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著

二十三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跟到铁丝网那儿,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讨厌!”他竟然敢说我讨厌!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别意识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县长,别人都怕我,我怕谁?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气,我看着他感到很好玩。我说:“你不要忘恩负义,忘了在幼儿园我帮你打架那时候了!”他不理我,低头钻过铁丝网。我紧跟着他钻过铁丝网。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着他向他的羊走去。“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你这样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我欠你的债吗?”我说:“你有什么理由说我跟着你?难道这个运动场是你们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于是,突然地,这家伙撒开长腿奔跑起来。他想用奔跑摆脱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县跑得最快的女学生,几天前的运动会上我刚刚为学校挣了一块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后边紧追不舍,应该说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绰绰有余。他跑起来挺着胸膛,头使劲往后扬着,双臂大幅度摆动着,嘴巴里发出哞哞的叫声,像小牛一样。他跑了一会,以为肯定把我甩在大后边了,于是就放慢了脚步。其实他也跑不动了。但当他回头看到我依然紧紧地跟在脚后,脸上的神情狼狈极了。他满嘴白沫,胸膛急剧起伏,喘息声很大,简直就是个小痨病鬼。我对他扮了一个鬼脸,轻蔑地说:“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脸色灰白,气喘嘘嘘,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转身又跑,我继续紧追。他越跑越慢,脚也不利索了。一块断砖头绊了一下他的脚,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还是栽到地上。幸亏地上茂盛的野草帮了忙,否则他的脸可就惨了。我收脚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听到同学们兴奋地嗷起来。尽管我野,心无杂念,但第一次趴在一个男生身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急忙从他的背上跳起来,蹦到他的面前说:“跑啊,怎么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脸贴着草地不抬头,好像死了一样。我说:“起来呀,起来再跑!”他慢慢地爬起来,脸皮的红紫竟然使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大了不少。他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说:“只要你答应带着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坚决地说:“不行!”然后他就朝着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也不在乎了。看来,他宁愿让我跟在身后让同学们取笑,也不愿带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随着他而去了,他知道无论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从运动场出来,沿着当时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时候全市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只有一条铺了沥青的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十米宽,其余的全是平房小巷,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健康路中间布满积着污水的大坑,他牵着羊紧贴着路边走,路边就是把运动场围起来的砖墙,墙头上还拉着一道红锈斑斑的铁丝网,如果不知情,还以为里边是监狱呢。健康路爬进一个有三排平房围成的院子就终结了。院子正中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一只猪在哄哄着拱食,有几只鸡在咯咯着刨食。猪和鸡为了争夺一块食物,有时候发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无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厕所的臭气熏得噘唇皱鼻子,问:“你们家就住在这里?”他用挑战般的目光盯着我说:“怎么啦?我们这里不好吗?”我苦着脸,没有说什么。他说:“你看到了,我们跟猪住在一起,我们和羊住在一起,我们和鸡住在一起,你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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