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
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
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
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
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
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
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
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
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
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
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
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
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
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
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
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着窗外。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
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
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
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
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
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
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
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
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
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
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
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
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
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
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
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
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
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
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
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
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
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
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
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
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
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
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
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
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
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
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
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
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
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
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
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
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
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
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
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
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
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
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
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
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
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
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
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
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
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
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
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
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
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
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
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
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
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
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
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
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
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
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
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
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
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
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
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
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
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
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
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
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
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
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
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
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
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
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
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
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
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
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
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
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
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
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
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
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
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
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
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
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
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
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
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
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
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
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
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
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
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
事。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
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
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
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
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
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
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
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
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
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
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
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叫热。
    “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
    “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着。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
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着。
    我们沉默着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
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
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
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汉斯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着跟英格恰恰相反,穿得
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架子,像个老板,
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十的股,
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
    “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
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你从德国
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
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夫人回
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自跟他道
了晚安,对他笑笑。“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
    “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着玩的。”
    “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
    “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
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
    “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大笔还没
算进呢,唉——豪华假期。”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
去,十天前才在德国。”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
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
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
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
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
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
    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加了一节
火车头在轰人脑袋。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
说钱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
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
    “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是我好朋
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荷西。”
    “嗯?”
    “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
    “有什么不对?”
    “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
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
    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
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
    “没有合约。”
    “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
    “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
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还发了一
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
外国,这点常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
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
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
    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
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
    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又远了很
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呆坐了好
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只不知名
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
来的德国东西。
    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
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毛,把早饭
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等双方脾
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
    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
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子来,掏
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
    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
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
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
    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大肚
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
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
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疯狂世界。
    “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
    “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
    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
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
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
    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
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
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
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
    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
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
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
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丢在桌上,
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
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
    “我不是工人。”
    “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
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
    “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
晃,再轻轻一丢,走了。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
    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
    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
    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
    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
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
    “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
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
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
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
    “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回迦纳利岛去。”
    “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
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
    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
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
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失业——失业——失业——“不
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
    “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
会饿死。”我还是劝着。“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
母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
再碰他,就要流泪了。“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
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
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路易放下
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
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
    “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
    “也在睡。”
    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
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
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
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
吧?也算我汉斯求你。”
    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
    “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
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
嗯!”汉斯又和气的说。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
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
    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
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
    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
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满这个
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
    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
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
    “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贵了吧,
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
    “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
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城都是污
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
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
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个新
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
    “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着大肚子
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
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做事用
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人也处得好。”
“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荷西同路易都
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
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
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
    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
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
    “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水边,下
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着夕阳,拚
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
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不要
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
    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
    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
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
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这才从
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
    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
吧,不是吵架的时候。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
虾不剥壳?”
    “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
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
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会,沉声
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
    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
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你说什
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
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
    “小钱也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助手拖,
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
说。
    “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
    “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
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
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
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
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
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
    “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
    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
    “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
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
给人放在脚下踩吗?”
    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
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
似的脏盘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
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
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
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
    “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
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
    “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
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
    “好啦!”
    “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
    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
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
    “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
    “我不一定赢,嘿嘿——”
    “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
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
    “怎么了?”
    “感冒,头好痛。”
    “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
    “谢谢!”
    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
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
    “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
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
    “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走。
    “吃早饭?”
    “吃个鬼!”
    “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卖命。”“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
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
    “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了。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
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
吧,晚上给杜鲁医生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
    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
    “汉斯!”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在——我。”
    “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放得山响,
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着。
    “好点没有?”我问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着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把,他一个
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啧,他也可以生病嘛,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
    “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
包?”
    “两百八十包。”
    “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仓很深,要挖起来,举着
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
    “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掉了,放在
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
    “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
    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
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
    在收盘子时,杜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盘子预备摔
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
    “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看。”汉斯叫着。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着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
    “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
    “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
    “算了吧,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么不可解的
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
    我一推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
    “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
    “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
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
    “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
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
    “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宿舍公家出。”
    “是啊!”他漫应着,手指敲着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付。”
    “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着,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我知道他领了嘛!”
    “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
    “德国汇了两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着头,还是客气的说。他没防到我这一着,脸红了,
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
们。”我轻轻一拍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
    “你带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
    “我不会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
    回房拿出入境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
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怎么变的?”
    “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给你,第
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
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
    “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
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人一点没把握。
    “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踩脚又走
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以血汗换
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色,如果
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湾来的信
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
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
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
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
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
    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
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
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
    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
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却不变的
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招呼他,
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吃不下饭,半边脸都
肿了。
    雨还是一样下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个工作总
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脸色怪
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叫我
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
    “我不去!”
    “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不是你的
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要借什么
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
人。
    “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开他。
    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
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
    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
    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
不望我,躺上床就睡。“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
    “嗯!”
    “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
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十天假,
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
    “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
    “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
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
    我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我奔去叫荷西。
    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
    “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
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船,撞上
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了,拿去看。”他
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船,是我
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我不知道,也没
有责任。”
    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
    “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
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
    “为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潜水夫就可
以锯开的。”
    “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时候还要爆
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人说话,
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
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
    “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话。
    “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心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他冷笑着。
    “他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
    “杜鲁医生,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
    “你这女人简直乱扯!”他怒喝了起来。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声音也高
了。
    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他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个三毛,鸡
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我冷笑着。
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他那个样子,就
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
    “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
    “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
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
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
    “装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潜水夫,有
多少叫多少来。”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
    “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着。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
    “什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
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
了事,用什么救他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我痛!”
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
    “不担心,潜不深的。”荷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着。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了,杜鲁医
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安全,只有
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易和他带
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茶送去,这才放他们
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吓了一跳,
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
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着墙走回房
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样,抛上去,跌下来,
抛上去,又跌下来。
    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
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
意乱,抖个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我头晕。”
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这个毛病
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再
出血?是太焦虑了吗?
    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
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
    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担到永远……。
    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
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
血。
    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
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格!”
    “什么事?”隔着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好!”她漫应着。
    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决了。
    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
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
    还是出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
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
    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
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
    “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
    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
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
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
    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
    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走,
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
    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
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
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来。
    “三毛,醒醒!”
    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不要紧”
    “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去。
    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
    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着。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
    “汉斯怎么说?”
    “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要不要吃东西?”
    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
    “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
    “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
    “你干嘛?”
    “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还捧了牛
奶出来叫我吃。“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
    “今天星期天。”
    “你以前答应的。”
    “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飞机。”
    “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
    “他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以前说的
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
    “好,明天给你,算黑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
    再逼也没有用了。
    “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
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
    在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我们实在没有把握。
    “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转赴迦
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
出来。
    “这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子,走
了,连再见都没说。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
去一大叠。
    “怎么?”我愕住了。
    “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竟浮出一
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
    “哼!”我点着头望着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
    “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你这样做
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着?”“妈的!”
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他假,付
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
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
    “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
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
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
    “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
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岛的乘
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
    “三毛!”荷西又叫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
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着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着,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边的风声呼
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及利亚飞
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着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到钱,走
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仍然未发,越积越
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到几时呢?
    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
    万一下月再走,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
去,不会只叫他断手断腿了。
    “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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