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虹录
  



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
沈从文
第一节
晚上十一点钟。 半点钟前我从另外一个地方归来,在离家不多远处,经过一个老式牌楼,见月光清 莹,十分感动,因此在牌楼下站了那么一忽儿。那里大白天是个热闹菜市,夜中显得空 阔而静寂。空阔似乎扩张了我的感情,寂静却把压缩在一堆时间中那个无形无质的“感 情”变成为一种有分量的东西。忽闻嗅到梅花清香,引我向“空虚”凝眸。慢慢的走向 那个“空虚”,于是我便进到了一个小小的庭院,一间素朴的房子中,傍近一个火炉旁。 在那个素朴小小房子中,正散溢梅花芳馥。 像是一个年夜,远近有各种火炮声在寒气中爆响。在绝对单独中,我开始阅读一本 奇书。我谨谨慎慎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有个题词,写得明明白白: “神在我们生命里。”
第二节
炉火始炽,房中温暖如春天,使人想脱去一件较厚衣服,换上另外一件较薄的。橘 红色灯罩下的灯光,把小房中的墙壁、地毯和一些触目可见的事事物物,全镀上一种与 世隔绝的颜色,酿满一种与世隔绝的空气。 近窗边朱红漆条桌上,一个秋叶形建瓷碟子里,放了个小小的黄色柠檬,因此空气 中还有些柠檬辛香。 窗帘已下垂,浅棕色的窗帘上绘有粉彩花马,仿佛奔跃于房中人眼下。客人来到这 个地方,已完全陷入于一种离奇的孤寂境界。不过只那么一会儿,这境界即从客人心上 消失了。原来主人不知何时轻轻悄悄走入房中,火炉对面大镜中,现出一个人影子。白 脸长眉,微笑中带来了些春天的嘘息。发鬓边蓬蓬松松,几朵小蓝花聚成一小簇,贴在 有式样的白耳后,俨若向人招手,“瞧,这个地位多得体,多美妙!” 手指长而柔,插入发际时,那张微笑的脸便略微倾侧,起始破坏了客人印象另一个 寂静。 “真对不起,害你等得多闷损!” “不。我一点不。房中很暖和,很静,对于我,真正是一种享受!” 微笑的脸消失了。火炉边椅子经轻轻的移动,在银红缎子坐垫上睡着的一只白鼻白 爪小黑猫儿,不能再享受炉边的温暖,跳下了地,伸个懒腰,表示被驱逐的不合理,难 同意慢慢的走开了。 案桌上小方钟达达响着,短针尖在八字上。晚上八点钟。 客人继续游目四瞩,重新看到窗帘上那个装饰用的一群小花马,用各种姿势驰骋。 “你这房里真暖和,简直是一个小温室。” “你觉得热吗?衣穿得太厚。我打开一会儿窗子。” 客人本意只是赞美房中温暖舒适,并未嫌太热,这时节见推开窗子,不好意思作声。 窗外正飘降轻雪。窗开后,一片寒气和沙沙声从窗口涌入。窗子重新关上了。 “我也觉得热起来了。换件衣服去。” 主人离开房中一会儿。 重新看那个窗帘上的花马。仿佛这些东西在奔跃,因为重新在单独中。梅花很香。 主人换了件绿罗夹衫,显得瘦了点。 “穿得太薄了,不怕冷吗?招凉可麻烦。药总是苦的,纵加上些糖,甜得不自然。” “不冷的!这衣够厚了。还是七年前缝好,秋天从箱底里翻出,以为穿不得,想送 给人。想想看,送谁?自己试穿穿看罢,末后还是送给了自己。”侧面向炉取暖,一双 小小手伸出作向火姿势,风度异常优美。还来不及称赞,手已缩回翻翻衣角,“这个夹 衣,还是我自己缝的!我欢喜这种软条子罗,重重的,有个分量。” “是的,这个对于你特别相宜。材料分量重,和身体活泼轻盈对比,恰到好处。” 要说的完全都溶解在一个微笑里了。 主人明白,只报以微笑。 衣角向上翻转时,纤弱的双腿,被鼠灰色薄薄丝袜子裹着,如一棵美丽的小白杨树, 如一对光光的球杖,——不,恰如一双理想的腿。这是一条路,由此导人想象走近天堂。 天堂中景象素朴而离奇,一片青草,芊绵绿芜,寂静无声。 什么话也不说,于是用目光轻轻抚着那个微凸的踝骨,敛小的足胫,半圆的膝盖,…… 一切都生长得恰到好处,看来令人异常舒服,而又稍稍纷乱。 仿佛已感觉到这种目光和遐想行旅的轻微亵渎,因此一面便把衣角放下,紧紧的裹 着膝部,轻的吁了一口气。“你瞧我袜子好不好?颜色不大好,材料好。”瘦的手在衣 下摸着那袜子,似乎还接着说,“材料好,裹在脚上,脚也好看多了,是不是?” “天气一热,你们就省事多了。”意思倒是“热天你不穿袜子,更好看。” 衣角复扬起一些,“天热真省事。”意思却在回答,“大家都说我脚好看,那里有 什么好看。” “天热小姐们鞋子也简单。”(脚踵脚趾通好看。) “年年换样子,费钱!”(你欢喜吗?) “任何国家一年把钱用到顶愚蠢各种事情上去,总是万万千千的花。年青女孩子一 年换两种皮鞋样子,费得了多少事!” (只要好看,怕什么费钱?一个皮鞋工厂的技师,对于人类幸福的贡献,并不比一 个EE厂的技师不如!”) “这个问题太深了,不是我能说话的。我倒像个野孩子,一到海边,就只想脚踢沙 子玩。”(我不怕人看,不怕人吻,可是得看地方来。) “今年新式浴衣肯定又和去年不同。”(你裸体比别的女人更好看。) 这种无声音的言语,彼此之间都似乎能够从所说及的话领会得出,意思毫无错误。 到这时节,主人笑笑,沉默了。一个聪明的女人的羞怯,照例是贞节与情欲的混合。微 笑与沉默,便包含了奖励和趋避的两种成分。 主人轻轻的将脚尖举举,(你有多少傻想头,我全知道! 可是傻得并不十分讨人厌。) 脚又稍稍向里移,如已被吻过后有所逃避。(够了,为什么老是这么傻。) “你想不出你走路时美到什么程度。不拘在什么地方,都代表快乐和健康。”可是 客人开口说的却是“你喜欢爬山,还是在海滩边散步?” “我当然欢喜海,它可以解放我,也可以满足你。”主人说的只是“海边好玩得多。 潮水退后沙上湿湿的,冷冷的,光着脚走去,无拘无束,极有意思。” “我喜欢在沙子里发现那些美丽的蚌壳,美丽真是一种古怪东西。”(因为美,令 人崇拜,见之低头。发现美接近美不仅仅使人愉快,并且使人严肃,因为俨然与神对面!) “对于你,这世界有多少古怪东西!”(你说笑话,你崇拜,低头,不过是想起罢 了。你并不当真会为我低头的。你就是个古怪东西,想想许多不端重的事,却从不做过 一件失礼貌的事,很会保护你自己。) “是的,我看到的都是别人疏忽了的,知道的好像都不是‘真’的,居多且不同别 人一样的。这可说是一种‘悲剧’。” (譬如说,你需要我那么有礼貌的接待你吗?就我知道的说来,你是奖励我做一点 别的事情的。) “近来写了多少诗?”(语气中稍微有点嘲讽,你成天写诗,热情消失在文字里去 了,所以活下来就完全同一个正经绅士一样的过日子。) “我在写小说。情感荒唐而夸饰,文字艳佚而不庄。写一个荒唐而又浪漫的故事, 独自在大雪中猎鹿,简直是奇迹,居然就捉住了一只鹿。正好像一篇童话,因为只有小 孩子相信这是可能的一件真实事情,且将超越真实和虚饰这类名词,去欣赏故事中所提 及的一切,分享那个故事中人物的悲欢心境。”(你看它就会明白。你生命并不缺少童 话一般荒唐美丽的爱好,以及去接受生活中这种变故的准备。你无妨看看,不过也得小 心!”) 主人好像完全理解客人那个意思,因此带着微笑说,“你故事写成了,是不是?让 我看看好。让我从你故事上测验一下我的童心。我自己还不知道是否尚有童心!” 客人说:“是的,我也想用你对于这个作品的态度和感想,测验一下我对于人性的 理解能力。平时我对于这种能力总觉得怀疑,可是许多人却称赞我这一点,我还缺少自 信。” 主人因此低下头,(一朵白合花的低垂。)来阅读那个“荒唐”故事。在起始阅读 前,似乎还担心客人的沉闷,所以间不久又抬起头瞥客人一眼。眼中有春天的风和夏天 的云,也好受,也好看。客人于是说,“不要看我,看那个故事吧。不许无理由生气着 恼。” “我看你写的故事,要慢慢的看。” “是的,这是一个故事,要慢慢的看,才看得懂。” “你意思是说,因为故事写得太深——还是我为人太笨?” “都不是。我意思是文字写得太晦,和一般习惯不大相合。 你知道,大凡一种和习惯不大相合的思想行为,有时还被人看成十分危险,会出乱 子的!” “好,我试一试看,能不能从这个作品发现一点什么。” 于是主人静静的把那个故事看下去。客人也静静的看下去——看那个窗帘上的花马。 马似乎奔跃于广漠无际一片青芜中消失了。 客人觉得需要那么一种对话,来填补时间上的空虚。 ……太美丽了。一个长得美丽的人,照例不大想得到由于这点美观,引起人多少惆 怅,也给人多少快乐! ……真的吗。你在说笑话罢了。你那么呆呆的看着我脚,是什么意思?你表面老实, 心中放肆。我知道你另外一时,曾经用目光吻过我的一身,但是你说的却是“马画得很 有趣味,好像要各处跑去。”跑去的是你的心!如今又正在作这种行旅的温习。说起这 事时我为你有点羞惭,然而我并不怕什么。我早知道你不会做出什么真正吓人的行为。 你能够做的就只是这种漫游,仿佛第一个旅行家进到了另外一个种族宗教大庙里,无目 的的游览,因此而彼,带着一点惶恐敬佩之忱,因为你同时还有犯罪不净感在心上占绝 大势力。 ……是的,你猜想的毫无错误。我要吻你的脚趾和脚掌,膝和腿,以及你那个说来 害羞的地方。我要停顿在你一身这里或那里。你应当懂得我的期望,如何诚实,如何不 自私。 ……我什么都懂,只不懂你为什么只那么想,不那么作。 房中只两人,院外寂静,惟闻微雪飘窗。间或有松树上积雪下堕,声音也很轻。客 人仿佛听到彼此的话语,其实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炉火已渐炽。 主人一面阅读故事,一面把脚尖微触地板,好像在指示客人,“请从这里开始。我 不怕你。你不管如何胡闹也不怕你。 我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事,有多少傻处,慌慌张张处。” 主人发柔而黑,颈白如削玉刻脂,眉眼斌媚迎人,颊边带有一小小圆涡,胸部微凸, 衣也许稍微厚了一点。 目光吻着发间,发光如髹,柔如丝绸。吻着白额,秀眼微闭。吻着颊,一种不知名 的芳香中人欲醉。吻着颈部,似乎吸取了一个小小红印。吻着胸脯,左边右边,衣的确 稍厚了一点。因此说道: “EE,你那么近着炉子,不热吗?” “我不怕热,我怕怜!”说着头也不抬,咕咕的笑起来。 “我是个猫儿,一只好看不喜动的暹罗猫,一到火炉边就不大想走动。平日一个人 常整天坐在这里,什么也不想,也不做。” 说时又咕咕的笑着。 “文章看到什么地方?” “我看到那只鹿站在那个风雪所不及的孤独高岩上,眼睛光光的望着另一方,自以 为十分安全,想不到那个打猎的人,已经慢慢地向它走去。那猎人满以为伸一手就可捉 住它那只瘦瘦的后脚,他还闭了一只眼睛去欣赏那鹿脚上的茸毛,正像十分从容。你描 写得简直可笑,想象不真。美丽,可不真实。” “请你看下去!看完后再批评。” 看下去,笑容逐渐收敛了。他知道她已看到另一个篇章。 描写那母鹿身体另外一部分时,那温柔兽物如何近于一个人。 那母鹿因新的爱情从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更写得如何生动而富有人性。 她把那几页文章搁到膝盖上,轻轻吁了一口气。好像脚上的一只袜子已被客人用文 字解去,白足如霜。好像听到客人低声的说,“你不以为亵渎,我喜欢看它,你不生气, 我还将用嘴唇去吻它。我还要沿那个白杨路行去,到我应当到的地方歇憩。我要到那个 有荫蔽处,转弯抹角处,小小井泉边,茂草芊绵,适宜白羊放牧处。总之,我将一切照 那个猎人行径作去,虽然有点傻,有点痴,我还是要作去。” 她感觉地位不大妥当,赶忙把脚并拢一点,衣角拉下一点。不敢再把那个故事看下 去,因此装着怕冷,伸手向火。但在非意识情形中,却拉开了火炉门,投了三块煤,用 那个白铜火钳搅了一下炉中炽燃烧的炭火。“火是应当充分燃烧的! 我就喜欢热。” “看完了?” 摇摇头。头随即低下了,相互之间都觉得有点生疏而新的情感,起始混入生命中, 使得人有些微恐怖。 第二回摇摇头时,用意已与第一回完全不同。不在把“否认”和“承认”相混,却 表示唯恐窗外有人。事实上窗外别无所有,惟轻雪降落而已。 客人走近窗边,把窗帘拉开一小角,拂去了窗上的蒙雾,向外张望,但见一片皓白, 单纯素净。窗帘垂下时,“一片白,把一切都遮盖了,消失了。象征……上帝!” 房中炉火旁其时也就同样有一片白,单纯而素净,象征道德的极致。 “说你的故事好。且说说你真的怎么捉那只鹿罢。” “好,我们好好烤火,来说那个故事……我当时傍近了它,天知道我的心是个什么 情形。我手指抚摸到它那脚上光滑的皮毛,我想,我是用手捉住了一只活生生的鹿,还 是用生命中最纤细的神经捉住了一个美的印象?亟想知道,可决不许我知道。我想起古 人形容女人手美如荄荑,如春葱,如玉笋,形容寒俭或富贵,总之可笑。不见过鹿莹莹 如湿的眼光中所表示的母性温柔的人,一定希奇我为什么吻那个生物眼睛那么久,更觉 得荒唐,自然是我用嘴去轻轻的接触那个美丽生物的四肢,且顺着背脊一直吻到它那微 瘦而圆的尾边。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一些微妙之漩涡,仿佛诗人说的藏吻的窝巢。它的颊 上,脸颊上,都被覆上纤细的毫毛。它的颈那么有式样,它的腰那么小,都是我从前梦 想不到的。尤其梦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对奶子,那么柔软,那么美。那鹿在我身 边竟丝毫无逃脱意思,它不惊,不惧。似乎完全知道我对于它的善意,一句话不必说就 知道。倒是我反而有点惶恐不安,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我望着他的眼睛:我们怎么办? 我要从它温柔目光中取得回答,好像听到它说:“这一切由你。”“不,不,一点不是。 它一定想逃脱,远远的走去,因为自由,这是它应有的一点自由。” “是的,他想逃走,可是并不走去。因为一离开那个洞穴,全是一片雪,天气真冷。 而且……逃脱与危险感觉大有关系,目前有什么危险可言?……” “你怎么知道它不想逃脱,如果这只鹿是聪明的,它一定要走去。” “是的,它那么想过了。其所以那么想,就为的是它自以为这才像聪明,才像一只 聪明的鹿应有的打算。可是我若像它那么作,那我就是傻子了,我觉得我说的话它不大 懂,就用手和嘴唇去作补充解释,抚慰它,安静它。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去做。到后, 我摸摸它的心,就知道我们已熟悉了,这自然是一种奇迹,因为我起始听到它轻轻的叹 息——一只鹿,为了理解爱而叹息,你不相信吗?” “不会有的事!” “是的,要照你那么说话,决不会有。因为那是一只鹿! 至于一个人呢,比如说——唉,上帝,不说好了。我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相互沉默了一会儿。 “不热吗?我知道你衣还穿得太多。”客人问时随即为作了些事。也想起了些事, 什么都近于抽象。 不是诗人说的就是疯子说的。 “诗和火同样使生命会燃烧起来的。燃烧后,便将只剩下一个蓝焰的影子,一堆灰。” 二十分钟后客人低声的询问,“觉得冷吗?披上你那个……”并从一堆丝质物中, 把那个细鼠灰披肩放到肩上去,“窗帘上那个图案古怪,我总觉得它在动。”事实上, 他已觉得窗帘上花马完全沉静了。 主人一面搅动炉火,一面轻轻的说,“我想起那只鹿,先前一时怎么不逃走?真是 命运。”说的话有点近于解嘲,因为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了。 沉默继续占领这个有橘红色灯光和熊熊炉火的房间。 第二天,主人独自坐在那个火炉边读一个信。 EE:我好像还是在做梦,身心都虚飘飘的。还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个 梦境里,你是一切,而我却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单纯的肉体,竟是一片 光辉,一把花,一朵云。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为诗歌本来只能作为次一 等生命青春的装饰。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你已经超乎这个道德名辞以上。 所罗门王雅哥说:“我的妹子,我的鸽子,你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酒。” 我第一次沾唇,并不担心醉倒。 葡萄园的果子成熟时,饱满而壮实,正象征生命待赠与,待扩张。不采摘它也会慢 慢枯萎。 我欢喜精美的瓷器,温润而莹洁。我昨天所见到的,实强过我二十年来所见名瓷万 千。 我喜欢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冈间有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萦迴迂 徐,如云如丝,为我一生所仅见风景幽秀地方。我乐意终此一生,在这个处所隐居。 我仿佛还见过一个雕刻,材料非铜非玉,但觉珍贵华丽,希有少见。那雕刻品腿瘦 而长,小腹微凸,随即下敛,一把极合理想之线,从两股接榫处展开,直到脚踝。式样 完整处,如一古代希腊精美艺术的仿制品。艺术品应有雕刻家的生命与尊贵情感,在我 面前那一个仿制物,依据可看到神的意志与庄严的情感。 这艺术品的形色神奇处,也令人不敢相信。某一部分微带一片青渍,某一部分有两 粒小小黑痣,某一部分并有若干美妙之漩涡,仿佛可从这些地方见出上帝手艺之巧。这 些漩涡隐现于手足关节间,和脸颊颈肩与腰以下,真如诗人所谓“藏热吻的小杯”。在 这些地方,不特使人只想用嘴唇轻轻的去接触,还幻想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收藏到里边去。 白合花颈弱而秀,你的颈肩和它十分相似。长颈托着那个美丽头颅微向后仰。灯光 照到那个白白的额部时,正如一朵白合花欲开未开。我手指发抖,不敢攀折,为的是我 从这个花中见到了神。微笑时你是开放的白合花,有生命在活跃流动。你沉默,在沉默 中更见出高贵。你长眉微蹙,无所自主时,在轻颦薄媚中所增加的鲜艳,恰恰如浅碧色 白合花带上一个小小黄蕊,一片小墨斑。…… 这一切又只像是一个抽象。
第三节
这个记录看到后来,我眼睛眩瞀了。这本书成为一片蓝色火焰,在空虚中消失了。 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房间”,重新站到这个老式牌楼下。保留在我生命中,似 乎就只是那么一片蓝焰。保留到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应当是小小的一撮灰。一朵枯干的 梅花,在想象的时间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残余。我只记得那本书上第一句话:神在我 们生命里。 我已经回到了住处。 晚上十一点半,菜油灯一片黄光铺在黑色台面上,散在小小的房间中。试游目四瞩, 这里那里只是书,两千年前人写的,一万里外人写的,自己写的,不相识同时人写的; 一个灰色小耗子在书堆旁灯光所不及处走来走去。那分从容处,正表示它也是个生物, 可是和这些生命堆积,却全不相干。使我想起许多读书人,十年二十年在书旁走过,或 坐在一个教堂边读书讲书情形。我不禁自言自语的说,“唉,上帝,我活下来还应当读 多少书,写多少书?” 我需要稍稍休息,不知怎么样一来就可得到休息。 我似乎很累,然而却依然活在一种有继续性的荒唐境界里。 灯头上结了一朵小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朵。我心想,“到火息时,这花才会谢落, 正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的心也似乎如焚如烧,不知道的是什么事情。 梅花香味虽已失去,尚想从这种香味所现出的境界搜寻一下,希望发现一点什么, 好像这一切既然存在,我也值得好好存在。于是在一个“过去”影子里,我发现了一片 黄和一点干枯焦黑的东西,它代表的是他人“生命”另一种形式,或者不过只是自己另 一种“梦”的形式,都无关系。我静静的从这些干枯焦黑的残余,向虚空深处看,便见 到另一个人在悦乐中疯狂中的种种行为。也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何反映在他人悦乐 疯狂中,和爱憎取予之际的徘徊游移中。 仿佛有一线阳光印在墙壁上。仿佛有青春的心在跳跃。仿佛一切都重新得到了位置 和意义。 我推测另外必然还有一本书,记载的是在微阳凉秋间,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美丽精致 的肉体,乌黑柔软的毛发,薄薄嘴唇上一点红,白白丰颊间一缕香,配上手足颈肩素净 与明润,还有那一种从莹然如泪的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歌呼。肢体如融时爱与怨无可奈何 的对立,感到眩目的惊奇。唉,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阳光中,遗忘在时间后! 一切不见了,消失了,试去追寻时,剩余的同样是一点干枯焦黑东西,这是从自己鬓发 间取下的一朵花,还是从路旁拾来的一点纸?说不清楚。 试来追究“生命”意义时,我重新看到一堆名词,情欲和爱,怨和恨,取和予,上 帝和魔鬼,人和人,凑巧和相左。 过半点钟后,一切名词又都失了它的位置和意义。 到天明前五点钟左右,我已把一切“过去”和“当前”的经验与抽象,都完全打散, 再无从追究分析它的存在意义了,我从不用自己对于生命所理解的方式,凝结成为语言 与形象,创造一个生命和灵魂新的范本,我脑子在旋转,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质 和精神两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疯狂起来。 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内,已写成了五千字。我知道 这小东西寄到另外一处去,别人便把它当成“小说”,从故事中推究真伪。对于我呢, 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 我面对着这个记载,热爱那个“抽象”,向虚空凝眸来耗费这个时间。一种极端困 惑的固执,以及这种固执的延长,算是我体会到“生存”唯一事情,此外一切“知识” 与“事实”,都无助于当前,我完全活在一种观念中,并非活在实际世界中。我似乎在 用抽象虐待自己肉体和灵魂,虽痛苦同时也是享受。时间便从生命中流过去了,什么都 不留下而过去了。 试轻轻拉开房门时,天已大明,一片过去熟悉的清晨阳光,随即进到了房里,斜斜 的照射在旧墙上。书架前几个缅式金漆盒子,在微阳光影中,反映出一种神奇光彩。一 切都似乎极新。但想起“日光之下无新事”,真是又愁又喜。我等待那个“夜”所能带 来的一切。梅花的香,和在这种淡淡香气中给我的一份离奇教育。 居然又到了晚上十点钟。月光清莹,楼廊间满是月光。因此把门打开,放月光进到 房中来。 似乎有个人随同月光轻轻的进到房中,站在我身后边,“为什么这样自苦?究竟算 什么?” 我勉强笑,眼睛湿了,并不回过头去,“我在写青凤,聊斋上那个青凤,要她在我 笔下复活。” 从一个轻轻的叹息声中,我才觉得已过二十四点钟,还不曾吃过一杯水。 三十年七月作,三十二年三月重写 (原刊《新文学》第一卷第1期1943年7月15日桂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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