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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燃冰在村部会议室焦急地踱来踱去,破天荒抽了好几支烟;通讯员去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回头,天色开始转阴,好象要下雨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到大农忙的时候,老霜哪儿去呢?算了算了,不等他,干脆上门找他;现在很有必要与老霜好好谈谈工程的事。来村里两个月,燃冰发觉老霜表面上看是村里的第一把手,但是好多事情又是大肚说了算;他对大肚的所作所为似乎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为什么会这样?在燃冰的印象中。老霜是个非常朴实和有原则的老村干呀。当然他的能力比较差,也比较保守,可毕竟是党的支部书记,是农村战斗堡垒的支柱嘛,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应该要立场坚定,态度明确的。也许,他还不知道大肚付了工程款的事呢……
  老霜的家在离村部好远的村头,燃冰刚走进大门,听到一阵低沉的似乎极力挣扎着的狗吠,原来是头几乎脱光了毛的老黑狗盯着他吼,但它只是抬起头,身子并没有爬起来;看来它已太老了,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仅仅吼几下表示它还在忠于职守罢了。
  “老霜叔。”他喊了一声,但一时没人应。
  他扫了一眼,大门二门都开着,不象没人的样子;老霜的家是一幢普通的老式砖木结构楼房;大门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堆放着柴火,一端是一个木猪栏,里头一只大白猪在呼噜呼噜睡觉,屎尿流了一地,发出一股扑鼻的臊味。楼房很矮,屋檐上挂满蛛网与灰尘。与大肚的大楼房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又叫了一声,才听到一个男人回答:“谁人?”声音很小,看来是在屋子里边边。燃冰跨进楼房,光线好暗,眨了好几下眼才看清厅厝的情景。房子内部倒是挺宽敞,只是显得杂乱与肮脏;中间一张长案,上边挂着毛泽东像,太概是学大寨时候的,虽用玻璃镜框装着,纸色却已发黄,背后的板壁则发黑了;案上乱七八杂地堆着烟叶草药和几个破旧瓶子;两边靠壁摆着粗大的长木板凳;地上中间积着一洼水,天花板上吊着好几缕黑色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酸似腐的味道;一点也不象个精明强干的村里第一把手的家,倒象个穷困潦倒的普通农民的家。
  他摇摇头,循着声音寻去。一个男人从里间的门里迎出来,正是老霜。
  “是你呀,我马上就去村里。”
  “不要去了。是我要找你。”
  “那就在这里坐坐吧。”老霜走出里门,把燃冰让到厅堂里坐。“唉,小霜病了,倒在床上乱吼叫。”他带点歉意说。
  原来是他的宝贝儿子病了,难怪通讯员叫了那么久。“什么病?要不要送医院?”
  “莫说起,这儿子真不成人,得个怪病。”
  “哎哟,痛死了,你拿刀来,帮我剁了它呀。”里间屋里小霜尖声叫了起来。“我捱不住啦。”
  看来真是严重的很。燃冰心想不管怎样,得关心他一下:“到底什么病,什么症说给我听听。”
  老霜这几时给儿子的病弄得心神不宁,连连摇着头,叹着气,把小霜的病症大致说了一下,燃冰一听就知道是得了性病,这小子寻花问柳,自作自受。
  “请医生看过了吧?”
  “这个脏病,哪好意思。”
  “庙里是去看了,秋瓜叔抓了一把仙药来,也没用。真不知道怎么办。”老霜老婆跑出来,忧心仲仲地诉说着,这个女人身体不好,面色苍白的象一张纸。
  燃冰心想老霜亏你也是当了那么多年村干部的人,竟如此愚昧,为什么不及时到医院去治呢?
  “这个病不及时治不得了,以后不会生育的。你要赶快送他上医院。”
  “医院里人认得小霜,让人知道这种病,唉。”
  老霜犹豫的神态,燃冰一听就明白了,他是这一方有头面的人,儿子这么不争气,当然不好意思。“不要紧,那就到地区,我与地区医院很熟的,我写个条子,你与小霜一起去,悄悄地治好了回来。这种病治得快也好得快。”
  “那就麻烦你了。”老霜这下放了心,脸上露出笑容。
  燃冰见状,立即把大肚擅自付包工头钱的事告诉老霜:“知道这事吗?”
  “哎呀,前日包工头也来找我,我说这下村里经济紧张,以后再说。大肚付了?”
  这么看来,付款的事老霜是知道的,他也没同意付,是大肚擅自所作。燃冰觉得与老霜有了对话的共同基础。
  “我想弄清楚,既然你也不同意,为什么大肚还敢自作主张?从我一来村起,就有人告他的状,说他在水库工程中有问题。我也跟你说过这事,你说帐还没结,包工头钱还没拿走,不怕。现在倒好,就算将来查清了有问题,钱也被人拿走,这个问题就大了。因此,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党支部必须采取紧急措施。”
  燃冰越说越激动,想起刚才大肚的傲慢,想起在水电站遭到的冷遇,确是越想越恼火。这些都是一些不足道的小人,竟敢公然藐视他?再怎么说,现在他还有个一官半职,还管得着他呢?……
  其实,老霜何尝不知道工程有问题?好歹也做了二十年干部,那能这一点事都不明白。就他的本心来说,也反对大肚的做法。大肚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但是这两年胆子越来越大,好多事都敢自作主张;水库的事群众反映不少,他不是不知道,但是老李哪知道,他之所以持睁一眼闭一眼态度,实在是出于不得已。
  这几年,他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主要原因出在老婆的身体;老婆患的是慢性肾炎,不能下水,也不能重活。不但使他无法象别人那样在公事之余做点发家致富的事,还使他欠了许多债。前年,女人的病突然危险起来,送到医院,一捡查,说肾都快烂了,得马上动手术切除,否则生命难保;动手术不要紧,立马要交五千元。老霜楞了,他哪来那么多钱?找到院长好说歹说,先交一半,再免是不可能的,医院如今实行经费包干,自负盈亏的。全亏了大肚和包工头,他们及时赶到,二话不说,帮助付了全部住院的钱,这才保了老婆的一条命。他知道包工头的钱不好花,可是大肚说:“救人要紧,有事我担着。”那时老婆的病那么厉害,为了救她,明知毒药也吃了。当时他想,待松口气后马上还钱,然而根本就没有松气的时候。儿子小霜不务正业,终日游手好闲,不但不帮他做事,还三天两日向家里要钱;他两口子就一个儿子,难免容了一点,总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谁想越容越坏。家庭经济状况一直没有好转,这笔钱就一直挂着。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他欠了人情债,对工程的事怎么硬得起来?
  当然,如果光光一个大肚,他也还能对付。之所以顾忌大肚,因为有雷付乡长。这个雷乡,有能力有手腕,要不是文化程度低,早都上正了。他是本地人,情况熟悉,亲戚朋友又多,在桐山乡可是吼得溪水起落的人物。桐山有句俗话流传“不怕过龙,就怕响雷。”说的就是老雷。凭老雷的上下关系和资历,哪一任正职都得让他三分。何况他呢?更何况他还欠老雷的人情;据说凌书记上任后,不大满意桐花林的工作,想将他撤换,亏了老雷,说他多年的老村干,文化虽差一点,但人踏实,作风正派,保了他下来。
  虽说他也知道不能一辈子当干部,终有一天要下的,可真要下了,当个平头百姓,心里总不是滋味;能当一天就当一天;因此,他怎不感激老雷?这个工程,是老雷亲自抓的,有问题,该由老雷负责,别人插什么手?这几天包工头来讨钱,肯定是雷乡开了口,说要先付几万给他,否则大肚哪有那么大胆?既然是老雷说的,他是上级,我老霜顶个屁!
  你燃冰虽说是付书记,可你是过渡的,再强,也是过山龙。你不过只做两年就走,哪比得老雷坐地虎,要都听你的,你一走我不就惨了。除非你能在这里将老雷搬倒。这谈何容易,就凭这一个小工程的问题?这几年也见得多了,哪一个工程弄进去没有一点事,可又有几个人出事?当然这是叫人痛心的,风气如此,他也很讨厌这种不正之风,可他一个小小村支部书记,有什么办法。……
  老霜的这些难处,不便与燃冰说,所以只好溥衍了事。“我看这事你不要急,包工头并没有拿走全部的钱,以后坚决截住就是;这回就算,拿都拿走,不好追的。”
  老霜这种态度,又勾起了燃冰的怒火:“怎么可以!那里学校房子倒了没钱盖,那里却将钱让人胡里胡涂的拿走;一定要追回。马上开个紧急支委会,责令大肚负责把款追回!”
  燃冰原以为老霜会与他意见一致;在他心目中。老霜一向原则性很强,一向作风正派,前几时和他商量退还阿桐房子的事,他还表现的那么原则,态度十分明确坚决;哪知道如今会变的这样含含糊糊;他感到十分失望。简直不理解一个党的支部书记大是在非面前怎么可以这样无原则?
  燃冰,你当然一时不能理解;你已离开农村十多年,而这十多年又是农村社会改革动荡变化最大的十几年;从一解放起,毛泽东就在努力推行他的共产主义理想,建立人民公社的大锅饭体制,为了巩固这种制度,老人家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群众运动,直至文化大革命;意图是通过这种体制,做到人人有饭吃,大家都富裕,主观愿望不能不是好的极其善良的;然而不管主观如何,毕竟是主观,无情的客观并不因你的主观善良就改变的动行轨道;多年实行大锅饭制度的结果是培养了大批的懒人和蠢人,直到导致整个社会经济的崩溃;人人有饭吃,人人都穷困,而且随着人口的不断膨胀,锅里可供的饭越来越少,越来越稀;所幸的是老人家离开我们之后,后继者终于从他的理想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开始了打破大锅饭,调动每个人的聪明才智发展社会生产力的改革;在农村就是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不用说,这种农村改革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但解决了八亿农民的温饱问题,还使一部分聪明能干的农民率先富了起来;然而正象所有的改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一样,当今中国社会的这场改革,也有许多新问题出现;农村中突出的焦点是贫富差距迅速拉大,村级组织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在农民中的影响力急剧下降;这种情况,对于老霜这样的多年老村干,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有些人迅速适应了形势,率先投入改革大潮,成为农村致富的组织者和带头人,他们个人的财富增加了,在村民中的威信也提高了;有些人虽说也跟得上潮流,却只顾自己发财,利用当干部手中多少有点权力,通过不正当手段和不公平兢争,为自己积聚了大笔财富,成了农民咒骂的对象;老霜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一方面,他很正派,从当村干的第一天起,就没想过以权谋私的事,他总是勤勤恳恳地工作,不计较自己的得失,直到现在,村里多少人都开了新厝,他依然是当村干前的旧厝,不过维修了一下,打了水泥地面而已。对大肚这样的人,他心里反感,这人是把好角色,但不是好人,他的日子过的那么红火,胜过解放前的地主几倍,要不是吃了冤枉钱,光靠一点工资补贴,怎么可能?这还象共产党的干部吗?
  另一方面,他又是落伍者,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学大寨阶段,他觉得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就是那时候,尽管物质贫乏生活艰苦,可是在精神上十分充实,战天斗地喝叱风云,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齐向前,桐花村里谁敢不听他的话?如今就不同了,家家户户只顾自己种田自己发财,他再也不可能象以前那样叫人俯首帖耳乖乖听话;有些发财的小后生,骑着摩托横冲直闯,见了他也不让一让;有的甚至扬言“日头东西落,皇帝轮流做”;走到哪里去,都是看钱面,谁有钱谁当老大,这不是资本主义吗?最令人痛苦的是,以前的上级领导与他十分亲切,跟他有很多共同语言;如今的上级领导,个个下巴没毛却趾高气扬,口口声声讲的是经济,谁发财谁英雄;对他的苦恼不但不同情,还批评他保守;唉,辛辛苦苦工作了半辈子,竟落得个保守!怎不叫人心灰意冷?
  燃冰当然不知道老霜内心的巨大变化,所以当他听到老霜在他催迫下无可奈何地说:“恐怕是雷乡叫付款给包工头的,这就没办法了。”的时候,先是一愕,继而勃然大怒。
  “既然这样,也就不用什么紧急措施了。你们怕他,我不怕。我自己去追。”
  说完这话,扭头就走。现在他才明白,他这个党委付书记有多大分量。才明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真实涵义;但是不管怎样,在其位谋其政,既然组织上派他来这里,他就有责任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党性和良心不容许他在大是大非面前退却!
  老霜见燃冰发火,楞了一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他知道燃冰是对的,想起这个知青为桐花林所费的心机,心里觉得实在过意不去:“等等,我与你一起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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