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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华亮举起弯把铁铳的时候,那头大野猪正在山垅中间最大的那条田埂上悠闲自在的东拱西啃着。凌晨的雾很浓,刚开锅的蒸汽般翻腾着,浑身都被打湿了。但是野猪就在不远处,可以看的非常清楚。它的黑色皮肤上,结着一块块锈铁皮似的东西,那是长年累月在泥潭打浆在松树根上磨蹭结成的硬壳;透过硬壳,鬃毛钢针般耸立着;暴露在嘴唇处的大獠牙,闪着森森的白光;就凭着这一身硬壳,一付獠牙,它在山林中横冲直撞,所向无敌,老虎,黑熊也要退避三舍。
  华亮藏身的地方,是在山垅上风的陡山坡上,前边又有好几棵合抱粗的马尾松树,所以尽管距离野猪很近,却很安全。他把装满弹药的铁铳稳稳的架在松树旁出的一根杈桠上,眯起右眼,铳口准准地对住了野猪的肩胛部位,那正是野猪的心脏所在,只要一扣扳机,就会致它于死地。只要打着这头大猪,一个晚上的奔波劳累也都有了报偿;看样子这家伙足有三百来斤,能卖上千块钱呢。
  在一旁的阿牯激动极了,脸色通红,两眼放光,但他不敢出声,只是咬着牙,一个劲地用手示意华亮开枪。阿牯打坏了小霜后,慌的没主张,跑到华亮那里叫他想办法。华亮当时听了,因为不知小霜伤的怎样,也有些紧张,只叫他连夜躲到山上,自己跑到溪洲坪上将小霜背回村里让家富治疗。后来知道小霜从县医院里安然无事的回来,并无大事,一点也不怕了。“他是耍流氓,我们是正当防卫,最多就是防卫过当吧。要是好说就好商量,要是想借势压人,我们就跟他干到底!”
  后来李燃冰出面调解。小霜自知自已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也怕肥事情闹的太大,同意只要赔钱,就不去公安局告。华亮这才带着铁铳上山去把阿牯叫回来。阿牯躲了十几天,在山上闷的慌,本想下山时打些野味的,哪知和华亮跑了一夜,连根野鸡毛也没碰到,扫兴极了;快要回家时,却意外地出现了这头该死的大野猪!
  但是不管阿牯怎么急,华亮却只是瞄着,迟迟不肯扣扳机,被他催不过了,举起一只手来使劲摇晃,示意他莫急。阿牯以为是他没瞄好,等了一阵,仍不见开铳,便悄悄绕到华亮背后,顺着铳管看过去,哈,那野猪不正正的在铳口上嘛,他按捺不住了,举起手来拍拍华亮的肩膀,这一拍不要紧,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眼前红光一闪,青烟一缕,那野猪应声倒地,狂吼一声,骨碌碌地从田埂上滚下去。阿牯喜的大叫:“好球,打中了打中了!”
  华亮放下空铳,气坏了,狠狠地瞪了拍着掌的阿牯一眼:“高兴什么?一点用也没的。”
  阿牯不解:“我明明看见打中了嘛。”
  “打中了又有什么用,我这铳里没有装铁条!”
  原来打野猪要在铳里装铁条的。华亮上山时本没打算猎野猪,因此只在铳里装了些打小野物的铁砂;刚才突然遇见这只大野猪,还来不及换铁条呢。铁砂打在这样的野猪身上,只不过是给它搔痒。难怪华亮一直瞄着不扣扳机。
  阿牯得知这个道理,可还有点不甘心:“可是确实打中了,它都倒地了嘛。”
  “你再看看!”
  阿牯再看,大野猪打了个滚,又站了起来,刚才那突然的一铳,铁砂全打在它身上,可是对于它来说,没有一点损伤,只是被砂弹的冲击波冲了个滚而已。它愤怒极了,抬起头,努着黑黑的大鼻子,呲着白獠牙,在空气中使劲嗅着,想弄清是哪个家伙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阿牯这下有点悚然了,大气不敢出。华亮贴着松树站着,多亏了这个地势,野猪发现不了他们。但是这样下去也不行的,华亮悄悄拔出腰间挂着的牛角弹药盒,无声的迅速地装填起火药和铁条来,这回要野猪还不跑,就有它的好戏看了。
  阿牯重又兴奋起来,手忙脚乱的帮助华亮,哪得知脚下一不小心,踩到一根断枝,哗啦啦跌了一倒。华亮叫苦不迭,弹药还没装好呢,就把它惊动了,真不知怎么办了。
  果然,大野猪立即听到了声音,红红的小眼睛看了过来,令人毛骨悚然。华亮用最快的速度将最后一根铁条填进铳管,忙乱的举起铳来,打算只要它一扑过来就开铳。说时迟那时快,大野猪突然闷哼一声,象是预见到了危险,飞快的掉转头,没命的往后跑了,华亮跟着它的影踪,使劲扣动扳机,铁条呼叫着,可惜太迟了一点,大野猪刹那间就跑得不见了。
  嗨!华亮和阿牯同时叹息了一声。心中充满遗憾。妈的,今朝怎么地这样不走运?不过。谅你这家伙也跑不了,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打倒。
  看看雾也快散了,只得空空手地回家。
  走到村部大门口,太阳升起来了。天空瓦蓝明净,十分清新。有人推了一架板车停在墙边,车上是一头杀白的大猪,劈成四大片摆在那儿卖。车旁围了一大群人,却不是买肉,都看着车后的墙上指指点点。每个人的情绪都好象很激动。华亮正想走过去看看怎么一回事。有人就吼起他来了:
  “哇,亮仔,快来看,这事就你拿得来吃的。”
  “什么事?”
  走近一看,原来墙上贴了一张白纸写的通告:
  关于公开招标承包茶厂的通告
  为加快我村改革步伐,经研究决定向社会公开招标承包村茶厂,有关具体事项通知如下:
  一.凡年满十八周岁以上,具有一定做茶及管理经验的本村及社会各界人士,凭本人身份证,均可参回投标。
  二.参加投标者请于三日内向村茶厂招标领导小组报名,经审查资格条件符合者方可参加招标。
  三.茶厂承包期为二年。标底每年上交村里六万。
  四.参加招标者须预交风险金两万。
  五.公开招标时间定于五日之后,地点村部会议室。
              桐花林村茶厂招标领导小组
              一九九0年五月
  华亮看完通告,心头一扑腾,心想这老李真是说话算数的,真的就动起来了。看来自己的机会真的来了。他肩上抗着铁铳,反复把通告读了几遍,直到几乎背得下来。既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就在华亮看通告的时候,村民们越来越多,得知了这回事后,议论纷纷。
  “嘿,公开招标,这是尼姑做满月了,今朝干部开明起来了?”
  “听说是老李硬要村里做的。”
  “这茶厂早也要承包过了,这几年大脚弄什么呀?”
  “我看,这也是招假的,什么人都包得?明朝我也去报名。”
  “你看清楚了,要先交两万块的,你有那么多?”
  “哇,最后又是有钱人合算。”
  “算了算了,这钱不是我们吃的,几多茶厂都亏本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种些田。”
  “亮仔,这下就看你了。”
  ……
  华亮没有回答人们的话,拉着阿牯就走。到了没人的地方:“阿牯,有烟没?”
  “还有一枝。怎么地,你从来不吃的。”
  华亮点着了烟,狠狠吸了一口,又吐出来:“我要认真想一下,敢不敢去投标?”
  “亮哥的本事,有什么不敢的,包,我跟你做。”
  “问题是怎么地才有把握中标。还要先交两万,一下要拿出来,难呢。”
  “我说主要问题还是要想清楚包这茶厂合算不合算?会合算,两万块硬借也要借来。”
  “对,对。”
  两人边走边核计,走完一条村街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打算。这几年华亮东奔西走,到过闽南,也到过广东,也认识了一些朋友,对茶叶市场情况有所了解。前几时又到茶厂里摸过底,对茶厂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这两年闽北茶叶市场普遍疲软,这是事实。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是“六四”以后,一些反共国家对中国实行所谓的经济制裁造成;但是这种情况不会持久。只要世界上有人喝茶,就有人做茶叶生意;就不要怕销不出去。最主要的是我们国内自己生产管理上有问题。象武夷岩茶,安溪铁观音,照样好销。有些个人办的茶厂,也销的不错,可见只要动脑子,从改革管理入手,搞好一个茶厂不是没办法的。桐花林的茶叶,都是乌龙茶,本来质量不错的。可惜制作方法太陈旧,体现不了特色;再加上只有卖给市茶厂一条销路,怎么活得了?如果能够改革制茶方法,多搞档次高的乌龙,多打开几条销路,就按今年的产量,价钱起码翻一翻,产值可以达到一百万,只要有百分之十五的利润,就够了……
  “干,去拼一下!先把这茶厂包得下来,就是今年不挣钱,也是胜利。”
  华亮越核计,信心越足。村里那些干部,从来都拿另眼看人的,总以为我华亮不种田,不务正业,到处打浪荡,这一回我就非要做点名堂让他们看看。
  但是,当他们坐在华亮的厅堂里,筹划起两万元的风险金时,却大眼瞪小眼了。这两万元,对于刚刚解决了温饱的桐花林农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华亮这几年来虽然比一股农民好一些,算是村里的“万元户”,可是真要拿出这笔钱来,也是无能为力的。他翻遍了自己的箱箱柜柜,甚至把老婆的箱底钱都搜出来了,也凑不足一万。
  “都怪我,打小霜一下,去了三千块。”
  阿牯最后总共赔了小霜三千元,其中两千元是华亮先垫出去的。他好后悔当时自己太冲动。“我去问我叔叔借。”
  “算了,你叔叔也不是有钱的。让我想想一下。来,再给我一枝烟。”
  一枝烟抽完,主意也有了,华亮一骨碌站起来:“我去桐山一趟,打个电话。武夷山有个朋友,这几年做生意挣了不少,一二万小意思。同时也可以通过他问问武夷山做茶叶生意的人,愿不愿与我合作。”
  五天过去了,华亮风尘扑扑地从武夷山赶来时,口袋里满揣着参加招标用的钱。这位朋友接到他的电话后,问清了钱的用途,三话不说,就答应借两万。还答应帮助找茶叶的销路,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按低于市场价百分之五的价格卖给他。尽管条件苛刻了一点,但事既至此,华亮也没法,反正第一年只要不亏就是成功了。还是要感激这位朋友的。
  华亮走进村部会议室的时候,里面早已挤满了人。公开招标在桐花林,算是头一回的新鲜事,所以村民们都挤了进来看个清楚。他们有点不相信,这事会如工作队所说的保证公平竞争?因为以往村里不管承包什么,都是干部说了算,他们只等着盖私章就是。一些村民对承包中不合理的事,比如村干部利用职权优先承包好山好地,肚子里有意见,也就是骂骂而已,并不懂得利用民主权利和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的利益。这回公开招标,能不来看吗?
  经过招标领导小组的研究审查,最后确定有资格参加投标的有三个人。大脚,华亮,还有一个桐山镇上来的老吴。
  大脚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参加招标的。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茶,从来都以桐花林做茶老大自居,也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会把他从这老大位置上拉下来。那天燃冰在村两委会上一提出要将茶厂重新承包过的事,他就蒙了,脸色一下变的腊黄。老李说是说的好听,什么要深化改革,完善承包责任制,实际上还不就是不相信他嘛。不让他再做茶厂负责人了嘛。妈的,你这家伙,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想当年我让你喝了多少老酒,如今一当了官就翻面不认人了。这两年茶厂是不景气,可能全怪我?是他国营茶厂嘛。那几年我为村里挣了几多钱,就没一点功劳了?他气的没等会开完就回家去了。
  恼火归恼火,村里定下的事大脚再不通也没用。马上就开始公开招标。大脚本不想参加的,可大肚仁海对他说:“高叔,你也可以参加嘛,你要不参加,不是更让人认为我们温姓人没本事了,我都不服!不够钱,我借你。”
  好,参加就参加,我就不信,村里除了我,还有什么人敢承包?所以大脚一边生气,一边却是充满信心的。他第一个到会场,正正的坐在前边正中,面前很显眼的摆着一个旧黑手提包,里边装着两万块钱。
  镇上来的老吴,是桐山村的茶叶技术员,那个村的茶厂也和桐花林茶厂一样不景气,但村里却不想改变管理体制,老吴越干越没劲,早就想到别处做了,这下桐花林茶厂公开招标,他动了心,想来试试。桐花林人都知道他的,确实是做茶的一把好手。当然他也是志在必得,一到会场,就满面笑容地到处给村干部布烟。
  华亮是最后一个到会场的,一看只这两个对手,松了口气,什么也不说,从容地坐在一旁,双手抱着胸,静等开始。
  主持招标的是老霜,对招标作具体说明的是大肚,燃冰也说了几句公开招标的重大意义之类的话,马上就开始了。瑞义叔给参加招标的人每人一张白纸,他们只要在上面写上自己的承包金额数就行,打开后以最高者中标。
  华亮接过白纸,本想写个八万的,转念一想,这个数比标底高不了多少,没把握胜他们两个,跑了那么多路借钱,要是不能中标,不就白跑了?白跑不要紧,重要的是好不容易碰上的人生机遇丢失了。这茶厂不管怎么亏损,可架子还在,有那么大的厂房,那么多的设备,还有过去有过的名声,比他以前的小打小闹不知要好多少。只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凭借这个茶厂,他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和才干。就不信,自己读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地方,摸索了好几年,就不能把一个茶厂搞起来?况且,如果让大脚中了标,这人的德性,到时候不交钱,耍无赖,你也拿他没办法?这村再让大脚这些人乱做胡搞,算是彻底完了。为了自己,为了桐花林,就是不挣钱也要中标,他狠狠心,写上了十万。
  果然,一拆开,他的承包数最高,老吴七万五,大脚六万五。会场上一片惊呼,喧哗起来。不等宣布他中标,大脚狠狠吐了口唾沫就走掉了,倒是老吴有气度,走过来和他拉了拉手:“年轻人,有气魄。”
  华亮浑身的血沸腾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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