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支时代

  莫怀戚

  (三)
  原来赵科长仍在催促她离婚。
  “你为啥不叫女儿她爸来接你呢? ”
  “他没有用。而且, 倒生些事情出来。”
  “那么你今天回不回去呢? ”
  她摇摇头。“那个人肯定在我楼门外等着我。他已经这样干了一次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
  “……上个月的事情吧。”
  我很难过。掐指一算, 她到这公司也不过三个多月, 却已有了一个我和还想超过我的他。
  我很想她两耳光。但我的确很爱这人。何况她现在正处在急难之中。
  这种危急带给我掺了许多伤痛的幸福。
  我在对她的爱中第一次掺了恨。憎恨。
  “你说女儿她爸来了没用, 怎么可能呢? 姓赵的还敢做些啥? ”
  “那人懦弱。上次在我家里, 姓赵的处处占上风。”
  那么在她眼里, 姓赵的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很骄傲。我将她搂着, 直到下车。
  我开了爸妈的门。两老正在客厅看电视。我让吴越进我的房间休息。然后我出来说明情况。
  “我说是女的吧, ”老汉儿说, “啥人能将男人弄出急事? ”
  我脸一沉, 逼视着他。他软了, “我没说啥嘛! 欢迎, 欢迎, 好不好? ”
  他推开我的房门。“小吴你饿坏了吧! 你吃啥, 我给弄去。”
  吴越站起来, 说我自己弄。老汉儿说那叫泰阳给你弄。
  我就同她进了厨房。我们快快活活地做几样下酒的小菜。这时她的呼机响了, 我估计又是姓赵的, 果然。
  “不回他。”我说。
  “不行。”她说, “不能弄僵了。公司利益。”
  她用手机给他回话。我将厨房门关过去。
  姓赵的果然已经候在她家门外。“……我今天不回家。事情办完以后我就去姨妈家住, 姨妈就在这附近……你回去休息吧, 求你了……你不要来……姨妈要吓倒……我明天一定给你联系, 一定……啥时? 下午吧……那么上午吧, 十点以前……”
  她长叹一声, “他说他心里难受, 不见到我不行, 坚持不住了。”
  “这人倒很痴情。这把岁数了还这么痴情。”我反感之中也有好感, “你不该弄得人家这么难受。你总之做了点什么, 至少说了点什么。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没有做什么, 也没有说什么。我最多只是巴结了他。我万没想到一个中年人还这么不稳当。”
  “你们单独吃过饭吗? ”
  “吃过。不可能他的每次邀请你都拒绝。”
  “吃饭时总不可能光谈天气吧。说没说过……譬如你老公让人不踏实这一类的话? ”
  她低下头, 不开腔。
  “妹妹以后千万不要再对男人说这样的话了。我就是听了这句话才胆壮的。”
  “男人都是这样的? ”
  “都是这样的。男人见了好女人都是要起心的, 只是要掂量能不能进攻。这是本能。”
  她点点头。“我错了, 哥哥, 以后我不了。”
  我突然心疼起她来。“你也没有什么错。以后什么事把握一个度, 就行了。现在当女人比过去容易, 也比过去难, 尤其是你这一行的。”
  我妈给吴越装了新被套, 然后两老休息了。
  我们一边吃喝一边说话, 很晚了才休息。
  吴越睡在我的床上。我按住欲火, 吻吻她, 将枕头、被子抱到客厅的沙发上。
  这时我妈出来上厕所。她出来时看了我一眼, 鼻子里发出一点声响。我理解为: 怕个屁, 没种的。
  老太太很清晰地闩上门。我推开我的房门, 钻进吴越的被窝。




  次日上午, 我去找赵科长。办公室里, 他哭丧着脸在打电话。我听见“你在哪里呀我马上来”。我明白他在找吴越。吴越此时正躺在我儿时的床上, 补睡眠。
  今天一大早老妈就将老汉儿拖出了门, 说去花卉园看海棠。当时我正在客厅里睡着, 当然是睡给老汉儿看的。
  但老汉儿还是很不高兴, 瞄瞄我, 又瞄瞄我的房门。但他还是跟着我妈出去了。其实我妈已老, 他用不着再怕她; 但他占了她一辈子的便宜, 要他老了来翻脸, 也非易事; 何况已怕成了习惯。
  他们一走, 我又钻进吴越被窝, 亲昵了一次。我同王静结婚数年, 这种一夜来几次的事从没有过。
  吴越说她腰杆酸胀, 头昏, 小腹也隐痛。我说这是典型的纵欲过度, 惟一的办法是休息。
  而且她怎能真的去见赵科长呢? 她同意了由我去。
  赵科长盯着我。我知道我眼圈发黑, 一脸倦容。他是能猜出什么来的, 但是管他娘。
  但是由于我头昏脑涨的, 所以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给了一张名片给他。
  他说你不是堂兄吗, 怎么姓泰呢? 
  我只好说全名吴泰阳。
  我们一起去到就近的水吧里坐下来。
  我还从未半上午的进水吧酒吧。一想到科长也不办公了, 总经理也不去公司了, 就觉得女人真是了不起。
  我说妹妹托我转告赵兄, 她不能拆散家庭。
  他问她现在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 反正在跑业务吧, 是电话里说的。
  赵科长的眼圈湿润了。他说他爱上这个女人就是因为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 很感动人, 让人忘不了, 而且一打了电话立刻就想见她人。”
  她就是这一套。我想起她第一次的电话中“我要泰阳先生”, 真想踢她一脚。
  我说这是外交, 赵科长大权在握, 为了公司利益她取悦于你。
  “问题是她亲口告诉我她丈夫靠不住家庭不和谐。”
  “这是她外交做过了头。她年轻, 你要原谅她。她丈夫满不错的, 是个主任医师。她整个家族的健康都是他保证的。而且很顾家的。她事实上离不了那男人。”
  “她说他们长期不过夫妻生活。”
  我又想踢她一脚。“她上个月才做了人工流产。她丈夫告诉我避孕环掉出来了, 没发现。”
  赵科长低下了头。其实这人并不坏, 是让她给弄疯了, 我想。人流的事是我编的。
  “我已经告诉了她合理避税是允许的, 还告诉她一些方法。我们没有工作联系了她还是对我非常好。这件衬衫就是她给我买的。”他拉拉领口, 那衬衫很高档。“而且我们常常在一起吃晚饭, 每次分手她都恋恋不舍。我们是有感情的! ”最后这句简直像呼口号。
  那么我估算了一下, 吴越每星期最多能在家里吃一次晚饭。
  我曾问过她, 老公每天晚上怎么过, 她说辅导女儿, 我就想起王静的每天晚上。
  由于是独生子女, 勿须两人同忙, 所以当女儿拴住父亲儿子拴住妈以后, 这个女儿的妈同那个儿子的爸就走到一起来了。现在就是这样。
  有几次我和吴越在吃晚饭, 她的手机响了, 她走到一旁去, 还是让我听见“在应酬”。
  她很聪明; 我俩的幽会的确也可以被理解为在应酬。她这么说了之后那一头就不再说了。
  她的丈夫很信任她。譬如今天早晨我问她, 一夜未归, 有没有麻烦, 她说不——会。那种轻描淡写无所谓我形容不出来。
  我妈说过, 共产党有两件大事做得很好, 一是戒了毒( 指鸦片), 二是妇女解放。
  “你们的感情, 应该让时间稍微检验一下。”我对赵科长说, “一个月吧。一个月以后你再同她联系, 她扑向你的怀抱, 你们就成了。”
  “一个月! ”他痛苦地扭了一下, “我活得出来吗? 我整夜不能睡觉! ”
  “可以吃安眠药。安定片, 一次两片。”
  “吃了。不到一小时又醒了! 一夜吃八次! ”
  我长叹一声。这种体验我有过。那是我听说王静在悄悄地办定居新西兰的手续以后。痛苦的失眠是可以让人自杀的。
  “但是, 当他害怕你找她时, 你越上劲, 她不是越反感吗? 你守住她家大门, 她有家难归, 她能爱你吗? ”
  “她连这个也跟你说了? ”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和她同一个爷爷, 同一个奶奶。”
  他愣了愣。“关键是我们有误会! 关键是我们有误会! ”他又喊口号, “我必须当面向她解释。”
  “什么误会? ”
  “上个星期四下午, 她给我打了好几个传呼我都没回。那是因为我们局长在同我单独谈话。那以后她就不愿意见我了。”他几乎哭出来。
  “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解释嘛! ”
  “是呀! 问题是她赌气说根本没给你打过传呼。”他急得要命, 我很可怜他。“我越解释她越说没有。我只有当面解释了。我只有当面解释了。”
  “可以。但现在她害怕你找她, 否则不会托我来, 对不对? ”
  他点点头。“照这么说, 那天在银杉宾馆……”
  我点点头。“是她把我叫来的。她本来对你有感情, 但一逼, 可能反而——你说呢? ”
  他又点点头。我说: “一个月以后, 我安排你们见面。一定。”
  “一个月太长了! 一个星期! ”
  “二十天吧。”
  “十天! ”
  一番讨价还价, 最后敲定半个月。
  分手时赵科长说: “叫她放心, 她们公司的忙我照帮。就算她不爱我这个人, 我也决不使坏。”我感到他是很诚恳的。这其实是个好人。
  既是好人, 就该规规矩矩地过, 否则就是自找苦吃。我想。
  我见到吴越, 问赵科长不回传呼的事。她说想不起那天是否打了传呼。“即使打了, 也只想套套近乎, 其实没有什么事。更不可能怄什么气。”
  我相信了她。热恋中的赵科长草木皆兵, 想当然地诠释着一个普通的细节。人哪, 谁动感情谁输。
  但我还是很生气。“你送人家衬衫, 人家怎不想入非非? ”
  开始她辩解说, 送点小礼品是业务往来中的常事。“送衬衫比较亲切。而且有个尺寸问题, 尺寸合适就显得既关心又了解对方。”
  后来她叹口气, 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 和刷了油似的树叶, 还有胆子越来越大的雨中麻雀, 说: “泰阳, 我承认我有一个坏处, 我即使不喜欢那个男人, 我也希望他喜欢我。”
  我突然鼻子一酸。我也叹口气, 说吴越呀, 我也是一样的。
  她将手伸来, 我握住。那手冰凉。我脱下西装, 披在她身上。




  我向驼背擦鞋工征求关于鞋箱制作的建议。他建议应比他这个旧的内里深一点。他左右的同行们, 那些典型的农村妇女都吃吃地笑。
  驼背自己也笑。他坦然解释, 箱子再深一点, 他就可以放一个酒瓶在里面, 省得他妻子每次都来跑路打酒。“端着酒走路费力。”他说。
  别看这家伙这样子, 他倒知道体贴老婆。
  “你有没有孩子? ”“有。四岁了。儿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呀, 你说呢? ”“有四十了吧? ”“四十二。”
  看来他结婚很晚, 这个也好理解。看得出她很热爱他那开始得很晚的家庭生活。
  有一个时髦而冷漠的年轻女子橐橐橐地过来了, 她没有理会驼背的空椅子, 绕过去, 坐在了那一边的破椅子上。她不知道驼背的鞋擦得相当好, 她不愿意让一个丑男人接触身体? 
  然而驼背无所谓。
  我注意到来找驼背擦鞋的都是男人, 而且大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刚谈成了一笔业务似的。他们对他都相当温和。这里面肯定有同情。因为有的人说不用找钱了下次又来擦。
  但驼背也无所谓。我想假如有人说驼背我们同情你, 驼背保不准会说谁同情谁还难说哩。
  一千只擦鞋箱做好了。橘黄色。这颜色在我们这座铅灰色的城市里应是很抢眼的。上有鲜花足履净字样。花是一枝海棠, 很漂亮。还印有“泰阳广告制作”字样。广告词: 脚香运气好, 到处受欢迎。
  成本很低: 每只不到十元。
  吴越连连称赞。她突然问这一切是嫂夫人王姐姐设计的吧? 
  猝不及防的我嗯了一声。
  吴越冷笑道守着这么有才情的老婆你还偷情! 
  我无言以对, 很尴尬。
  她拔腿就走。这下我明白过来, 她在吃醋。
  我追上她, 默默地走了一段。她平和了, 问: “你同王姐相处得还好吧? ”
  “当然不可能整天剑拔弩张, 那谁也受不了。”
  “你有这么好的家庭, 为啥还要外遇? ”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吴越。”
  “不深奥, 泰阳。是欲望。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人不如动物的地方。人生因欲望而生动, 也因欲望而劳累, 甚至毁灭。”
  “你这么清醒, 为啥还——”
  “唉, 看得到的也不一定做得到。人把欲望没办法。我甚至怀疑这是上帝在捉弄人……拿我来说吧, 其实我老公很不错的, 这个家完全是他在维持。他对我相当体贴, 我可以为所欲为……但如果一辈子我就跟一个他, 我又觉得很……很亏似的。心理不平衡。”
  我低下头, 想自己。我的情况与她不同。我的心理是平衡的。但我还是没能挡住诱惑。吴越的诱惑。我爱吴越胜过王静, 但若将她来代替王静, 我不干。那我那个家就完了。
  这些年来耳闻目睹许许多, 我明白对任何人来说, 最重要的都是家庭。家庭破裂以后获取了幸福的人简直没有。有一个不怎么回去的家同没有家不是一回事。
  马马虎虎的婚姻也是应该保住的。
  我读大学时, 华裔美国作家聂华玲偕夫前来演讲, 下面递条子。有张条子上写着: 怎样才能得到美满的婚姻? 
  女作家大声说: 没有美满的婚姻, 马马虎虎的婚姻就很不错了。这么说了以后似觉不妥, 回身向后排的丈夫点点头, 说对不起。
  那丈夫却满面笑容, 说没关系, 我也是这样想的。全场大笑。
  当时我认为是这一对在——按时下说法——作秀。现在想来也是实话实说了。
  何况我们两人的婚姻都岂止马马虎虎, 根本就是很可以的了。
  我说你早一点回去吧, 我送送你。
  她好像很懂我的心。或者她自己也触动了心思, 她乖乖地跟着我上了中巴。
  夕阳夹在新成的两栋蓝色大厦之间, 监禁似的。我想到了人对自然的反客为主。人类太具进攻性了。
  我想起泰然这会儿应该在画画了。他总是先画画后做作业。这小子若成了才没我的功劳。
  我问吴越女儿加不加课, 她说每天晚上要弹钢琴。“她烦不烦? ”我问。“她很喜欢。”她说, 露出了笑容。这一刻她才像个当妈的。
  我说我就送到这一站了。说着伸出小手指。她也伸出小手指, 我们勾了一下。
  这个约定是: 我们要真诚相爱, 同时保护对方家庭。
  我后来称这个叫“保住小康加爱情的生活”。我希望大家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我回去后看见了跳操者。她正在打电话。开始我不知那站在我家客厅里肥肥壮壮的女人是谁, 她转过身来, 我才认出是胖了一大圈的她。
  “你不相信你打过来嘛! ”她气嘟嘟地放下话筒。那一头打了过来。
  王静在厨房洗碗。我说我还没吃饭哩。这一会儿我有种感觉: 饿着肚子回家才叫回家。
  王静打燃了气炉子。我说跳操者怎么越跳越发泡了。王静笑起来, 说老公不准她跳了, 她已近一个月没去健美中心了。
  “为什么? 又健美又领钱, 不是挺好吗? ”
  “那个人有些觉察。”
  正说着跳操者进来了。那腰啊! 我真可怜她那条名牌裤子。我说他为什么不准你去了? 
  她说他不说任何理由, 不准就是不准。
  原来刚才她是同丈夫通话。她显然已被看管起来。
  “你们家不是你说了算吗? ”跳操者常常如此宣布。
  “那个人是个阴毒蛇。”她说。看来丈夫动起真来她接不了招。
  “那保持体型怎么办? ”我戳了一下她的腰, 感觉像戳在墙上。
  “任其自然了。”她笑起来, 扭了一下, “就将就这一堆拿给他。”
  “他不嫌? 拿给我也不会要的。”
  “他从来就没稀罕过, 什么嫌不嫌? ”
  “可能吗? 不稀罕他娶你干嘛? ”
  “自从有了女儿以后他就不稀罕我了。”她突然掉下眼泪。“他看女儿那眼神啊, 跟看情人差不多。一掉头看到我, 就像看到个问路的。”
  “吃女儿的醋啊! 这情形很正常的。像你老同学, 有了泰然以后, 泰阳就不亮了。”
  “他经常说日全蚀, 日全蚀。”王静安慰跳操者, “要分一半爱给儿子, 甚至可能是一多半。但是, 剩下那一部分也够得很了。爱这东西是可以无限膨胀的。”
  “问题你是男人! 女人被冷落是很难受的。”
  “那是现代女人! 得意惯了, 冷落不得。老一辈妇女没这种感觉。所以妇女解放也未必科学。”我打了一串哈哈。
  “那怎么办? 我不是老一辈妇女嘛! ”
  “你自己水性杨花, 倒把责任推给老公, 这不公平。”我正色道, “如果他不稀罕你, 你可以离婚, 找稀罕你的嘛! ”
  “你怂祸啊! ”王静呵斥我。
  “我一离婚, 就谁也不会要我了。”跳操者悲伤地说, “谁也不愿摊上我。你们男人就这样, 玩儿可以, 怎么都可以, 说我要嫁你, 不干了。”
  她说得对。这家伙居然这么清醒。譬如我就决不愿意娶吴越。“所以还是自己老公好。”
  “是这样。所以我依了他。他想保全这个家。”她说。原来不知从啥时开始, 每次跳操完毕都有人请她吃夜宵, 越拖越晚。
  丈夫的怀疑是从一次电话开始的。她很紧张地对话筒说: “叫你这么晚了不要打来。你呼我嘛! ”
  刚好被丈夫过来听见。丈夫盯了她一眼, 没说话。
  次日清晨丈夫宣布加强管理, 要她下班后径直回家。“我给健美中心打电话, 叫他们另找人接替你。”
  她感到一切太突然了, 但她不敢吭声。
  这还没完。丈夫宣布: “以后来了电话, 只要我在家, 由我先接。”
  这个简直无理了! 但她仍然不敢吭声。
  她后来很后悔: 不吭声等于承认自己有鬼。
  还好, 她照办以后, 丈夫并未为难她。
  只是早早地就回了家, 感到夜晚太长了。
  想早些睡吧, 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生物钟已经变了。
  家务本来就不多; 即使有, 她也懒得干。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又觉没事干, 又不想干事。
  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丈夫对她说: “你可以再找找王静。你们可以画一些内地的民俗画, 我找人在港、台地区替你们卖。上了四年美院嘛。”
  所以她来了。这人其实窝囊, 瘾大胆子小。
  我吃饭的时候, 两个女人吵了起来。原来她们在选泰然的参赛作品。
  小子画了三张《我们爱小鸟》, 每张都不错, 构图、线条和色彩各不相同, 很难说哪张最好。所以两个同学在吵。泰然在一旁笑嘻嘻地看她们, 坐山观虎斗。
  我突然一阵舒坦, 人也恍惚起来。
  最后结论: 还是由门外汉老头儿来选。
  叫小子去给他爷爷打电话。电话打得太久, 爷爷可能过于语重心长, 小子耐不住, 吼起来: “我要去做作业了! ”
  放下电话, 小子说爷爷明天就来。“他偏要给我买阿尔卑斯( 一种糖), 我说那是女娃儿吃的, 他说小娃儿不分男女。放屁。”
  “嘿! ”三个大人一起叫。他妈紧张地问, 你在电话里说了放屁? 
  “我怎么会在电话里说呢? 不动脑筋。”
  三个大人又笑起来。跳操者摸摸小子脑瓜, 说我的是个儿子就好了。
  王静说他经常说是个女儿就好了。
  小子指着我说好哇, 爸爸你——
  我将他抱起来, 使劲亲他, 说: “妈妈挑拨我们父子关系。肯定是儿子好。我本人就是个儿子嘛! 对不对? ”
  小子被这个逻辑糊弄住了, 释然而去。
  十点钟。跳操者惊觉似的说噢我要回去了。然后去打电话。“……坐中巴。”她对电话说。
  王静笑她: “怎么, 还要卡路上时间。”
  “要他出来接一下。那一截不大安全。”
  “那你以前怎么回去的? ”我问。
  “讨厌! ”她骂了一句, 匆匆下楼去了。
  王静关好门, 说今天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 说找吴泰阳先生。“我说什么无太阳, 我们这里恰恰是有太阳。”王静一边说一边笑。
  我说是税务局一个科长。我有点不安。那天不该习惯成自然地给了他名片。
  “你蒙人家你姓吴? ”王静问, “为什么? ”
  “他总不相信有姓泰的, 我就给他加了个吴。吴就是无嘛! 我依你了嘛。”我煞有介事, “他找我干什么? ”
  “没什么, 他说想同你聊一聊。”
  我想这家伙正在难熬。你是何苦呢赵老兄! 你家庭好好的, 仕途大大的, 你吃香喝辣不愁啥, 静静地过吧, 你偏要折腾。
  吴越一定给人家上了暗劲的。她不一定去惹男人性冲动, 但她能往你心里戳, 叫你的心离不了她。这种女人比麦当娜厉害。
  我要慢慢同她淡下来, 否则我可能成个赵科长第二。当鲜花足履净销售上路以后我就要同她断掉。
  在床上我们两口子聊了会儿。我说跳操者说老实就老实了? 王静说她说也好, 她也累够了。“她说爱情就是累人, 合法不合法的都累人。”
  “不要脸。”我说, “不合法的更累, 得躲。”

  次日上午, 驼背擦鞋工打来电话, 说城管将他们的新擦鞋箱全收了, 理由是街上不准擦皮鞋。“缴了多少只? ”“至少两百只吧。”
  我怀疑这是赵科长使的暗鬼。他们之间是相通的嘛。他想让吴越去求她。
  我给吴越打电话。吴越说你来, 我们一起去找城管。
  我一走近她就闻到她的体香, 感到要同她淡下去也不容易。我毫无知觉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 ”她问, 很温存地看着我, 伸手理了理我的领带夹。这是个好女人。
  我说恐怕是赵科长在反攻了。
  吴越说不一定, 他没有那么笨, 弄得我反感。“而且, 就算是这样, 我也决不会去求他。我宁肯失去这份工作。”我们动身去城管局。
  这是湿漉漉的五月, 树木花草长得很盛。重庆有许多只能长草木的地方, 而且因为地貌立体, 所以满目葱绿。葱绿中夹着大片大片的金黄, 那是野菊花。少男少女相偕上山, 采得一束又一束, 捧在胸前, 鲜亮有如爱情在燃烧。
  吴越穿着薄薄的短呢裙, 黑色长丝袜绷在她长长的腿上, 发出玉石的光韵。其实她已三十出头。小时候我觉得三十的女人很老了, 现我觉得她们刚刚好。
  “走快点啊! ”她回头催我。
  “我就想走在你后面。”我笑嘻嘻地说。
  “唉呀现在是赶工作嘛! ”她嗔怪我, “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想入非非。”
  经过石桥大书店时我又看见了我的那两本书。我有点奇怪老板为什么不将注定卖不掉的东西取下来。我不由得又觑觑吴越的纤纤玉手。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 在我认识她之前就将这双手放进了我的脑袋里。
  这不是迷信。大科学像迷信。
  吴越叮咛我,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同城管吵。
  城管的值班员解释: 我们石桥区离机场近, 为了城市形象, 不准摆鞋摊。
  “你们不是收了管理费的吗? 每个摊位每月四十元。”我问。
  “我们区没有收。若不信, 你可以去问问擦鞋工。”
  “人家还是在擦呀! 不是不收白不收吗? ”
  “那是我们管不过来。他们打游击。”
  “为什么破旧的箱子反而用着, 漂亮的新箱子反而要收缴呢? ”吴越问。
  值班员笑起来。“破箱子用着, 它总之是非法的; 统一印制的新箱子给人合法了的感觉。”
  “滑稽! 滑稽! ”我说。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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