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觉 ─— 空袭杂写

这些偶然或是突然而来的一觉,它的震幅是相当的强烈。在那上面也许都曾投

过一抹死的黑影,但是黑影消逝了的一霎,也正是我还在“生”的一觉。我记下它

们,为着一觉也不遗忘!

一条窄小的巷子,又被泥土和瓦砾封满了。对面有一列长头发破衣服的人们匍

匍而来,他们一个一个低着头顺次地钻进一个铁门,前面的和后面的用一根索子缚

联着。我抬头望望这个地方,大概不是看守所便是一座牢狱。狱卒似乎不再保持他

的威容,蹲在门边默默记点着人数。

就在墙根左近,我发现两三只雀子,血湿了它们的羽毛,还沾着一些泥土死在

地上。

失掉了自由的囚犯,已经从防空洞里安全地回来;飞翔在天空的雀子,却中了

弹永远不起了。

敌祸殃及池鱼的事曾数见不鲜,谁想飞鸟也逃不过这个灾难呢!

某报的一篇特写里有过这样的句子,我记得大意是:电灯杆子烧焦了,从折断

了的梁端,垂下我们仇恨的血滴和泪珠。

每次我都遇到那一对夫妇,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赶到这里来,连牵带抱的还有四

个孩子。气色都是那么苍白,我同情他们的营养不良,反不如怜悯他们的惊惶与疲

惫。

当着一阵阵的雷暴过去以后,人们都得庆更生的格外亲热了,微微的话声,渐

渐响应起来。

“你叫什么?”有人问那个大的孩子。

他不回答,他对着问话的那个人报之以并不陌生的笑容。

“你是不是叫炸弹?”一个年青的戴眼镜的学生说,又指着他的弟弟:“我也

知道他的名子,他叫小炸弹。”

他们都不反对,那个做小哥哥的反指着他的弟弟说:“我是小炸弹,他就是手

榴弹了。”

做母亲的正哄着怀抱里的孩子:“看呀,看呀!这里边还有一个照明弹哩。”

邻座的人都笑了,’孩子也不哭了。

时兴的名字,如今已是有口皆碑了,我想,满门的英烈、焉知不夜这个时刻播

下了种子!

紧急警报还没有发出,那家烧饼店虽然关上一扇门板,但里面的人还是拼命地

在揉他的面粉。好像多出一拳的力量,便多争取了一分时间的胜利。谁也不会预料

一刻钟以后的世界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明知道将与生命告别,就尽这一刻用尽他

的力量,这是可以用“惟利是图“所能嘲笑与抹煞的吗?

这才是人生最严肃而值得崇敬的一面!

烧饼店伙计所表现出来的这一面,我确实替敌人的侦察员和轰炸手而羞愧了。

尽管最新式最快速的汽车载着人们从沥青路上驶往安全地带去疏散,在人行道

边,我看见一个老人还立在贴示栏下端视着隔一日的报纸。他或许是一个极度的近

视眼,他没有戴眼镜,他的鼻尖几乎已经触到墙壁,口里还一个字一个字轻轻的念

着。并不是奇异这样近视眼的人我不曾见过,从他的身上我好像得到一种启示:“空

袭于我如浮云。”

我的心顿时起了一种反应,最低的限度也使我在他的身旁肃立下来。

一批一批的担架队匆忙地出动了。他们一半的人扛着担架,一半的人徒手跟着

队伍跑,担架上的帆布已经不是素洁的,印着大大小小的花朵,那是殷红的,被流

出来的血液涂染的。

我默祷着这一群抢伤救亡的英勇队员们,不久之后,依旧闲散地回来,他们的

肩上没有负担,布上下再添多新的血渍。

街上已经有行人和车辆通过了,可是附近那个情报台的解除信号还没有悬挂出

来。

隔了好久好久,那个绿球才冉冉地上升了。万千个人望着它,它也开始望着万

千个人,好像还遥遥地对着万千的人们祝福。

后来听说,就是那一次,在那个情报台下,躺着三个血肉模糊的人。

没有比这个“忠于职守”,“死于职守”的例子更现实的,更令人感动的了。

超越了死的恐怖感的,恐怕还是茫然的一觉罢?

爆炸与震荡好像做成了一只摇篮,睡去的也许永远睡去了;或是惊醒,永不遗

忘─一在摇篮里的记忆,会一直浸上白的发梢。

那一种“死的风”─—炸弹迸裂后的凤,有人却说那是“风靡”,我还不懂。

人生于今日的世界的,惟有这些兽,这些虎狼与鲸鲵了吗?

血潮,复仇人的血潮,该是被“死的风”卷起来,淹没一切的时候了!

(选自《唏露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