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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连日来,春姑处在一种空前振奋的精神状态中。
  多年来,她虽然有一颗不甘屈服于命运的要强之心,严酷的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甩向不幸的深渊。因为老海的成分是富农,她这个富农的女儿,就永远低人一等,尽管她比同村的其它女孩子更加聪明漂亮也没用。反倒引来女人们的忌妒和男人的垂涎。
  她根本记不起来自己这三十几年中有过什么舒心和体面的时候。沉重的劳作,艰苦的生活,她不在乎;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吃粗菜淡饭,穿土布草鞋,大家都那么过,她也捱得住。然而她家所遭受的政治歧视,却使人精神上万分痛苦。从她记事起,一看到治保主任凶神恶刹地喝斥阿爸,而老海唯唯诺诺的样子,她的心就象刀在扎。文革期间老海被人戴高帽游斗,她几天不好意思出门。人家的女孩子戴红袖章,参加民兵集训,上台跳舞唱歌,她连看都只能躲在角落里。这些都还不要紧,反正农村的人也蹦不到那里去,最终也还是赤脚农民。最令人痛苦的,因为成份不好,使她的婚姻爱情一辈子都没幸福。
  当燃冰住到她家,出现在面前时,眼前曾经闪过一道希望的亮光。她与他那一段短暂的恋爱,令她终身难忘。但是他们终于分手了,为此暗中流了好几天泪。最后她和阿水结婚,那是多么万般无奈。阿水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粗壮的象水牛,也象水牛一样只知整天埋头干活。可是别看他外表粗蛮,其实却生性懦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至于男女之间的风情,就象三岁小孩一样无知。他能干,能吃,一餐少不了五碗大米饭;能睡,一上床就呼噜呼噜直到天光。有时她真怀疑是不是嫁了根木头。这样的夫妻生活真是乏味极了。所以一怀上小莲后,就把他赶到下廊间里去独自睡。他也够老实,从此就在下廊里睡。也从无怨言。在他看来,有这么个能干漂亮的老婆,又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满足了。
  但是对于春姑来说,生活就黯淡极了。阿爸无能,老公憨笨,女儿幼嫩,家里的一切都要她顶着撑着,根本无法跟他们商量。只有自己拿主张。虽说要强,到底是女人。农村里许多事出不得面上不得桌子。她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坚强宽阔的男人肩膀,让她靠靠歇歇。特别是在遇到一些轻浮男人对她无礼的时候……
  春姑做姑娘时就漂亮,生了孩仔后越发显得成熟有魅力。胸脯臀部更加丰满鼓实,手腕更加圆润红活。这就惹得一些男人老是色迷迷的盯着她,嘴里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喂,胸膛前什么东西在跳?我来帮你抓。”
  “春姑,今晚来与你对花仔,怎么样?”
  “小弟仔肚饿了,你有奶让他吃吧?”
  ……
  这些口头上的事,也就算了,农村里的人,没事做了总是爱说这些疯话。你疯我也疯,他们嘴巴上讨不了她的便宜去。讨厌的有些男人喜欢动脚手,不是在胸前抹一下,就是在屁股拧一把;有一回村里放电影卖花姑娘,四面八方的人都来看,小小的会堂挤得水泄不通,她抱着小莲去看。前边让人占满,只得站在后面,不一会功夫身边就挤满了人。她的背后也有人紧紧粘着,开初不介意,后来就觉得有点不对了。屁股后面总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她走不开,只好腾出一只手伸到背后摸摸看是什么。这一摸不要紧,竟是男人的那个弟仔。硬梆梆地在她后面乱磨蹭。臊得她浑身冷汗。连忙缩手想跑,可被人堵着,那跑得动?她不好意思叫,只得由他去,直到那家伙阳水放出来软下去为止。屁股上一片湿滑,好久了还觉得恶心。
  最使她讨厌的还不是这些男人,而是大肚仁海。
  大肚比她大几岁,老早就对她不怀好意。她可是一点也不喜欢他。虽说他当时也长得白白净净,一点不象其它村里那样粗朴;但也就因为这样,她更不喜欢他,总是一股阴阳怪气的神情。对待女孩子,公开场合一本正经,一到没人的时候就嘻皮笑脸,动手动脚。自从在晒谷场上闹过一次,她就注意尽量避开他。可是既在一个村,同饮一井水,哪能躲得干净?那时他是民兵营长,村里有头有面的人物。象她这种家庭成份的人,那敢得罪他。不过尽管那次她给了他一些难堪,他倒象不怎么介意;见了她也不象别的男人那么粗鲁。和她说话,也是要争取进步,他肯帮助之类。开初她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冲动,也就不计较他了。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死心。那次国庆前,公社下命令说要各大队都要排演一些文艺节目欢渡国庆。大肚见过一些世面,这事就由他主持,令人想不到的是居然把她选去排练节目。
  这是个新鲜有趣的事。虽说她从没上过舞台,可总是很羡慕那些在台上能歌善舞的人。更重要的是自己能有机会上台表演,说明自己也和别的女人一样被人看得起。因些她就很乐意地接受了任务。担任导演的是一个女知青。大肚也常来看,时而发布一些命令。一本正经的指手划脚。春姑的身材虽然不错,那女知青直夸奖她天生的舞台形象,然而不知是没有文艺细胞还是做惯了粗活手脚僵硬的缘故,她的舞姿总不行,一点也不袅娜。女知青教了几遍效果不佳,只得叹着气说:“不是这块料。”幸而别的村里姑娘也跟她差不多,都不是那块料。大肚却一点也不叹气,看了彩排后,十分满意:“行了,乡下锣鼓乡下敲嘛。”
  有一天她到会堂时,别人都还没来,只有大肚先在。见了她,立即笑着让坐。因为混熟了,她也就不拘束了,在他旁边坐下。
  “春姑,过两天就要正式上台了。这可是你好好表现的时候了。”
  “你宽心,我一定会认真跳好。”
  “你有这种精神,我也宽心。你晓得不,为了你这次上台,我担了几多压力。有人说你成份高,不能上台。我说你是可以教育好子女嘛。只要表现好,就不能歧视。”
  “谢谢你了。”春姑诚心地说。
  “谢什么,只要你得知我的心就好。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提拔你,我已经把你列为基干民兵了。你还可以入团,我做你的介绍人。唉,你是一朵鲜花,可惜长错地方了。”
  这一说,勾起春姑的无限心事,不由得眼红了:“我命苦。没有那好运。”
  “怕什么,有我呢。”大肚拍着胸膛:“我这人最喜欢帮助人。真的,有什么事宽心找我……”
  说着一把就拉住她的手,“你是好女孩,我一直喜欢你的。”
  春姑想缩回手,他不但不放,还大胆地伸出手来将她一下抱住,嘴就往她脸上蜜。春姑又急又慌,一时楞了,不知如何是好。开初手足无措,只觉自己被人沉重地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大肚伸出一只手在她胯间摸索,上身的压力轻了,这才忽然清醒,用尽全身力气,使劲一推。大肚一下不防,往后一个趔趄,春姑如释重负,翻身拔腿就跑。
  大肚还想追,正好其它人也来了,无奈。马上装出一付正经面孔。春姑头也不抬,直从他们身边擦过,跑回家,委曲的哭出声来。没想到大肚还是本性难移。本来对他的印象好起来了,觉得他不象别的村干部那样总是对她家里人吹胡子瞪眼。这次叫她参加文艺演出,还感激他呢。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是再也不去排练了。
  后来大肚派人来叫了二次,她无论如何也不去了。听说他发火了,发火就发火,反正再怎么样她都是农民,都是抡锄头刨饭吃。你再威,总不能不让她抡锄头吧?一直到后来开国庆庆祝会,都没去看,怕再碰到他。也怕碰到别的不老实的男人。她一直想不透,那些男人究竟怎么回事,见了她就跟疯狗牯似的。也许天下男人都一样吧?花仔本里唱道:
  牛在草丛要吃草,蜂在花边要采花;
  世上男女都一般,青春少年爱风流。
  可你已经是有妇之夫,又是大队干部,你总不能欺侮人。何况,这些事总要两相情愿的,怎能硬蛮呢?
  不过,在所有那些盯过她的男人的眼光中,也有一双是充满真诚和同情的。
  那双眼,嵌在一张长方形的黑脸上,浓黑的头发和粗重的眉毛下,略显突出的眼珠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放着一股淡淡的光芒。初时她并不在意这双眼睛,因为他在生产队的年轻人中并不惹人注目,他只是一个牧鸭的少年,人们只是看到他经常在田野上和溪流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挥来舞去地赶鸭子。直到有一天他从乡里的高中回来,做了生产队的保管,人们才感到这个默默的年轻人对于他们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七十年代正是农业学大寨最高潮的时候。桐花林虽然远离大寨千万里,气候土地状况相差很远,仍然把大寨的所有做法搬来了。发展生产以粮为纲,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一方面挖水渠修水库,一方面并小田为大田;一切的小自由都取消。修水利农民欢迎,桐花林有不少田都是望天田,迫切需要水。并田农民就不理解了。闽北山区多是水田,土层很浅,一尺深以下就是僵硬的粘土或风化石;又多是山坡梯田;改造起来不知要费多少力气。而且把僵土翻上来,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种熟;新并田当年插下的稻子,高高低低,黄黄绿绿,象癞痢头一样难看,一些保守的老年人见了就叹息摇头,说这是做恶。虽说是做恶,但世界上的事总是很难预料。当年盲目做恶,没想竟为十年之后的农村改革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此是后话不提。当时因为盲目并田,桐花林粮食产量锐减,征购任务却一斤不能少,这样农民的口粮立刻紧张起来。一过完春节,许多人家开始闹饥荒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将饥火燃烧的眼光集中到生产队的粮仓,集中到保管华亮身上。
  尽管生产队仓库里的粮食并不多,除了春播必需的稻种外,只有一些必要的集中劳力时使用的谷子。可是在人们的心里,总觉得依然满满的。“大仓角,女人肚”,只要集体仓库随便哪个角落扫扫,也就够他们吃了。尽管从仓库里称谷子要队长批条才行,可在人们的眼里,华亮的权力仿佛比队长更大,只要他肯松一个口子,他们的肚子也就饱了。华亮的家里热闹起来,许多人用讨好的口气:“亮仔”“亮叔”地叫着;一些心眼灵活女人便趁夜里华亮独自在仓库睡觉的时候悄悄地去打他的门。所有围着他转的意图只有一个:粮食。
  春姑家也快断顿了。她家里人口少,分得的人口粮本来就少;工分也少,老海的成份使她家的每一个人不管怎么能干都只能比别人少一等工分。粮食少,可是吃饭的肚子并不比别人小,特别是阿水,比一般人肚子更大。幸亏春姑平时精打细算,能吃稀时尽量吃稀,能用番竽菜叶凑合时尽量用番竽菜叶凑;才勉强渡过了年。但是过了年又怎么办?春播才刚刚开始,稻种才刚刚落地,要等新谷,最快也得百日。这一百天的日了怎么挨?家里谁也不管事的。春姑每天做饭时看着那日益减少快露出底的谷仓,心里愁成了乱线疙瘩。但她无论如何也要让阿爸和阿水吃饱肚子的。特别是他们到远处干活需要带午饭时,更要让他们多带点饭。出远门,走远路,干重活是饿不得肚子的。还有孩子,才几岁的小人,更不能饿肚子。她没法子变粮食,于是只好苦自己,尽量的吃少吃稀。
  插秧开始了,大队动员妇女都下田去。春姑也不例外。她本插的一手好秧,一点也不输给男人的。可是今年不同了。一下田就觉的心慌气短,浑身软绵绵的。到了半上午过后,简直就象在腾云驾雾,两眼一阵阵地发黑,背上一阵阵地出虚汗。她明白这不是病,而是饿的,过年后连着二个月她没有吃过一餐饱饭,全靠稀饭和番薯干撑着。吃这样的东西,不干重活还可以,现在农忙季节,插秧争分夺秒,一下田几个小时手脚不停,肚里那点东西那顶得住?一二天还可以硬撑,多干几天就撑不住了。所以有一天快午的时候,她插着插着,忽然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在田里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清醒来,朦朦胧胧地听得有人在说:“没事,是饿的,营养不良,饲点葡萄糖水就好。”一阵倒水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将她扶起来,一股甘甜的汁水慢慢流进嘴里,流进肚里,流进心里,她的五脏六腑顿时舒展开来,手脚也恢复了力气。终于完全醒了。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华亮那双闪着光芒的眼睛,他注视着她,流露出一种关切与同情的神情。
  喂她喝葡萄糖水的大队医疗站赤脚医生家富见她醒来,松了口气。“好了好了,我见亮仔背你进来,还以为是什么急病呢。一拿脉,才得知不是病,是人没得吃,太虚了,唉,你怎么也饿的这样?真真是作恶。”
  她不回答,从竹躺椅上站起来就走。虽说好多了,到底脚还软,踉跄了一步,华亮连忙把她掺住:“嗨,再休息一刻走来得及嘛。命是自己的。”
  她心头一酸,热泪哗啦啦地流了满面。命当然是自己的,可自己这条命又有谁怜惜过?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她说这种话呢。她不由得有点感激他了。但她并不说一句话,不管不顾,挣扎着离开医疗站。华亮见她仍很虚弱,也就不松手,一直把她扶到家门口才走。走几步又停下来,:“等下,我给你拿点米来。”
  他匆匆跑去,一会儿功夫,又匆匆赶来,手里拎着一个口袋,沉甸甸的,一把扔到她门口:“先拿去救急。莫让人知道。”不等她说话,他又匆匆跑了。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温热的感觉。
  自此便常得到他的接济,当然是偷偷摸摸的,一点一点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找他。通常她总是趁无人的时候,只要她在晒谷坪的围墙外一露面,轻轻叫声“亮仔”,他便会意了,当晚或迟或早在她门外放一个小篮子,里边装着一些大米。这虽不怎么光明正大,可人到了那种地步,也就顾不得更多了。好不容易熬过了春荒,早熟的稻子可以割了。饥饿的人们松了口气。春姑也意外地得到一份软工做:晒谷子。
  在学大寨时期,农村妇女能做的最轻松的活儿也许就是晒谷子了。刚从田里刈下的稻谷,总是湿漉漉的,必须马上将它摊开晒干,才能入库。挑谷子进出的工作自然由男人做,翻晒谷子的工作不需要太大的力气,自然就由妇女做了。男人把湿谷子一担担从仓库挑到晒谷坪的竹席子上,妇女便用一根长木耙将成堆的谷子耙开摊平,过一个时辰又耙动一次,以便水气更快散发。到傍晚就把晒干的谷子又耙成堆,装进箩筐,让男人挑进仓库。这种活儿,可以穿着鞋子干,比下水田的活儿不知轻松多少。挣的工分并不比田里少。所以一般的妇女很难轮到干的。这回派到春姑,可是天大的运气。同时也惹得别的女人好眼红。
  春姑心里明白,派工虽是队长宣布的,实际是华亮的主张,他是保管,负责晒谷子的,要叫个把人来,队长会买他面子的。虽说事先华亮没对她说过,实际上即使在送米给她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她却凭直觉知道是华亮照顾她。所以,开始干活时,她总是早出晚归,特别小心,特别认真。待到快午的时候,她总是自告奋勇留在仓库看场,而让别的女人先回去做饭。别人都是干部的家属,她什么也不是,只有多干活,才能让别人放心。保住这份活干。同时也不给华亮丢面子。
  华亮跟以前一样,很少说话。但她总觉得跟他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如今早稻成熟了,她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向他要米了。但心里总是对他保持着感激。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双闪着光芒的男人的眼睛。有时半夜醒来,听着隔壁间阿水的呼噜声,一时睡不着,她便莫名其妙地会努力回想他背她到医疗站的情景,努力体会他的大手碰着她的肌肤的感觉。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很有点象当初她恋着知青燃冰时的感觉。忽然心跳脸热起来。自己是有夫之妇了,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
  可是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着她的心灵。有时她甚至想,要是她做姑娘的时候就常和他一起玩就好了。可惜那时她根本没注意到他,在心目中他只是一个看鸭的大孩子,虽然她的年纪跟他差不多。他还没结婚,听说连对象还没有,他那么个男子汉,会没有女人在身边?
  自此她对华亮用了一点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人一用心,万事成精。自对他有了心思,便有意无意地有事没事地找机会和他攀讲。
  华亮虽不善说话,如何不得知她的特别意思?桐花林的女人是出名风流的。华亮自小见了多少风流事?当保管后,更是有许多女人给他甩媚眼,唱花仔。但他生性拘慎,二十来岁了还不敢正眼看女人。对那些女人的多情也就置若无闻。况且他高中毕业后,还不甘心就这样种田到老,还想找机会蹦一蹦。所以也就没考虑找老婆的事。可是这一次不同,他的心有点浮动了。
  春姑长得不算白嫩,但五官清秀,鸭蛋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凤眼,睫毛长的象洋娃娃,虽说生了孩子,身段依然匀称丰满,奶泡鼓鼓的,屁股圆圆的,腰肢细细的。且百伶百俐,不由令人爱惜。
  一天中午,照例的是春姑留在仓库看谷坪。女人们都回家了。仓库内外静悄悄的,她拿条板凳,靠大门坐着,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晒谷坪的动静。坪上摊满稻谷,一片金黄。有几只麻雀在谷坪上叽叽喳喳地追逐着。日头开始的点热辣辣了,人也有点懒洋洋的。她正迷迷蒙蒙的,华亮忽然走了进来。今日是桐山镇的集日,他把谷子挑出去后抽空赶了趟集,这下才回来,顺路拐到仓库看看。见春姑一个人,有点奇怪:“她们呢?”
  “这下没事,先回去做饭了。亮仔,你去赶墟,卖什么好东西来?”春姑没话找话说,很高兴他们能单独在一起。
  “没得东西。看看一下。”华亮确实没有买东西,他只不过是在墟上转了一圈而已,饱饱眼福。扁篓里空空的。
  “不给你老婆买些什事?”春姑故意问。
  “没事买。”一提起老婆,华亮有点扫兴。
  “我不信,让我看。”说着就去拿他的扁篓,伸手在里边摸摸,果然空空的。
  春姑把手伸进去却不出来了,故意叫了声:“哎呀。”
  “怎么啦?”
  “你这篓有刺,痛死我。现在要你赔了。”
  “让我看看。”华亮接住春姑伸过来的手,那手虽长年劳作,依然圆活红嫩。手后袖子遮住的臂腕,,此时露了一大段出来,细腻光滑,闪着绸缎般的光泽。他看了下,并没有伤痕:“刺在那里?”
  “在这里。”春姑紧紧握住华亮的手把他按在自己的胸脯上。到了这个时候,华亮再木讷也明白了,一股热流从腹底冲上来,他一把抱住春姑,狠狠蜜住她张开的嘴唇,她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一股酥麻的感觉电流般透过全身,晕晕胡胡的,发着梦呓:“亮仔,亮仔,抱紧我抱紧我……”
  华亮抱着她,一步步走进楼上的谷仓。……他们在木楼板上翻来腾去,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也忘记了我和你,只觉的天地万物你我他都化作浑然一体;他们是星星,是空气,是河流,是山峰,是百灵,是蜜蜂,是原子,没有谁来向他们发号司令,也没有什么东西来约束,只是随心所欲地释放着能量,撒播着生命的种子;
  ……
  终于,他们从那个辉煌的世界回到了世俗的楼板上。春姑睁眼看着华亮精壮的肌肉,摸摸自己的乳房,重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情不自禁地抽噎起来。热泪滔滔地流着流着:“亮仔,你可千万莫把我丢。”
  亮仔轻抚着她,心中也充满了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幸福与满足感,“只要我在,就不会忘了你,你是我的好人。”
  ……
  从此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脸色红润,走路轻快,更重要的变化则还在内心,她的多年黯淡乏味的精神世界突然间升起了一轮希望的太阳。虽说他们幽会的机会很少,但那期待中的激动却始终萦回在心头,那幽会后留下的快乐也令人回味很久很久。特别重要的是,她的孤立无助的精神现有找到了一座坚强的靠山。她向他诉说心中的苦恼,找他商量家中的大事,虽说许多事最后还是要她拿主意,可她还是愿意听他的意见。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台湾的阿桐回到桐花林,又给她的生活注入了新的内容。这位堂叔,虽然年纪与她差不多,见识实在叫她佩服,人家到底是外边大世面的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多。许多事听起来象放屁封神。他说,台湾一般人的月工资都在三万块以上,折合人民币一万来块;差不多人家都有小车;出国就象大陆人出县一样方便。台湾的农民已经很少有人用锄头打田了,基本上是机械化,老一辈的农民因为有土地,所以是台湾最有钱的人;阿桐说他在台湾不算有钱人。但看他在大陆出的花钱,简直象百万富翁。这次回来,每个亲戚都给东西,当然给她家最多,金器就不少,算起来至少要上万;到桐山镇洗一次头,出手就给人二十块。最使她感动的,阿桐对她家的一片亲情和对桐花林的乡情。他虽没有到过桐花林,可是把它当作自己家一样。他说他爸交待的,他要代他爸回乡了却心愿。千万不敢怠慢了乡亲;而最令她兴奋的则是阿桐要办厂的打算。
  阿桐说,新型人造板厂办起来,就要请她管事。当时吓了一跳,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地能管事?连机器怎么转都不知道!可阿桐说不要紧,知道她能干。她主要是管管内部的事,大的事情有他,他是董事长。具体的有技术员,他会从台湾请一个技术厂长来。她只要把工人管好就行。自己人,办事放心。
  尽管阿桐这么相信她,心里还是虚虚的:“我是女人家,不管怎么都压不过男人的。你要是找管事的,最好请华亮,村里最合式的就是他了。”
  春姑把华亮的情况跟阿桐说了之后,阿桐极为重视,连连点头:“好吧,你就叫他明天来和我面谈一下。”
  阿桐的决定叫她激动的不得了。她找到华亮,把这消息告诉他,“桐叔是真心办厂的,你明朝一定去见他一下。”华亮听了这消息,也有点出乎意外:“要是真的倒好,就怕他是说说玩的,以前也有一些台湾人来桐山镇,也说要办这厂办那厂,来的时候攀讲的闹热,一走了就没那事了。”
  “桐叔是动真的。他说是了却他爸的一件心愿,他爸一定要在家乡办一样实事。而且他已经到市里去办有关手续,还给了我三千块筹办费。”
  “不是说他要他爸的旧房子退还去,才肯在桐花林投资吗?”
  “他对这老房子无所谓。这是我爸的心事。不在乎一幢房值几多钱,是要出一口气。这些年我家因为一个成份的事,被村里人欺侮的死。”
  春姑说着来气,眼眶红了。
  “可是政策有规定,土改的事不属于落实政策范围。老霜也说了,要退这房,先把他的书记撤掉。不止老霜,还有几个老村干也是这态度。”
  “老李说他会做工作。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房的事我也不服气,土改是没收地主富农的东西,可是当时桐叔的爸已经离开桐花林,根本就没有评成份。胡里胡涂地被人当作地主房子没收掉。”
  “你这样想,他们可不是这样想。他们也要争口气。解放几十年都是他们吃得开,这一下怎么没用了?就什么人有钱什么人说话响了?至于办厂不办厂,他们无所谓,老霜说,再大的厂,也是个人的厂,与集体没关系,没利益。他一直都在反对发展个体企业的。说这是搞资本主义。”
  “这样说厂就办不起来。老霜他们怎么这样保守?嗨,真真气死人。”
  “莫气莫气。我也不是说一定办不起来,阻力大就是。工作队态度明确,乡里支持,老霜再反对也没用。我想,这个厂还是你做,我帮助你就好。”
  “为什么?”
  “我刚刚承包了茶厂,有好多事要料理,怕没有那么多精力,没办法再到别处做。”
  “我也与桐叔说了这情况,桐叔说那个茶厂那么小,没什么意思,你要真到他那里做,一个月付二千块工资,做的好另外还有奖金,你那茶厂一年能挣几多?”
  “不是那么说的。包茶厂挣多挣少是一回事,本来我也想头一年不挣钱的。重要的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事要算数。我承包的事就是屎也要吃掉。再说,老李对我承包这茶厂抱了大希望,我要是不做,就等于他的改革失败。桐花林经济要上,靠现在的村干部没办法。老霜叔是好人,可是他的思想太保守;大肚是把角色,可是只想着谋私;老李与我讲过,很快就要调整村委会班子。我还想争取今年选上村主任呢。”
  “哇,你有这么大的心!”
  “不是心大心小的问题。桐花林要上去就非要解放思想不可。你要真的管了厂的事,没有村里支持也难做下去。我要当了村主任,无论如何也会支持你的。到那时,什么事不好办!”
  “说笑话吧!到时候你当了官,早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到那时我们也尝尝做真老板的味道。一起去坐飞机,住高级宾馆,也渡一次蜜月。”
  “想的美!”春姑唾着,身子已软软地倒在了华亮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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