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棵馒头柳 

  刘心武 

  丈夫是搞地质的,出差是家常便饭,总是背袋一背就走了,她从来不送。丈 夫下楼也从不回头张望。 

  这回丈夫又走了。门在丈夫背后撞上时,她正站在桌边收拾碗盘,一副若无 其事的表情。但门撞上以后,她却撂下手里的东西,去往阳台。她站在阳台上朝 下望。阳台下面是马路,马路边上栽着一排馒头柳,馒头柳的树冠又大又绿,从 楼上俯看下去并不象馒头而象帐篷。她习惯地朝阳台下往东数第八棵馒头柳那里 望去。她等待着,她知道,再过五六分钟,丈夫的身影将在那棵馒头柳下出现。 他们这幢楼门开在没有阳台的一面,从楼门出去绕出楼区前往地铁入口,必从第 八棵馒头柳那儿经过,然后便被一座治安岗亭遮住视线。每次,她总是欣慰地在 预计的时间、预计的位置望见丈夫宽厚的身影,特别是那只经丈夫设计、由她改 制的帆布旅行背包,她总是默默地对着那脊背、那背包送去她的祝福。但她从未 向丈夫吐露过这一隐秘的一幕,连儿子也全然未曾察觉。 

  这天她习惯性地去往阳台一站,却忽然不习惯起来,因为丈夫的背影迟迟没 有出现。他必得去乘坐地铁直往北京站,不可能改往别的方向。怎么第八棵馒头 柳下不见他的踪影?惶急中她痛切地意识到,这往常短暂而稳拿的一瞥对于她有 多么重要! 

  她忍不住跑到楼下。楼门口空空荡荡。她不知不觉地来到第八棵馒头柳下, 朝四面张望着。难道他真钻到地底下或飞到天上去了?真不可思议。她差一点跑 进治安岗亭去报失。回到家中时儿子跟她说什么她没听见,却听见了街上急救车 "呜哇呜哇"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声响。她无端地朝儿子发了火,心里堵着一 块鹅卵石。 

  接连好几天她都无精打采。她一忽儿暗自取笑自己,一忽儿从逻辑上断定情 况的不正常。终于,有天晚上她接到了他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电话,她情不自禁 地说:"你哪儿去了你?你急死我了!"丈夫莫名其妙,于是她便向她倾诉了一切, 她怎么每次分别时都表面上若无其事,每次却都要跑到阳台上去望她的背影,在 那第八棵馒头柳下……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丈夫深受感动的声音:"傻 女子!那天我刚一门就遇上了咱们楼的老王,他们单位的车正好接他去火车站, 我就蹭了他的油,你真是死心眼儿……不过,我知道那棵馒头柳,对,第八棵馒 头柳。你知道吗?每次我出差回去,你别看我进门的时候没事人儿似的,其实, 我一走到那棵馒头柳下,就忍不住抬头望咱们家的阳台,咱们家的窗户,有时一 站好几分钟,特别是晚上,那一窗的灯火,让我心里头好爱你们……" 

  撂下电话,她才发现儿子站在面前,儿子正问她:"妈,您干吗抹眼泪儿?" 

  (转引自《读者》199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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