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几天以后,古风铃把痛苦的种子撒播在黄原,自己一身轻快回了省城。他已经给杜丽丽
声明,他不可能和她结婚。杜丽丽也从没这样想过。他们对于家庭和两性的看法,都属于观
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却无法接受这个冷酷的现实。多年来,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而且担当了领导
职务。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远大之辈,有多少青年男女对他羡慕不已。谁又能想到,
这样一颗光彩夺目的政治新星,个人生活竟然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呢?
    现在,团地委书记眼神无光,两颊凹陷,头发零零乱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象完全变
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因为过去的印象,他的下属还没有充分发现他的不正常状况。
    武惠良的痛苦在于他对妻子爱得既专一又深刻,而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后,他反倒更
不能割舍这种爱恋。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
    不幸的是,他连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领导着一个大部门,每天得应付各种工作,还要
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脸。更难为人的是,还得去参加许多热闹欢
乐的场面——这是团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只有每天下班以后,他走出机关大门,才可以
把自己真实的坏心绪表现在脸上。通常他不再按时回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黄昏笼罩的山
野里转悠。
    这一天傍晚,他又来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围已经辟为公园,各处修起几个凉亭,并且在
山后一个大水库上搁置了几条小船——这都是在地委书记田福军倡导下修建起来的。武惠良
沿着弯弯的山路,一直走到水库边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水库边没有什么人迹。春天轻柔的晚风吹砩着他烫热的脸庞。水波
轻轻涌动,发出细语般的喧哗。不远处,那几条游船静悄悄泊在岸边。
    武惠良坐在一片枯草地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望着暗淡的波光和模糊的山色,眼里噙
着泪水,喉咙里堵塞着哽咽,这时候,他才震惊地感到,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过去,
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他都曾达到过兴奋的高潮。尤其是美满的家庭和热烈的爱
情,不仅给他带来了个人生活的满足,而且还促使他在事业上奋发追求。他在丽丽身上寄托
的是爱的永存,因此他才舒心爽气地在工作中弘扬他的才华。可是刹那间,一切都象肥皂泡
一样破灭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开始摇摇欲坠。因
为理想太光辉,一旦破灭,绝望就太深。他不能容忍丽丽的背叛行为。这就是新人吗?全是
瞎扯蛋!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人本身就是自私的,可我却真诚地相信人,
真是祸该自取!
    武惠良把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起身走到那边泊船的小房时,向看船的老头租了一只小
船,在昏暗中一个人划向湖心。他漫无目的地划着船,回想着以前他和丽丽的一切情景,心
中爱与恨难解地交织在一起。矛盾。无法解决的矛盾。他真想一纵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
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如此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要死?春来了,满山青
绿,遍地黄花,它们都生机盎然,而我为什么要死?
    他闭上眼睛,用力划着船,嘴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
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象明媚的春光……他抹掉满脸泪水,睁开眼
睛,发现小船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是的,只不过转了一圈而已。他面对的仍然是眼前
的现实——冷酷而无情的现实。
    起风了,水面的波浪涌起来;涛声和山林的喧哗响成一片。武惠良挥动双臂,发狠地用
力划着,既和风浪搏斗,也好象在和命运搏斗……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他才把小船泊在岸
边,从土路上摸索着走下古塔山,来到清冷的黄原街头。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家里走。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现在,他和丽丽都是硬着头
皮走自己的路。也许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进家之后,屋里弥漫着一股烟气和烧酒味。
    丽丽也没有睡,一个人头发散乱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烟——她是这两天才开始抽烟
的。桌上还放一瓶烈性西风酒。
    她对他的进来没有反应,端起酒杯仰头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发,也坐在小桌边。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几天以前,这个家还是那么
温暖和谐,现在却象低等旅馆的房间一般乱成一团。
    乱的不是房间,是人,是人的心。
    他默默无语地抽了一支烟,又接上了另一支。
    丽丽站起来,从厨房里寻出一个酒杯,给他放在面前,满满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个净光。
    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时,她说:“咱们干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两个人当啷一碰,各自都一饮而尽。武惠良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
淌下来。
    “别哭……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吃饭了。本来我不希望那种结局,可你……我求你
别哭了……”
    武惠良还是没说话,又灌了一杯酒。
    酒没有了。
    两个人木然地呆坐着。
    城市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只有春汛期的黄原河在远处发出雄浑的声响。隔壁的房里,传
来男人的深沉的鼾声。
    武惠良站起来,想要离开这个小桌,丽丽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索性伏在饭桌上,
出声地哭起来。几天里,他第一次这样无拘无束地痛哭。他哭他自己的悲惨命运;他也受不
了丽丽折磨她自己!
    酒力猛烈地挥发了。他离开小桌,跌跌撞撞走过去,一头倒在床上,继续哭着。
    丽丽也走过来,躺在他身边,说:“你冷静点。哭解决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谈谈……对
你,我一直真诚地爱着。可现在我也真诚的爱古风铃。如果我不说出这一点,那才真是对不
起你了。
    “当然,在感情上,你们两个都有权力要求我,但问题是你的确受了伤害。我也不知该
怎么办……虽然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我,但我还想和你一块生活下去。最少咱们应该试一试,
看我们能不能还生活在一起……”
    武惠良不哭了。他开口说:“你要试你试吧,反正我没有多少信心。归根结底,对你来
说,我将会是多余的人。到目前这种局面,我承认这是必然的。因为你成了诗人,你瞧不起
我的工作。我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什么诗人……既然是这样,你去寻找和你相般配的艺术家去
吧!如果我仍然赖着和你在一块,最后不高尚的反而是我了……”
    “你在讽刺我,我承认,是我不高尚,从一开始就不高尚……”
    “那么,最伟大最光辉最高尚的就只有古风铃了?”他刻毒地讽刺说。
    丽丽不再言传。
    沉默。久久地沉默。
    丽丽酒喝得太多,已经睡着了。
    但武惠良却睡不着。他恨自己太软弱,为什么一再在丽丽面前哭鼻子呢?他即使失去了
她,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男子汉的尊严!
    他实在是太累了。想睡,但又睡不着。他爬起来,摸进厨房,另外找出一瓶白酒,接连
喝了几杯,又回来躺下,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喝了五六杯,倒在床上昏昏然然,仍然没有完
全入睡。
    夜,一个彻夜不眠的夜……天亮以后,丽丽出门上班去了。但他却爬不起来,心跳每分
钟达到一百几十下。
    他没有按时上班去。
    武惠良灰心丧气地躺在床上,屋顶似乎在头上面旋转——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溃了!
    他昏乱地想,也许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说,就是一场疯狂的角逐,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罢了!既然是这样,也就索性宽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宽容地看待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认真
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他太认真了!人和社会,一切斗争的总结局也许都是中
庸而已。与其认真,不如随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钱就寻一醉,无钱就寻一睡;
与过无争,随遇而安……这样想的时候,他浑身不免冒出一身冷汗。这还象一个团地委书记
吗?这是一种彻底的堕落!纯粹的市侩哲学!
    一身冷汗出过之后,他感到身上轻松了一些,于是便穿衣起床,在厨房里用凉水抹了一
把脸。
    他看了看墙上的大电子石英钟,时针刚指向九点。
    他吸了一口气,就出门骑上自行车,到团地委去上班。
    不管他内心怎样忧心如焚,万念俱灰,一旦置身于他的工作环境,便又不由地象往日那
样忙碌起来。
    第一个走进他办公室的是少儿部部长田润叶。
    润叶已完全是一位工作老练的干部。她穿一身朴素的衣服,剪发头稍稍烫了一下,身体
比过去略丰满一些,脸色又恢复了很久以前的那种红润光鲜。
    她把一份稿子放在武惠良的办公桌上,说:“后天全区优秀少先队员表彰会的开幕式,
你要讲话。我替你拟了个稿子。你看一看,不合适的地方再改一改。”
    武惠良茫然地对她点点头,就把搞子拉到自己面前,假装着翻了翻。
    润叶走后,惠良无心看讲话稿,一只手捏住下巴,呆呆地望着光洁如镜的棕色办公桌
面。他突然感叹地想,润叶和丽丽虽然是老同学,好朋友,可是她们的一切又多么不同!以
前,他和丽丽都曾同情润叶在爱情生活中的不幸遭遇。时过几年,润叶却失而复得,重新找
到了自己的生活——尽管向前已经残废,但他们的感情现在却是融洽的。而当初润叶又是多
么羡慕他和丽丽的婚姻,她怎能想到,他们现在已经破碎得象一堆瓦碴……人生啊,是这样
不可预测。没有永恒的痛苦,没有永恒的幸福。生活象流水一般,有时是那么平展,有时又
是那么曲折。瞧,现在该轮上他武惠良羡慕断腿的李向前了!
    痛苦至极的武惠良不由冒出个念头,想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给润叶倒一倒。人在这样的
时候,总想和一个人谈谈自己的不幸——但这应该是一个适当的人。也许只有润叶是适合倾
听他诉苦的人,她和丽丽是同学,又是朋友;而几年来,他自己又和润叶一块共事,她会理
解他的。另外,润叶也是经历过感情挫折的人,她大概不会小看他说出这样一件不该说的
事。
    唉,不管怎说,在任何时候,诉苦总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尤其是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
诉苦!
    但武惠良无法抑制自己,还是决定要向他的下级诉说他的不幸与痛苦。
    这样决定之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力量;而且情绪也镇定了一些,就象一个溺水的人,
突然发现了某种可以脱险的方式,使他减少了许多谵妄和迷乱。
    下班以后,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肚子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似乎觉得,田
润叶就坐在他对面,倾听他诉说自己的苦情……是的,他第一次这么专注地思考起了他的下
属部门的这位部长。准确地说,是他第一次集中精神凝视除丽丽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在此之
前,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丽丽身上,很少考虑到别的女人的长长短短。
    现在,他眼前浮现的只是润叶这个人。他惊异地发现,她的一切方面似乎比丽丽都更要
接近生活中的正常人标准。她朴素、清爽、有头脑、热情,又不放纵感情。丽丽一开始就是
浪漫主义主宰生活中的一切——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危险的素质。活跃的分子天
性就是不稳定的。人需要火,但火往往能把人烫伤,甚至化为灰烬。瞧,他终于被亲爱的杜
丽丽烧的这般焦头烂额了!
    唉唉!他现在多么需要清凉的风抚慰这受伤的心灵。给润叶谈谈他的苦恼,心情或许会
平静一些?而说不定她还能给他出点主意,让他清醒地处理这场感情危机、人生命运的危
机。他眼下已经失去了智慧,失去判断力,在自己的事上能力连三岁的娃娃都比不上!在工
作中,他是她的上级;而现在,他愿意润叶成为他的上级,指导他怎样从这迷津中走出
来……
    他的头一直抵在办公桌冰凉的玻璃板上,昏乱中竟然荒唐的喃喃自语说:“我的上级
啊!”
    但是,武惠良却不知怎样对他的“上级”诉说他的苦情;因为她毕竟是他的下级,而且
还是个女同志!
    不能在办公室!上班时,怎能在办公室说这种事?即就是下班以后,他要是单得把润叶
留在这里说话,别人也一定会有闲言碎语。再说,她下班后还要回去照料残废的丈夫……连
个诉苦的地方也找不到。这就是你的处境。你现在应该认识到,你的悲剧有多么深刻。
    那么,把她约到外面去?
    笑话!这成何体统!
    ……人哪,活着是这么的苦!一旦你从幸福的彼岸被抛到苦难的此岸,你真是处处走头
无路;而现在你才知道,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原来也只有一步之遥!武惠良想来想去,觉得只
能到润叶家里去。虽然向前在家,但他可以和她在另外的房间单独说这件事。以前,他为工
作的事几次去润叶家,向前都是主动推着轮椅进了卧室,让他和润叶在客厅里谈话。好,就
这样……什么时间去呢?干脆过一会就去吧!
    武惠良由于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决定当晚就去润叶家向她倾倒肚中的苦水。他在
办公室停留了一个钟头,估计他们吃过了晚饭,就丧魂失魄地步出机关,连办公室的门也忘
记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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