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凹与三毛


--------------------------------------------------------------------------------

  平凹与三毛从未晤面。最早是三毛在香港一口气买了十多位大陆作家的书拿来读,读到平凹的《天狗》和《浮躁》时,想长啸起来,说:“对了,是一位大师。一颗巨星的诞生,就是如此。我没有看走眼。”以后,三毛就凭这两本手边的书,一天四五小时地读平凹。
  1990年12月,三毛到杭州参加一个文学会,见到西安去的孙聪,和他谈起平凹,三毛说:“在台湾只看到了平凹的两本书,一本是《天狗》,一本是《浮躁》,我看第一遍时非常喜欢,连看三遍,每个标点我都研究,太有意思了,他用词很怪<图片: 1.jpg (9168 bytes)>可很有味,每次看完我都要流泪。眼睛都要看瞎了。他写的商州人很好。这两本书都快看烂了。你转告他,他的作品很深沉,我非常喜欢,今后有新书就寄我一本。我很崇拜他,他是当代最好的作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三毛又说:明年或者后年,她要以私人的名义来西安,问问平凹愿不愿给她借一辆旧自行车,陪她到商州走动。说她在大陆几个城市寻找平凹别的作品,但没寻到,希望平凹寄她几本,她一定将书钱邮来。并开玩笑地对孙聪说:“我去找平凹,他的太太不会吃醋吧?会烧菜吗?”临分手请孙聪送一张三毛的名片给平凹,上边用钢笔写道:“平凹先生,您的忠实读者三毛。”
  在4月,三毛也曾到过西安,下了飞机,她并没有急于出机场,而是站在大广场上发呆,四顾茫茫苍苍的西安城,静静专心地观看西安城里的天和地,感受这座历史古都的气韵和文化氛围,心里有着一分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西安,这就是贾平凹生活写作的地方。”然后她若有所失地走了。
  遗憾的是三毛这次途经西安并未打电话给平凹,也未上门去晤面。三毛不想见平凹吗?不是的,三毛是很想找平凹的,但又没有找,她认为“从他的作品来看他很有意思,隔着山去看,他更有神秘感,如果见了面就没意思了。”
  平凹听了孙聪的话,于1990年12月26日便包扎了四本书去邮局,且给三毛写了信,说盼望她明年来西安,只要她肯冒险,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饭,敢不卫生,他就和她一块骑旧车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的活动,了解社会最基层的小事。
  打信和书寄走后,平凹就等待着三毛的回音,等了20天,平凹没等到回信,却等来了三毛自杀身亡的噩耗。这是平凹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万万没有想到。平凹无限悲痛,遗憾的是他们刚刚结识,就又生死离别。一时间,西京城里很多人给平凹打电话,说三毛死了,平凹的一个知音死了。打电话的人显然是看到了《陕西日报》上孙聪的文章。
  三毛给平凹的信还是来了,是在三毛死后的第11天。这天平凹从医院看了病返回机关,同事们就冲着平凹叫喊:“三毛来信啦!三毛给你来信啦!”平凹还以为是一种幻想,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要问:“是真的吗,你们怎么知道?”
  大家告诉他:俊芳10点钟收到信,她一看信来自台湾,地址最后署一个“陈”字,立即知道是三毛来信,就拆开了,她想看又不敢看,“啊”地叫了一声,眼泪先流下来,大家都双手抖动着读信——
平凹先生:
  现在时刻是西元1991年1月1日清晨两点。下雨了。
  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信,写给您:我心极喜爱的大师。恭恭敬敬的。
  感谢您的这支笔,带给读者如我,许多个不睡的夜。虽然只看过两本您的大作,《天狗》与《浮躁》,可是反反复复,也看了快20遍以上,等于40本书了。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与您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够讲讲这方面的心得。读您的书,内心寂寞尤甚,<图片: 2.jpg (5049 bytes)>没有功力的人看您的书,要看走样的。
  在台湾,有一个女朋友,她拿了您的书去看,而且肯跟我讨论,但她看书不深入,能够抓捉一些味道,我也没有选择余地只有跟这位朋友讲讲《天狗》。这一年来,内心积压着一种苦闷,它不来自我个人生活,而是因为认识了您的书本。在大陆,会有人搭我的话,说:“贾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问:“怎么好法?”人说不上来,我就再一次把自己闷死。看您书的人等闲看看,我不开心。
  ……
  想我们都是书痴,昨日翻看您的“自选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时里有些惊吓。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地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显的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读。以后会再读,再念,将来再将感想告诉您。先念了三遍“观察”(人道与文道杂说之二)。
  ……
  吃了止痛药才写这封信的,后天将住院开刀去了,一时里没法出远门,没法工作起码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了,也许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看看您吗?倒不必陪了游玩,只想跟您讲讲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当代大师——贾平凹。
  用了最宝爱的毛边纸给您写信,此地信纸太白。这种纸台北不好买了,我存放着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乡,成了我的“梦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
  大家看完了,就要俊芳赶快去街上复印,以免将原件弄脏弄坏了。俊芳听了这话就往街上跑……
  到现在俊芳还未从街上回来,平凹急得在门口打转。10多分钟后俊芳回来了,眼睛红红的,脸色铁青,一见到平凹便哽咽起来:“她是收到您的信了……”
  平凹捧着三毛的信,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平凹写了《哭三毛》、《再哭三毛》,把自己的哀思远远地又寄给了海峡彼岸。
  1991年5月29日天大雨,有客从台湾来,自称姓陈,是三毛的朋友。客人护送三毛的遗物还要西行,出阳关到甘肃的敦煌去。三毛遗愿:死后把自己的一半葬埋在敦煌的鸣沙山上。陈先生是来实现三毛夙愿的,他路过西安,一定要见到贾平凹。他对平凹说:三毛死后,她的母亲在医院整理遗物,发现病床枕头边还放着平凹的一本书。平凹就感动得眼圈红了。陈先生把三毛最后赠给他的一本书《红尘滚滚》转赠给平凹。平凹又写了《佛事》一文,以为永久的纪念:
  鸣沙山,三毛真会为她选地方。那里我是去过的,多么神奇的山,全然净沙堆成,千人万人旅游登临,白天里山是矮小了。夜里四面的风又将山吹高吹大,那沙的流动呈一层薄雾,美丽如佛的灵光,且五音齐鸣,仙乐动听。更是那山的脚下,有清澄幽静的月牙湖,没源头,也没水口,千万年来日不能晒干,风也吹不走,相传在那里出过天马。鸣沙山,月牙湖,连同莫高窟构成了艺术最奇艳的风光。三毛要把自己的一半永远安住在那里,她懂得美的,她懂得佛。
  一生跑遍了世界,最后觉得依恋的还是祖国的西北。鸣沙山可以重温到撒哈拉的故事,月牙湖可以浸润温柔的夜,喜欢音乐和绘画正好宜于在莫高窟。谁的一生活得如此美丽,死后又能选中这般地方浪漫?她是中国的作家,她的作品激动过海峡两岸无数的读者,她终于将自己的魂灵一半留在有日月潭的台北,一半遗给有月牙湖的西北。月亮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清纯之光照着一个美丽的灵魂。美丽的灵魂使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的读者永远记着了一个叫三毛的作家。
  (江南摘自《平凹的佛手》冯有源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版定价:16.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