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肾
  作者:皮皮

  你好,朋友。
  第二次见面他就是这么招呼我的,我停下自行车,看着他,他笑殷殷地走近我。我记得他,虽然只打过一次招呼而且是在半年前,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每天都在这个大学的校园里溜达,天天说这句话。Deutsch,Deutsch。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嘛?
  我点点头。
  就是德语的意思。你看这多奇怪,咱们说德语,他们说Deutsch。世界是个大号林子,什么鸟都有。各种鸟说各种话,你说对不?
  我又点点头。
  上一次你看见我过去。没认出我,我说。
  没错,我知道这回事。他说着喝了一口手里拿的芬达饮料,然后继续对我说。我那段时间记忆力彻底丧失,过去的事情全忘了,整个一个新人。
  他又喝了一口,嘴唇上留下了一块橙色的印记。他有一米八十多,穿戴很整齐,长相蛮气派的。我觉得他什么地方像我小时候认识的另一个疯子,有时显得气宇轩昂。
  你知道嘛,他又接着对我说,今天我起得很早,我一起得早就什么都记得。我爸太聪明了,他应该是教授的教授,他开始捅我左肾,他一捅我左肾,我就能睡觉了,然后我就又把从前的事情记起来了。
  他说完又唱了一口饮料,然后接着说。
  左肾,左肾太重要了,也是我爸太聪明。
  你现在干什么?
  有点忙。他说。
  工作了?
  你一提我想起来了,明天我第一天开始上班,黄河大饭店,porter一个月挣一千。
  好好干,我祝贺你。
  谢谢你。我终于独立生活了,不靠我爸了。
  这样不错。我说。
  你知道不错。从精神病院出来,我就没离开过我爹,我媳妇都跑了,可我爸没跑,你能看出这差别吧。
  我认真听他说,想起了一个作家朋友的父亲,他的生活大部分是在轮椅上度过的,因此他的父亲许多年为他做着一切。有一天我去看望这位朋友,突然感到他的房子莫名的空旷。我说了我的感觉。他说,他父亲走了。我们都没再说话,好像那位平时也很少说话的父亲又走回来了。于是这一瞬间的沉默十分庄重。
  你刚才没听我说话,我发现了。他对我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想到了另一个朋友的父亲。
  就是,你能想到朋友的父亲,我也得为我爸想,你说是不?他不要我独立生活,他说我的生活反正是没有别的可能的。可我得为他想,我不能总让他看见我,人要是天天见面肯定烦,你说是不,我怎么能让我爸烦我呐?!他跟我妈离婚为什么啊?没有第三者这回事,就是他天天看见我妈,看烦了,再好的人也架不住天天看啊。
  我抬头看看蓝天,只有几缕轻云,这个星期日早上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了,我感到眼睛有些潮湿。
  今天天儿好,他说。
  我收回目光看他,他稍咧着橙色的嘴唇笑着。
  是的,我说,那些往外走的人都穿着旅游鞋,可能是去春游了。
  肯定是,他说。我问过他们几次,他们都说是出去玩儿,你为什么不去啊?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
  没时间还是没兴致,要不就是没伴儿?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即使让我面对墙说心里话我也回答不了。我有时间有兴致也有伴儿,但我已经好几年没去春游了。
  可能我喜欢留在家里,我只能对他这么说。
  跟我一样,我喜欢留在校园里,除了这儿我就回回家什么的。
  好吧,不跟你多聊了,祝贺你找到了工作,好好干,别把这个工作弄丢了。
  好,再见朋友,我也祝你好好过。他说着向我伸出手。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像石头一样凉。
  有时候过得不好是不是?他好像忘了我们刚刚告过别。又起了一个话头。
  我点点头,并没有撒谎。
  试试捅捅左肾。他认真对我点点头。
  我又点了点头。
  听我说之前,知道有左肾的说法嘛?
  我摇摇头。
  知道自己有两个肾。但从没分过左右对不?
  我点点头。
  这就对了。什么事都能试试,千万记住是左肾。我可是认真对你说的。捅捅左肾能让活不下去的人活下去。这是最后的灵丹妙药。好了,朋友,现在走吧,再见了。
  他像伟人那样对我稍稍摆手,让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从前的疯子。而且那时候我就说过,疯子都是神,现在看我没说错。他们不让你失望。
  我骑上了自行车,穿进了车流,拐过了两条小街,回到了家。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敞开了,随便放了一个磁带,然后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举起右手,像朋友那样,悄悄说了声。再见。然后我让手停在空中,然后我就开始笑了。我笑了很长时间,哎呀呀,好久没这样笑了。我真的觉得高兴。
  我现在应该说说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那天,他径直从我们后面走过来,他几乎是一边走一边说的。他说:
  慢走,朋友我听出来了,你说了德语Deutsch,对不?
  我们停下。
  我爸是德语系教授,他接着又说。我是他儿子。
  这时我感到了他的不正常,但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马上说:
  我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我爸把我送进去的。我能理解他,不然他能怎么办?他说得对,只有把我送进去才能再把我接出来。
  我们都笑了。
  我媳妇是警察,长得好看,也厉害,我爸有时也怕她,警察嘛。可她怕我,她是我媳妇,这也很正常,你们说对不?
  那你是干什么的?老头问他。
  你是说有病以前?没等对方回答,接着又说。我也是攀亲。我抓过一个坏蛋,我让他抱着树,然后把他铐上了。你们要是看了肯定笑,他抱那棵树像抱女朋友似的。
  我不觉得好笑。老头说。
  你说对了。这不好笑。后来下雨了,我进屋去了,我把他给忘了,他抱着树在雨地里站了一宿。
  我看看老头,老头的表情已经开始愤怒。
  第二天一早儿,我想起来了,我跑去给他送伞,可他不要,他说他要伞没有用。他说的也对,他都湿透了。然后我就向他道歉。可他不理我。他转过头不看我,我走到另一边,他哭了。他是个坏蛋,可他哭了。太可笑了,你们说是不?
  我们该走了,没时间再听你说这些。老头操着流利的汉语说。
  他没再对老头说什么,却对我说,你去过德国对不?
  我点点头。
  那就再见了,朋友,今天天儿好,下雨不好。好了,再见。
  这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离开他以后一直是老头在说话,他说,这个人太恐怖了,这样的可怕的过去有什么脸对别人讲,没有人性。他越来越激动,我不得不提醒他,刚才讲述故事的人不过是个精神病患者,老头看看我,问我,你觉得我可笑?
  我点头,说,有一点。
  你不觉得那个人可笑嘛?
  我说,不。
  他又一次愤怒地挥挥手,这叫什么逻辑!
  我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这个逻辑,可我心里真的觉得疯子不可笑,我甚至有点吃惊他站在太阳地里,给你讲一个故事,竟比好多绞尽脑汁的作家弄得更好。他开门见山告诉你他是(或者曾经是)个精神病患者,然后就开始以自己的逻辑说开去。他竟然会调动读者,我是精神病,我现在给你讲故事……这一手,我学了好久,现在会了。我相信他从没学过,可他也会。我倒是有点觉得自己可笑。可惜换一个行当已经晚了。
  我第三次见他就在前不久,这也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希望能平静地叙述它。
  他妈妈告诉我,他也许会一直留在医院里,你能相信嘛,他没有父亲,至少从他12岁起就没有了,他住在大学里是因为母亲。她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
  在我见到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颇为巨大的变化,让我简单说一下。有一天,我和男朋友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一男一女,那个女人向我们点点头径直走进了里屋,后面的男人自然地也就跟了进去。我觉得她好像是主人,果然我没有想借。我的男朋友让我出去回避一下,他说他一定向我解释清楚。
  我回避了,我太傻,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还是没勇气不照着他的话去做。当我再回家时,他解释得很艰难,惟一说清楚的话是,他需要这个女人,这就意味着我得离开了。当年他也是这么需要我的,为此我离开了我的丈夫,在这段最后的时间里我明白了一件事。他需要那个女人,因为她还有丈夫。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喜欢通奸。我最后看着他的时候,依旧不能恨他,他不过是个病人。
  道理我能想明白,可还是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个男人的逻辑,这时我想到了疯子。我去校园转了几回,都没有看见他,我觉得奇怪。我去一个小卖店打听,一个老太太告诉我他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我买了一听他喝的那种饮料。
  没想到他又进去了。我说。
  你说什么?老太太大声问我。
  他不是又进去了嘛?
  又进去了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问我。
  他不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吧?我问老太太。
  他就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啊,你听谁说的他不是第一次?老太太问我。
  我没告诉她我听谁说的,不然她会笑话我,笑我相信一个疯子的话。我向她打听了疯子家的地址,我说我是他们家一个朋友的朋友。老太太怀疑我说的话,但还是把他家的地址告诉了我。
  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她只把门欠了一道缝儿,警惕地打量我,等着我的自我介绍和解释。我看见她的长相和疯子十分相近,就说是她儿子的朋友。接着我说,我只想知道他在哪个医院,想去看他。
  这位母亲弄明白了我的企图至少没什么恶意,就把门再敞开些,对我微笑一下,然后对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不自然,我想,她这儿肯定不经常有客人来。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房子,走廊里他的母亲向我们右边的房间伸伸手,我就进去了。站在房间的正中,我知道这是疯子的房间:简单,整洁,所有的陈设都是旧的,与他在校园向人们挥手时的感觉十分吻合。
  随便坐吧。她说。
  我挑了一把60年代到80年代在很多办公室里常见的椅子坐下,她妈妈坐到那张单人床上,床铺得棱角分明,我只在部队和监狱里见过。
  你不是他的朋友吧?她问我。
  我看看她,只好点点头。
  那你有什么事情嘛?她又问我。
  您知道我不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还让我进来?
  她多少对我的话感到吃惊,过一会儿她说,没人来找他,我想也没人说过是他的朋友。
  她的话让我感到说不出的难过,我又像是某些认真的时刻那样恨我自己,我常常觉得自己苟且。
  我实话实说吧。我说,我还不是他的朋友,但想成为他的朋友。
  她看我,好像想看出我是不是也不正常。但她笑了。她说,我谢谢你。
  接着我说了我和他的短短的交往,说了我在正常世界里感到的障碍,说了我觉得自己像垃圾一样被抬来抬去的,说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持久一点相信,最后我说我感到这个疯狂的世界正在努力地把一些人甩出去,让他们站在生活的边缘,抓不到任何稻草。
  我说完了,我不知道她听没听懂我的话,我们互相毫无意义地看看,关于我自己能说的我都说了,我担心她误解我,我还不是疯子,尽管我不觉得疯子有什么不好。
  我想去看看他,您能告诉我地址嘛?
  她点点头,我等她说地址,然后我可能就得走人了。我这么想。
  她说,在你做他朋友之前,你应该了解他。
  她的话把我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为了节省时间,我把她的话变成我的话向您叙述,我认为您最想看到的可能是我和她儿子的见面,但由一个母亲讲出的片断您不妨读读。我个人认为她不是一般的母亲。她开始讲之前对我说,她特别能理解我对她说的话,她不认为我这样想是不正常的,就像她不认为她儿子是精神病一样。她说,她之所以同意让她儿子住院,是担心他会过早自杀。她说,尽管一切的一切都不那么美妙,儿子还是应该比母亲活得更久。
  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这位母亲也不那么正常,但是听完了她的叙述,我便又自责了一次。
  她的儿子叫刘天河。她的丈夫最先发现他有别常规的是,他会说话之后就不再哭闹了。如果他饿了,他就扯扯大人的裤子,用小乞丐般可怜的眼神望着你,偶尔太饿,还会说饭饭,同时摇动扯在手里的裤子。后来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出去玩,但到吃饭时间他总是准时回家。有好多次,母亲摆好饭桌,正准备出去喊天河,一转身发现他已经站在那儿等着了。
  先是父亲说,这孩子贪吃。
  有一次母亲很偶然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天河没有跟小朋友一起玩儿,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别人玩。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有想,后来又从窗户往外看了几次,每一次都是一样,可他回家吃饭时总是微笑着,好像对外面的世界很满意。
  你为什么不跟别的小朋友一块玩儿啊?母亲问他。
  他看着妈妈,没有回答,然后却发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他说,妈妈,我饿了。
  再后来他上学了,放学的时候他有时回来得比母亲想象得晚。可是一回来他就急急忙忙地奔向饭桌,母亲也就没再多问。有一次父亲领他去洗澡,看见了儿子身体上有许多青紫的地方。父亲立刻把他领回家,看见妻子,丈夫落泪了,妻子和丈夫一起问儿子为什么。
  有好多同学打我。他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哭也不难过。儿子的表情让做父亲的无法忍受了。他去找老师,找校长,但并没有真正阻止任何事情。老师说他不能从头跟到尾跟着每个学生,再说天河从来也说不出来是谁打了他,这样学校也没办法处理。父亲明白了,另外的孩子打天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他们嗅到了一个真理:天河永远比他们弱。
  他开始教儿子怎样打人,他这样示范那样示范,可是儿子还是偶然就带伤回家。时间缓缓地过去许多,天河长大了,但父亲依然看不到天河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他感到说不出的绝望。他把天河打了一顿,看见天河挨打时的从容,他甚至想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跪到儿子面前说:你杀了我吧;你这个白痴。
  在天河12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天河的一个牙齿被打掉了。父亲急了,他拿着一截棒子让天河打他。他认为只要天河真正打一次人,就会在心理上过一关,也不会容许别人再打他。可是天河不接他递过来的棒子。父亲威胁说,他要是不打就不让他吃饭。天河还是没接。他看着父亲,父亲认真地说,他在动手打人之前绝不让他吃饭,宁可饿死他,也不养一个废物儿子,天河拿过棒子闭着双眼劈头盖脸地打了几下,然后离开了,那一天父亲高兴坏了,喝了很多酒,直到看见天河下一次挨打,他一直很快乐地相信,他帮助儿子改变了命运。
  当他又看见儿子被打的事实,安静得像一个局外人,他甚至笑笑,那以后直到他因心脏病急性发作只不过半年时间,他没再提过挨打的事。妻子说,他好像再也没有力量搞明白天河在外面的事。他死的那天早上,天河站在我旁边,像真正的傻子一样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但自那以后好像没人再打天河了。仿佛他们的对手不是天河而是他的父亲。那以后,天河和母亲一起似乎很顺利地度过了十几年的光景,天河高中毕业,上技校学习钳工,技校毕业在一个化工机械厂工作,一直到天河24岁那年,工厂着火了。
  他母亲说那场火烧得很惨,死了七个人,大部分设施也完了。追查事故原因时发现是有人纵火,于是抓了几个人,其中有天河,因为他那天下班后在车间休息室的长椅上睡了两个小时。睡醒后他离开早已空荡荡的车间,离开安静的厂区,来到收发室门口时,收发老头对天河说,你小子鬼鬼祟祟地在干嘛,这么晚才回家?天河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自己也没搞清楚对收发老头说了什么,就回家了。
  两天后因为收发老头对这件事的陈述,天河和其他几个一起被收审了。一个月后他们抓到了真正放火的那个家伙,天河被放了出来。回家以后,他昏睡了几天,除了吃饭一直都在睡觉。然后他就和现在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差不多。他母亲感到不对,因为他常向母亲打听德语系的情况,而且他说,你们德语系最近怎么样?他母亲提醒他,她不在德语系上班,她在大学图书馆上班,但他过两天还问德语系的事、母亲问他在收容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要不是总这么东问西问的,我爸能离开你嘛?母亲害怕了,领他去看医生,医生跟他谈话,他表现得一切正常。医生问他在家是不是经常胡说,母亲认真想想说不经常。医生说那就再观察观察,没什么大问题。母亲领天河回家了,那以后再没去看过医生。天河试着干过几种工作,没一次能干满一个月,母亲绝望了,就尽量自己想办法多挣一些钱,养着儿子。
  我没有对这位母亲说,天河对我说的关于警察的事情,因为最后这位母亲说,她渐渐地也知足了,至少她每天看见儿子还很快乐,正常不正常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她说得对。
  在我告辞前,我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这位已经知足的母亲最终把儿子送到了精神病院。可我最后提出的问题却是别的。天河平时在家干什么啊?我说。看书,她说,我给他办了一个我们图书馆的证儿,他每天都看得不少,但都是些没用的书。都是些什么样没用的书?我问。她说,我不太清楚。
  是的,我没有问为什么天河进了精神病院,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她能说,也不用我问。预感对我来说,就像家养的小鸟,不是春天才来,它喜欢总是引导我,让我神经兮兮。当我离开天河母亲的那个下午,天河开始让我觉得亲近,不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在天河盘绕的校园里,我感到内心里有个东西折磨着我,它让我所有的故事都是难过的悲伤的,让我在所有的平静幸福的状态下都感到不安,让我头脑只有在痛苦中才变得智慧。看着校园里被剪过的墙树,我觉得我比天河更有资格是一个小疯子,好像疯子也是一个职称似的。不过正常的行列并没有失去我,因为我的脸是一块大苫布,遮盖一切让我能很久很久地装模作样。
  现在我请你原谅共和我一起去看看天河。那是一个坐落在郊区的医院,空气清新,医院有个理智的名字:安定。见过天河以后,我们就可以完全放弃这个话题,像以前一样,该怎样就怎样,这是为什么我要写完这个故事的理由。
  我从市里上了一辆能通郊区的公共汽车,终点站是安定医院。汽车驶出市区,在刚刚返青的田野上司机开始加速。他开得并不是飞快,而是保持一个从容平静的快速。我坐在窗前,看着司机的背影,通过他速度的变化,我感到了他心情的转移:蓬勃充满了活力。他偶尔通过侧面的窗口看看近处远处的田野,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终点是精神病院。这多好,不是每个人都在乎细节,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病人。
  在进到医院以前,我脑子里都是关于精神病院的种种想象,而且大部分具象的东西都是从电影里看来的。电影电视如今无孔不入,让人难过。我通过一个整洁的院落进到一个三层的黄颜色的楼里,在门口我碰见一个年轻的护土,她告诉我109在走廊的最里面。我穿过走廊,偶尔从病房的窗户里望过去并没有看见有人被绑在床上,有几个人坐在床上,头微仰,嘴微张,跟练静坐的人差不太多。可是109房间一个人也没有。我回到走廊上又碰到了刚才的小护土,她让我到后院看看。
  后院是个搞得很俗气的中式的小院儿,有回廊花池什么的。我看见天河坐在花池后面的一个低矮的假山上,远看有点像一个成精的猴子。
  你好,朋友,是我像他那样对他挥手对他微笑对他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像我回答他那样也对我有什么表示。他表情没有变化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猴子。我走近他,看见他的表情,用句时髦的话说,很酷。我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他依旧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很尴尬,把给他的水果放到地上,坐到他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你还认识我嘛?我又试试跟他说话,因为不想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就走了。
  他对我笑笑,我也赶紧对他笑。
  我去过德国,我想提醒他我是谁。
  那又怎么样?他说。
  我转过头看看院子里别的人,想笑,想笑自己,他从来就没疯过,可我却把他当成疯子同情过。这世界把嘲弄人当成主要乐趣了。
  好,我又看看他时,决定不再兜圈子。我去过你家,见过你母亲。
  她肯定不会对你全说出来,因为她要面子。
  你干嘛那么肯定?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又把他当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对手。
  除了医生她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她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儿来。
  我并不想知道没人敢说的事情。
  他听我说完笑了。我也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可笑。
  我开始在家里不穿衣服。他说。
  可她是你母亲。我说。
  就是。他说,所以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身体本来就是她给的。
  我没有再说话,等他往下说。可他不说了。他碰碰我的肩膀,让我看远处的一个很壮的男人。
  他是这儿最厉害的家伙,他每天都嚷嚷打死这个打死那个,可他谁也没打过。
  可他很壮。我说。
  对,他说,可他要是逼你,你不跑,你就赢了。
  要是跑了呐?
  他就会不停地追你,直到医生把他抓起来。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想起他母亲说他平时大部分时间看书,所以对他说话十分小心。
  这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儿觉得很舒服。
  你以前干嘛嘲弄我们?
  我没有。他认真地否定了我。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你这么问真蠢。
  是嘛,我说完感到自己脸红了。也许我真的很蠢,我说,所以我男朋友才把我给扔了。
  别想这个,世界上人扔人的事每天都发生,什么也不影响。
  什么能影响你?
  现在什么都不能了。
  以前能吗?
  他看看我,眼睛里闪出一点柔情。我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温柔,我意识到我愿意接受他,哪怕是作为最亲近的人。
  你和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说的也是心里话,而且我尊重他。
  因为我是精神病患者。
  也不一样。
  行了,你得走了,探视时间早过了。
  我有些吃惊,我没想到他会赶我走,我看着他,他的脸又像我进来时那么冷酷。我回忆刚才那一瞬间的柔情,我突然感到自己需要它,不想就这样放弃了。
  你刚才让我产生了错觉。我小心地说,害怕他会再一次嘲弄我。
  你没错。我的确很喜欢你。
  我看他,心里高兴,好像我马上会跟一个如此特别的人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我等他说下去。
  不过我命中注定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女人,我对你就像对我母亲一样。
  你不是说你媳妇是个警察嘛?
  我们都笑了,而且笑得声很大,以至于别的疯子都开始看我们。当我们都停止笑的时候,我心里一下子就难过起来,我知道我得离开了。
  你刚才说现在什么都不能影响你了,你是什么意思,以前什么能影响你?告诉我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他又一次像刚才那样目光闪露出些许温柔,我期待他认真对待我,哪怕一次。
  我妈妈,他说,现在她老了,我讨厌她,所以我想办法让她送我到这儿来,这样我就可能离开她。
  你用了什么办法?
  我用毛笔在胸膛上画出内脏的位置,他说到这儿笑笑,然后拿着刀。
  你是不想再拖累她了,你希望她晚年能安静地度过,你甚至希望她能跟一个德语系的教授结婚,你可怜……
  我没再说下去,因为我看见他用手把耳朵堵上了。
  对不起。我小声说。
  他放开了耳朵,笑笑。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了这么多,因为你喜欢我嘛?我问。
  你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有理由再来了。
  你不要我再来看你?
  他摇摇头。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不再想见到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不出家?
  这儿比出家好,连宗教也没有。
  可你在这儿得吃药。
  这跟吃饭没什么不同。
  那就祝你好胃口了。我突然感到愤怒,我狠狠地对他说了这句话,然后就离开了。
  我从后院进到楼里,穿过楼里来到前院,走过这样一段路我的愤怒消失了,随着而来的是那么浓的伤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离开院子之前听到喊声。
  等等,朋友。
  我回身看见他站在楼前,他对我像从前那样摆摆手。
  难过的时候,试试捅左肾。
  我所有不争气的泪水都在这时涌了出来。我想跑过去拥抱他,可是我不能,不能,不能。
  我出了院门,用手遮着太阳,看见远处的公共汽车在田野间移动着,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拥抱他?如果还是来时的那个司机,我就把天河的事讲给他,问问他下次愿不愿意再把我拉过来,天河不是说了嘛,世界是个大林子,什么马都有,作为结论人还要求什么啊。

[小说评点]
  状态与情绪
  艾真
  我和皮皮第一次见面,整整聊了一个8小时的工作日。分手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意识到,我们从来没有与人聊天聊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都是在东北长大的,我们的谈话问或穿插着一些从小就使用的极为熟悉的字眼,所以我们之间的“过招”和“接轨”轻松而自如。
  《渴望激情》一书,险些使皮皮成了一个畅销书作家、那之后她似乎就不见了。我只读到她一个极短的东西,题目是《想去中国》,很精致、很有味道的一个短篇,就认定,她应该写出更多的好短篇。因此在工作需要所必须阅读的范围内,我就有意识地“捞”她的东西。很费劲地,“捞”到了这篇《左肾》。
  《左肾》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正常人和非正常人在这个世界里所共有的情绪;即孤独的情绪:叙述了一种状态,一种正常人和非正常人在这个世界里所共处的一种状态,即无助的状态。其实我们常常是搞不懂正常和非正常的区别的。也许就不存在正常和非正常的界限。看完这个关于一个精神病人的故事,我们会记起福科的提醒:当人们说一个人是疯子时,这句话里包含了丰富复杂的历史文化内容。
  皮皮是一个手紧的作家。她写的小说数量之少,让人着急。然而,她的叙事方式和叙述语言都正是她的紧手之下,才有那种精细节制,那种疏朗明晰和干净利落。你看:“难过的时候,试试捅左肾”,简直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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