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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里的外乡人


  
  公元一九九一年,距英国强租新界约一个世纪之后,香港政府根据古迹法例,将岑田屈氏宗祠宣布为法定古迹。已有七百多年历史的祠堂,榱桷松散,外墙剥落,香港政府有意拨公款代为修葺,遭屈氏族人婉拒。老一辈对政府居心存疑,以为又巧立名目侵占宗祠,历史重演。
  族人乡亲开会决定动用族中基金四百三十万港币,予以重修。但工程答应交由政府古迹办事处,以及建筑署古迹组负责监工制造。承建商从中国请来擅长维修古迹的师傅,运来二百五十枝优质杉木、二百六十块上佳红粉石、一百七十件花岗石、一万五千块大小青砖、八万件瓦片瓦筒,以及四条青砂岩柱,进行重修。
  经过一年多的维修工程,屈氏宗祠回复昔日面貌,族人继续在此举行祭祀及集会。

   
1

  英国人所写的香港历史里,第一个发现新界的是意大利的瓦南特里神父。“发现”也许用词不当,但瓦神父绘制了新安县有史以来第一幅地图,却是不争的事实。
  瓦南特里神父出生意大利威尼斯,受他同乡马可波罗东游的影响,东来传教,在澳门学会了中文;传教之余,喜欢四处跋山涉水,为他发现的岛屿、市集测量地形绘画地图。
  公元一八六二年,瓦南特里神父背负望远镜、测量地形的工具箱,翻越九龙半岛山脉,立在悬崖峭壁,朝大陆内地看去。翠绿如玉的青山、大帽山山脉下,屯门滨海角落,炊烟轻飘,似有人居。瓦南特里神父赶了一日脚程,立在山丘从望远镜看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亚洲烈日作怪,眼前所见有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否则荒凉偏僻的海角天涯,哪来锦绣千里,炊烟袅袅的景致?
  瓦南特里神父发现了南海角落遗世独居的桃花源。这里土地膏腴田畴如锦,书楼学馆林立,文风鼎盛,居住深沟高垒围屋内的人们,持续着世代耕读的传统。神父花了整整四年时间,把他的发现绘制成地图,分布广泛历史悠久的名胜古迹、庙宇祠堂、学塾桥梁,更以英文详细注明。“新安县地图”于公元一八六六年完成。那个时候,香港才开埠二十年,百废待兴,仍然只是个荒凉的渔村。
  在瓦南特里神父意外的发现之前,到清朝才改名为新安县的农村,先民世代卜居,已过了近千年。最早披荆斩棘来此落户的,是独具慧眼的屈亚炳的祖先章靖公,他本为宋室命官,赴任旅经屯门海道,看中青山、大帽山一带龙气凝聚、地脉旺盛。这位精通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堪舆风水之道的朝廷命官,认为是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萌生卜居之意。章靖公官任期满了之后,便将祖上三代坟墓迁葬气势兴旺的风水胜地,又携家带眷移居盆地广阔适合耕种的桂角山下。章靖公穷毕生之力,为后代子孙广造福荫。他按照阴阳五行位置排列,建造南北两座围屋,繁衍子孙后代,为防御土匪强盗侵袭,青石砌的同德园围墙高达二丈,墙外挖宽阔的护城河,围的四个角落有射击窗孔,正门装连环铁门,整个是座不易侵犯的城池。他给族人筑围以自保,四周遍植风水树,布置八卦阵,筑建辟邪的宝塔挡煞气聚灵气。又辟地建书院,造就本族子弟,岑田书风之盛,达到“田夫野老亦曾读书,樵童牧儿多解识字”的地步。
  章靖公毕竟不凡,他除了教诲子弟饱读四书五经,又在书塾摆放重达数十斤的关刀三口,以及练武石、石锁,供族人锻炼体魄,在晒稻场上学习骑射。
  章靖公墨守先人古训: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样样俱到,一切安排就绪后,他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晚年抱病仰观星象,看到主星昏暗,自知不久人世。章靖公决定抗违天意为自己改命,于是秘密设坛,按上本命灯,每日以鲜花果物祭拜,自己披发仗剑步罡踏斗作法,七日之内如若本命灯不熄灭,便知阳寿可延长。到第六日夜深,密室盘旋一股黑风吹熄长命灯,章靖公长剑一摔,大叹:
  天意不可违!
  油尽灯枯,当下殒命。子孙遵守章靖公遗命,安葬他生时造就的马鸣山麓百花林,等下地四十九日之后,又在坟墓西北角方位筑一座风水塔,以破三碧四绿木星主运时之凶险煞气。屈家子孙蒙受福泽,家族祠堂两壁悬挂功名牌,人丁兴旺。
  以后其他姓氏相继南下落籍,都以屈氏先祖定下的格式为榜样,各自觅地安居耕读传家,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其间也有不平静的年岁,遇到盗贼来犯,章靖公的子孙手持大刀和梭镖,威风凛凛地立在二丈高的围墙喝退盗贼。传说中令人丧胆的谭亚军,手下数以千计的土匪,杀人放火擒男为伴捉女为妻。土匪在同德围外包围九日九夜,石围固若金汤,谭亚军攻城不下,不战而败。章靖公的子孙扬扬得意,继续看守他们的梦境。
  历史证明,章靖公再是神机妙算,也毕竟有他的局限。传说亘古的时代,青山、大帽山这一带到整个九龙半岛,全部沉在海底,后来天变地动冒出水面,变成陆地。九龙是龙的身,半岛九条形状像巨龙的山脉,传说便是龙背的化石,而龙首正是隔海的香港太平山,山上怪石堆积,有一块巨石,被认为是龙首的鳞,一经碰触,金光闪烁,山下老远都看得到。
  龙首岛上的渔民争传一个故事:英国人乘风破浪占据香港之前,太平山上一位道行高深的道士,夜观天文星象,算出龙首上昂,天地即有大变,连续念咒作法四十九天企图将龙首镇住原地。结果鸦片战争海上炮声一响,一股蔚蓝之气笼罩山顶,道士颓然跌坐,口中喃喃:龙首为异类所踞,日后火光凶煞连连,波及龙身,完了,完了……
  赤发蓝眼的洋鬼从蔚蓝色的海面乘着战舰呼啸而来,在大笪地登陆,占据了香港。鸦片战争战火方歇,侵略者便盘算着扩张领土,指出香港诸般缺点:
  小岛孤悬南海之中,徒有天然良港,却缺乏防卫的屏障,加上岛上太平山横挡,可供发展平地稀少。病疫流行,罹患热证的英军和商民死亡率极高。侵略者把眼光投到香港对岸的九龙半岛,看中它地势平坦,可供大量驻军扎营,又可做香港的天然屏障。
  十二年之后,英法联军整兵北上直捣咸丰皇帝的金銮殿之前,英国从印度调兵东来,以香港弹丸之地,不足以屯兵为藉口,派兵攻下对岸的尖沙咀,占领九龙半岛以做驻兵扎营之用。英国人不愿蒙受武力侵占的恶名,想出“租用”的名义。
  能说善道的英国驻广州领事吧嗄哩被派来和两广总督劳崇光交涉“租用”九龙半岛一事。在这一时期的中英外交关系中,吧嗄哩是一个出了名的角色,清朝官书故意把他的英文姓氏译名加上“口”字旁,表示他浑身上下皆是利嘴。吧嗄哩果真名不虚传,他摸清楚劳崇光是个典型惧外怕事的满清官僚,又看准当时太平天国已经起义,清廷内顾不暇,劳崇光忙于防堵南下太平军,不敢两面受敌开罪洋大人。
  吧嗄哩志在必得。公元一八六○年三月廿日起草一份租借九龙的文件,以命令的口吻吩咐两广总督正式回信“同意这些安排”,不必惊动咸丰皇帝,只需说出个租金数目。劳崇光知道英军早已驻军尖沙咀,实际上已被占领,只得顺水推舟,免去上奏朝廷,竟然私自口头允诺。
  吧嗄哩又信誓旦旦的预言:假以时日,九龙半岛一定会割让给英国。他的预言很快地实现了。英法联军一把火使圆明园沦为焦土,兵临城下咸丰俯首乞和,订下了《北京条约》。
  正是在夷兵围绕的金銮殿上,咸丰才听说两广总督劳崇光欺瞒朝廷,擅自将领土租借给外人。负责与英法联军交涉的满清大臣奕䜣、桂良劝慰皇帝,请求恩准给予洋人了事。他们的理由是:
  “……惟其地与香港毗连,系海口余地,非内地要隘可比……”
  九龙半岛终于由租借变为割让。割让的仪式是广州官员将一袋装有九龙泥土的布袋,交给香港总督,中、英双方交接告成。
  满清朝廷的守土大员自作主张,将辖下的领土租给外国,而且是被用来屯兵攻打自己的国家,难怪英国陆军大臣赫伯特大叹: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英国人仍不满足。公元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爆发,当时的港督罗便臣便上书英国殖民部,提出调整和进一步扩展领土的必要。
  罗便臣描绘了扩界的蓝图:香港边界应推至大鹏湾,从那里延伸到对面珠江口上的后海湾。或者,至少应该从东北面的鲤鱼门入口处,伸展到九龙背后的山顶,包括珠江口汲水门在内,以确保女皇这块有价值的属土的安全……
  罗便臣竭力鼓吹扩展香港界址,亦获得香港商业团体的同声唱和,靠贩卖鸦片走私起家的怡和洋行大班威廉·凯瑟克也一再向英国外交部献策,希望抓紧甲午战争之后这个绝妙机会,将香港的界址扩大到拥有大鹏湾和整个九龙半岛。
  李鸿章到日本签下《马关条约》,中国陷入被瓜分割据的局面。英国不甘人后,在租借威海卫之后,强迫满清政府扩展香港界址,将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龙半岛地区,以及附近大小二百多个岛屿,总面积达九七五·一平方公里,占新安县全县面积三分之二,被称为“新界”的中国土地,就这样被强行租去了。
  章靖公的子孙以及其他姓氏的族人,总共四百二十三个村落,十万人口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土地的主权。
  公元一八九八年六月九日《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在北京签定,租期九十九年,七月一日起实行。伦敦将《专条》的条文及条约中所黏附的地图寄回香港政府给辅政司的史超域·骆克,要他于八月八日在香港宣布英国已拥有新界的租界地,并知会英国驻广州领事派代表与港英代表共同勘定界线。
  两个月后,骆克前往新界探察,在岑田乡遭到抵制,上千个村民打鼓高呼“打鬼佬”,抛掷臭鸡蛋,紧闭同德围门,不让骆克一行入内。后来还是靠七十五名陆战队士兵和机枪,用武力硬逼开围门。
  新界民风强悍,果真名不虚传。史超域·骆克隆鼻深目,思深而虑远,他却低估了新界人民的排外情绪。其实只消这个殖民者回顾半个世纪前的历史便可知一二:咸丰皇帝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南下查禁鸦片,新安县老百姓踊跃响应,武装自卫抵制英国人,在水井中放毒,混入树叶、杂物,使侵略者提心吊胆,只能在船上用帆布袋兜接雨水解渴,又不敢上岸取得粮食,濒于饿死边缘。
  半个世纪之后,新安县人民做梦也想象不到,满清皇帝擅自做主,将他们世代赖以维生的土地租让给英国人。由于事先毫不知情,当史超域·骆克扛着米字旗进村子,新安县人民的惊怒痛心可想而知。
  史超域·骆克转动深陷眼眶的鼠灰眼珠,谋思降服敌人的策略。他是个自视甚高的殖民者,参加过公元一八八五年尼罗河远征,向往大英帝国在非洲实行的强化殖民政策。在受命于伦敦全权负责接管新界任务之前,对自己长期蜗居沉闷的香江小岛,大有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之叹。没想到时来运转被委以重任,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连首相都予以深切的关注,外交大臣及殖民大臣也极端关注接收动态发展,批文下来命令骆克将接收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向两位大臣汇报。他必须把握这难逢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为自己立功,从此不愁在海外殖民部官位扶摇直上。
  结果出师不利,那些嫉妒他、反对他的同僚没有一个赞成他派调查团明目张胆的到新界去探虚实,对他被掷臭鸡蛋回来,无不幸灾乐祸。骆克外表镇定自如,其实心中无比恐慌。他对大帽山、青山围绕的那一块广袤土地和人民一无所知,自觉需要一长段时间的摸索进行实地调查,才能制定具体的政策。直觉告诉他,贸然不得。
  幸亏上帝帮忙。中、英两国对新界北部划界问题、海关征税和九龙城寨主权尚未完全解决,接管工作迟迟未能进行。
  推迟对骆克有利。
   
2

  史超域·骆克传召警察司道格拉斯·怀特上校密谋共商对策。骆克对带有军职的殖民地官员一向怀有敌意,他早年立志投身海军却未能如愿,没能过戎马生涯至今引以为憾。
  怀特上校敬完礼后,脱帽夹在左腋下,笔直立正,骆克并不让他坐下来。道格拉斯·怀特,纽卡索人,造船厂工程师之子,现年三十九岁,已婚,未有子女。档案资料这样记载。先后派驻斐济、马来亚、缅甸。出任马来亚英国皇家军警队时,曾射毙一只疯狂的大水牛,这段事迹至今仍在丛林土人中传述。在缅甸以平伏仰光暴民动乱荣升上校,七年前转调香港任警察司迄今。作风强悍蜚声警界,鼠疫期间表现出色。最近立下的一项功勋是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钻禧大典庆祝期间,大举破获扫荡上环非法赌窟因而声名大噪。
  华人种种恶劣品性中,怀特上校尤其痛恨厌恶赌博。他早已布下眼线,查知赌王潘某的赌窟总部设在上环东街,又于附近长兴街、四方街分设赌馆,重金贿赂警员包庇,有恃无恐。怀特上校趁重要警员奉命回返伦敦参加钻禧庆典的空隙,赌王无法像平时那么灵通,与线人里应外合,直捣东街大本营,从夹壁中搜出簿册,当中记载受贿的姓名职位,除警员外,其他部门人员亦知情包庇,贼证确凿,史超域·骆克属下总登记官署人员亦涉嫌在内。他对这警察头子的铁腕作风怀恨在心。
  大破赌窟后,殖民地赌风顿戢,虽然仍有私开摊馆,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明目张胆。令怀特上校稍觉遗憾的是通风报信的线人郑安在广州被谋害,弃尸河中。总有人必须牺牲的。他想。
  久经官场的骆克,毕竟是个眼光远大、识时务懂大体的殖民官僚。他决定放下个人嫌隙,踌躇满志的起身,做出邀请的手势,把怀特上校引到墙上挂的地图,意大利瓦南特里神父花了四年时间,于公元一八六六年绘就的《新安县全图》。骆克根据调查团初步情报,做下红蓝记号。
  “想象一下,上校,一条铁路,”骆克手持木棍在地图上比划,“从这里尖沙咀为起点,一直延伸过去,打通这两座山——狮子山,土著给取的名字——然后进入新界,元朗、大埔、上水,越过深圳河,深入内地广州……”
  怀特上校抿紧两片极薄的嘴唇,冰冷的蓝眼珠闪着光。
  大英帝国接管新界后,将建筑铁路从九龙尖沙咀穿过罗湖、深圳河,直通广州。骆克告诉他下一步是英国争取兴建华中、华南铁路网的铺路特权:
  “……理论上、技术上来说,如果广州到汉口、汉口到北京、北京到沈阳、沈阳经哈尔滨的铁路相继通车了,”骆克兴奋地喊道,“那么,国际旅客可以从九龙——想象一下,上校——从九龙乘火车,经西伯利亚、莫斯科、巴黎而直达伦敦……”
  两个殖民者陶醉在帝国伟大的构想!
  怀特上校瘦削僵硬的身躯立正敬礼,带着满腹密谋退出辅政司的办公室,乘轿迎着日落回到太平山顶的家。远远的,那栋屹立在山冈上的白色维多利亚式建筑已然在望。怀特上校的背不再那么挺直,他冰冷的蓝眼睛闪现了痛苦不安,两片果决紧抿的薄嘴唇松弛了下来。他在杂草丛生枯藤纠缠,荒废颓败的花园伫立了一会,眼光投向二楼那点灯的卧房,他的可怜的妻子勾着头,像一具断了颈项的洋娃娃,摊手摊脚躺在床上。
  怀特上校在妻子夏绿蒂紧闭的卧室门外默立了好一会,他多么怀念她身穿白色绣花棉布衣,立在门廊下每天黄昏等他回来,那满怀盼望的身姿。
  五年前,怀特上校从皇后码头牵下他的新娘子,让她坐上八人抬的红轿,自己骑马前行,夏绿蒂从眼皮下偷看他的娇羞神情,使马背上的新郎微笑了起来。
  一等陪嫁的家具运抵香港,夏绿蒂忙着布置太平山顶这栋四面海景迄立山冈上的家。她把沉重的橡木床、雕刻涡卷形装饰的橱柜安置卧室,客厅铺上比利时牧羊狗毛的地毡,楼梯墙上挂了一壁家族油画画像,然后穿着织锦的高领礼服,戴白色长手套,坐在餐厅的一端和丈夫遥遥相对,映着银烛台的烛光吃烤羊肉、马铃薯,甜点是布丁。菜式极少改动。
  就这样她过了殖民地的第一个冬天。
  怀特上校双颊涂满了肥皂沫,心满意足的坐在窗下,由他的私人理发师帮他刮胡子。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初春早晨,窗外花园飘过来新翻泥土的腥味,夏绿蒂发挥她的园艺才能,要把英国花园搬到太平山顶山冈上的家,她种植亲自从总督府花园剪来的玫瑰枝,园丁提着水跟在后头一路浇水。
  夏绿蒂很快适应了殖民地的生活。星期假日,坐轿子陪丈夫到米浦观赏种类繁多的鸟类,她捡拾海滩上的贝壳、陶瓷碎片。有次海浪带过来半把断裂的石斧,夏绿蒂伫立海边,一手按住风吹的帽子,把半支石斧和亘古的传说神话联想在一起。回程途中,她步下轿子,从树林中多草背日的阴湿山边、大树根缝隙、岩石下间隙,用一只旅行用的小刀采挖野生的兰花根,捧出连根带叶的紫罗兰,尖圆叶子、开着淡紫小花或粉红花的竹兰,叶子有四寸阔花色外白内黄的鹤顶兰……怀特上校目光跟随妻子及地的白色长裙,在潮湿的山涧晃动,他想到林中下凡的仙子,自觉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遗憾的是从山涧岩石缝挖来的野生兰花,一移栽太平山顶山冈上四面向海的花园,不消半月便受不了日晒,水土不服枯萎而死。只有一种野生单瓣的白玫瑰,开着纯白大朵的花,没有香味,在山冈上的花园迎风怒放。
  夏绿蒂为此很沮丧。
  灾难还在后头。旅居香港的第三个春天,夏绿帝怀孕了。初期妊娠的反应把她折腾得骨瘦如柴。怀特上校不准妻子为花园的花草费心,央求她躺在床上静养。夏绿蒂一等丈夫上班离家,从床上爬起来,戴着草帽去弄她的园艺。一直到初夏雨季开始,她才只能立在阳台,对着濛濛梅雨发怔,担心再不出太阳,花园刚种下的百里香要连根烂掉。
  绵绵的雨滴滴答答落到黄昏,屋内白衣黑裤的女佣轻手轻脚上下楼点灯。雨停了,黑暗拥抱山冈,屋子里是惟一有亮光的所在。夏绿蒂按住披在肩上的围巾,转身正要进屋,一个恐怖的景象发生了。
  成千上万只刚刚孵出的白蚁,扑扇油黄色的翅膀从山下树林的腐木倾巢而出,一见亮光点灯的屋子,争先恐后从敞开的窗门飞入,霎时满天满屋的白蚁。
  女佣听到女主人惊恐的尖叫声,七手八脚从厨房浴室端出盛水的脸盆,放在每一盏灯下,扑飞的白蚁薄脆、油黄色透明的翅膀,在夏绿蒂的眼前纷纷脱离身体,飘然落下,铺在餐桌、椅子、地毡……松松的叠了一层,翅膀掉落的虫豸在灯下眩晕似的打转,无声无息跌入脸盆,尸体飘浮水面。夏绿蒂一阵恶心,晕倒在地。
  当天晚上,她流产了。眼前浮现飘在脸盆上的光身虫豸,她想到未成形的生命的胚胎,紧蹙着时兴描的弯弯细细柳眉,心中不能释然。接下来,是花树得了虫灾,从玫瑰花开始,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到整个花园。夏绿蒂手中的小铁铲掘出无数白色蠕动的虫,她惊叫一声,丢下铁铲跑回卧室,从此足不出户。没消多久,双颊的血色像窗外愈开愈淡的玫瑰花,最后终于褪到苍白无色。
  夏绿蒂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自此垂头不言不语,终日把自己关在卧室内,连丈夫也被挡在门外。
  发病后两个月,一个闷热潮湿的夏夜,不知哪来的蛮力,夏绿蒂徒手毁了她辛苦经营的花园,一草一木无一幸兔。她手抓犀利的钢剪,刷刷剪断一园子盛开或含苞的花,连根拔起几十株半人高的带刺玫瑰,最后对付小径两旁的圣诞树。夏绿蒂就在使尽力气企图推倒一株不大的圣诞树时被发现的,怀特上校抱她进屋时,她两臂伤痕累累,玫瑰的刺划破了皮肉,血迹斑斑,白色棉布睡袍沾满了泥土。
  这穷山恶水,虫豸满布的殖民地毁了夏绿蒂,怀特上校握紧双拳,冰冷的蓝眼睛转为冷酷。接管新界行动,无论有多血腥他亦在所不惜。
  他是怎样变成一个真正的殖民统治者,在帝国海外的压迫制度中扮演积极的角色?这个干瘦、僵硬,蓝色眼珠冰冷,近乎残酷的道格拉斯·怀特。他出身纽卡索中产阶级家庭,本来的志愿是继承父志,以担任造船厂的一名工程师终老。结果他却捧着英国殖民地部海外服务的聘书飘洋过海来到终年郁热的马来亚丛林,加入英国皇家警察队。马来人对殖民者的暴虐统治深恶痛绝,却又缺乏暴动颠覆的勇气,他们闲立街角市集寻衅,一见有英国妇女独自上街,故意把槟榔汁吐到她的长裙,当做示威。
  道格拉斯·怀特在空气中饱涨不满情绪的低气压下,开步枪射杀了一头马来人认为发了疯的水牛。事实是水牛并没疯狂,起码在它被道格拉斯·怀特连开五颗子弹倒地之前,水牛是安静地立在野地侧头吃草,一头驯服的水牛。
  事情发生在丛林雨季来临之前,一头一向驯良的水牛,半夜挣脱绳索,逃离主人,跑到外边到处滋事。当消息传到皇家警察队,水牛已经撞倒了数间丛林中的茅屋,顶起弯曲的牛角弄翻市集摊贩,水果青菜洒了一地,造成骚乱。当地马来人没有武器,不知如何是好,跑来向白人警察求救。
  道格拉斯·怀特随手拿了支来福步枪,骑上马去看个究竟。他打算必要时举枪朝空射击,藉着枪声吓走水牛。马来人争相传告,变成白人警察持枪射杀水牛来了,于是都跟随在马后头,跑来看热闹。有的手上捧了个脸盆、竹篮,一等水牛被射倒地,上前分割牛肉。
  上百人的行列浩浩荡荡来到野地,水牛立在收割后的田地,安静地吃着稻草。道格拉斯·怀特放下步枪,希望牛的主人来把它赶回去。水牛是重要而且珍贵的劳动工具,他知道不能随便滥杀。
  围观的马来人愈聚愈多,情势汹涌。他们头上缠着肮脏的头巾,黄油油的脸因兴奋而发光,齐声吆喝呼喊,等着看好戏,一场白人警察射杀水牛的精彩好戏。骑在马背上的道格拉斯·怀特意识到几百只期待的眼睛投注向他,他成为瞩目的焦点,手上的来福步枪象征着殖民者的武器威权。被统治的马来人众声喧哗在策动他:举枪射死这头惹事的水牛吧,殖民老爷。千百人聚集起来的意志传达过来,电流一样使他感应到那种力量,上百人决意要置水牛于死地的力量。道格拉斯·怀特不能放下步枪,他后退无路。他必须射杀这头安静吃草,不会比一匹马危险的水牛。除此别无他法。
  在这种情势下,他只能扮演马来人要他扮演的英雄统治者的角色。戴上他们为他量身制作的面具,逼迫他举起步枪瞄准。看戏的观众屏息以待,空气凝止。二十二岁的英国皇家警察道格拉斯·怀特将流汗冷涩的食指扣住扳机,为他身为殖民地统治者、为他效忠的英女王射出第一枪。观众的欢呼排山倒海拥向他,水牛没能在预期中瘫倒下来,喧哗声嘘声掩没了喝彩声。道格拉斯·怀特欲罢不能,他僵硬的食指连续扳动四次,水牛仰天甩了一下尚在咀嚼青草的宽嘴,四蹄焦躁地刨起浮土,看似蓄势待发,就要冲向怀特的坐骑。马来人对统治者手上的武器起了怀疑的鼓噪。箭在弦上。他只剩最后一粒子弹了,他不能失败。第五粒子弹直直射入水牛的耳朵,这是致命的一击。水牛厚皮下的关节突然之间脱了臼一样,全部移了位。庞大的躯体失去骨骼的支撑,顷刻间变了形。厚皮发皱,层层折叠起来,水牛在千百人的眼前变得苍老衰弱,摇摇欲坠。它晃了几晃,终于不支的倒了下来。
  马来人发出如愿以偿的欢呼,跑着跳着越过枪射水牛的白人警察,争先恐后向水牛的尸体奔去,动手肢解它。道格拉斯·怀特回过神,放下步枪,伸手拭去睫毛沾的汗水。他的蓝色的眼珠在注视肉已被剥尽,只剩一具白骨的水牛时,渐渐变得冰冷。
  从这一刻开始,道格拉斯·怀特在面对被殖民的马来人、斐济土人、缅甸人,甚至香港华人,他冰冷的蓝眼珠从没曾一次回暖。
   
3

  屈亚炳第二次被英国人派去送银子,时间是公元一八九八年九月,中、英签下《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后三个月,地点是粉岭僻静的小路,村人传说老虎曾经出没的地方。送银子的对象是新安县的知县卢焕。之所以派遣屈亚炳贿赂清廷县官,与他的出身背景有关,屈亚炳原是新安县岑田村首姓大族的子弟。
  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为了报新界村民掷臭鸡蛋之耻,决定首先布下眼线,收买情报,探得新界人民抗英的虚实。他得知新安县知县卢焕颟顸贪婪,眼中只识得银子,对百姓牵衣呼号求助听而不闻。史超域·骆克辗转收买卢焕,掌握新界人民的动态,作为港英政府行动的根据,一等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完成接管。
  屈亚炳怀里揣着印有“最高机密”的羊皮纸公文信封,瑟缩在老榕树后等待卢县官的轿子。他奉命行事,没料到自己也被出卖在内。隆鼻深目、思深而虑远的史超域·骆克先派人告知卢焕,送银票的信差屈亚炳出身屈氏家族,他已与族人疏通达到默契,同意配合港英政府接管新界。日后屈氏族人指骂他为背叛家族的汉奸,反过来说是他给史超域·骆克献上里应外合之计,在当中穿针引线搭上卢焕的也是他。
  挨到二更天,草鞋踩在风干的沙土,梦里磨牙的声音嘎嘎地响。村路另一端忽闪着两盏红色的灯笼,由远而近,像是老虎半睁半闭的金睛。今夜卢知县微服出行,带了两个随从,乘一顶软轿,不似平日出巡鸣锣喝道摆尽官威排场。为了过足鸦片烟瘾,也为了向英国人摆架子,他迟到了两个时辰。等待久矣的屈亚炳从榕树后窜出直奔软轿。暗黑处闪出几条黑影挡住来人去路,仔细核对身分来意,才放他过去。软轿的帘子被掀开了,几声威严的清痰咳嗽,屈亚炳垂下头双手哆嗦捧住羊皮纸公文信封,躬身送入轿内。
  “县太爷劳神!”
  羊皮纸信封被接过去了。立刻有一盏灯笼伸进轿内,屈亚炳弯腰恭立一旁,连眼皮也不敢抬。他听到拆信封和抽出银票的声音。半晌,县太爷官威十足的哼了一声,把银票塞进右边座垫下,从左边座垫抽出一个纸包,递到那双等待的手中。银货两讫。屈亚炳把纸包抱在胸前,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卢焕座垫下那张东交民巷英商汇丰银行的银票,兑现后,他将取出一半的数目孝敬和他同年高中在朝中扶摇直上的京官。他会照官场规矩,在红纸封装的银票上面写上“炭敬”,表示冬天馈送烧炭火的区区小钱,不足挂齿。天子脚下的京官讯息灵通而权重,如果巴结对路,他卢焕从此声气相通升官有望。谁愿浸在这僻远的天涯海角发霉,洋鬼子强取豪夺早已压榨殆尽,农村调敝,毫无油水可捞。
  卢焕掂了掂手中的银票,嘲笑洋人不懂得交易,便宜给自己捡尽了。县志上一些乡村人口资料记载、地图耕地分布,还有新安县二十七位有头有脸的乡绅长老名单,对卢焕而言乃举手之劳,赤发蓝眼的洋鬼子居然花了大价钱来换取,愚蠢至极。
  卢焕将深圳河以南各乡村的村名、连同各地区的乡绅名单提供给骆克。这份名单后来存于英国档案处,香港中央档案室也有一份副本,编号为一八九九年四月廿四日殖民地秘书处密件第三号,题为《有关乡绅及长老之保密名单》。全部乡绅长老共二十七人,其中屈姓占大多数。
  史超域·骆克犹不满足,觉得货不对板,又让屈亚炳从中传达,亲自出马拜访卢焕,带了一名抄写员,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抄写新界详细的土地记录,并软硬兼施,差遣卢焕前去游说,安抚廿七名乡绅长老,最终目的是与英国合作。
  屈亚炳在英国人与新安县的知县之间穿针引线都是在黑夜里秘密进行。一直到了十月底,一个烧山焰日秋老虎的下午,屈亚炳被看到带领两个英国人沿着山路,朝新安县岑田村走来。他与戴着草帽遮挡烈日,胸前挂了具双筒望远镜的上司亚当·史密斯,最近一起被转调到警察局,怀特上校是他们的新上司。这位作风强硬的警察头子赏识史密斯在鼠疫严重蔓延的时刻,焚烧太平山疫屋的英勇表现,提出借调加盟警察局接管新界的行动。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瘟疫期间滞留伦敦,迟迟不肯就任接续被鼠疫夺去性命的前任狄金逊先生,自知无法力争亚当·史密斯留任,眼睁睁的让第一把手转调到有宿仇的敌对部门,连出身岑田大族首姓的华人通译屈亚炳也一起转调。
  整个接管新界的过程,亚当·史密斯的表现令怀特大失所望,倒是屈亚炳不管在事变发生之前的穿针引线,或是以后充当怀特上校的心腹线人,他都是踩在同族乡民子弟的白骨,给自己垫高。日后他在殖民地政府混到华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全是拜他出卖家乡之赐。然而,屈亚炳总是眯聚他一对长而狭邪的眼睛,摸着下巴谦称自己没有如此神通。
  通往大埔、岑田的山路崎岖难行,密林深深,蓊蔚的林木遮天蔽日,屈亚炳听从身后两位上司的命令在前领路。怀特上校告诉他此行目的是来猎虎。亚当·史密斯似乎不以为然,他手握军刀劈开挡路的荆棘野草,一边选择粗大的树干刻下记号,以便回程认路。
  比起春夏之交那次米埔观鸟,道格拉斯·怀特新界之行的场面出奇的寒伧。那次史密斯应他的前上司洁净局帮办温瑟先生之邀,首次启用了他的双筒望远镜,跟随上司来米埔观赏飞禽鸟类。温瑟先生佣仆侍候的场面,已令初涉殖民地的史密斯咋舌,直至他目睹姗姗来迟的怀特上校的出巡行列,他才大开眼界。平日在社交圈子里,史密斯听说怀特和温瑟这两个部门的头子,相互竞争,严重到互不相让的地步,大至总督府官式宴会的席次排名,小至日常生活,像星期日郊外观鸟这一类的场面,都各出奇招互别苗头。这回史密斯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也难怪,英国人统治香港之后,只注意殖民地的治安与卫生,防止暴动的警察署和免除疫病的洁净局同样成为港督倚重的部门,怀特上校凭着他的军籍,和腰间宽皮带荷的枪,硬是把温瑟先生比下去。
  米埔观鸟那天,除了出动山顶官邸的男女佣仆,从轿夫到侍候用餐的侍者、背扛使用器具的粗工苦力之外,怀特上校又让警察署的警员护驾,保卫他的安全。壮观的队伍在蜿蜒的海边小路迤逦而行,其威风直逼王室贵人出巡的场面。
  怀特上校从下了轿的那一刻起,便有个男仆双手捧了张折叠的帆布椅,影子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亦步亦趋,等候主人走累了,随时可把适合野外的折叠椅打开,侍候他坐下歇脚休息。
  怀特上校接过侍从毕恭毕敬递上来的象牙白银镶边的双筒望远镜,阅兵一样地巡视镜片后的飞禽野兽,美丽的蓝鹊、眼睛一道白圈的画眉、相思鸟,哀啼的杜鹃……沙滩上几个苦力正七手八脚竖起一把遮阳伞,伞徐徐撑开了,有如沙地突然窜出的蘑菇,转眼间膨胀大如华盖,伞下可招待一桌的客人。怀特上校把山顶官邸的餐桌搬到沙滩上来了。闪光的白银刀叉、英国细瓷餐具,一旁冰镇适度的香槟等着倒入水晶酒杯。穿制服的女侍变魔术一样从藤篮取出一道道醺沙文鱼、牛舌、冷鸡腿、芝士、沙拉、布丁……动作熟练和山顶官邸侍候午餐没有两样,安排布置就绪,侍候主人坐下,野餐开始了。
  比起怀特上校奇大无比的遮阳伞,温瑟先生的简直小巫见大巫。
  前面领路的华人通译屈亚炳,顶着大太阳,心中充满狐疑。眯起他那一对长而狭邪的眼睛望向林子尽处,他的岑田家乡青翠的山峦。英国人偏偏选在老虎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季节前来。其实香港并不出产老虎。每年冬天,粉岭、上水、沙田一带出现老虎的足迹,他们是从盛产老虎的江西、福建翻山越岭而来,停留的时间也只有三五日。老虎会游泳,带着乳虎游到香港岛、大屿山,去咬农民养的猪。闻虎变色的农民把猪只疏散到另一个离岛去,老虎竟然游水跟踪过去,两个晚上咬死十六头猪。等到农民聚集起来去打虎,老虎又飘然失踪,游水荃湾上岸,回到江西或福建。
  每年冬天,香港的报纸总会登载老虎出没殖民地,多半虚报或夸大其辞。有一年报导相当恐怖,但读起来颇为有趣的一则新闻:一个荃湾客家妇人砍柴回家途中,碰上老虎,这大虫围着她转圈子。妇人急中生智,一手镰刀一手挑柴的扁担一阵乱舞,结果把老虎给吓跑了。
  冬季南下旅游的老虎,也有落网被打死的,像赤柱天后庙墙上贴的那张虎皮,就是村民胜利的标志。三年前摆花街南唐馆前妓黄得云,看上了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迷倒在他戏台上“公明伏虎”的英姿,拎了箱笼投奔戏子,最后找到赤柱海边的天后庙,她的伏虎英雄已不知去向,只见庙墙上张贴的虎皮。
  就凭怀特上校肩上那一支猎枪去打老虎,屈亚炳以为未免太轻敌了。大虫庞然,重达数百斤,一口就咬死一只猪。还有一点更令他感到古怪难解,小时候听族中父老说起老虎,出现的范围不出粉岭、上水、沙田,有时也会游泳到大屿山。扛猎枪的怀特上校却吩咐他朝着老虎出没的相反方向走——目的地是屈亚炳的家乡岑田。究竟这英国人在盘算什么阴谋?
  日后屈亚炳的族人,将唾弃他,认定他的行为是家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羞耻。族中得过清廷进士的长辈,依据为虎作伥的典故,称屈亚炳为“伥人”。典故出自古代传说:人被老虎咬死后,鬼魂脱身不得,只能力虎服役。猛虎外出四处觅食行凶,伥鬼必须与虎同行,为虎前驱。屈亚炳的帮凶行为与伥鬼无异,因尚存一口气,故称“伥人”。
   
4

  屈亚炳觉得自己是家乡中的外乡人。
  懂事后,屈亚炳拉着母亲惜姑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指着屋外稻田,在浅水中缓缓漫行的水鸟,说他是那种鹳鹤衔了从烟囱送来的。屈亚炳信以为真。他看见鹳鹤缩着头尖尖的嘴插入水田中觅食,咄橐一声,一口啄下去,起来时嘴里含了只挣扎蹦跳的鱼,滴着血水。屈亚炳大声哭了起来,说他怕痛,不要鹳鹤把他衔在嘴里从烟囱送进来。
  屈亚炳是从哪里来的?
  香港红棉道圣约翰教堂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也许有答案。她的研究资料,不乏屈亚炳母亲惜姑那样的个案。两年前耶稣受难复活节前,艾米丽的心绞痛复发,被送进西营盘国家医院,躺在一片白的病房里,屈亚炳听从上司史密斯的吩咐,每天送去一束洁白的百合花。一直到花季结束,艾米丽仍没出院,他曾经壮着胆子建议上司是否改送别的种类的花,亚当·史密斯咬着缅甸的方头雪茄,不置可否。
  艾米丽心绞痛逐渐康复,医生坚持她留院静养。艾米丽只好在病床上摆了张小台子,利用养病期间完成了《香港蓄养婢女之历史考察》寄给伦敦传教士协会。她一向注意殖民地华人买卖稚龄婢女的问题。据不完全的估计,十九世纪末,香港平均每五十人便有一个奴婢。蓄婢风气如此盛行,主要是华人重男轻女,俗谓“十个红花女,敌不过一个瘸腿儿”。生计困难的贫苦人家卖女为婢,而婢主亦以奴仆如云风光门庭。
  艾米丽文中指出近年来香港蓄婢有增无减,较之港督轩尼诗于一八八○年向当时殖民地大臣金巴利伯爵上书时更为变本加厉。她设在般含道学校圣经班的女学生,一到十岁便陆续失踪被卖。艾米丽的报告附上一篇香港英文报转译的文章,形容婢女遭受虐待的苦况,呼吁伦敦教会站在人道立场正视这问题,向殖民地大臣反映。
  那篇出自具名靖康樵公的原文如:
  
  ……日则侍立主妇身旁,非装烟则打扇,非捶骨则奉茶,夜则候门不睡,专待主人宵宴归来。天色未明,奴身即起,扫地抹桌,拭窗烹茶,浆洗备餐;主人即起,献茗奉匜,唯恐不谨。所最惨者,主人呼喝无常,婢子接应不暇,辛苦既无可诉,刑罚叉无可逃。或绑立床柱前,不能求救,罚跪或施藤鞭,不许啜泣。或绝粒食,仍须任劳。更有以烂布塞口,箝炽以烙身,沸水浇背,敲大棍而断骨。堂高帘远,外人干涉无由;苛法严刑,政府知情甚少。

  艾米丽出院后,致力于奴婢妹仔资料的收集,完成一本《香港婢女制度之历史考察》著作,由英国皇家印务局出版。华人绅爵名流联合香港皇家海军官员希士路活夫妇推动反对蓄婢,已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事。反对最力的麦梅生,由他编辑的书迟至一九三三年才问世。到了这个时代,香港的华民政务司还发表这种的论调:
  
  余对于中国人蓄婢之例,断不能革除……固鞭挞婢子,即视为虐待,悬为禁例,余极不以为然。盖凡人之品行,各有异同,余尝见打子女打老婆者亦多矣,何止打婢女。若因人之打婢女,而遂将婢女禁绝,稍有知识者谅亦必不以为然……

  艾米丽于国民政府成立后,把精力从废婢运动转移到解放中国妇女缠足,她出现各种集会握着拳大声疾呼缠足陋习对妇女身心之残害,闻者为之动容。她应邀到皇仁书院,向男学生讲缠足之害,台下的男学生羞怯地偷看艾米丽勒得快要断了的纤腰,胸脯夸张地隆起。学生弄不明白,束腰隆胸的西方仕女打扮如果可以被允许,为什么艾米丽对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如此深恶痛绝?
  这是后话。
  公元一八九八年艾米丽在西营盘国家医院病床上写她的香港蓄婢问题的报告,她一定想不到前些时候替上司每天送来一束百合花的屈亚炳,他的母亲与她笔下的女孩同病相怜,九岁即被卖入屈府为婢。
  这可怜的女孩被卖时连一张特地为她写的卖身契都没有。她只有一张早已印好的卖女契约表格。屈府族大人繁,各房买来供差遣劳役的仆婢,需求量极大。管家每日应付从中拉线的人口贩子已不胜其烦,又见成交的立约契据内文不外乎生父年荒家贫所致,提出条件也大致仿佛。管家想到屈府从农家买耕种的牛,格式一成不变,他于是拿了一份“卖牛契式”合约,央请通文墨的书室师爷,照单拟写一份,把卖牛改成卖女,只在立约人、被卖子女生辰、名字、卖价银两处空一格,以便进行交易时,依照个别情况当着介绍人立约时填写。
  代书对着已经印就的表格,拖长声音念道:
  
  立让生女帖(不识字的父亲紧张的趋前作答:潘亚辉。代书代他填写)今有生女一口系(几年几月生?代书把答案填到空格),人名唤(惜姑。做父亲的脱口而出,自小叫惯了),兹因家贫年荒恐成饿殍,愿将此女让与屈府,订明不计身价但收回从前养育米饭银(几大圆?代书念到这里,抬起头,但不看卖女儿的父亲,固不以为他会说实话,怕他把数目说多了。他问的是买卖人口的中人,提高声音:作价几十大圆?卖牲口的语气。三十大圆。把答案写下继续往下念)。即日亲手接足,自后任屈府养育长大择配收回礼金倘未长大之时欲领回自养须每年补回养育费银二十大圆交屈府收足如过十六岁不出银领回任从屈府自行择配虽礼金千圆不干生父母事此系因米饭无出甘愿相让并无债折迫勒不得诱令逃走至寿岁短减各安天命不得异言立让帖一纸为据。
  介绍担保人
  在场接足银人

  惜姑的父亲推搪不肯签名,众人猜不透他是不识字,或银钱未到手怕给坑了,抑或反悔不肯卖了。情势僵了一会。介绍人抓起毛笔画押,把大拇指往朱砂印泥一按,在担保人下印上指纹,拉过卖女儿人的右手沾了印泥在“立让生女帖人”及“在场接足银人”二处各按下手印。仪式圆满完成,惜姑从此归屈府为婢,打骂由人。
  有关惜姑入屈府之前的身世,后人只有从清朝末年沿海农村破产被迫出卖亲生骨肉疗饥的时代背景来了解。她入屈府后,被见到在厨房烹茗剥果,很少笑的嘴长了一口细米牙。某个长夏日午,惜姑得空坐在廊下把早晨摘的茉莉花穿成花串,等她服侍的正室夫人午睡醒来给她别在髻后。人到哪里,香到哪里。厨房的仆妇招手唤她过去,递给她一碗莲子糖水点心,吩咐她给前厅的老爷送去。昨天侍候老爷的婢女在端上燕窝时,不小心咳嗽,极端注重养生之道的尊德公断定婢女患了女儿痨,当下斥退打发出门,传到厨房仆婢耳里,个个推搪不敢上前厅。毫不知情的惜姑,放下手边的茉莉花串,端着剔红漆盘上了前厅,全然没想到送这一碗糖水点心将改变她的一生。
  屈族第三十代子孙尊德公刚从午睡醒来。隔着半透明的纱帐,惜姑看到一个鬓须尽白的耄耄老翁,两道白眉毛往下长,盖住了整个眼睑,俨然像个老寿星。他严格遵守古代皇帝的养生秘诀,乾隆十六字真言:“吐纳肺腑,活动筋骨。十常四勿,适时进补。”被他奉行不懈,又长年服用清宫御制的寿桃丸延缓衰老,补益气血减轻肾虚。尊德公崇信道家采阴补阳之房中术,以为夜御十女可返老还童,府中稍具姿色的女婢无一能幸免他的蹂躏。
  这个日午,尊德公睁开睡眼,纱帐外俏立的惜姑,开始发育的胸前微微鼓起,像伏睡了一对温柔的小白鸽。老人心动了一下。惜姑没能回到廊下,继续把她的茉莉花串串好。她成了尊德公的新宠。老人兴致来时,抱着年龄可当孙女的惜姑,坐在膝上教她识字,口称屈家诗礼传家,又让她穿上一件袖子宽大的短衫,便于老人手伸入袖中摸奶狎昵。
  惜姑不久怀孕,生养过的女阴不符合尊德公养生延年之道,他另去物色黄花闺女。惜姑失宠,正室夫人令她上山砍柴割草,芦苇划破手臂,伤痕斑斑,受尽虐待。按照习俗,婢女在主人家长大成人,可代为择配收礼金卖人为妾,甚至卖给清贫人家子弟为妻。事关银钱利益,买卖双方各立契据,屈府亦有印就格式,交易时只需照填即可。
  屈家族大势盛,坐拥大片土地,后代夸耀家族房地产地契如果堆叠起来,起码好几尺厚,而且每张地契有好几个号码,每一个号码代表一幅土地。这些坐地致富的子弟,或不曾想到在殖民政府强迫废止蓄婢法令之前,屈府男仆女婢的卖身契、卖妾的契据叠起来一定高过土地房契好几倍。
  惜姑因给尊德公破身,无法择配卖人为妾,少收了礼金,正室怀恨在心。靖康樵公所载婢女受虐的苦楚,惜姑无一能免。
  连她的儿子也一起受罪。屈亚炳五岁那年,被他亲生父亲尊德公一个耳光打成半个聋子。那年是历史上最炎热的夏天,屈亚炳像热昏了的小狗伸出舌头忍不住去舔案桌上那块冰块。那是专为午睡醒来的父亲解暑的。舌头顶住冰块,冻麻了,透心的冷凉使屈亚炳机伶伶打个寒颤。随之而来是个热烘烘的巴掌,凌空劈下,打得他趔趄倒地。屈亚炳在一冷一热交攻之下失去知觉。尊德公一巴掌打得他从此左耳失聪。
  在那个还不懂得制造人造冰的年代,冰块几乎和金子一样矜贵。天然冰块必须从老远美洲进口,帆船载着大湖河流凿下来的冰块远渡重洋,费时数月才抵达香港。防止溶化涂上木锯屑和糠皮的冰块,一天只发售两次,一磅五分钱,夏天能够享用冰块消暑的人家,非富即贵。屈亚炳被打的这个夏天,因帆船风信不顺,没能如期抵达,加上天气出奇炎热,造成供应缺乏的严重冰荒。
  失去半边听觉之后,屈亚炳成为同族兄弟取笑欺负的对象。家塾的老师也当他聋子百般处罚,扬起手中戒尺,对准反应稍迟钝的屈亚炳就是狠狠一敲,敲得头顶青肿起泡。他捂着头,但愿能背上行囊拜别母亲上山拜师学艺,一等练就一身高强武艺,他誓必下山报仇,捏死所有欺负过他的兄弟,赤手空拳推倒同德围青石围墙,带他母亲远走高飞,离开囚禁的牢笼。
  屈亚炳上山学艺的梦想没能实现。尊德公吞食荔枝,哽住了咽喉,一口气上不来,死于古稀之年。正室夫人遣散仆婢,有意把惜姑卖入青楼为奴。族中长辈出面相劝,惜姑好歹养了屈家后代,祖谱上有所记载,出丑不得。正室夫人强辩意在留下男丁,打发贱人出门。惜姑听到风声,当夜携子逃离屈府。
  二十五年后,屈亚炳重返家乡,守候在黄叶芦花寂寂的村路边,想象糯米汁浇灌黏砌的同德围青石围墙,在英国人威力无边的枪炮轰击下瓦解崩溃,夷为平地。他的仇终将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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