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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10月25日星期四
    一大早,李霞的父亲就来了,他蹲在房东的厨房间里抽烟,一支连一支,一边同房
东老太太聊天,仿佛他来这儿是为了看望女儿的房东。他最后还是没住刘晓武那儿,搬
到这儿里弄办的小旅馆里住。每天来这儿一至二趟,来了也没什么事,看女儿几眼,叮
嘱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瘪瘪地走掉。
    李霞还在睡觉,听到她爸爸跟老房东说话,就一骨碌坐起来,说:“肖老师昨天下
午问我爸爸的住处了,说要谈些事。会下会谈决赛的事?这么长时间,怎么一点信息也
没有!”
    她开了门,探出身去问:“昨天肖老师去找过你了?”
    “去了!去了!”中年人掐灭了烟说,“小霞,房东老太大说你们这儿洗洗涮涮不
方便,你看,要不要我去给你买个大水桶?”
    李霞很恼火地白了父亲一眼,“不要。你们寄的钱够我花销了,缺什么,我自己
买!”
    “好!好!”父亲好脾气地说,“小霞,肖老师说,今天他已帮你请了假了,让你
陪我上公园啦、南京路啦热闹地方转上一圈!”
    “我得上课呀!你照着地图就能到处转,”
    “老师关照,让你今天别去学校!”父亲转过脸,看着墙。
    “是什么坏消息吧?”李霞一下子警觉起来,“否则,肖老师不会这么办的!”
    “他说……他说决赛通知没有你!想让你散散心……”
    “天!”颜晓新和洁岚一下子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霞!
    李霞的满脸怒容渐渐退却,脸上的红润也眼见着一点点消蚀,整个脸变成一种青白
的颜色,她抽了抽鼻子,眼睑下的青筋弹了几下,开口说:“你昨晚为什么不说?肖老
师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
    李霞的父亲连连摇头,仿佛犯了大罪,他欲言又止,面对着女儿一张冷冷的脸,他
说:“怕你难过,就是为了这个,小霞,你别动气!”
    “你们以为我会昏过去?以为我会大哭大叫!我,我就不那样!”李霞大喊大叫,
“偏不!”
    “小霞,小霞!”当父亲的劝慰道,“你努力过了,就可以了!人的理想不是都可
以实现的!”
    李霞发狂似的冷笑一声,负气地说:“你根本不懂我的理想!理想不实现?说得好
轻松,反正你没有经历过这些,你当然不能够理解!”
    那个中午男人叹息一声,又蹲在地上抽烟,抽着抽着,他说:“我给你们讲个真人
真事吧!”
    “我不听!”李霞固执地说。
    “你们两个呢?”他有点绝望地把手朝洁岚她们一指,“想不想听我唠叨?”
    洁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仿佛很苦,过长过宽的衣服内包容着一颗辛酸的心,而
且心上满是隐痛,这种滋味是很难忍受的。他抬着眼看着她们,脑门上出现了深深的抬
头纹。
    “请讲吧!”颜晓新说。
    “有一个小孩,他从小就喜欢书,爱读,他想将来研究兵法,上军事院校。他念完
中学,‘文革’开始了,大学也停止招生了,那时许多人都插队落户,他忘不掉当将军
的梦,就参加了兵团。可是兵团不是军队,基本上是劳动大军,他在那儿学会了干各种
农活,学会了养猪。糊里糊涂地过了许多年,再也没有翻过书!等到‘文革’结束,军
事院校又开始招生了,他已有了妻子和孩子,他得照顾她们,挑起生活的大梁。等到孩
子上了中学,负担轻了,他再找出当年的书本,不料,他发现那书本上的字变模糊了,
因为他老了,得戴上老花眼镜……”
    他的声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沉重,里面夹带着那没有哭声的哀伤和悲切,他的胸
脯剧烈地起伏着,但脸上却露出一种乡下人特有的坚强信心,“好在,他在当地是个技
术人员了,团里有难题都由他解答。他的上海妻子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有,他的
孩子很有出息,酷似当年的爸爸,很喜欢书,所以,他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希望孩子学好,有出息,做个有知识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爸爸!”李霞早已泣不成声,这个硬心肠的丫头动了感情。
    颜晓新问:“那个人就是你吗?”
    “是我!”他抬起脸说,“我太普通了!没给孩子创造一个优越的条件,也没有地
位,所以,李霞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干什么都比别人要难……所以我一直很内疚!”
    “爸爸!”李霞痛哭着,扑入父亲的怀中,“你给我的够多了,为了让我生活得好,
你跟妈妈节衣缩食!爸爸,应该内疚的是我,我太不知足了!爸爸,请原谅我!”
    “你有志气!小霞,可以再争取!只要有真本事,这么大的上海,还能没有你用武
之处?”父亲说。
    李霞抽抽噎噎地说,她本来还没想好将来干什么,今天的事让她觉得非走这条路不
可,而且一定要走通。
    她的父亲扶着她的肩说:“谁活着,谁就能看见,我的孩子会成功的!”
    失败像一块磨刀石,把人的锋芒全都磨砺出来;可这锋芒也可能逐渐发锈,谁知道
呢!
    洁岚陪着两眼红肿的李霞去学校,路过大操场时,看见肖老师正同张玥站在那儿谈
话,张玥背对着大家,只能看见她滑爽的黑发被微风吹得飘起来,肖老师仿佛在沉思,
一脸的郁郁寡欢。他同张玥说了句什么,然后猛地抬起来,恰巧,瞥见了迎面而来的洁
岚和李霞,仓促之间,只见他点点头,立刻把眼光游移在别处,说:“快点走!要打预
备铃了!”
    肖老师匆匆而去,他的背影有些疲惫,背已不像想象中那般挺拔了,微微驼着,长
着厚实的一舵一舵的肉,使人想起中年这个厚重的词来。
    “他在为我难过。”李霞说,“我使他大失所望,我真想恳求他原谅!”
    “失败是成功之母,况且,你通过了初赛!”洁岚安慰她。
    孤独的张玥转过脸来,呵,她一脸的沮丧,眼皮发红,说话时一抽一抽地吸着气,
好似落榜的是她!这使洁岚惊诧起来,她原来以为会见到一张神采奕奕的脸。
    “你!”
    “我……”张玥抿抿嘴,眼睛周围又一次发红了,“我想放弃决赛。”
    一向对张玥持冷淡态度的李霞听了张玥的话,激动起来,嚷嚷得脖子里的青筋也暴
了出来,“你说得轻巧,别人想要的东西你像扔废物一般,一下子就能扔得很远!看看,
你这千金小姐多么了不起。”
    “李霞!”洁岚慌忙制止李霞。
    可是已经晚了,噙着泪花的张玥早已泪流满面了,她哽咽着说了句:“你们全都误
会我。”然后一扬脸就走了。教学楼的走廊里,不知哪个在哼着一支惆怅的歌:
    你走你的路,
    直到我们无法接触,
    我也许独自跳舞,
    也许独自在街头漫步。
    洁岚想抽身去追张玥,但被李霞拉住了,她说,“你别急,她在火头上,劝告等于
零!”
    “不能眼看着她办傻事!”
    “等她气消了,你再去劝她。”李霞说,“你必须对她说,她其实是代表许多人去
决赛的,其中也有我李霞一份,她把这机会看得一钱不值,说放弃就放弃,就等于嘲笑
我李霞,”
    “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让我怎么想?”李霞气呼呼地说,“有一种人,别人会说他应该成功,而他却
不成功;那个人会是什么心情?”
    洁岚看着远处,那儿有几个矫健的长腿的男生跑来跑去,不知在为什么忙碌。每个
人都这样,各揣有一份想法,可每个人似乎都有苦楚。她忽然觉得世界有些难以测透的
深奥。她愣怔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张玥也有难言之隐,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东西,但
得的不踏实!”
    李霞想了想,说:“这倒也是,她看上去不像轻飘飘的样子!”
    洁岚一直到放了学,才在楼梯口遇上张玥。那女孩眼睛盯着自己的纤小的鼻尖,闷
闷不乐地告诉洁岚,整个校园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应该是李霞上,仿佛她张玥
耍了什么手段。
    张玥凄苦地说:“命运对我多不公平!我问过妈咪,她说我和李霞得分相仿,但一
个学校不可能上两个决赛者。我想应该我放弃,我真的那么想,我敢对天起誓!可最后
肖老师还是决定让我去!”
    “肖老师决定的?”洁岚大惊失色,忽然想起那个中年人疾速的看上去很潇洒的回
避。
    “对!马伯伯说的,为了公正,最后是征求指导老师意见的。”张玥说,“马伯伯
绝不会说假话,我信赖他!”
    洁岚劝了张玥好久,直到那女孩破涕为笑。她说:“那我就不放弃,好好应试,决
赛要是失败了,我就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隐姓埋名,一年给你寄一张圣诞卡!”
    “别想这么多,你只要努力了,听过你歌的人都会懂得你的!”
    劝走了张玥,洁岚又遇上了新麻烦。因为李霞整夜在宿舍里唠叨:
    “我真想对着肖老师鞠一躬,看他难过,我多么伤心!”
    颜晓新也是肖老师的崇拜者,她画的马匹匹雄健,那步履不知哪里使人联想起肖老
师走路的姿态。她说:“他确实呕心沥血,只有李霞是他最认真培养的得意门生,他把
这当成一大收获!”
    洁岚终于没把听来的话告诉她们,她不忍那么做,她们心里有一块很神圣的绿洲,
她怕有人在那儿踩上一脚。她祈求自己的直感是错误的,肖叔叔是妈妈的朋友,在这个
茫茫人海的大都市中,她一直把他看作半个亲人,看作依靠,不愿意把那些模棱两可的
猜测安在他的身上。
    天完全黑下来时,刘晓武匆匆忙忙跑来敲门,他刚理了发,发式绝对新潮,身上带
着一种喷发定型水之类的香气,他看来气色很好,嗓音宏亮。
    “这几天太忙了,手头全是事,所以没抽出空来!”他说,“虽然是个小干事,可
其实连场长的工作总结都得我起草,场长开会,我列席参加,多少也能出谋划策,实权
还是有的!”
    “你真行!”洁岚敬佩地说。
    “真心话吗?”
    “当然!”
    李霞和颜晓新同刘晓武搭讪了几句,就结伴出门为李霞爸爸买火车上吃的食品了。
李霞仿佛找回个失散多年的父亲,对他的感情陡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屋子里静悄
悄地只剩下他们两个在灯下对坐,每逢这时,刘晓武的声音就变得特别温柔。
    “你瘦了,洁岚!”他说,“读书读得太用功!”
    洁岚不喜欢谈这些,仿佛这话题太老式了,老头老太才谈,她喜欢对方谈谈人生理
想,或是某位歌星,童安格、赵传都可以,王杰和姜育恒或许更能算新。
    “你哥哥他,他……”刘晓武笑笑,笑得躲躲闪闪,“他比我还小两个月呢,居
然……他旷课了!”
    “我一点不觉得哥哥这样做有好处,他的成绩本来就糟透了!”洁岚说,“我想,
他大笨了,干吗要这样!”
    “那你一定也认为吴诗仁很可笑?”刘晓武审视着她。
    洁岚摇摇头,对这些事她总觉得美丽而又渺茫,仿佛是一个零碎的梦。她隐约觉得
爱是崇高灿烂的东西,轻易是碰不得的,但她不想对别人,特别是当着一个男孩子谈这
些。
    “为他想个办法,他遇上了倾心的人了!”
    她尴尬地答应下来,仿佛是被迫的,她怕他再谈这个话题,再缠在那儿,那样她会
难堪死的。所以,当她可有可无地点完头后,就立刻把话岔开去。
    “哥哥什么时候回苏州?”
    “他在埋怨你,说你不给他消息。他让我问问那个美籍华人是不是来了。”刘晓武
说。
    “那你就告诉他,叶阿姨家里人都搬走了,联系断了!”洁岚气呼呼地说。
    “别生气,我告诉他就是了!”刘晓武柔顺地说,“我就怕你生气,你一生气我就
不知怎么办!”
    洁岚又被他逗笑了,他就是那种细心而又体贴的男孩,从不同女孩计较,宽容得什
么都能装下,仿佛是块什么伸缩性很强的新型材料。他伸出大手搓了搓:“笑了?好,
讲一个新闻给你听听!”
    “什么新闻?快说吧!”
    “关于你那个肖叔叔的新闻。注意,千万别告诉李霞!”刘晓武神秘兮兮地凑近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等到打开门见到那个不速之客时,洁岚早把关于
肖叔叔的新闻忘得一干二净。事实上,她一拉开门。就有个人扑过来搂住她的脖子。洁
岚只感到一个温热的身子扑入她的怀中,而且,还夹带着嘤嘤的哭声。
    “容子,你怎么啦?!”洁岚失声地叫起来。
    容子的头发散着,两鬓的发全是湿漉漉的,不知浸透的是泪还是汗,她的头无力地
垂在洁岚的肩上,洁岚感到她颤抖得厉害。她听洁岚发问,抽泣得没法说话了。
    洁岚捧起她的脸,发现她臼净的脸上有发红的印子,门牙有些渗血,满脸是受过折
磨又走投无路的悲惨样子。她一叠声追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是妈妈,她动手打的……”容子抽噎着看了一眼刘晓武,说,“我,我现在还不
能说原因,我,我……”
    刘晓武松了口气,说:“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遇上什么暴徒呢!现在这样,肯定用
不着我去复仇,也用不着我去找公安局,我还是走的好。”
    洁岚看看容子的牙齿,那儿还渗出血来,她想找药罐子。不料,刘晓武摇摇头,说:
“一会儿就会止住的。”然后又把脸转向洁岚,说:“有空到我办公室来玩,我请你喝
雀巢柠檬茶。”
    过了好久,容子才情绪安定,她闭口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刚才那个男生是谁?”
    “是刘晓武!”
    “我讨厌他!”容子直通通地说,“他是那种只对一个女孩好,看不到其他女孩的
人!”
    “别说他坏话,他人很好!”
    容子生气地叫道:“我喜欢真正好心肠的男生,不自私,也不虚伪,对所有的人都
好,而不是只围着我一个人转。”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洁岚心情沉重起来,好像有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堵在那儿,因
为以前她也像容子,特别不喜欢对某个女生关怀备至的人,觉得那种男生小家子气,缺
乏气概,可当关怀降临在自己身上时,这种爱憎就模模糊糊地淡下去。
    容子这一晚就宿在洁岚这里,她蜷缩在床上,变成好小好小的一个人,她的腿和胸
都像还没有发育好的孩子,睁着迷惘的眼睛,絮絮叨叨地同洁岚谈到半夜。
    原来,容子同文学班的一个男生很谈得来。文学班结束时,他们常常通信,其实这
些信里都写着平平常常的话,然而这些信经过她妈妈的嘴里就变得十分可怕了,她逼着
容子说出那男生的地址,大概想要找他的麻烦。
    “我怎么能害最好的朋友呢?”容子说,“我们之间是我先写信向他求教作文上的
事,这犯法吗?”
    “他是谁?”洁岚问,“我怎么感觉我认识他!”
    容子同洁岚耳语了一句:“是你们班上的!”
    洁岚说:“是这样,记得你不是说过他讨厌吗?”
    “你记错了吧!黄潼是第一流的男生,他帮助人很慷慨,比我父母好……我顶撞了
妈妈,她就动手打人,她的心肠多硬。”容子又抽抽搭搭起来。
    “还疼吗?”
    “疼的,会疼一辈子!”
    “舅舅舅妈知道你来这儿吗?”
    容子摇摇头,说:“他们会猜到的,除了你,我还能找哪个?总不能去找黄潼吧!
千万别同他谈这些,他的好意让我父母搞得糟透了,我说过,我死也不会连累黄潼的!”
    容子靠在洁岚身边,像一只孤苦的雏鸟,她鼻息细微,一边还伤心伤意地说:“洁
岚姐,你肯收留我吗?从今往后,我就是个孤儿了!”
    “别乱说,也别乱想,你累了,快睡吧!”
    “我向你但白一件事,”容子在黑暗中眨着眼,“有一次,黄潼约我去野餐,我多
么快乐,可后来知道那是许多人的聚会,还有你,还有别的女生参加,我,我就……”
    “你就逃了?”
    “哪里呀。”容子天真地说,“不仅逃了,我还哭了呢,你说这是不是不纯洁的表
现?”
    夜已很深了,月亮透过那薄薄的花布窗帘把它清澄的光亮印在这对姐妹裸露的胳膊
上,另外两个女孩已经睡得沉沉的了,她们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带着一种催眠气息。渐
渐的,那气息弥漫全室,她们正在说着的话莫名其妙地断掉了。她们翻了个身,立即就
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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