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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燃冰回到村里,立即召开两委会议,正式提出发展桐花林经济的设想和当前要做的几件事。首先是关于阿桐投资办厂要村里解决的事。
  新型板厂的成功与否,对于燃冰对于桐花林对于桐山乡甚至全区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凌书记已经向区里夸下了口,把这个投资项目作为今年的重大经济突破,因此也引起了专员的高度重视,捎话给燃冰:一定要把这个项目搞好,迎接省农村工作会议的召开。
  这等于给燃冰下了死命令,这个项目只有上,没有退路了。事实上即使专员不说话,他自己也要把这项目搞上去;你今年在桐山乡做什么的?就是要带领农民走社会主义富裕之路嘛。但是农民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不是靠你用几句空洞的说教就解决的。多年来我们的一些领导,习惯了用大道理来灌输,习惯了做轰轰烈烈的表面文章;这种思想工作方法是实行计划经济,社会生产力低下,物质极度匮乏,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极低情况下的产物,在那种社会条件下也有很大作用。但是如今情况不同了,改革开放已经搞了十年,单一的计划经济已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逐步代替,人们对是非包括对社会主义的判断与评价,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标准,不再是光听你说,而是看你干了;人们信服的是能给他们带来实际利益的实事;你这个党的干部要想不辱使命,使桐花林农民真体会到社会主义的好外,你就得解决农民关心的热点焦点问题,就得把这个厂扎扎实实干,上去。
  阿桐到省城去看他舅舅时,谈起在桐花林的投资办厂意向,被他表弟知道,连夜从闽南驱车赶来,把阿桐接去,做了许多说服工作,又看到闽南的投资环境确实比桐花林好,便有些心动,想从桐花林撤兵;但因事先已向春姑他们许下了诺,老父也有为家乡办些事的心愿,不好一时答应表弟。心想待回桐花林后再作决断,如果桐花林不能满足老父的愿望,他自己的事不能如愿,再到闽南办厂。所以他回到桐花林后,态度非常明确:如果村里能满足他的条件,投资就不在话下。至于他与白梅之间的事,自然不好对燃冰说。经过与白梅的面谈,失之东墙,得之西榆,白梅果然把玛利叫来,和他在城里吃了一次饭,见了玛利,相见恨晚,马上难分难舍。
  白梅跟燃冰汇报办厂的事时,自然也隐去了她与阿桐私人间的过节,只是说:
  “他在闽南的表弟正在拉他去那边投资,如果我们不积极创造优惠条件,这个项目很可能告吹。”
  “能不能再跟阿桐做做工作,其它的事还好说。退房的事比较麻烦,那房值不了几个钱的,何必计较。”燃冰还想说服阿桐。
  但是白梅断然否定了:“我已试过了,阿桐是不会在这件事上让步的,他甚至说,投不投资无所谓,但这房一定要争回来;如果村里坚持不肯,他就诉诸法庭,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这已不是经济上的问题而是感情上的问题了。”
  这样看来,关健的症结就在桐花林村干部这边了。他并没有事先与老霜他们谈过这事,但是凭他对这些人的了解,知道根据他们的思想水平,这事不会那么容易通过的。
  事实上村两委会讨论这事的结果,比预计的还要糟。
  燃冰将退房的事提出来后,村干们一片沉默。抽烟的抽烟,喝茶有喝茶,翻报纸的翻报纸,没有一人表态。
  老霜见没人说话,不得已说了几句:“李书记刚才已经讲过了,大家有什么意见都摆出来说。”
  仍是一片沉默。
  “其实这事很简单的,只要算一算账就清楚了;如果台湾人在这里投资办厂,直接受益的是我们村,不但使桐花林的几百个剩余劳动力有出路;每家每户都能增加几千元收入;同时也促进我们村的山地开发,可以大力发展林业生产;其中的得益也是相当可观的;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厂启动,我们不仅增加了农民收入,还能培养工业人才,为下一步经济发展打下良好基础。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我们村要奔小康,只有走办工厂的道路。我们损失的,仅仅是一幢旧房子,不过几万元。这样的合算事,何乐而不为?”
  燃冰觉得,这样的算帐方法,村干们应该要听进去的。
  “李书记说的没错。不过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办这厂这么合算,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办,而要让台湾人办?”
  说这话的是个五十左右的汉子,他是多年的老治保主任。长得又高又瘦,深陷的大眼眶,眼珠子终日骨碌碌盯人;此人据说有些功夫;脾气特燥,动不动就喝斥训人,文革时那些四类分子见了他就吓得浑身发抖;燃冰当年也曾被他斥骂过。如。今不抓阶级斗争了,但他脾气依旧。只是如今的小流氓不象当年的四类分子,一点儿也不怕他;非但不怕,还常常跟他开些玩笑恶作剧。他有时气起来,就边骂边嚷嚷着不干了。但不知何故却还一直干着没退。
  燃冰心想老治保这话问的好,为什么不自己办?这道理很简单,我们自己目前没能力办嘛。办一个工厂,特别是现代化的工厂,绝对不象种几亩田几棵树那么简单;要资金,要设备,要技术,要人才……,缺一样都不行;然而我们手头有什么呢?除了一些资源和低素质的劳动力,别的一无所有。好多东西都有钱赚,比如小汽车,家用电器,小日本用它在中国赚了多少钱?难道中国人就不知道生产这东西赚钱吗?可我们自己目前还没能力搞,就只能眼睁睁地让小日本赚我们的钱。但是我们忍住眼下的亏,让他们赚钱,为的是将来我们也能赚钱。这就是为什么老邓要对外开放的原因。但是要让这些农民理解这个道理,并不容易,所以他不想说太多,只是反问:
  “让你来办,这钱让你赚,怎么样?”
  老治保一下就傻了眼,连忙摆手:“我是没这本钱,也没这本事。我是说政府为什么不办?”
  “政府要办的事多,哪能包办一切?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了,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发展经济,只要能促进经济发展,谁来投资办厂政府都欢迎。”
  “原来这样,有道理。我没话说。”老治保呼哧呼哧地吸起烟来。
  “仁海,你有什么意见?”燃冰心想光坐着等不是个办法,倒不如主动点。
  大肚见问,笑了笑,“台湾人来我们村投资办厂,当然是好事,我没什么意见。他要办办就是。他要能赚钱,也是他的本事。我只是想不通,他都那么多钱,还要那幢旧房干什么?土改的事我不清楚,可这房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集体在使用,前几年搞包产到户时,也有人提出来要把这房卖了分掉,是老霜叔硬顶住不让卖,才把厝保住到今天。否则他台湾人想都没东西想。早知今日要退给台湾人,那时卖掉就好。不过现在卖也来得及,台湾人想要,我们就卖给他。”
  这一说,会议室顿时热闹起来,村干们交头接耳,纷纷赞成大肚的意见:“对对,卖了它。”
  “叫台湾人拿十万元来,就把房子给他。”
  “莫说天说地的!”有人喝道,燃冰顺声看去,是老治保。“你们这些人,说话不要费力气的!如果台湾人肯买,还用我们花这么多时间来讨论!”
  “他不肯出钱,难道我们白送?我才不肯。”一个村委反驳他。
  “土改没收的地主房子,就是我们的了,他还想翻天?”。
  但老治保一旦思想通了,也振振有辞:“如果真是地主房子,当然人家没话说。问题是当时并没有评定人家的成分;说他是地主,是我们这么说,可认真想想,我们又有什么根据证明人家是地主?我们要凭良心说话嘛。”
  这一问,倒把在座的所有村干部问倒了;阿桐的父亲老早就跑到台湾,土改时根本没人在桐花林,只有一幢空房;确实没评成分。那房是怎么没收的,谁也搞不清。
  可是农民有农民的逻辑,“依你说,就这样把房子白白退给台湾人?”
  “不是我们的东西,该退就退。”
  “老治保,你说话要注意立场!”大肚说。
  老治保一听,顿时大怒起来:“什么立场?我当治保主任这么多年了,整四类分子也整了多年了,谁敢说我立场不稳。我看你更要注意立场!这几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吃冤枉的!”
  大肚顿时脸皮涨得通红,也怒道:“放你的狗屁!”
  ……
  一时会议大乱,燃冰没料想这些村干部还是这样粗野,说吵就吵,说骂就骂。他看老霜,对这一片混乱几乎无动于中,照样抱着双臂看热闹,好象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其实燃冰哪知道,老霜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农村的人嘛,就是这样燥爆,不动手打架就好了。吵累了自然停止。
  白梅却受不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开会的;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吵的跟菜市场一样,骂起来满口粗话,不堪入耳。不由得皱起眉头,直向燃冰示意,希望他能开口阻止。
  其实燃冰何尝不想开口阻止吵嚷。不就是一幢旧房嘛。他很后悔把这事提到这么多人面前研究。其实村里多少重大的事情,开过两委会讨论的?水库工程仅中间改变设计一项,就增加几十万开支,这事又有几个村委通过?大肚固然奸滑,但老霜也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对自己愿意做的事,自己就拍板做掉;不愿意的事,就推到集体研究;村两委人那么多,管你讨论什么事还不都有不同意见?。
  他瞧着老霜那付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上了他的当,一股恼火油然而起,他狠狠地握紧了拳头,真想象当年当知青时那样揍他一拳;但他如今毕竟不是当年的血气方刚的青年了,在官场上的多年磨炼,使他学会了克制自己;且让你们吵吧,我就不信摆不平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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