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著

三十二

  姑娘姓陈,名珍珠,今年20岁,与你们家大虎同岁。红树林边上那两间用海草盖顶、木棍做窗的小屋,就是她的家。她有个12岁的弟弟,名字叫小海。这小子3岁时发过一次高烧,烧退了,但从此就闭口不言。他们的父母早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们的父母与你也有些关系,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你跟马叔骑车到红树林探望马刚时,就见过他们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陈三两,一个双腿瘦长、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忠厚渔民。他的妻子你们也见过,就是那个在红树林里挖沙虫的黑脸女人。陈三两的父亲名叫陈大官,与你们的父亲一样,都是在红树林边长大的。陈大官胆小怕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良民。这样的人不可能参加革命,也不可能参加反革命。他是村子里的采珠高手。时光往前流逝了50多年,被贬到红树林边看守烈士陵园的马刚,在无聊之中,想起了听老人们传说过的陈大官的父亲陈瘸子养珍珠的事,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养殖珍珠呢?到了文革前夕,南海水产学院的熊仁教授,下放到红树林劳动,与马刚、陈大官一起,创建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
  红树林外的珍珠养殖场是全国最好的,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这里海底平坦,海水透明,比重稳定,水交换量大,风浪平稳,饵料丰富,空气新鲜,是养殖珍珠的天然良港。
  太阳从远洋里探出半个红脸膛时,珍珠拉住小海的手,走出家门。
  姐弟俩跳上船,珍珠摇橹,小海蹲在船头,缩着肩膀。小海你冷吗?小海不回答。
  珍珠边摇船边说:“小海,姐姐想到城里去打工,你同意吗?”
  小海怔怔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小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珍珠伤感地说,“姐姐也不愿意离开你,可海里的野生珍珠越来越少了,大同的养珠场又赚不到钱,咱们眼见着连米饭都吃不上了……姐姐进城去打工,挣了钱,买肉给你吃,买衣给你穿……姐姐挣了大钱,一定要带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看病,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开口说话……”
  他们的小船终于从茂密的红树林里钻了出来。眼前开阔的海湾让珍珠兴奋起来。她对着海面上那座插着一面小红旗的养珠棚大喊起来:
  “大同———大同———!”
  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从养珠棚里钻出来,站在棚前的木板上,望到了珍珠的小船。他也大声喊叫着:
  “珍珠———珍珠———!”
  珍珠与小海将小船拴在珠棚的立柱上,然后提着竹篮子爬上去。
  大同与小海响亮地喝着稀饭,听着珍珠讲起进城打工的事。珍珠把城里一家珍珠公司张榜招收女工的事告诉大同。大同把碗放到木板上,瞪着眼说:
  “你以为城里的钱好挣?”
  “不好挣也要去挣,总不能等着挨饿吧?”
  “我养活你们就是了!”
  “我们有手有脚,谁要你养活?”
  “俺爹说了,娶得起媳妇管得起饭,再说,我也是堂堂男子汉!”
  “算了吧,你这个男子汉,今年好好养珠,别再赔了钱就行!”
  “大同,跟你实说了吧,小海的病,也是我心里的病,我想进城去挣点钱,到大医院把小海的病看好,让他重新开口说话。”
  “你想什么呀,他发高烧把声带烧坏了,这辈子哑定了!”
  “谁说他哑我跟谁急!”珍珠红着眼圈说,“大同,你要嫌我们姐弟拖累了你,咱们干脆拉倒!”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大同急了,嚷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看把你急的!”
  “我能不急吗?”
  “我进城去找工,小海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你尽管放心,饿不着我就饿不着他。”
  “我每星期回来看你们。”
  “小海,听大同哥的话……”
  “你就放心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城里人给害了,城里的坏人比红树林里的沙虫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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