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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阳历六月天,天气转热了。万物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幼芽长高,嫩叶变粗,细枝变壮,血红的杜鹃花开过了,山岭脱下五彩缤纷鲜艳活泼的童装,换上深沉墨绿的外衣,变成一个茁壮的青年;田野则变成了一个初孕的少妇,广阔的洋面田上,双早稻抽穗扬花了,无数微细的稻花,在艳丽的阳光照耀下,伸开银色花瓣,吐出金黄花心,喷出令人陶醉的清香;春天时桀傲不驯的桐花溪,此时也深沉多了,兰色的水流顺着河床缓缓淌着,发出有力的喘息,载着一架又一架木排走向远方。
  桐花林的农家,又开始忙碌起来,田里的稻谷很快要黄,必须清好晒场,补好谷席箩筐;沙滩上的西瓜大了,早熟的已经可以摘下上市了;矮坡上的柑桔也有小孩拳头大,青皮桔都能吃了;今年的气候,算得上风调雨顺,可望又有一个不错的收成。而最令人兴奋的是,村里那个台湾人办的新型板厂,开始招收工人了。
  虽说退房子的事没有尽如人愿,老海还在嘟嘟哝哝,阿桐的其它要求都满足了,在桐花林投资办厂的事也就十分顺利,他在拍板成立桐花木业有限公司后的第二天,飞回台湾,一个月后再来时,带了资金,还带了一个负责全面技术的台湾人阿利来。据他说,设备已在台湾购好,很快就会运到。本来燃冰还有点担心阿桐回去后可能不来了。过去有过这样的事,外商来的时候,讲的满城风雨,信誓旦旦,可一回去后就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这下完全放心了。
  阿桐办事的效率也真快。一到桐花林,立即组好了工厂的班子。他自任公司董事长,阿利任公司总经理兼生产部经理,春姑任人事部经理,玛利任公关部经理。春姑男人阿水看大门;小莲送去省城培训当质量检验员。老海没有给他头衔,只叫看管工地材料,说好一月付给三百元工资,老海大高兴,每天早起晚归,十分负责,因此也与跑到工地上说不清是玩还是想捞摸一点东西的村民吵了好几次。工程队请来了,把租来的猪场和房子按厂房的要求重新修理,四边围墙重新加固,昔日荒凉寂寞的猪场顿时显现一派热闹忙碌的景象。
  招工的事,主要由春姑负责。她在厂门口和村里阴阳井边各贴出一张广告,明明白白地写着:
  本厂须招收工人二百名,月工资二──五百元,有意者请到公司报名。
  这个消息马上在桐花林传开,很快又传到邻村和镇上,于是每天报名者络绎不绝,桐花林大多数人家都有人报名,有的人生怕录用不上,报完名后又到春姑家请求;还有的人找到燃冰白梅,央他们为他说话。有好几个村干部的家人也都跑来报名。台湾人定的工资标准不算高,但对于桐花林农民来说,一月能挣到几百元现钱,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对妇女来说特别有吸引力。报名的特多。春姑整天被人跟着,忙得顾不上家务,可是心里十分快活,她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在人面前有了说话和决定的权力,对于她这一向要强的人来说,能不感到扬眉吐气?
  华亮承包了茶厂,也忙的屁滚尿流。茶厂眼下虽然还是不很景气,但是已在内部管理方面实行改革,每道工序都实行承包责任制,把每一个人的收入与他的劳动质量挂起钩来,充分调动了每一个人的工作积极性,在茶厂做事的人再也不敢偷懒消极甚至偷茶叶;销售方面他不仅通过武夷山的朋友与那里的一个茶叶大商挂上了钩,还与闽南的茶叶商挂上了钩,他们表示,只要你做的茶叶质量符合他们的要求,有多少就要多少。有这样一个良好开端,到时不怕上不去。他之所以不愿到台资企业去做,宁可自己拼命,是这样想的,这木业公司虽说村里也有一点象征性的股份,其实是外资企业,台湾人说了算的,你干的再好也是替别人打工挣钱。而茶厂是集体企业,自己是共产党员,又是自己将它承包过来的,有责任把它搞好,要是集体的茶厂在他手上垮掉,岂不让人笑话?所以他也根本没法帮春姑。
  白梅倒三天两头到工厂看看,尽管这厂已经起步,阿桐又亲自坐阵,但是毕竟人生地疏,有许多事需要工作队协调,特别是涉及到县里与乡里的,更要她出面;玛利人虽不笨,到底没见过大场面,与上层又不熟,也喜欢拉着白梅。这样弄的白梅做为这外资企业花了许多精力和时间。阿桐见她这样热心,心里过不去,好几次说:“白小姐,将来公司赚了钱,你也有一份。”白梅听了只是一笑,她可不是为钱的。这厂能在桐花林办起来,将对桐花林产生无法估量的巨大深远影响,不仅为农民奔小康找到一条有效的道路,还将对农民的思想意识传统习惯产生巨大的冲击。
  台湾人对这个企业的工人管的很严,上下班差一分钟都不行。每天早上阿桐和阿利轮流着提前二十分钟到场,看着手表,一个个点名,如有迟到就扣工资奖金,连续三天迟到就除名。这样严格的上下班制度,对散漫惯了的桐花林家民来说,一时还真不习惯呢,开初有好几个人特别是妇女迟到,可是一被罚了款后,马上就老实下来,规规矩矩的按部就班。相比之下,华亮的厂倒没有那么严格。这样进厂人的生活节奏立即紧张起来,女人们再没功夫说长道短,男人们也没功夫标分打麻将了。这令白梅很满意。心想现代工业对人的影响真是巨大迅速,要改造农民靠空头理论是没有用的,非要走工业代的道路。从这个角度来说,搞好这个工厂的意义就是多方面的。如果说工作队是真正务实的话,支持办好这个厂就是最大的实事。
  白梅的这种想法其实也是燃冰的想法。燃冰因为担任乡里的付书记,县里乡里的社会活动多,无法象白梅一样长呆在村里,但他思想上总是把桐花林的工作放在首位,在别的地方,他只是配角,付手,而在桐花林,他就是主角,可以有自己的意志。台资企业在他的坚持下,总算起步,他松了口气。省农村工作会议终于马上在本县召开,令燃冰想不到的是,这次会议的主题,突然变了。
  上一次他被抽回去准备会议材料时,整个会议的主题是围绕着大办乡镇企业,促进农村经济飞跃做文章。还准备了几个乡镇企业,包括桐花林的外资企业供会议参观。本来这会议很快就要开的,燃冰还担心阿桐的企业来不及上;可是不知何故,会议延期了,到终于召开时,主题也变了。
  现在的主题是如何抓好农村思想教育以促进农村经济发展了。从表面上看,这个主题无可非议,也无懈可击。自从极少数知识分子鼓动大学生闹了一场风波后,中央决策者们反思原因,觉得改革开放十年来最大的失误在忽视了思想教育,造成年轻一辈思想混乱,社会主义信念动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十分有必要在思想战线开展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当然是正确的,我们的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是百年来中国革命实践所证明的真理;改革开放,是我国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在新形势下的新发展,我们要走的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而不是照搬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为了使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代代相传,必须坚持广泛深入持久的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当然思想教育的目的还是要促进经济发展,要为经济中心服务。
  问题在于,中央的决策,到了地方后,常常被歪曲走样。所以有句俗语:“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央一说要进行思想教育,地方上就有些人极力揣摩上意,将正常的思想教育工作演变成一场扩大化的运动,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正确,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虽说打着促进经济的旗帜,但实际上他们规定的那些内容与做法,不仅不切合农村实际,同时严重影响了农村经济的发展。所以不久邓小平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及时发表南巡讲话,提出不争论姓社姓资的问题,及时制止了这场走样的教育。
  这些道理当然都是燃冰后来明白的,当时他并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他去当工作队时只是本能地对上边种种务虚内容与做法感到没兴趣,他记住的是经济中心这个内容,所以到了桐花林之后主要精力放在考虑如何为桐花林办实事上。先是调查研究摸清情况,推行新的承包责任制;后是追查水库的问题,以后又为引进台资厂奔走。那些诸如粉刷永久性标语,建立健全各种思想教育机构,召开大会宣讲之类的务虚事情几乎没有去做。
  燃冰不做这些虚事,有他的想法。为什么要花好几百元钱在墙上制作永久性标语呢?政治口号从来没有什么永久性的;从他记事起见过的历次政治运动,每一次都花大笔钱制作所谓永久性标语,可从来没有一条标语是永久的。况且工作有没有效果,并不在于标语多少,所以他只花几元钱写了几张纸标语。机构的事,这几年重视什么就要成立什么机构,其实有什么用?农村里党支部,村委会,民兵营,青年团,妇联等组织均已齐全,这些机构本身就有对农民教育的职责,同时也有足够的能力进行教育工作,只要充分发挥这些基层组织的作用就行了,何必在此之外又搞一个组织机构?实际上还是那几个人做那些事。他曾统计过上级各个部门要求村里成立的机构,多达三十多个,都要求有组织,有牌子,有人员。有地点。有经费,有活动……,这对于一个刚刚解决温饱的小小山村来说,怎么做得到,流于形式而已。至于说上边要求工作队召开群众大会宣讲,燃冰本来有过宣讲打算,可是一了解,如今农村里农民对召开大会根本不感兴趣,如果白天开,就得付误工补贴给农民,全村上千人,开一次会得付几千元;村里哪能负担?如果利用晚上开,农民根本就不来。燃冰想想这确是个问题,于是采取折中办法,利用每月一次放电影的机会,在放映前讲讲。本打算讲一个小时,可是讲了不到十分钟,下边就哄吵起来,喧哗声震耳欲聋,只得草草结束。从此打消大会宣讲的计划。
  燃冰曾经走访过桐花林几十家农民了解他们对思想教育的想法,他发现,农民对此有惊人的自己看法。
  “我们农民保证拥护社会主义,不要教育觉悟就很高了。你们要教育就教育那些村干部,少吃一点农民的冤枉!”
  有的说:“我们农民最老实,不象大学生吃饱了没事干瞎胡闹。社会主义能让我们吃饱饭,我们为什么不相信?”
  有的说:“我们不管什么主义,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是好主义;是不是社会主义我们自己有眼睛看,你讲的再好也没用。”
  ……
  农民对社会主义的看法虽然幼稚可笑,但是使燃冰深化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认识。农民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不是靠你讲的好就行的,而是要靠你实践的好才行。
  通过对农民思想状况的了解,燃冰丰富了对农民的认识,按他看,农民对社会主义对党中央仍然是满怀信心,诚实拥护的;他们有牢骚,有不满,但是他们不满的恰恰是那些与社会主义精神原则背道而驰的东西。比如社会和干部的不正之风。只要我们实实在在为农民办了好事,农民就会真心实意地拥护你。
  这样看来,这场农村思想教育如何搞,值得认真研究,是按上边的布置机械照办,轰轰烈烈地走过场;还是根据农村实际,扎扎实实为农民办事?燃冰取了后者。但是这次农村工作会议的主题,叫燃冰胡涂了。何止胡涂,等到会议开完后,他竟被分管思想教育的地委付书记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通。
  这位付书记姓吴,是刚从省里下来任职的机关干部,看模样不过四十,与他年轻差不多。年纪这么轻就当了厅级领导,可谓少年得志。据说他是省里某位领导的女婿,所以才能这么快提升。他下来也是镀金性质的,还有传说将要接陈专员的班。行署办牛主任说吴付书记找他有事时,燃冰有点愕然,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位刚来的年轻书记。况且即使有什么事似乎也用不着他亲自出面。
  “吴书记有什么指示?”
  “你坐,坐,听说你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地区的大秀才?”
  “那是人家的过誉。那比得吴书记省里干部,见多识广水平高。”
  “哈哈。”吴书记一摆手。言归正传:“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这当然是说客套话,燃冰搞不清他胡卢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打哈哈:“好好。”
  “听说你帮桐花林搞了一个台资企业?”
  “有这事,尽了一点力而已。”燃冰小心翼翼地回答。
  “很好。只要有可能,就应该尽量帮助当地办些实事。不过我听说这个台商在办厂时提了一些过高的要求,群众有意见,怎么一回事?”
  原来有人告状。燃冰立刻猜到是为退还阿桐房子的事。但是他想不到这么快就反映到区里来。“台商是提过一些要求,因为涉及到历史问题,我的处理就比较慎重。”
  燃冰将办厂的情况详细向吴付书记作了汇报,他的观点是,对于这样一个项目,作些必要的让步是划得来的。“桐花林虽说是小有名气的文明村,实际上村级经济相当薄弱,群众也不富,关健在于村里没有骨干企业;这个厂如果搞成功,将对桐花林产生不可估量的综合影响,使桐花林的经济走上一个新的里程碑。”
  吴书记听完后没有任何表态,点点头,又提了一个新问题:
  “水库工程怎么一回事?”
  燃冰将工程的事向凌冬汇报后,凌冬一直没有明确答复,所以他也只好将这事搁在那儿,但是心里总是系着一个疙瘩。这下见问。正中下怀,于是便竹筒倒豆子,全向吴付书记作了汇报。“这个工程,桐花林群众意见最大,我对它初步调查的结果也说明确实有些问题,也向乡党委汇报过。这事靠我是无法查清的,如果要继续查,就要增加力量。”
  吴书记摆摆手,“下边有反映,我了解了解。具体怎么做,你和当地党委研究后决定。不过我想提醒你的是,作为下派的付书记,一定要尊重当地党委和政府,协助当地党支部村委会工作。这次省的农村工作会议上领导们讲的很明确了,当前农村工作要加大思想教育的力度,要以思想教育统揽全局,可是我听说你对这方面工作不重视,连一次大会都没开。这就不对了。你是地区派下去的干部,挂点的又是在本区有影响的先进村。你的一言一行,你在这个村做的工作,代表地委的形象,希望你注意一点,把主要精力放在抓思想教育上。”
  这话讲客气,但是份量很重,还听出了吴付书记的弦外之音。看来他在桐花林做的事,有人捅到上边来了。吴付书记的意思很明白,对他的前期工作有看法,似乎是认为他不太尊重当地党组织,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抓思想教育上;真正的意思就是说他不该对地方上的事介入太多。可是天晓得,他其实已经非常尊重当地党组织了。什么事没与他们商量?只是下边的情况迫使他不得不那样做。抓经济难道错了?抓干部不正之风难道错了?下乡去难道就是在那里讲大话放空炮吗?好歹他是个组织部正式任命的乡党委付书记,只是在分管的范围内做了些他该做的事。如果连这些起码的权力都没有,那你干脆把我免职算了。
  燃冰心里觉得不服气,很想和吴付书记解释一下,可是吴付书记又摆摆手:“就这样吧,我还有其它事。”说着就拿起电话。
  牛主任站起来,示意他离开,燃冰只好跟着他离开吴书记办公室。到了外头,他忍不住,气愤愤地对牛主任说:“问了半天,到底什么意思?”
  牛主任笑笑,拍拍他肩膀:“下边有反映,领导问问也是正常嘛。”
  “阴阳怪气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你管他,该怎干就还怎么干嘛。办实事总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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