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高加林把自行车放到路边,然后伏在大马河的桥栏杆上,低头看着大马河的流水绕过曲
曲折折的河道,穿过桥下,汇入到县河里去了。他在这里等着巧珍。他昨天让回村的三星捎
话给巧珍,让她今天到县城来一下。他决定今天要把他和巧珍的关系解脱。他既不愿意回高
家村完结这件事,也不愿意在机关。他估计巧珍会痛不欲生,当场闹得他下不了台。
    前天,老景让他过两天到刘家湾公社去,采访一下秋田管理方面的经验,他就突然决定
把这件事放在大马河桥头了。因为去刘家湾公社的路,正好过了大马河桥,向另外一条川道
拐过去。在这里谈完,两个人就能很快各走各的路,谁也看不见谁了……高加林伏在桥栏杆
上,反复考虑他怎样给巧珍说这件事。开头的话就想了好多种,但又觉得都不行。他索性觉
得还是直截了当一点更好。弯拐来拐去,归根结底说的还不就是要和她分手吗?在他这样想
的时候,听见背后突然有人喊:“加林哥……”一声喊叫,像尖刀在他心上捅了一下!
    他转过身,见巧珍推着车子,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她来得真快!是的,对于他要求的
事,她总是尽量做得让他满意。
    “加林哥,没出什么事吧!昨天我听三星捎话说,你让我来一下,我晚上急得睡不着
觉,又去问三星看是不是你病了,他说不是……”她把自行车紧靠加林的车子放好,一边说
着,向他走过来,和他一起伏在了桥栏杆上。
    高加林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浑身上下都打扮和漂漂亮亮的,顿时感动有点心
酸。
    他怕他的意志被感情重新瓦解,赶快进入了话题。
    “巧珍……”“唔。”她抬头看见他满脸愁云,心疼地问:“你怎了?”
    加林把头迈向一边,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巧珍亲切地看着他,
疼爱地说:“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说出来怕你要哭。”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巧珍……”“唔……”“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
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过了一会,才说:“那你……去
吧。”“你怎办呀?”“……”“我主要考虑这事……”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的抓着
桥栏杆,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
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
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处面
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
我是怎么爱你……”
    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高加林眼里也涌满了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
脸上刷刷地淌着,一串接一串掉在了桥下的大马河里。清朗朗的大马河,流过桥洞,流进了
复日浑黄的县河里……沉默……沉默……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默了……
    巧珍迅疾地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他想拦住她,但又没拦。他的头在巧珍的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深深地低下了。
    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困难地骑上了她自行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大马河川飞跑而去
了。等加林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了满川绿色的庄稼和一条空荡荡的黄土路……
    高加林也猛地骑上了他的车子,转到通往刘家湾的公社的公路上。他疯狂地蹬着脚踏,
耳边风声呼呼直响,眼前的公路变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飘曳摆动的黄带子……
    他骑到一个四处不见人的地方,把自行车猛地拐进了公路边的一个小沟里。他把车子摔
在地上,身子一下伏在一块草地上,双手蒙面,像孩子一样大声号啕起来。这一刻,他对自
己仇恨而且憎恶!一个钟头以后,他在沟里一个水池边洗了洗脸,才推着车子又上了公路。
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稍微轻松了一些。眼前,阳光下的青山绿水,一片鲜明;天蓝得像水洗过
一般,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鹰在头顶上盘旋了一会,便像箭似地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五天以后,高加林从刘家湾公社返回县城,就和黄亚萍开始了他们新的恋爱生活。
    他们恋爱的方式完全是“现代”的。
    他们穿着游泳衣,一到中午就去城外的水潭里去游泳。游完泳,戴着墨镜躺在河边的沙
滩上晒太阳。傍晚,他们就东岗消磨时间;一块天上地下的说东道西;或者一首连一首地唱
歌。黄亚萍按自己的审美观点,很快把高加林重新打扮了一番:咖啡色大翻领外套,天蓝色
料子筒裤,米黄色风雨衣。她自己也重新烫了头发,用一根红丝带子一扎,显得非常浪漫。
浑身上下全部是上海出的时兴成衣。
    有时候,他们从野外玩回来,两上人骑一辆自行车,像故意让人注目似的,黄亚萍带着
高加林,洋洋得意地通过了县城的街道……他们的确太引人注目好。全城都在议论他们,许
多人骂他们是“业余华侨”。但是他们根本不理睬社会的舆论,疯狂地陶醉在他们罗曼谛克
的热恋中。高加林起先并不愿意这样。但黄亚萍说,他们不久就要离开这个县城了,别人愿
怎样看他们呢!她要高加林更洒脱一些,将来到在城市好很快适应那里的生活。高加林就抱
着一种“实习”的态度,任随黄亚萍折腾。
    他的情绪当然是很兴奋的,因为黄亚萍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生活的天地。他感动新奇而激
动,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坐汽车一样。
    他当然也有不满意和烦恼。他和亚萍深入接触,才感动她太任性了。他和她在一起,不
像他和巧珍,一切都由着他,她是绝对服从他的。但黄亚萍不是这样。她大部分是按她的意
志支配他,要他服从她。
    有时正当他们愉快至极的时候,他就猛然会想起巧珍来,心顿时像刀绞一般疼痛,情绪
一下子就从沸点降到了冰点,把个兴致勃勃的黄亚萍弄得败兴极了。亚萍一时又猜不透他为
什么情绪会这么失常。感动很苦脑。于是,她为了改变他这状况,有时又想法子瞎折腾,便
得高加林失常的现象频频加剧,这反过来又更加剧了她的苦恼。他们有时候简直是一种苦
恋!有一天上午,雨下的很大,县委宣传部正开全体会议。隔壁电话室喊高加林接电话。
    加林拿起话筒一听,是亚萍的声音。她告诉他,她的一把进口的削苹果刀子,丢在昨天
他们玩的地方了,让高加林赶到到那地方给她找一找。
    加林在电话上告诉她,他现在正开会,而且雨又这么大,等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再去。
    亚萍立刻在电话上撒起了娇,说他连这么个事都如此冷淡她,她很难受;并且还在电话
里抽抽嗒嗒起来。
    高加林烦恼极了,只好到会议室给主持会的部长撒了个谎,说一个熟人在街上让他下来
有个急事,他得出去一下。
    部长同意后,他就回到宿舍成了那件风雨衣,骑了个车子就跑。还没到街上,风雨衣就
全湿透了。他冒着大雨,赶到县城南边他们曾呆过的那个小洼地里。他下了车,在这地方搜
寻那把刀子。找了半天,他几乎把每一棵草都翻拨过了,还是没有找到。虽然没有找见,这
件事他想他已经尽了责任,就浑身透湿,骑着车子向广播站跑去,告诉她刀子没找见。
    他推开亚萍的门,见她正兴奋地笑着,说:“你去了?”
    加林说:“去了。没找见。”
    亚萍突然咯咯地笑了,从衣袋里掏出了那把刀子。
    “找见了?”加林问。“原来就没丢!我故意和你开个玩笑,看你对我的话能听到什么
程度!你别生气,我是即兴地浪漫一下……”
    “混蛋!陈词滥调!”高加林愤怒地骂道,嘴唇直哆嗦。他很快转过身就走了。黄亚萍
这下才知道她的恶作剧太过分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在房子里哭了起来。
    高加林回到办公室,换了湿衣裳,痛苦地躺在了床铺上。这时候,巧珍的身影又出现在
他他的眼前,她那美丽善良的脸庞,温柔而甜密地对他微笑着。他忍不住把头埋在枕头里哭
了,嘴里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子……
    第二天,黄亚萍买了许多罐头和其它吃的来找他,也是哭着给他道歉,保证以后再不让
他生气了。
    加林看她这样,也就和她又和好了。黄亚萍就像烈性酒一样,使他头疼,又能使他陶
醉。不过,她对他的所有这些疯狂,也都是出于爱他——这点他最能强烈体验到的。在物质
方面,她对他更是非常豁达的。她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给他买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样
的时兴服装,还托人在北京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他还没敢穿)。平时,罐头、糕点、高级
牛奶糖、咖啡、可可粉、麦乳精,不断头地给他送来——
    这些东西连县委书记恐怕也不常吃,她还把自己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给了他;她自己
却带他的上海牌表。这些方面,亚萍是完全可以做出牺牲的……
    很快,他们就又进入了那种罗曼谛克式的热恋之中。
    正在高加林和黄亚萍这样“浪漫”的时候,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有一天突然来到他的住
处。
    两位老人一进他的办公室,脸色就都不好看。
    高加林把奶糖、水果、糕点给他们摆下一桌子;又冲了两杯很浓的白糖水放在他们面
前。
    他们谁也不吃不喝。高加林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就很恭敬地坐在人们面前,低下头,
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摸着,以调节他的不安的心情。
    “你把良心卖了!加林啊……”德顺老汉先开口说。“巧珍那么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
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从小亲你,看着你长大的,我掏出心给人说句实话吧!
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现在是个豆芽菜!
根上一点土也没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地呀!你……我什么话都是敢对你说
哩!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你自己害了……”老汉说不下去了,闭住眼,一口一口长送
气。
    他爸接着也开了口:“当初,我说你甭和立本的女子牵扯,人家门风高!反过来说,现
在你把人活高了,也就不能再做没良心的事!再说,那巧珍也的确是个好娃娃,你走了,常
给咱担水,帮你妈做饭,推磨,喂猪……唉,好娃娃哩!甭看你浮高了,为你这没良心事,
现在一川道的人都低看你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到众人面前露脸,人家都叫你是晃脑小子哩!
听说你现在又找了个洋女人,咱们这个穷家薄业怎样侍候下人家?你,趁早散了这宗亲
事……”
    “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德顺老汉接着他爸又指教他说,“不管你到了什么时
候,咱为人的老根本不能丢啊……”“我常不上城,今儿个专门拉了你德顺爷,来给你敲两
句钟耳子话!你还年轻,不懂世事,往后活人的日子长着哩!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
苗,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他父亲说着,老眼里已经汪满了泪水。
    两个老人一人一阵子说着,情绪都很激动。
    高加林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样。
    老半天,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下
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话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
的土里刨挖一生……我给你们买饭去……”他站起来要去张罗,但两个老人也站起来,说他
们人老腿硬,得赶忙起身上路,要不赶天黑也回不到高家村。他们根本不想吃饭,实际上却
还想对他说许多话;但现在一看他们再说什么也不顶事了——这个人已经有了他自己的一
套,用他们的生活哲学已经不能说服他了。于是他们就起身告别。
    高加林一看他们坚决要走,只好相伴着他们,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马河桥头。两位老人心
情相当沉重地走了。
    高加林自己也很难过。德顺爷和他爸说的话,听起来道理很一般,但却像铅一样,沉甸
甸地灌在了他的心里……
    不久,一个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省报要办一个短期新闻培训班,让各
县去一个人学习,时间是一个月。县委宣传部已决定让他去。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德顺爷各他爸给他造成的坏情境很快消失了。他一晚上高兴得没睡
着觉——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进省会,去逛大城市呀!
    走的那天,亚萍和他相跟着去车站。他身上穿的和提包里提的东西,全是她精心为他准
备的。她并且坚持让他穿上了那双三接头皮鞋。第一回穿这皮鞋走路,他感动又别扭又带
劲……当汽车从车站门口驶出来,亚萍的笑脸和她挥动的手臂闪过以后,他的心很快就随着
急驰的汽车飞腾起来;飞向了远方无边的原野和那飞红流绿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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