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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见宝不识大傻冒


  我决定到郊区村庄走家串户,试试我的运气。这是向赵破烂学的办法。
  那几天我反复想想,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了一枚古钱居然搞什么美男计,实在没什么意思。我对自己向来很自负,但还没有感觉好到那种地步,以为自己真是美男子。其实我只是个文不文武不武的酸书生。
  我想她要真值得爱,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地狂追死盯,我承认被她的漂亮吸引,意志不够坚定。见了她的面就舍不得离开,离开赵家后头脑里老是浮动着她的影子,有点神魂颠倒。但是我又觉得跟她的距离很远。她的思想见解跟我见过别的女人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听她提起那个李经理时脸上眼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情,令人感到她很俗气。跟文卿简直不能比。何况她还把老公休了,这一点足可以说明她是很要强的女人。而我对女强人是怀着敬畏心情的,哪有勇气和她谈情说爱?
  我想既然赵破烂那样的窝囊老头都有办法从农民手中收到东西,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呢?反正学校放了暑假,我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左手拎着一挂用铁线穿起来的铜钱,右手提着一根硬木拐棍,沿着一条到处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出发了。路旁长满锯齿一样锋利细长的芒芦,叶子象帘幕样密密地直垂到地,不小心就被它割出一道血口。一直走了十来里,眼前忽地一亮,出现了一片很平坦开阔的田野。棋盘般的稻田里,早稻成熟了,低垂着沉甸甸黄澄澄的穗子;稻田的中间杂着一些菜地,红红的辣椒和西红柿点缀其间。路面平坦起来,尽头是一个灰蒙蒙的村庄。黄扑扑的一片土墙,黑屋顶上青烟袅袅。远处是起伏的绿色群山和奔腾的溪流。鸡鸣狗叫之声,清晰可辨。令人想起陶老夫子的桃花源来。
  我的心胸豁然开朗,精神为之一振。这几年老呆在学校里,每天过着三点一线式的单调生活,难得到乡下逛逛。此时走出喧闹的城镇,那乡野的自然风光,新鲜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我大踏步走进村庄,一头小黑狗马上从一个大门里跑出来狂吠。还不等我反应过来,跑了两三头出来。一头大黄狗倒竖颈毛,呲牙裂嘴,很愤怒似地带头扑来。我又惊又恼,抡起棍子,那狗见状,一下就退后跳开,躲在墙角吼叫。别的狗见状,跟它的样,再不敢往前扑。我想这狗也真是欺软怕硬,便不理它们,拖着棍子大步走过去。那狗们就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吼叫示威。
  我在村街上走了一小段,发现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中间搭着个木头做的凉亭,四边横着几根圆杉木,上边坐着七八个打着赤膊摇着扇子的人,多数是老头,全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这些人年纪这么大,肯定见到过古钱。于是脸上堆出笑来问他们有没有铜钱?为了让他们更加明白一点,我又举起手中的那串铜钱,“就是这样的铜钱。”
  有一个老头子听完后看了看我,伸出手来,那意思是要我把那串钱给他看。那老头的手,又黑又粗,关节很大,青筋暴露,象只鸡爪。胳膊和胸口的皮肤同样又黑又干,松驰的象是一块布贴在骨头上。一付饱经沧桑的样子。我把钱递给他,他用鸡爪抓起来,凑在眼前,慢慢地拨弄着。
  与此同时,其它人也凑过来,好奇地一起看。好一阵子后,那鸡爪老头才把钱还给我,用白屎模糊的烂眼盯着我,嘶哑地慢吞吞地问:多少钱一枚?
  我说,一元。
  在下乡前,我就一直想如果去收购该怎么开价钱。赵破烂收东西是用糖啦小刀铅笔针线啦之类的东西去换,乡下人根本搞不清值多少钱,所以他有便宜拣。我不是干那行的,不可能带着一大包东西去下乡,只有用钱去买。但是古钱品类极多,各种钱的价钱相差非常大。据国宏说,古钱币一般分成十个等级,一般的十级品大路货十分便宜,一枚不过五角钱。六级就值百元,四级就值千元以上,一级则以万来计算。至于如大殷钱这样的是特级,一般无定价。我翻了翻他卖给我的那本古钱图谱,说的差不多,只不过那本上的定价是解放前的大洋定价。我下乡的目的当然不是去收那些大路货,可也不能一下就叫出很高的价钱,那样即使有东西我也付不出钱。想来想去,只能开比大路货高一点的价,也许能够打动农民。
  哪知道亭子里的人一听,连连摇头,鸡爪不屑地说,一元一枚?谁肯卖?起码也要十元一枚!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哄起来,有的说二十元,有的说一百元,还有一个竟说有人来出过一千元的。我听他们七嘴八讲,吓了一跳。看不出来这些样子木讷老实的农民竟如此贪心,不由有点愤怒。
  “你们知道什么!一个破铜钱值得了那么多钱吗?不要说一千元一枚。十元钱一枚,我就把手上的东西全卖给你,要不要?”
  这一来,他们全哑声了。这时有两个年青人走过来,好奇地翻了翻那串铜钱,问我是不是收铜钱的?我说,“当然是,你要有东西就拿出来看看。”
  其中一个说他有几枚,叫我等等。一边就转身跑进一座土楼,一会儿之后又走出来,手中就带了一串铜钱。
  我接过来,足有一尺多长一串,大约上百枚。我有点兴奋,满心指望着可能会有所发现。可是仔细一看,全是清代的小钱,康熙乾隆通宝之类,不由大为失望。我松下手:“还有其它的吗?如果有大大厚厚的,我出十元一枚。”
  青年人也很失望,把那串钱拿回去。亭子里再也没人搭腔。鸡爪手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哪还有这种东西?以前我做小孩时村里家家都有,茶碗大的都有。现在全败光了,败光啦。唉。”
  那年轻人站了一会儿,想一想又上来问我:“要不要这串钱?”
  我对那种大路货没兴趣,没多大油水。就边走边说:“你要肯卖就五角钱一枚。”
  可是他却说以前有人出过二元一枚,说有多少要多少。于是他费了很多力气,用一元一枚从别人手上收来的。可是后来等找到那人时,却又说不要了。你如果要我也就一元一枚全让给你。
  我不知道年轻人所说是真是假,对这些人的无知和贪心讨厌极了。就调侃他说:“那你就赶快卖给别人去吧。我不要这个。”
  他说:“你要不要这个,村里是再没有人有了。”
  我听他这么说,冒出一个念头,我对他说:“如果你能找到我要的,我可以出大价钱给你。”
  他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停下来,掏出原珠笔,在记事本上画了一个大殷至宝的钱样,递给他:“你如能找到这个钱,我可以出一千元。”
  他一听眼睛放出光来:“真的?”
  我说:“我是城里中学老师,姓余,你以后有东西了,可以来找我嘛。”
  他听了很高兴,拿着那张纸仔细看了看,很小心地揣进口袋,这才回村去。
  我走出村口时,突然背后跑来一个气喘喘的中年妇女,叫着,“师傅师傅,我有一枚大钱。”
  我一听,振奋起来,回头站住,要她拿来看看。
  想不到她却不肯,反而往后退一步:“你先说肯出多少钱?”
  我见她那样子,火又冒上来,妈的这村里的农民怎么都是这德性,东西还没拿来看,就要我先开价。我恼怒地说,“东西都没看到,怎么讲钱!拿来看看再说。”
  她转头看看周围,确信没人后,这才从胸前的衣襟下掏出一枚钱来。可她又不肯递给我,用一只手抓在掌心里,只露出一半,伸到我眼前晃晃,立刻又抓紧了藏到背后去。眼睛看着我,流露出一种渴望。我在匆匆中只看了一眼,果然是枚大铜钱,依稀好象是端平通宝。这钱是宋代的钱,不算珍稀,但还算好钱,只是不知品相如何,得看清楚了再说。
  可是那女人就是不肯将铜钱交到我手上,仍旧照原样晃晃,一付神秘兮兮的样子。弄得我火烧火急,真想飞起一脚将她踢倒。我说:“你到底卖不卖?”
  她说:“我们妇女人,不知道价钱,你说值多少钱嘛。”
  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心软了。我依稀记得那枚钱虽比一般的钱价钱高,但也不是很高,便说:“十元钱肯卖,我就买去。”
  她听了大失所望,说至少一百元。
  她的要价又让我发火了:“哪值得了那么多。最多二十元!”
  她连连摇头,说太少了,这么大一枚钱呢。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要不是急着钱用,真不想卖呢。你要真心肯要,就算八十吧。
  可是不管她怎么说,我绝不肯再提价了。我虽然对这枚钱有点兴趣,实在吃不准它的真正价格。万一买亏了怎么办?况且我的资本也很少,口袋里总共只有两三百元。每付一元钱出去都要慎重。她见我咬定不提价,只得把钱重新藏到衣襟下,咕哝着说没见过这人的,以前有人出过一百元,我都没卖呢。八十元了还不买。一边就转回去了。
  我听她这么说又觉得有点可惜,赶快翻开带来的钱谱,找到端平通宝大钱,果然值得二百元,我很后悔,想追上她买下来,可是她早已走没了。
  我很沮丧,走了一个村庄还是两手空空。我本以为只要肯跑乡下,总会有所获的。没料到情况比我想象的糟多了。看样子在我之前就已有不少人跑过这条道了。所以农民也变得狡猾起来。不过是阿Q式的狡猾而已。明明没用的东西,平时扔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不当回事,等到真要向我买的时候,却又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漫天要价了。
  难怪国宏说,玩古钱跟人交易,不怕内行,不怕外行,就怕半行。内行的知道东西价值,可以商量价钱;外行的不知好坏,可以骗他;半行就麻烦了,他知道是个东西,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要骗他不容易,可你要跟他商量又没理可讲。那些农民是外行,可怎么也那么难说话呢?国宏跟我讲了好多人生哲理和玩古钱的世故,偏偏就没讲怎么骗这些既蠢又狡猾的乡巴佬。也许这是不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戏法人人会,变法各不同,看来得认真想想怎么骗了。
  我看看远处,越过波浪翻腾的剑溪河,对面有一个小村庄。好象有好几幢老式大房子。灰扑扑的青砖风火墙,高伸着飞檐。这种大房子,都是以前有钱人盖的。如今虽然颓败了,说不定里边还有一些古物。我决意到那个村庄去碰碰运气。于是我沿着小路往河滩走去。那里有个渡口,一只小小的平底竹蓬渡船在那里。
  上船的时候,天空突然暗了,瞬间阴云密布雷声大作,狂风大起,遍地尘土飞扬。溪边和村头的大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浑身发抖,枯枝黄叶雪片般卷上天空。在田野上游荡的土狗吓的夹着尾巴往回窜。我见势不妙,也和那些狗一样,拔脚狂奔。豆大的雨滴跟着屁股,刷刷地打下来。我把棍子扔掉,用尽吃奶的力气,总算在大雨前跑进了村边的一座房子里。
  房子里几乎是漆黑一团,我喘着气摸进去,靠着厅堂的板壁歇了歇。一会儿之后,瓢泼般的大雨下来了,耳里只有一片的哗哗响,天色倒慢慢亮起来,周围的东西也慢慢看的清楚了。原来这是一座新盖的土楼。不大,摆设也很简陋,不过打扫的很干净。四壁贴着几张港台明星彩照,正中的白木屏风上挂着一张红纸黑墨的鬼画符,下边一张长长的案桌上摆着一尊瓷观音佛和一只香炉,旁边堆着一些杂物,顶梁上挂着一束枯黄的稻穗。地上有头肥猪在安然地打着呼噜。
  我喊了声:“有人吗?”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回答,随后便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穿白色对襟衬衫的女人,头发梳的很光,眉眼和顺,只是两手湿淋淋的,看样子是在后面洗什么东西。她看见我时,脸上露出一种好奇和吃惊的神色。
  我说,大嫂,我是过路的,借你地方避雨。
  她笑了笑,好大的雨,你坐吧。说着转身从角落里搬了一把椅子:“同志你是哪里来的?”
  我告诉她是城里来的之后,她显的非常感兴趣,“你们城里人日子过的真快乐,一天到晚鞋袜穿着,不要风吹雨淋,不要干粗活,有工资拿。晚上有电影看,有地方唱歌。哪象我们乡下人,一年到头辛苦死,玩没得玩,吃没得吃。命苦哇。”
  听她说话是非常羡慕城里人,可她哪知道,城里人也有多少种,快乐的快乐,痛苦的痛苦。所以我就说那倒也不一定,城里也有很苦的,好些人拿不到工资。可是她坚持自己的观点:“不管怎么说,总比乡下人好,不然怎会只见乡下人进城挣钱,没见城里人到乡下来。”
  “那是以前,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不就跑到乡下来了吗?”说到这里时我记起了自己的事,“我就是来乡下收铜钱的。”
  女人瞪大了眼睛,“你是来收破铜的?”我说是啊,将手中的铜钱串摇了摇。发出沙沙的响声。她很高兴,“正好我家里有一些旧铜,前几时还说要拿到城里卖收购站呢。”边就走到屏风后面翻了一阵,走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一下扔到我面前地上。我一看,天哪,竟是一堆大大小小的黄铜子弹壳,每一个都很新。看来她真把我当成收破烂了,我不由得好笑起来。
  她指着那些子弹壳说,“这些都是很好的铜,是我家里人民兵训练时拣来的。你要就便宜点卖。”
  我摇摇头说:“不要这样的铜,我是要铜钱。”
  这时她才明白我要干什么了,不解地问:“这东西收去干什么?以前我家里很多的,还有一只铜钱马呢。”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东西,感到好奇极了,连忙问什么样的铜钱马。她说是一只用铜钱串成的马,尺来高,非常象呢。是她奶奶做新娘时陪嫁的,听说也是上辈人传下来的,她小时还经常抱在手里玩呢。
  我本能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有价值的东西,急忙追问:“这东西还在吗?”
  她却很沮丧地说,“哪还在呢,文革期间早都被人抄了。要在现在准能卖很多钱。”
  他妈的说了半天原来还是一场空!我很失望,“问那么你还有没有其它的铜钱呢?到抽屉里找找,说不定还有呢。”
  女人倒也爽快,真的跑到房间里又翻了一阵,结果拿了一只小茶壶出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只宜兴紫砂壶,拳头大小,是个竹根造型,壶盖的竹节上有一只螳螂,沾着不少灰尘。壶壁上刻着一些草字,龙飞凤舞,我辨认了好久,才认出那些字,是首七言古诗:
  石碾清飞瑟瑟尘,乳香烹出建溪春;
  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
  诗后的题款十分陌生,不是什么名人。打开壶盖,里边放着几块石头。倒出来看原来是几个拇指大小的印章。上边的字是篆书,我一个也不认得。印章的材料沉甸甸黄澄澄,其中一块还带着血丝。我想这大概是寿山石之类吧。我很奇怪这个农民怎会有这些东西。便问她怎么来的。
  她说是盖这房时从地基挖出来的,可能是原先这村里地主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把它埋在地下。她把印章摊在手里,问我要不要,是宝玉呢,多光鲜。可是我怎么会要这些石头呢?我是玩古钱的,对其它的古董不感兴趣,况且我没带多少钱,也买不起。所以我就摇头说不要这些东西。她见我不要非常惋惜地把东西收起来。
  事实上真正要感到惋惜的应该是我。几年后我在南柯的一次文物展览上,重又看到这只壶和印章。据介绍文字说,这壶和印章是明朝一位宰相的遗物。此人是南柯人,也是南柯历史上官做的最大的人。他一生的业绩是随明成祖七次北征,通过外交和平方式解决了明朝政权与北方几个少数民族的矛盾,从而成为明朝有数的几个重臣之一。此人还是一个学者和诗人,对朱子的理学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和发展。写了好几十万字的考证和阐释文章。还创立过一时流行的台阁体应制诗。当然与其它那些历史大名人相比,他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一个地方来说,就非常有意义;他的遗物不用说也是有价值的。而且,就算不是什么名人的东西,仅是其中的一块田黄石,就不亚于珍稀级的古钱,而我却与它失之交臂。至今想起来我仍然痛惜不已。只能怪自己是个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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