了挑帘红的头,老鹰抓兔,挟起就走,神不知鬼不觉地绑架到小划子上。 桑榆也上了船。 鬼头蛤蟆眼的阮十三,是个高明的船夫。小划子走得又稳又快,像镜面上掠过一片 光影,驶出通惠河头,进入北运河口。 小船划向一片水柳蒲草丛生的浅滩。浅滩上有个人影哑声问道:“二当家的,客人 接来了吗?” “一对鸳鸯,双喜临门!”阮十三嘻笑道。 小划子停在浅滩上,桑榆先下了船,阮十三又把挑帘红挟上岸。 揭下蒙头的纺绸褂子,挑帘红四下张望,昏天黑地中不知东南西北,打着哆嗦问道: “你们……把我带到哪儿去?” “带你到一块干干净净的天地!”桑榆一指前方,“从今以后,清清白白做人。” 他们走出几十步远,忽然从柳棵子地里站起几个人,手中长矛大刀,一字排开。 “这是些什么人?”挑帘红又恐惧地吊在了桑榆的胳臂上。 “这是前来保驾的弟兄们。”阮十三向那几个人高声下令:“你们四个人带路,四 个人断后!” 浮云掩月,夜色朦胧,这一行人不走大路,抄近从沙同上走,白沙陷脚,走来非常 费力。挑帘红皮鞋里灌满了沙子,脚步沉重,踉踉跄跄,气喘嘘嘘,心中暗暗叫苦。 “叭!”一声清脆的枪响,黑夜中令人毛骨辣然,头皮发乍。挑帘红尖叫一声,跌 坐在沙同上,又一头钻进柳棵子。 “这是哪儿打枪?”桑榆问阮十三道。 “财主家的民团,一到黑夜就打枪壮胆子。”阮十三笑道,“挑帘红大姐,你的两 腿骨酥肉麻,我背着你走吧!” 桑榆又从柳棵子里把挑帘红扯出来,又继续上路。 这一支小小的行列,爬过一道道连绵起伏的沙阿,穿过一片片林莽,惊起一群群夜 鸟。月亮冲出了云围,洒下幽幽青光,隐约可见前面出现黑黝黝的树影,那是沿河七十 二连营中的一个小小村落。 “口令!”坟圈子里,有人喝道。 “旗开得胜!”阮十三答道。 他命令那一支小小的护送队伍停下来,各就各位上岗,然后带领桑榆和挑帘红走进 村口。迎面一座柳篱小院,泥棚茅舍,灯明火亮。屋里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一个大汉走 出来。 “桑先生,可把你盼来了!”大汉看见柴门外的桑榆,三步两步扑奔过来。 “这是我哥哥阮十二。”阮十三门在一旁,“桑先生,你们二位要商量军机大事, 我插不上嘴,失陪了。” 他一个转身,原路而日,到村外查哨。 桑榆跨上一步,高高拱手,说:“小弟桑榆,拜见十二兄!” “折杀了我!”阮十二慌忙下跪,抱住桑榆双腿。 “我又冷,又饿,又困,快进屋去吧!”挑帘红急得跺脚。 他们走进东大屋,一条通炕能睡十几个人,八仙桌上,堆满了苹果、鸭梨、红枣、 紫葡萄。阮十二面带歉意,说:“一路走得急,先吃点鲜货败败火,我到灶上吩咐他们 准备酒饭。” 桑榆和挑帘红落座,阮十二刚要到灶上去,忽听一阵脚步声,阮十三又跑回来。 “哥,有个人来赎那位土圣人!”阮十三站在院里喊道:“放不放他?” 阮十二坐在屋里答道:“替我说上几句好言顺语,快放郑老师回家团圆。” “哪一位郑老师,哪一方的土圣人?”桑榆问道。 阮十二那青铜色的四方大脸上,难为情地一笑,说:“咱们这支人马,没有一个人 识文断字,能写会算。昨天半夜三更,把运河滩一位教过私塾的郑长庚老先生绑来,想 拜他做军师,死说活劝他也不肯人伙。” “唉呀!”桑榆一拍大腿,失声叫道:“快带我去给郑老师赔礼。” 阮十二打起一盏灯笼,陪同桑榆走出柳篱小院。月光下三弯两拐,来到一座菜窖, 菜窖的天窗口,坐着一名哨兵。 哨兵接过阮十二的灯笼,阮十二和桑榆从天窗口沿着梯子下到菜窖。菜窖里白沙铺 地,空荡荡没有一棵菜,只有一个被反绑了双手,又被一条黑腿带子勒住眼睛的老头儿, 半躺半坐。 “郑大舅,委屈您了!”桑榆连忙给郑长庚摘下眼罩,又解开绑住双手的麻绳。 郑长庚连连眨眼,见是桑榆,惊讶地问道:“桑先生,你也被绑了票?” “郑老师,小子给您老人家赔罪。”阮十二恭恭敬敬地把郑长庚搀扶起来,“桑先 生扔下文房四宝,给我们挂帅来了。” 桑榆大笑道:“我本是绿林响马,这叫游子还家。” 菜窖上又有脚步响,阮十三从天窗口探进头来,道:“哥,那个赎票的人是郑老师 的姐夫,他要替郑老师人伙,点名跟你见面。” “我姐夫一走八年……”郑长庚颤抖着双手爬梯子,“快带我去见他。” 桑榆从秋二姑和蒲柳春嘴里,早听过蒲天明背井离乡,寻访奇人,得遇邓荇渚的故 事。七年前京东暴动,桑榆的家乡是暴动中心,邓荇渚是暴动的三大首领之一。奉军重 重包围,悬赏一万大洋,收买邓荇渚的人头。邓荇渚身负重伤,却被他的卫士背在身上, 突围而出,死里逃生。桑榆熟知邓荇渚的名字,也钦佩他那勇如插翅猛虎的卫士,看蛛 丝马迹,他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位卫士就是蒲天明吧? “十二,十三!蒲大叔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一同出迎!”桑榆高喊道。 阮十三一溜烟跑在前,蒲天明被看押在村外林莽中的一座哨棚里,桑榆、阮十二和 郑长度来到,阮十三早给蒲天明摘下眼罩松了绑。 蒲天明花白了头,满面风霜,两只眼睛却凛若寒星,一身江湖艺人的短打扮,粗犷 彪悍而又深沉大度。 “哥呀!”郑长庚扑上去,泪如雨下。 “蒲大叔!”桑榆亲热地叫道,“小侄桑榆,跟柳春小弟虽是文字之交,却情同手 足,请您受我一礼。”他双脚立定,鞠了个躬。 “响马桑榆的大名,早就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蒲天明眉开眼笑,嗓音洪亮, “多谢桑先生指教,柳春那孩子才学会了舞文弄墨写文章。” 阮十二和阮十三见桑榆如此尊敬蒲天明,也赶忙自报家门,口称小侄。 “不敢当!”蒲天明一手扶住阮十二,一手搀起阮十三,“今天晚上我一只脚刚进 家门,听说我内弟被接到七十二连营来,顾不得进屋喝口水,一转身赶来拜见二位当家 的。” “请蒲大叔进村,我们当面领教。”桑榆又吩咐阮十三,“你到灶上,备下几杯水 酒,为蒲大叔接风,给郑老师压惊。” “长庚还是赶快回家,免得我老伴牵肠挂肚,提心吊胆。”蒲天明挽起郑长庚的胳 臂,“请各位稍候,我送孩子他舅舅一程,叮嘱他几件家务事。” 老哥俩走到河岸,看四下无人,郑长度才眼泪汪汪地问道:“哥,这八年你流落到 哪儿,怎么不给家里捎个片言只语?” “一直跟随邓荇渚,风来雨去,刀刃上过日子,早忘了生死,更忘了家。” “回家不进家,为什么要跟二阮搭伙?” “我想把他们引上正路,加人京东人民自卫军。” “京东人民自卫军是哪一家的队伍?” “抗日救国的民众武装。”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跟柳春也人伙。” “你们爷儿俩,我自有安排。”蒲天明从腰上解下烟荷包,摘下玉石坠儿,“你过 河到通州去,把它交给柳春,叫他拿着这个信物,找到一位榴花姐接头,听榴花姐调遣。” “榴花姐是个什么人?” “邓荇渚的贤妻,穷门小户人家的女儿,京东暴动杀出来的神枪手。” “邓荇渚在哪里?” “京东地面,城里乡下都有他的脚印。” “哥,你到底找见了奇人。” “我找到了共产党。” 天色浓黑起来,黑得像倒扣一口锅。却在这时,忽然一声鸡啼,在黑沉沉的大河上 回荡,声闻四方。 沉寂片刻,沿河七十二连营使此起彼伏地鸡鸣不已。                   1981年10月--11月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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