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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东莞


   
1

  香港从一开埠,便展开了人与自然争地的战争。
  一八四一年,英军最早从大笪地登陆,首先犁平了怪石嶙峋、弯曲如锯齿的海岸,接下来动用华人劳工挑泥筑路,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修筑了殖民地第一条道路——皇后大道。维多利亚城初具规模后的形状,是狭长如带,东西距离太远,不利于市区的发展,偏偏这石头岛山坡又多,平地稀罕。唯一可行的是向大海延伸,与自然争地,利用凿山挖取的沙土,来填浅海浅湾创造新的土地。开山填海一起进行。
  这项人与海争地的工程,开埠后几任总督都只徒负理想,具体工作无以进行。原因出在港岛滨海的海岸,早已被势力凌驾总督之上的鸦片烟商、洋行大班分段占据霸住,他们将自己在岸边自设的私家码头、仓库拥为私产,外人——包括殖民地政府无权涉足。第九任总督宝灵为了实现填海的梦想,下令向鸦片烟、洋行大班征用海床,把海岸线往外移,便遭到强烈反对引起纠纷,洋商联名向伦敦殖民大臣抗议。
  被迫不得不让步的宝灵总督大为忿慨。
  “想不到海外商人支配当地政治的潜力竟如此庞大。”
  大班们得寸进尺。有年强烈台风摧毁了中区海旁堤岸,总督宝灵借这机会下令各段业主担负修筑堤岸的费用,大班们对殖民地政府的土地租赁法例置若罔闻。总督不甘颜面尽失,寻找法律途径,演变成政府控告市民破天荒创举,结果成立特别法庭,输的竟然是总督宝灵。
  开埠初期,统治香港的顺序为:鸦片烟商渣甸、马会,最后才轮到港督。
  然而,人与海争地势在必行。经过专家探测勘察,香港沿海港湾多、水流慢,在浅海地区进行填海,可提高深水海岸线的利用率,而不致乱了水流。殖民地政府看出填海造地大有利益可图,不仅不必付昂贵的代价从私人手中收买,还可以将新填地出售,从中牟取巨利。
  到了第十任总督德辅,终于和洋行商家取得共识,在他任内,进行第一次填海工程。一八六二年使滨海第一条马路皇后大道,让位给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德辅道。
  香港岛大规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纪末期,从加尔各答来的保罗·遮打,曾经在彼邦任职银行助理,凭他天生敏锐的商业眼光,看出苏伊士运河通航后,香港转口港的地位上升,他自掏腰包投资西区坚尼地城的填海计划,大获暴利。遮打食髓知味,与殖民地政府联手填海,选定从西环煤气厂到中区的海军船坞沿海计划造出六十五英亩地。一八九○年趁英国皇家亲戚干诺公爵来香港旅游,请他主持奠基礼,投下第一块填海的石块。野心勃勃的遮打看准新填地是最佳生财之道,与渣甸大班合组置地公司,预备大展手脚经营中区填海之地的房地产事业。新填地成为聚宝盆,置地公司更是殖民地发展的缩影。日后保罗·遮打被英国皇室晋封爵士,并以“香港殖民地之父”的称号闻名。
  开埠以来最大规模的填海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公元一八九四年夺去二千五百四十七条性命的鼠疫过后,总督罗便臣兴建大潭水塘改善华人区食水供应,又雷厉风行加紧地下水道的工程。一八九五年颁布一条更严厉的建筑法例,计划拆除全香港不合卫生的唐楼,比率高过十分之一。居民群众大哗,一见华人领袖轿子经过,即丢石头泄愤,指责华人社会显达没能上达民情。殖民地政府的法令志在必行,华人以消极的行动抗议,两万多人携眷带属,搭船离开香江,回原居地的乡下。香港展开了历史性的大迁徙。
  在这悲壮的大迁徙行列,跟在队伍后头,有个肚腹微耸、模样邋遢的年轻女人,两手空空踽踽走着。在这不论男女老少,合家个个肩挑背负全部家当,嘴里吆喝猪只、家禽、孩子上路的搬家队伍中,空手而行的单身女人似乎不属于大迁徙的行列。
  这女人便是公元一八九二年被人口贩子从东莞绑架卖到青楼的黄得云,四年来她浮沉香江,经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豢养,又被抛弃,动了重回青楼之念,最后还是一场空。黄得云一级级跨下石板街,驻足回视,仰望刚走下的石级,石板街上的脂粉烟花生涯对她已成过去。她告诉自己:是回家的时候了。怀着腹中异国情人的骨血,她要搭船回到遍植香木的故乡东莞。
  迁徙的人流向港岛的西环慢慢移动过去,在水坑口的岸边,渔船舢舨的风帆已张,等着载他们回到他们来自的地方。
  黄得云脚下不由自主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来,她在寻找四年前上岸的毕打码头,她好上船沿着原路逆水而上,在船舱睡了几个日夜便可回去东莞老家。她记得抵港那天,从船舱黑暗的底层被拖到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一座山好像从水中冒起,山脚下一排不很整齐、奇形怪状的大房子,飘着红蓝色相间的旗帜。黄得云揉揉眼睛,又发现码头人头攒动,那些拉人力车的车夫、吆喝连连的小贩、肩扛货物的苦力,他们短衣布鞋、盘在头顶的辫子并不使黄得云感到陌生。然而,与码头遥遥相对的一座钟楼,奇怪的样式使她以为来到异乡。
  她还记得比屋子还大的轮船,铁索泡浸海水的生锈腥咸味混合岸边熟食摊的鱼蛋鱿鱼,所产生的异味。黄得云一手抱住肚腹,一手掐住喉咙,不敢往下回味,怕她怀孕的肚腹承受不了刺激。
  转入皇后大道与毕打街的交会点,迎面红砖钟楼风情依旧,黄得云放下心。码头应该在前面不远,那儿舢舨、渡轮,各式各样大小船只云集,她将在众多船只中,辨认出其中一艘小船,好言央求船家让她上船搭乘驶向东莞故乡。黄得云记得载她来香港的那艘舢舨,土褐色的风帆有几处扯破及补缀的痕迹,船头涂红色的油漆半褪,插了一只三角形的黄色旗子,她回想东莞天后庙为弟弟求灵符,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黄得云快步前走,她要赶快找到那只篷顶的竹席因台风吹打歪向一边的舢舨,它船头插的黄色三角旗这么多年颜色一定褪了。
  立在红砖钟楼前,怎么回事?本来应该放眼看过去蔚蓝色的海,笼罩在滚滚黄尘之中,那个异味杂陈、人头攒动的毕打码头不知去向,四周飞沙走石面目全非。几年前码头卸货的短衣苦力、吆喝的小贩、人力车夫个个变了个模样,变成头戴笠帽、肩挑黄土的筑路工人。他们加入人与海争地的行列。这些现代愚公一锄头一锄头把陡峭的土丘削平,合力移走挡路的岩石,挑着铲平丘陵的一担担沙石,迈开人定胜天的自信步伐,把沙土倒入海边的浅滩,使沼泽变成硬地。筑路工人在吆喝中同心协力把大海往外一寸一寸赶出去,他们混合黄泥、汗水的脸上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神情。一担土洒下去,腰板直起,穿草鞋的脚狠狠往下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子子孙孙与大海争地,他们的世世代代将在这争来的土地安身立命建立家园。
  黄得云在黄泥浆里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遍寻不获四年前她下船的码头。如果她真的想搭船回故乡东莞,趁现在还来得及,她应该赶快往西环沿岸走,在水坑口有渔船群集,迁徙的人潮扶老携幼争先恐后上船。黄得云后悔刚才擅自离开队伍。趁还来得及,她抽身回转,从黄泥浆拔起脚。突然。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隆巨响,跟着地动山摇,滚滚浓烟从北边的海湾升起,石块冰雹一样倾盆而下。黄得云抱头蹲在泥中,以为自己完了。
  “好嘢,又倒了一座山!”
  工人们兴奋的齐声呐喊着。英国殖民者把炸开满清大门剩下的炮弹另做用途,用来摧毁中环海军船坞旁挡路的一座小山。被吓糊涂的黄得云双手保护肚腹,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蹲在黄泥浆里,前面躺了个药草纸包,她蹲下时从身上掉下来的,大伯公庙求得的红花草药,庙祝交给她时嘱咐她拿回去煎了,空腹喝下,不出两个时辰,人如走五里路,胎儿自然打下。泥浆上飘浮的草药包,捆着细绳子,上面印着大伯公神的灵符,两只交叉的刀戟尖锐如箭,好似凌空飞起,四只齐齐朝她肚腹刺过来,就要剜去她腹中那一块肉。黄得云惊愕失声,跌坐泥浆。她伸出脚把药草包的刀戟掩埋在黄泥浆里,她用尽力气往下踩,往下踩,直到它沉入泥土完全看不见为止。
  一念之间,黄得云决定不走了。四年前她下船的码头已不知去向,她回不去了,黄得云一无所惧地从黄泥浆中站立起来,她有腹中的生命和她相依为命,她要在这新填地自筑家园。
  黄得云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已是黄昏,西斜夕阳照着两扇门大敞,她以为唐楼遭了盗贼,最近海盗上岸抢劫时有所闻。黄得云趴在墙角谛听了半晌,屋里毫无动静,她挨着门边蹑足一步步进屋。里面全无被翻动洗劫的痕迹。用来当卧房的客厅,四柱床帐幔深垂,分不清昼与夜,和她早晨离家时没有两样。弹簧床摆置的鸦片烟具在幽微的夕阳下像一座隆起的坟,等着她躺下去,爬入黑暗的洞穴,年深日久,一直到最后一口气。
  撩开帐幔,扑鼻一股昨晚烧烟泡的余味,黄得云这时的心情倒宁愿盗贼光顾,把这一套烟具给偷了去,最好一并扯下卷走中环丝绸行买的纬幔纱帐,把她的过去全部捎去,省得她动手。黄得云扬声唤佣妇阿梅,得不到回应,后院井旁晾着换洗的衣物,在黄昏的风中无声飘荡。柴房门半掩,不见佣妇的影子。
  佣妇阿梅终于受不了虐待,趁黄得云外出逃跑了,她又像上回一样,坐在快活谷坟场的铁门下哭泣。八个月前,阿梅侍奉的另一个女主人吞鸦片自杀后,她也坐在这里痛哭。所不同的是这次阿梅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警察把遍体鳞伤、无处投奔的孤女送到华民政务司署,最后交给保良局收容,阿梅在这慈善机构学工艺、缝纫。这个连自己姓氏都不晓得、可怜无依无靠的孤女总算暂时有了个安身之处。
  为了报复黄得云的百般残酷虐待,阿梅逃走之前,抓了块砖头敲破水缸泄恨,水从厨房漫出来,湿了黄得云脚下的布鞋。她从屋后踩到屋前,每一脚下去都是一个足迹,印得到处都是。这个家是她的,前前后后都印有她的足迹,每一时都是她一个人的。三个月前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一去不复返,现在连佣妇阿梅也逃走了。偌大的唐楼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可以重新来过,准备一个干净温暖的家,和她腹中的生命一起过。
  黄得云动手摘下四柱床的纬幔纱帐、床头并排的鸳鸯枕。这里不再是舞髻堕钗逞尽风流的温柔乡,也不再是绮情无尽,围困她的相思愁城,黄得云把陪伴她渡过晨昏无数的鸦片烟具从床中央掳过来,连同那只泡俨茶的描金小茶壶一并拿到后院丢掉,卷起昼夜不分的窗帘,让月光以及明天早上的阳光进来。最后黄得云为自己烧热水,她坐在木盆内洗澡,下颚顶住膝盖,热水淹过她的脖颈,洗尽一头一脸的污秽。明天一早她将去春园街找长春堂的老中医开一剂安胎药。
   
2

  鼠疫过后,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军医及为数不少的西人社会人士联名上书总督罗便臣,要求停办东华医院,理由是东华医院以中国草药头医治患者,军医们对中医治病的功能大表怀疑,而且中医不懂人体解剖,也缺乏细菌学的知识。鼠疫期间,东华医院不仅对疫病束手无策,就连命丧草药的尸体,也没经过解剖即埋葬,死因不能确定。军医们认为中医不适宜医人,东华医院的设备不够完善。
  解散东华医院,改为公立平民医院,采取西医治病的建议书上呈总督,罗便臣不得不正视这问题,下令组织一个五人调查委员会,以调查报告结果来决定东华医院是否应该停办。
  香港开埠后,西医一直稀罕。到了一八八○年间才有些澳门的土生葡萄牙人、来自南洋群岛的白种人,自称精通西洋医术悬壶于世,诊病的对象仍限于西人。由于西医不够敷用,殖民统治者便以尊重华人习俗为理由,听任中医用家传自配膏丹丸散或生草药治病,但不称中医为医生,地位大有别于以医治洋人为主的西医。
  一八七二年,华人社会乐善好施的名流贤达受西人慈善观念的启发,捐款集资建立了免费提供义诊的东华医院,对象是生病无钱投医的贫苦华人,一星期三天免费施诊赠草药。医院内设有煎药的大厨房,几十个风炉和茶煲,提供给无处煎药的贫苦病人使用,让他们可服下院方代煎的药再离去。
  几千年来中国人代代相传延用的草药中医,在殖民地遇到了有史以来首次挑战。
  五人组成的调查委员会,其中有一位华人当点缀,这是统治者一贯的伎俩。一个凄风苦雨的四月早晨,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领着华人通译屈亚炳,陪同调查委员来到东华医院。其中华人委员以熟悉中药为藉口缺席。一早医院的主席、值理长袍马褂立于大门口恭立,个个抱着随时退位让贤西医的决心,无意留恋。他们心中清楚难以违抗统治者旨意,委员们巡视调查不过是虚应文章,但还是鞠躬哈腰谦卑相迎。
  首先巡视贮存草药植物的库房。委员们看到有些枯黄、大多数仍然新鲜的草药堆积成小山,他们想到山顶家中花园,园丁拔草推过草地堆积的青草堆,只是味道没这么腥香。根据《本草纲目》,明朝人编的中国医书,华人通译词不达意的解说,这堆草里藏了几百上千种能治病的药。委员们微笑着,屈亚炳也以微笑附和。他们的视线被烘炒制药的过程吸引了过去。几个光膀子的工人站在一只奇大无比的黑色铁锅前,炒菜一样翻炒锅中的植物。
  华人治病吃的药是炒煮出来的。草药头加热,腥香刺鼻难闻,委员们借故做笔记,走出制药库。隔壁的配药房也使他们大开眼界。红烛线香供桌上方,挂着神农氏的神像。中国的药王。华人通译说明神农氏是中国医药的祖师,盘古开天辟地,神农氏教民耕种采五谷,传说他用威力无边的赭鞭鞭打百草,打出药物的性能。委员们仍旧微笑着,笑容的不信与轻蔑加深了这是传说神话。屈亚炳也微笑着。长袍马褂的中医主席、值理体会出那笑容的含意,赤红着脸,恨不得引经据典,掏出神农尝百药,一日达七十种的记载,可惜鸡同鸭讲无从沟通,只好悻悻拧头。
  委员们把兴趣集中在那个倚墙而立,庞大无比的药柜。他们注意每一个抽屉上的中文字,上面标明不同的药名。屈亚炳请主席例举几味中药与性能:麻黄止咳上气、常山抗疟疾,苦栋驱蛔虫,石膏清热,妇女调经用当归,止痛的是乌头、柴胡可解热……药柜上头那一排青花瓷罐、铜、锡药罐做什么用?用来存放比较珍贵的药材。配药的员工站在黑漆柜台前,手拎一把小秤,照中医开的药方——一手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配药。
  中国人吃的药是拿秤子称的。
  然后是三面开窗的煲药房,煲药的炉灶几乎和屋子一样大。灶面每一个小圆孔,摆着小茶煲,圆孔多得像蜂房,女工在热如烤炉的温度里,汗流浃背为病人煲药。委员们探头进去,看到女工用钳子钳起煲好的药汁,墨汁的颜色,冒着烟,一股薰人欲呕的怪味。几千年来可怜的中国人生病,就必须喝这些草煮的黑色的汤。委员们叹息了,他们心目中的医院是西营盘的国家医院,一进去,触目尽是白,雪白的床单,耀眼的白墙,晶亮透明的玻璃壶、温度计,闪闪发光的手术刀,还有空气充满消毒药水的味道。
  上星期天,史密斯还去探望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耶稣受难的那个晚上,艾米丽心绞痛猝发被送到医院,三天后圣约翰教堂庆祝耶稣复活的早餐却完全没有喜乐的气氛,孩子们穿着过节的服饰,在院子花丛中静静地寻觅复活蛋,一有发现,也捂住嘴不敢欢呼出声。大人们坐在教堂内比往日更虔诚地祈祷主耶稣赐福神的女儿,让艾米丽早日康复。
  早餐庆祝会结束后,平常聚集闲话角谈论殖民地西人圈子是非的妇女,由小官员的妻子露意丝带领,成群来到主教府安慰病人的母亲潘朵拉。所有人前嫌尽弃,湿着眼睛轻问医院探病的时间。
  亚当·史密斯独自一个人,绕过圣约翰教堂来到植物园。他在一棵亚热带的棕榈树前默立良久,动手轻触树干上挂的牌子,心情沉重。这种棕榈是艾米丽带领孤儿们到九龙后山收集植物标本时发现的,伦敦植物协会以她的名字命名。
  离开那棵棕榈树,史密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中环皇后大道买了一架双筒的望远镜。艾米丽曾经答应等到秋天候鸟南飞时,带他到米埔教他观察辨别不同种类的鸟禽。
  “每年到了秋天,两百多种各式各样的候鸟从西伯利亚飞来,停在米埔的沼泽地,吃虾蟹泥鳅当补给,然后向南飞到澳洲去。史密斯先生,想象一下,两百多种候鸟飞过香港上空……”
  那天艾米丽兴致很高,她大谈观鸟之道在于耐性,用心观察与辨别认识,当中其乐无穷。
  “鸟在飞,飞,没一刻停下来喔;而真正有经验的,可以从望远镜辨别不同种类、形状、羽毛颜色的鸟,有趣吧?”
  艾米丽建议下回到上环华人菜市场采购孤儿院伙食后,顺便到皇后大道的仪器店看看伦敦新到的望远镜,她凭经验将会帮史密斯选一副功能良好的双筒望远镜,防潮性高,倍数是七点五至十倍的,比较适合他这初学者观望。
  “……太久远了,等到秋天候鸟南飞……”
  “对真正的观鸟迷来说,候鸟南飞才真大有可观,”艾米丽兴致勃勃叙述她的奇遇,“我每年去观看它们,结果发现燕子会在同一个月、同一天飞回来,正好符合中国人的说法:一年一度燕子来归。奇妙吧?”
  艾米丽转了一下眼睛。同意等到秋天太久远了。“如果不等着观看候鸟,可到米埔看看其他的鸟类,春夏之交是个好季节。等复活节过了,筹款义卖告一段落,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尝尝观鸟的乐趣。”
  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翩翩掠过艾米丽的肩膀,飞向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丛。
  “啊,蝴蝶,史密斯先生,我告诉过您吧,九龙荔枝角背后的山谷,长了一大片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在树上栖息,一旦孵化出来——如果运气好刚巧赶上了,哇,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那种奇景……最多的是一种黄翅粉蝶,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荔枝角山谷的黄翅粉蝶飞入摆花街南唐馆,从屏风后衍化成一个彩绣辉煌的丽人,袅袅向亚当·史密斯走过来。她的领子、袖口镶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黄翅粉蝶的精魂。史密斯的黄翅粉蝶。激情时他这么低唤他的情人。
  “艾米丽小姐,我想我还是等您带我去米埔观鸟,我愿意等。”为掩饰自己起伏的情绪,史密斯又强调,“我可以等,真的可以等到复活节过后。我一直没忘记上次铜锣湾去看红棉花开,红珊瑚的颜色,把海水都映成红色,美极了……”
  “可是,蝴蝶谷的风光也太值得一看了,您听说过吧,一种香港才有的蝴蝶,黄翅膀的粉蝶,美丽极了,真像有些娇弱精致的中国女人。您也许见过吧?那种黄翅粉蝶。”
  他不止见过。他冰冷的双手掐入粉蝶的颈后,连衣带人给拎了起来,抛到床上。他粗暴的把蝴蝶压在下面,以统治者的姿态骑着她。他揿住纤细如瓷瓶的脖子,折断一样拗过去。最好有碎裂的声音。他恨不得一并扯裂两只黄色的翅膀,开膛剖腹,让她死在我的下面。“看我毁了你,毁了你。”你是我廉价豢养的女人,黄皮肤的女人,生来等着被我驾御统治、唯命是从的女人。我是你的神,从天主堂十字架尖顶走下来的白色的神,我要你无怨无悔的爱恋着我。蝴蝶,我的黄色粉蝶。在我的心目中,跑马地成合仿阴影重叠的唐楼,帐幔绫罗斜搭,飞龙雕刻、红纱宫灯、花瓶高几才是我的后宫,与床上脂粉艳光风情十足的我的女人一同栖息的、是尺来长的蜈蚣、放毒素的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暗处的虱子、木柱里密密麻麻的白蚁、发青色的石灰墙上肚腹透明爬行的壁虎。同住的还有羊癫疯一发作,把身体蜷曲绕在古井打旋吐口沫的女佣阿梅。
   
3

  亚当·史密斯最后一次梦游一样来到跑马地成合仿,徘徊在黄得云的唐楼窗下。
  夜黑星暗,潮湿的海风拂过他发烧昏热的额头。史密斯以为梦魇未醒,浸在墨汁一样漆黑的深海底,那一头恐怖的鱼,腹部长了四条桨一样的鳍,变成四只手臂,仿如要破窗而出,把我腾空抓起,丢掷到那个淫欲的陷阱。那个犬齿尖长的吸血鬼,摇晃她满头金钗玉翠,以她永不疲倦的精力吸榨我鲜色的血。我的又欢愉又罪恶的爱情。
  史密斯昏热的额头顶住唐楼的窗棂。用不着睁眼从木窗的缝隙看进去,他对窗子那一边的一景一物了然于胸。在无以成眠的漫漫长夜,他让自己的足迹踏遍唐楼每一个角落,双手抚过每一张桌子、每一把凳子。他是屋子里的主人,里面的一切都为他所拥有,包括因久盼不到赌气面朝里斜倚枕间他的女人,以及垂眉低眼随时准备匍匐奉承的佣妇阿梅。甚至连唐楼的气味都属于他,那闻久了令他发梦呓的气味:鸭蛋青、铅粉、胭脂腻香、捣成汁浆敷在指甲上的凤仙花植物的草腥、沙田香粉寮的盘香,还有后期为了蛊惑拉拢他,遍体涂抹的茉莉花汁混合的味道……
  他鼻子吸嗅着,睁开眼睛,昏暗的瞳孔闪了一下,窗子里头似乎换了灯,暴露在前所未有的亮光里。这不是他所熟悉阴影幢幢的后宫。在他的后宫,他将举起手中的蜡烛照耀斜躺的赤裸女体,从瀑布似直泻下来的神秘黑发一路照下去,烛光闪烁所到之处,无不给他无限惊喜。然后他放下烛火,趴扶下去与被烛光照过的女体交叠在一起,石灰墙映显重重叠影,分辨不出是他的,抑或她的。
  阴影消失了。唐楼比往常光亮了许多,史密斯感到陌生。墙角五斗柜旁的镜台,屋子里的女人朝夕顾盼,夜夜打扮得恨眉醉眼,以脂粉艳光俘虏他,片刻不能离的镜子,被一块叫不出颜色的布覆盖蒙住了。玫瑰椅上那把三弦也失去踪影。那把黄得云从烟花饮地捎来夜夜低眉轻弹,琴声琤琮向她的异国情人透露幽怨情思的三弦,终于哑了。史密斯的视线最后落在他整个晚上一直避免不去看的弹簧床,那张令他梦魂牵系、销魂过无数次的床似乎位置被移动过了,为了增添后宫绮曼气氛,他亲自从中环丝绸行挑选的绮罗帐幔被扯走得干干净净,四柱床换上一床白得耀眼的蚊帐,帐篷一样一丝不苟严严垂盖,保护帐子里的人——如果有人。
  就是这床雪白蚊帐使唐楼亮了起来。史密斯抹拭白色眉毛的冷汗,手覆在额头,眼前所见该不会是他发烧昏热所产生的幻觉吧?这顶洁白如雪的蚊帐和他所熟悉的女人,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无论如何是扯不上关联的,除非唐楼换了人家住?黄得云倚门而立,痴痴久等他不来,不得不离去搬走了,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呵,难道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回应他一次次的恳求,赐予神恩把那个引领他行淫堕落的女人从心底深处驱逐出去,结束这段孽缘。他答应以信仰和牺牲来回报主耶稣的恩典,重新过回灵性的生活。史密斯迫不及待要把这一段不光彩的过去一笔勾销,此后他可以不必再为宿妓眠娼的恶行令他在温瑟夫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对自己憎恶的感觉也将从此消失。星期日下午,美梨广场草地上的舞会,他可以抬起头和温瑟夫人谈论加尔各答来的印度兵团演奏轻音乐的水准;甚至秋季大会堂的业余戏剧演出,他可以担任一个闲角凑兴,排遣殖民地枯燥漫长的时光。
  望着那一顶雪白如帐篷的蚊帐,史密斯没有期待中如释重负、解脱的轻松感觉。有多久了,他使自己沉浸在爱不该爱的女人的热烈痛苦之中,抚着为爱而凌迟的、受诅咒的心,却又不是没有快乐的成分。无时无刻的冲突挣扎使他感到生命的实感,时间似乎过得十分充实。绝望的爱使他虚弱不堪,而对逸乐的向往使他在背叛的快感中感到自己真正在活着,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冷汗涔涔的额头从唐楼的窗棂移开,面对着他的,除了空白、烦闷,还有什么?半山缆车旁边两层楼的公家宿舍,漆成湖绿色的外墙,遮阳光的百叶窗里关住的除了黑暗,别无其他。那栋他的前任从政府仓库搬来旧家具堆得满坑满谷的楼房,不是他的家。窗子那一边,唐楼在变得像现在这样面目全非之前,曾经更像他的家。壁橱里,他为他的女人所买的紫红、柳绿的裙袄当中,挂着他米色生丝的袍子、他披上它,垂眉低眼的佣妇奉承端上冒烟莲子汤。他左脚轻打节拍,耳听出自他女人口中的唱曲,调子怪异急促,在唐楼的红纱宫灯、瓷瓶雕花镂空的茶几之间回荡。史密斯时时跟不上这东方音乐的节拍与韵律,他毫不在意。这儿是他流放异乡的安顿所在,而且他是唐楼的主人,只要他招手,他的女人会立即停下她的乐器,过来蜷缩在他的双膝之间,任他抚爱玩弄,直到他心满意足为止。
  史密斯心中嗒然若失。他以自己的名义签了三年约租下唐楼,如果有任何变动,他应该第一个知道。附近跑马地大班们如果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将仰起酒醉肉饱充血的脖子狂笑不已,讥笑史密斯太过年轻缺乏经验宠坏了他的女人。财大气粗的鸦片商们,他们施舍的方式是把新铸的铜币哗啦哗啦丢了一地,由他豢养的情妇爬跪地上,一枚枚捡起。如果大班们发现史密斯脸嫩,把每个月的生活费和额外的馈赠塞在自己睡过的枕头下,然后再穿衣离开,大班们将鄙夷地摇头,说这磨坊主的儿子该学的地方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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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早在调查委员抵达东华医院之前,他们对中医草药是否适合治病已经下了结论。凭着亲眼所见,更印证了他们的设想。委员们个个笔酣墨饱,等着回去落笔写报告上呈总督罗便臣。
  贵宾室休息喝茶时,其中一位委员,辅政司的杰姆士·史徒华发现一旁侍立的华人通译屈亚炳脸上的麻子。天花留下的痕迹。
  “绅士们,喏,这个人脸上的麻点,看来就是喝那些黑色药汤的后果,真无知……”
  “说到无知,”自称对医学颇有涉猎的保罗·安德森爵士提起帕臣医生的一本著作:《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
  “帕臣医生在广州完成这本医学著作,时间是一八○五年,我们把种牛痘的方法引进中国。”安德森爵士叹息,“将近一百年了,听说这本书还在广州翻译成中文,可是,你们看,这可怜的人……无知,是的。”
  “这些庸医,比牛还笨,教不来……”
  华人通译屈亚炳那张被指点谈论的脸涨成紫酱色。他垂下眼睛,双手贴着裤缝,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脸上的坑坑洞洞,并非出自这般英国委员口中的中医,它们是怀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杰作。这个爱尔兰神父来香港传教之前,在马六甲学了点西医的皮毛,就大胆的拿天主堂收容的贫苦华人孩子做实验。那年天花流行,摩利士神父把天花诊断为疮科一类,主张外治医疗,一见痘子灌脓,命令修女用药水洗刷,那阵子怀恩天主教收容所传出的惨叫声,使过路人不忍卒听。感染到的孩子十之七八命丧这庸医之手。修女们大为恐慌,后来有位白眉毛的老中医依照清代名医朱锡嘏的《痘诊定论》医治。
  屈亚炳被消毒药水洗刷得血肉模糊的脸,给白眉毛老中医医好了,双颊留下凹坑麻点,幸亏不致明显到碍眼的地步。多年后离开收容所,屈亚炳才听说不管教友的年纪、病情,摩利士神父给的两粒白色药丸,永远只是两种药:阿士匹灵和杜虫剂。
  是那位白眉毛的老中医救了他一命。屈亚炳咬着嘴唇,两耳翕动,发不出声音。他没有开口澄清实情,给中国医术讨得应有的公道。屈亚炳在统治者面前,从来是不辩是非曲直的,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出声反驳这几个异族统治者,何况其中一位是他的上司。他但愿自己是个普遍的华人百姓,不必与这般赤发蓝眼的鬼佬有任何瓜葛,遗憾的是他身不由己,赖以活命的差事使他不得不周旋在这异我族类的圈子里,无法对他们敬鬼神而远之。一有洋人在场,他两腿立正、眼睛下垂。恭谨谦卑侍立一旁。走路时,永远落后一步,不即不离,小心侍候察看洋人脸色。
  此时他被动地僵立着,等待英国人的兴趣从他脸上的麻子转移到其他方面,不再以他为话题,然后他紫酱色的血才会渐渐退散。
  调查委员们未踏入东华医院之前,已经心存成见,如果他们还有点虚心,就近取材,拿屈亚炳为对象,向他探取民意,所得到的回答将令他们大为震惊。
  屈亚炳对东华医院的阴暗面知之甚详,他可以掐着指头一一列举:
  一、煲药房偷药:煲药女工偷藏贵重中药,廉价销赃卖给外面的中药店,在病人身上获利。中药的“蛀虫”不仅煲药房有,施诊赠药的药所也有。有些病人见利忘病,竟将免费领到的药物转卖药店,没病的也混杂其间取药变卖。
  二、殓房仵工打劫阴司路:仵工将尸体从病房抬到殓房途中,尸骨未寒,便被扒去头饰、金牙,死者遗属发现这弊端,好言和仵工“讲数”,赏以银钱,令死者体面入殓,夜半仵工趁新坟未干,撬开棺木,还是扒去陪葬头饰、衣物。
  三、厨房偷米:供应病人三餐的厨房,伙夫用铁箕舀米,把米藏在厨房暗处浮砖下。冬天他把赃米围在身上外披大衣,偷运出去,夏天以值夜为藉口,把米藏在枕头、被单内遮掩出门。细水长流积少成多,致使病人吃不到定量的粮食。
  东华医院是华人阴暗面的缩影。
  这是屈亚炳的看法。最不人道的是医院对面棺材店的伙计。两家长生店竞争生意,一大早搬出汀州、柳州的棺材板,口中大喊:开市大吉。听在病人耳中,是个打击。不仅如此,一天几次伙计过街跑到医院,向值班的职工询问病重的病人是否断气。
  他的母亲就是死在这医院里的,已到肺病末期,吐涌出一口口黑色的血,屈亚炳的母亲被抬到最末一间病房,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病房门一打开,便可看到对面长生店的棺材板。屈亚炳拿背挡着门,怕病榻上的病人看了伤感。他捂住母亲的双耳,不让她听到伙计催命的鬼话。
  母亲还是咽下最后一口气。做儿子的恨不得跟她一起去了。他毫无选择的被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九年前,某一个寻常的日午,元朗屈氏家族第二十二代子孙尊德公,从妻妾成群的大宅午睡醒来,侵犯了上前奉茶、稍具姿色的女佣。尊德公这一随意兴起的举动把屈亚炳带到了世间。
  为仆劳役的母亲无暇照顾他,把婴儿拦腰绑在阴暗潮湿的工人房床上,任他终日嚎哭。
  一直到有一天,前面大厅传来法器叮当作响、成人举哀痛哭的声音掩盖了屈亚炳的嚎哭,这屋子的太夫人死了。屈亚炳从阴暗的床角被发现了,换上孙子的麻衣,头上戴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四角帽,他走下床,母亲和自己一样惊奇他居然已会走路。
  大出丧足足三里路长的仪仗行列,屈亚炳夹在孝子贤孙群中手执哭丧棒,肩挑魂幡,第一次走出屈家三进两院的大宅,第二次是九年后,尊德公被荔枝噎死,正室夫人有意将他母亲发卖妓寨,母子半夜逃离家门。
  然后是空气污浊的怀恩天主教会收容所,他肮脏的小手给玛丽亚修女的戒尺打肿了,蜷缩在铁床角落,捧住红肿的手,咽声嚼泣不敢哭出声。已经懂事的屈亚炳知道自己经常无故挨戒尺与他母亲的“背叛”上帝有关,她是罪人,玛丽亚修女振振有词。
  星期天,他在怀恩天主堂做清洁工的母亲穿着教会救济不合身的旧衣裙参加礼拜,听到玛丽亚修女告诉一位教友;让天主堂的清洁工人每星期天都到前面教堂做礼拜“便没有机会在家里偷东西了”。母亲双颊红赤,剥下那一身衣裙,当晚离开怀恩天主堂。她决定以九龙宝林寺院为安身之处,这一决定断送了屈亚炳当传教士的梦想,使他无法在烛光、圣歌、薰香中过了此生。
  他为此恨他母亲。连带恨她周围的一切:一脸菜色的尼姑头上恐怖的戒疤、母亲身上黄色的袈裟、骨灰塔密密麻麻的死人遗照。盂兰打醮超度亡魂的念经声……母亲命令他跪在菩萨面前,屈亚炳反抗,说那些表情呆滞的偶像只是木头公仔,不是神。玛丽亚修女教他的。母亲第一次挥手打他。从此他再也不肯跨入宝林寺院的门槛一步。
  一直到母亲肺部烂了个大窟窿,被抬到东华医院,屈亚炳在病榻前变成一个无微不至的孝子。他侍候母亲一匙匙喂汤药,忍受草药的味道。
  他抱着赎罪的心情看护母亲。东华医院把肺病列为绝症,值班的看护不肯随便到病房内走动,她们群集病房外走廊,听到拉铃叫唤才肯入病房。屈亚炳顶替了看护的位置,一把屎一把尿的侍候时日无多的母亲。深夜隔壁殓房的尸体喷多了防腐药水,死尸发胀,从架上砰声而倒,惊醒床前假寐的屈亚炳,他寒毛竖立,咬牙挨过一个个夜晚。
  他看化了人生。
  母亲入土后,屈亚炳几次梦见她缩着肩膊喊冷。依照遗言,为她套上寺院的黄袈裟打扮成道姑下地。抬棺材的仵工捞不到油水,草草掩土入葬,不致有半夜挖坟的举动。几次梦见母亲喊冷,屈亚炳把玛丽亚修女施舍的旧衣服放在母亲坟前烧了。
  母亲病逝后,他在世上无牵无挂,近三十岁的光棍,住在洁净局分配的单身宿舍。小房间一床一椅。域多利监狱就在隔壁,当中只隔了一道粗糙的石墙,夜里传来犯人受笞刑、藤条鞭背痛苦的呻吟,披枷戴锁手镣脚铐的碰撞声动人心魄。
  屈亚炳觉得自己是个自愿的犯人。他的一床一椅就是牢房的延伸,他蜷缩床角,拱起膝盖和犯人一起等待,等待生命的终结。从他有意识起,屈亚炳就以这种姿态被绑在床角黝黑的底处。
   
5

  艾米丽还躺在西营盘的国家医院,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白床单一样惨白。她曾经答应春夏之交带史密斯到米埔观鸟,看来一定赶不上了。史密斯为了观看鸟禽而买的双筒望远镜仍未拆封摆着。除非有个志同道合的热心人士愿意教他区别鸟类,实地灌输他一些米埔沼泽区周围的生态知识,让他学习进入情况。
  好像还是昨天,他拎了只大藤篮跟随艾米丽到上环华人菜市场采购孤儿院的伙食。她披斗篷的身姿轻盈,菜市场腌臜的鱼腥沾不到她及地的长裙,裙摆下的鞋踩着湿漉漉的地板却总是光洁如新。她带他去鹿角酒店喝下午茶,她拿青瓜三明治的手,指甲圆圆的,像海边洗得很干净的贝壳,静静发着晶莹的光,使他想到阳光下白色的沙滩,布莱敦的沙滩,小时候母亲的手。呵,他信教虔诚的母亲。
  此时这双手覆盖在病房白色的床单下,消失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国家医院那一扇也是白色的病房门在史密斯的眼前轻轻合上。艾米丽与白色关在一起。史密斯对自己的期许,对信仰的许诺也关在里面。
  春夏之交,亚当·史密斯如愿以偿地胸前挂着崭新的双筒望远镜到米埔观鸟。带领他去而且耐心地当他向导的,竟然是他的上司,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那天下午陪同总督罗便臣特派的调查委员会,从东华医院巡视回来,史密斯向上司温瑟先生汇报经过。
  温瑟先生的办公室另有访客,一位戴礼帽衣饰体面的年轻绅士,留了两撇往上翘的小胡子。史密斯轻声道歉打扰,就要退出,被他的上司喊住了。
  “进来吧!这位是丹特先生二世,我的世侄——詹姆士,你不介意吧?”
  客人冷淡的耸耸肩,不置可否。
  “亚当,听说过大名鼎鼎的丹特洋行吧?詹姆士的叔父开的。”
  史密斯肃然起敬。丹特洋行是殖民地数一数二的老字号。那栋矗立中环海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傲视全港,标志大英帝国海外霸权的成果。它是前仆后继渡海而来的冒险家憧憬的对象。丹特洋行的贸易项目之一是经营苦力贸易,从华南掳掠的华人当猪仔一船船装运到南美贩卖从中营利。去年旗下的加尔文号载了二百九十八名华人驶往古巴,航程中不堪虐待,死亡率达百分之四十五,引起英国政府注意,下令调查。香港高等法院开庭后的判决是:“华人大批死亡并非任何人的过失,而是出于上帝的旨意。”船主被判罚款五十英镑,这宗牵涉一百多条人命的大案就此了结。
  连上帝都站在丹特先生这一边,华人注定要被牺牲了。没想到丹特洋行也有时运不济的时刻。年轻傲慢的二世带给温瑟先生坏消息,以他的婶婶命名的卡露琳号发生暴动,在南海被洗劫了。估计是锁在夹层舱底的苦力冲过铁栅栏,制服持械看守的海员,和出没广东海岸的海盗里应外合。卡露琳号失去联络,下落不明。
  “这些畜牲不如的东西,被抓回来——一定会抓到的——我亲自下令处罚,十个一批缚在船栏上,把可笑的辫子缠在一起,用长鞭毒打,打到剩一口气。”二世愤怒的脸扭曲了,变得狰狞恐怖,“打完了,拿盐水往伤口泼,看这些畜生敢再逃……”
  “我跟你叔父建议过不止一回了,人口贸易风险太大,还是做回他的老本行上算,”温瑟先生徐徐吐出一口烟,“鸦片买卖才是最安全、最有绅士风度的正当生意。”
  接着他烟斗指指一旁恭立的史密斯,并不叫他坐下:“怎么样,你们去了东华医院,几位绅士去教化这个愚昧的民族脱离野蛮的治病方式,喝草煮的黑色的汤,恶心极了!你带了枪吧?到混杂的华人区,你必须随身带武器,以防土著攻击。”
  “是的,温瑟先生,我带了枪去。”
  “呣,很难讲,说不定土著不敢招惹你。詹姆士,这个人拿了火把扑灭瘟疫,四十度高温,深入传染最严重的疫区,居然活着出来了,”温瑟先生喃喃,“瘟疫侵不了他的身,他不会染病的……”
  二世祖捻着翘起的小胡子,侮慢地扫了史密斯一眼,不肯开腔招呼,唯恐有失身份。
  就是这天下午,温瑟先生提起他安排星期天到米埔观鸟,一时兴起,邀请史密斯一起去。温瑟先生出游的排场架势令他的属下艳羡不已。下了轿子,好整以暇选定观鸟的位置,右手一伸,佣仆毕恭毕敬把性能优良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他。站累了,自然有一张折叠的椅子,轻轻放在他屁股下面。史密斯读过一篇游记,旅行家随着英国商人深入非洲,以绒线、布匹换取刚果的象牙,一船船载回伦敦。游记中叙述土人酋长不坐椅子,而是由奴隶趴在地上以背当椅子坐。活动的人背椅。温瑟先生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效法?
  野餐也不是像艾米丽一样选择平坦一点的地方铺上张毡子,打开藤篮,取出青瓜三明治和水壶充饥。温瑟先生一声令下,平台变魔术似的竖立一把奇大无比的遮阳伞,伞下一张铺雪白台布的餐桌,女佣像在山顶家中宴客一样端上一盘去骨的冷鸡肉,苏格兰熏三文鱼,男仆白毛巾搭在肩上,打开温度适宜的法国莫邑香槟,倒在光可鉴影的水晶高脚杯。葡萄、苹果拼的水果盘等着和布丁一起餐后上。
  温瑟先生啜着香槟,向史密斯解释,米埔是世界上唯一在赤道以外的北回归线地带的红树沼泽,和美国的佛罗里达州的沼泽一样,是世界最著名的候鸟观察之区。米埔的沼泽生产小虾、小蟹、泥鳅,候鸟的主要粮食。
  原来如此。每年两百多种候鸟就是为了吃这些虾蟹才停下来当补给站。温瑟先生的分析简单明了,史密斯觉得艾米丽毕竟太感性。
  米埔观鸟,温瑟先生握着香槟感慨,是他枯燥寡味的殖民生活极有限的娱乐健身之一。他回忆祖家庄园打猎、骑马、放鹰养犬的日子。不是他的庄园。温瑟先生遗憾地纠正。他夫人的武士伯父在作战中立了大功,受维多利亚女王诰封为贵族。
  “奥立佛爵士和其他贵族没两样,喜欢狩猎到了如痴如狂的程度,在伦敦出席下院会议,连夜骑马回自己的庄园参加打猎。他订了狩猎杂志,你一定没听说有这种杂志,亚当。”
  “没听说过,先生。”
  “奥立佛爵士也喜欢猎狐。”温瑟先生庄园做客时试过一回,“狐狸很狡猾,简直抓不到它,需要训练猎鹰配合追踪它的行迹,所骑的马非得选有脚力、质素好的名种不可,为什么?追踪狐狸要跑远路。不过,砰一声,狐狸应声而倒,那种刺激过瘾……”
  温瑟先生口中的庄园宴会:“每一次所有的一切都要显得过于丰盛。你想象一下,亚当,连侍候的仆役都穿上新衣,个个健壮漂亮。”
  这次米埔出游激发了亚当·史密斯向上流社会看齐、学习的决心,以后他将虚心冷眼观察温瑟先生的一举一动,以他当借镜模仿学习适合社交场合的一切礼仪举止。假以时日,史密斯有信心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在他属下的华人面前摆出尊严的架势。殖民者的威严,温瑟夫人一向所强调的。他的居高临下的风采将令华人望而生敬。英国庄园的贵族生活远不可及,他赞同政府官员、洋行大班在这偏远的殖民地另起炉灶,关起门来享受悠闲的绅士生活:二月一连四天跑马地的赛马、春冬两季水上划艇赛船,在占地三亩的草地打木球,星期周末到郊外观鸟。温瑟先生凭他对猎物特别有经验的嗅觉,断定九龙湾陡峭的海岸线,岩壁嶙峋的山坡,可能是狩猎的好去处。他正积极准备一次实验,史密斯自告奋勇充当他助手。
  下个月将来大会堂演出的基尔勃·苏利文轻歌剧,他已经定了两张票,至于到时邀请谁一起去观赏,史密斯还没决定。温瑟夫人已经在为庆祝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的宴会礼服发愁,虽然银禧大典是明年二月的事。傲慢的詹姆士·丹特二世的大礼帽闪过眼前,史密斯预备旁敲侧击查出是出自哪家衣帽师傅之手。
  自从那个晚上离开面目已然改变的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史密斯从此没再回去过。他唤来华人通译屈亚炳,交给他一个羊皮纸信封,上面没有任何署名。
  “把它送到跑马地,”他以办公事的语气命令,“交给她,不必回来向我报告。”
  屈亚炳接过沉甸甸的羊皮纸信封,从触觉他知道里面是二角、一角的银币,也许还有一分的铜币。港督罗便臣从英伦订制的香港辅币,也适合广东通用。
  “一定照办,先生。请先生放心。”
  华人通译屈亚炳两腿立正,垂下眼睛,恭谨的退出。
  史密斯从他办公桌起身,踱到窗前,院子那棵凤凰树换上新叶,长得正茂密,形状有如伞盖,可以想见夏天火红凤凰花开的盛景。史密斯的视线往下移,被地上堆满的嫩枝吸引住了,厚厚一层新长成的枝叶,锯齿一样一排排堆得像个小坟冢。昨夜没起风,地上这堆新枝桠不像被刮下来的,是谁硬生生地把它们砍了下来,这样支离破碎。史密斯左颊抽搐,不愿看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让他惨绿青春期的纠葛与那堆委地夭折的绿枝一起埋葬。
  屈亚炳谨守上司的指示,对完成那项差事的过程只字不提。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从此下落不明。这是对曾经是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而言。她与洁净局华人通译屈亚炳的故事刚要开始。
  两个月后,五人调查委员会就是否解散东华医院一案,上呈总督罗便臣的报告,结论大大出人意料。
  报告书认为华人以中医治病是合理的。报告书第五点指出东华医院不应停办的主要原因:
  “该院之设,有鼓励华人入院留医的作用,免华人贫病无告而死于家中,其所作之工作,以西法治病的国家医院所难以担任。”
  据统计,公元一八九六年香港人口增至二十四万人,其中华人二十二万。东华医院门诊每年平均超过十一万,即约有一半的人口得病。除了以慈善为宗旨,免费诊治、赠药的东华医院之外,简直无处投医。五人调查委员会衡量情势再三,决定准许东华医院“采用华人方法”治理病人。
  “中国医药,已有数千年之悠久历史,人民已有数千年之信仰与习惯,故而普罗民众,有病皆药用中医……”
  为了安抚主张将东华医院改为公立的平民医院,采取西医治病的英国军医,以及西人社会,五人调查委员会经过多次冗长的会议,达到一致的共识:东华医院不允许按照目前的方式办理下去。
  报告书的第二十九节写道:
  
  “仆等之意,以为应由政府委派华人之曾习西医学识者一人常驻该院,专以考察在院死亡之人,而作一真确之报告。”

  中医对解剖学毫无概念,无权签死亡证明。折衷办法是聘用一名华人西医担任掌院,解剖死因不明的病人及编制正确的死亡统计。
  西医人驻东华医院,自此开始。
  殖民地政府聘请的华人西医,职位为“掌院”,等于院长之尊。整个东华医院只有他一人有权签死亡证书,属下中医均无此权。而且经过中药治疗病逝的尸体,也必须送殓房解剖化验,由西医下结论诊断属正确或错误。总之,一切以西医为主。照常情看待,既然东华医院有西医入驻,每年经费应该由殖民地政府拨款资助才是,事实上,医院义诊赠药的开支,仍由华人民间捐募而来。总督对拨款相助无动于衷,显然统治者从来不预备担负实质的公共医疗责任。目的无非是以西医掌院,凌驾中国医药,符合及贯彻殖民主义的精神。
  屈亚炳庆幸母亲去世得早,否则死后尸体还要挨刀解剖,他的歉疚会更深。
  而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站在她垂挂雪白蚊帐的跑马地唐楼窗前,想念她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东莞故乡。黄得云再怎样也没想到,二十世纪初香港殖民地政府为了繁荣石塘咀荒芜的新填地,竟然以水坑口地方浅窄,不能容纳更多妓院为理由,下令将公娼妓寨全部迁往石塘咀。塘西风月成为全中国出名的红灯区之一。
  一九○七年香港又遭瘟疫袭击,总督弥敦委派一个委员会调查《公共卫生与建筑法例》的成效。结果有人告密,亚当·史密斯被看到坐在石塘咀的妓寨饮花酒,嘴上留了两撇往上翘的小胡子,正利用他卫生督察的职位和建筑商密谋营私舞弊。据说史密斯捻小胡子的姿势与詹姆士·丹特二世几乎一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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