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腊月,五龙的睡眠变得短促而昏聩。每当瓦匠街上响起敲更老人的三更梆声,他就
受惊似地从店堂的地铺上跳起来,披着棉袄光着脚无声地潜入后院。时过境迁,织云的窗户
现在为他虚掩着,他怀着狂野的激情越窗进入织云的闺房,到了街上五更梆声响起时刻窗离
开,这就像孩子的游戏使他心迷神醉,他的过剩的精气消耗殆尽。在寒风薄冰的院子里停留
的瞬间,他习惯于朝那堵碎砖垒成的院墙张望,院墙上除了几株瓦楞草,并没有人迹。现在
阿保再也不会从院墙上跳进来了。现在的夜半客人是我自己。五龙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着,
他想通奸就是一杯酒,它让人开怀畅饮,有的会酪酊大醉而惹来杀身之祸,有的却在小心翼
翼地品味,决不喝醉,比如我自己,五龙想,我只会更加清醒,我只是觉得腹部以下空空荡
荡而已。
    仓房的门开着,借着熹微月光可以看见一垛山形的米,闪着模糊的细碎的白光。五龙慢
慢走了进去,坐在麻袋包上注视着黑夜中的米垛。秋天上市的米到了冬天依然不失其温和的
清香,五龙抓起一把米塞进嘴里嚼着,嘴里还尚存着织云脂粉的香味,那股香味与坚硬的米
搅拌在一起,使五龙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突然想起织云隐匿在黑夜和绸被下的肉体,
那是一朵硕大饱满的花,允许掐摘但是不准观看。织云从来不开灯,当五龙说开开灯吧,让
我看看,织云狠狠地行了他一把,她说,不许开灯,你想得寸进尺?五龙自嘲地摇了摇头,
举起两只手闻着,他的手上同样地留下了复杂的气味,他准确地分辨出那是米的清香和女人
下体的腥味,在他肮脏的手掌上,两种气味得到了奇妙的统一。
    米垛在黑暗中无比沉静,五龙想着纷乱的心事,手在米堆上茫然地划动,他听见了山形
的米垛向下坍陷的沙沙声,他还听见角落里的捕鼠夹猛地弹起来,夹住了一只偷食的老鼠。
老鼠吱吱的惨叫听起来很可怜,五龙垂下头,他感到困倦瞌睡。奇怪的是他不想离开仓房,
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形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
的肉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
    后来五龙把米盖在身上,就像盖着一条梦幻的锦被,在米香中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许多
梦纵横交错,其中一个梦境是多次重复的,他又看见了枫杨树乡村的漫漫大水,水稻和棉
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树木,一寸一寸地被水流吞噬,到处是悲恸的哀鸣之声,他看见自己
赤脚在水上行走,黯淡的风景一寸一寸地后移。他在随风疾走,远远的地方是白米组成的山
丘,山丘上站满了红衣绿裤的女人。
    清晨鸡啼的时候五龙从米堆里爬了起来,他拉拽着发粘的裤子,梦里的再次遗泄使他感
到一丝忧虑。他不知道长此以往会不会损害他的力气,那是违背他生活宗旨的。五龙一边拍
着身上的米灰走出仓房,冯老板正站在院子里,他拎着夜壶惊诧地看着五龙。
    你在仓房里睡?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没有。我刚才抓到了一只老鼠。五龙随手指了指仓房,不信你去看,一只老鼠被我打死
了。
    那些老鼠我不怕,我怕你这样的大老鼠。冯老板把夜壶的壶嘴朝下,倒出浑黄的尿,他
说,你没有偷我的米吧?
    我不是贼,五龙拍打着头发上的米灰说,再说我天无能吃饱,偷米干什么?
    你可以接济你的乡下亲戚,你不是说他们都快饿死了吗?
    我不会去管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接济他们呢?自己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你还可以把米卖给街上的米贩子,他们会给你钱,你不是一心想赚大钱吗?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偷,五龙冷冷他说,我只会卖力气干活,这你心里清楚。染坊的老板
每月给伙计八块钱,你却只给我五块。五块钱,只能打发一条狗。我真该偷的。
    冯老板从水缸里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对准夜壶的嘴灌进去,拎起夜壶晃悠着,他的干
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抓起一把毛刷伸进壶嘴,用力刷着他的夜壶。
    你不光会卖力气干活,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冯老板突然说,我老眼昏花,耳朵还很灵,
夜里我能听到米店的每一丝动静。
    那你怎么不起来呢?你应该起来看看有没有人偷米。
    绮云有时也能听见。我对她说是她娘的鬼魂,她娘不放心两个女儿。绮云就相信了。你
呢,五龙你相信鬼魂吗?
    我不相信。五龙有点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他看着院墙外面的枯树枝说,鬼都是人装
的,我从小就不怕鬼。
    其实我也不相信。冯老板回头直视着五龙的脸,眼神闪闪烁烁的,现在鬼老是去缠织
云,织云鬼魂附身了。
    也许是织云去缠鬼呢?五龙抱着双臂在院子里踱了几步,他说,你女儿是什么样的人,
你比我更清楚。
    冯老板把夜壶放在墙角边,朝里面吹了一口气,然后他朝五龙这边慢慢走过来,冯老板
布满血丝的眼睛忧愤而无奈。他朝半空中伸出青筋毕露的手,迟缓地抓住五龙的衣襟。五龙
以为冯老板要动手,但他只是无力地神了下那件破棉祆。他听见冯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龙,你想娶织云吗?冯老板几乎是呜咽着说,我可以把织云嫁给你。
    五龙发愣地看着冯老板过早衰老的脸,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
了他的预料。他没有防备。
    我把织云嫁给你。但是我不会给你米店的一粒米。冯老板撩起衣角擦着眼睛,他说,那
是冯家世代相传的财产,我不会把它交给你这个野种,我知道你是冲着它来的。
    五龙抬头望了望米店的天空,天空是一片业已熟悉的灰蓝色,早晨的阳光被阻隔在云层
的后面,被刺透的部分呈现出几缕暗红,就像风中干结的血痕,有人在西北方向牵引风筝,
风筝的白点在高空毫无规则地游戈,就像迷途的鸟。
    我随便。五龙觉得自己的喉音听来很陌生,说这句话用了太大的力量,他的喉咙似乎被
某种利器深深地刺了一次。他以一种淡漠的表情面对着冯老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
以说你是跟我开的玩笑,我不会生气。
    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把她摁死在马桶里。冯老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拍着胸一边朝房里
走,在台阶上他回头对五龙说,穷小子,你命大,让你拉了这么多的便宜。
    冯老板苍老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蓝花布帘后面,五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这个早晨
有一种魔力,他的整个身心在梦幻的境界中急速坠落,他的心脏,他的头发,他的永远坚挺
的鸡巴,它们在这种坠落中发出芜杂刺耳的呼啸。那块蓝花布帘被风所拂动,每一朵花都在
神秘地开放。这是真的,五龙深深地记住这个早晨的所有细节。米店和米店里的人,你们是
否将改变我以后的生活?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
    连续两个夜晚,织云把面向院子的窗户虚掩着,但五龙却没有如约而来。到了第三天织
云按捺不住,她把五龙从院子里推进厨房,插上门,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织云破口大
骂,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耍弄起老娘来了?
    五龙捂着脸站在门后,他的膝盖抬起来,单脚抵着身后的咸菜缸。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
傲慢轻侮的微笑,这在五龙是罕见的。织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她对五龙的表现深感
迷惑。
    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了,你这个贱货。五龙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着大缸,缸壁发出嗡嗡的
回响,他说,上床急什么?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现在一点也不着急。
    呸。织云啐了一口,自己又咯咯笑起来,你在说梦话,你想操女人都想疯了。
    不信去问你爹,问你妹妹,是他们要把你嫁给我的。五龙说着把织云拉过来,他握住织
云的双肩,把她的脸往咸菜缸里压,他说,在盐卤里照照你的脸,你这只破鞋破得没有鞋帮
了,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织云尖叫了一声后挣脱五龙铁箍似的手臂,她惊惧地凝望着五龙,怕冷似地缩起肩膀,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会做这种事。她的黯淡的瞳仁很快复归明亮,突然对
五龙果然一笑,她伸出指尖轻轻划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那么你呢,你想娶我吗?
    我要。五龙垂下眼脸看着织云蔻丹色的指尖,他淡淡他说,我都想要,就是一条母狗我
也要。
    你会后悔吗?织云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以后的事现在不管。五龙皱紧浓眉拨开了织云的手指,他说,你应该去问你爹,什么时
候成亲?我这是入赘,不抬花轿不放鞭炮,但是要准备一百坛黄酒,我懂得这一套,在我们
老家,入赘的男人最让人瞧不起。他必须当着众人喝光一坛黄酒。
    这是为什么?织云拍着手说,这多有意思,为什么呢?
    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到我们成亲那天,你也要喝光一坛酒?织云露出稚气而愚蠢的笑容,她快活他说,这多
有意思,我最爱看男人喝酒的疯样。
    我不会喝的,我恨酒,它让男人受得糊涂可欺,五龙沉思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暗哑
而低沉,我知道你们的算盘,其实我不是入赘,其实是米店娶我,娶一条身强力壮传宗接代
的看家狗,娶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
    五龙朝阴暗杂乱的厨房环顾了一圈,脸上是一种讥讽和不屑的神情,他突然背过身去解
裤带,对着咸菜缸哗哗地撒尿。织云瞠目结舌,等她反应过来去拖五龙的腰已经晚了。织云
涨红着脸扇了五龙第二记巴掌,你疯了?这缸咸菜让人怎么吃?
    你们家阴气森森,要用我的阳气冲一冲,五龙若无其事地提上裤子说,不骗你,这是街
口的刘半仙算卦算出来的,你们家需要我的尿,我的精虫。
    五龙,你他妈尽干阴损我家的事,我饶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你。你太让人恶心了。
    他们不知道,五龙走到门边去拔门栓,他说,你不会去告密的,我马上就是你男人了。
    织云弯腰俯视着缸里的咸菜,黄黑色的盐卤模糊地映出她的脸容,眉眼间是一片茫然之
色,她缩起鼻尖嗅了嗅,不管是否有异味,现在她心爱的食物已经浸泡在五龙的尿液中了,
她无法理解五龙这种突兀的恶作剧,她觉得这天五龙简直是疯了。她猜想他是高兴得疯了。
    在瓦匠街一带无数的喜庆场面中,米店里的成亲仪式显得寒酸而畏葸。他们挑选了腊月
二十八这个黄道吉日。前来参加婚礼的多为冯家的亲戚,亲戚们事先风闻了这件喜事后面的
内幕,他们克制着交头接耳讨论真相的欲望,以一种心照不宣的姿态涌入米店店堂和后面的
新婚洞房,已婚的女人们冷眼观察新娘织云,发现织云的腰和臀部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
    婚礼上出现的一些细节后来成为人们谈论米店的最有力的话柄,比如鞭炮没有响,只买
了一挂鞭炮,点火以后发现是潮的;比如藏在被子里的红蛋,摸出来一捏就碎了,流了一地
的蛋液,原来没有煮熟,再比如新郎五龙,他始终不肯喝酒,当男人们硬架着灌进一碗酒
时,他用手捏紧了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全部吐到了地上,他说他决不喝酒。
    米店里的喜庆气氛因此被一只无形的黑手遮盖着,显得窘迫不安。冯老板穿上那套玄色
的福禄绸袍走出走进,他的眼神却是躲躲闪闪游移不定的,绮云则端坐窗下打着毛线,一边
烦躁地指挥那些帮忙操办的亲戚邻居。再看新娘织云,她上了鲜艳的浓妆,穿了一件本地鲜
见的玫瑰红色的长裙,镶着金银丝线的裙摆懒懒地在地上拖曳,织云的脸上没有羞涩和喜
悦,而是一种疲惫的慵倦。她在给舅父倒酒的时候甚至打了一个呵欠。只有从五龙黝黑结实
的脸上可以看出激动不安的痕迹,他坐着的时候不停地挪动身体的位置,站起来更显得手足
无措。但是他不肯喝酒,他对所有劝酒的人说,我不喝,我决不喝酒,眼睛里掠过一道令人
费解的冷光。
    六爷的家丁是在闹洞房时赶到的,他直闯进来,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五龙面前。你是新
郎吗?五龙木然地点了点头,家丁递给五龙一只精致的描有龙风图案的漆盒,他说,这是六
爷的礼物,六爷关照等你们办完事再打开。然后家丁凑到五龙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五龙的脸
立刻白了,他捧着六爷的礼物原地转了几圈,最后踩着椅子把它放到立柜的顶
    他送的什么?织云拉住五龙的胳膊间,是手镯还是戒指,要不然是项链?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神情阴郁,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
住我不放,我从来不招惹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
    午夜时分米店人去屋空,五龙和织云在昏黄的灯下互相打量,发现各自的脸上都充满了
麻木和厌倦之色。院子里还有人在洗碗碟,不时传来水声和碗碟撞击的声响。绮云骂骂咧咧
地来到窗前敲窗,五龙,快出来干活,你以为做了新郎可以下干活吗?
    五龙端坐不动,对窗外的催促置之不理,他咯嚓咯嚓掰着指关节,突然跳起来,站到椅
子上去取那只漆盒,他把漆盒扔到床上,对织云低声吼道,看看吧看看六爷送你的是什么首
饰?
    漆盒的盖在床上自动打开,一条黑红的丑陋的肉棍滚落在花缎被上,喷出一股难闻的腥
臭。织云惊叫了一声,从床上爬下来,远远地注视着那块东西,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问,
是狗鞭吗?
    是人鞭,五龙冷冷地瞟了织云一眼,你应该认识它,是阿保的,他们把它割下来了。
    畜生,他是什么意思?织云的肩膀颤栗起来,她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恶心死
了,你快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走过去,用两根手指翻弄着那块东西,他说,我就是不知道
为什么送给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容不得我,盯住我不放?
    扔出去,快扔出去,织云跺着脚尖叫。
    是要扔出去。五龙小心地捡起那块东西,走到窗前去开窗,窗外站着绮云,横眉立目地
瞪着他。五龙说你躲开点,右手朝窗外用力一挥。他看见那块东西掠过绮云的头顶,然后轻
盈地飞越米店的青瓦屋顶,就像一只夜鸟。它会掉落在瓦匠街的石板路上,五龙拍了拍手
掌,回头对织云说,街上有狗,狗会把阿保的鸡巴全部啃光的。
    花烛之夜在忙乱和嘈杂中悄悄逝去,凌晨前米店终于沉寂无声了。窗外飘起了点点滴滴
的冬雨,雨点打在屋檐和窗棂上,使院子笼罩在冰冷湿润的水汽之中。五龙披着一半被子坐
在床上,灯依然亮着,灯光在织云熟睡的脸上投下一圈弧形的光晕。织云突然翻了个身,一
只手在桌上摸着寻找灯捻。暗点。她含糊地咕噜一句后又沉沉睡去。五龙把织云卷紧的被子
慢慢往下拉,织云白皙饱满的身体就一点一点地展现在五龙眼前,我要看看清楚,他说,手
从深深的乳沟处下滑,一种非常滑腻的触觉,最后停留在女人的草地上。在灯光下他看清楚
了。一切都符合以往的想象,这让他感到放心。他看见织云的小腹多情地向上鼓起一堆,就
在上面粗粗地摩挲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其他问题。这也许是贪嘴的缘故。五龙想,这个贱
货,她总是在不停地嚼咽食物。
    五龙不想关灯,他从来不怕黑暗,但他觉得光亮可以帮助他保持清醒,在一种生活开始
之前他必须想透它的过程它的未来,许多事情无法预料,但是你可以想。想是隐秘而避人耳
目的。想什么都可以,他听见窗外的雨声渐渐微弱,冷寂的夜空中隐隐回旋着风铃清脆的声
音。那是瓦匠街口古老的砖塔,只要有风,塔上的风铃就会向瓦匠街倾诉它的孤单和落寞。
五龙听见风铃声总是抑制不住睡意,于是他捂住一只耳朵,希望用另一只耳朵寻找别的声
音。他听见远远的地方铁轨在震动,火车的汽笛萦绕于夜空中。他看见一辆运煤货车从北方
驶来,乌黑的煤堆上蜷伏着一个饥饿而哀伤的乡村青年。他再次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米店的
房屋在震动,这里也是一节火车,它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他在震
动中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火车将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春节这天瓦匠街上奔走着喜气洋洋的孩子和花枝招展的妇女。春节的意义总是在一年一
年的消解,变得乏味而冗长。五龙坐在米店的门口晒太阳,跟所有节日中的人一样,他也在
剥花生吃,他无聊地把花生壳捻碎,一把扔在街上。对面铁匠铺里有人探出脑袋,朝他诡秘
地笑。铁匠高声说,五龙,结婚的滋味好吗?
    一回事,五龙把一颗花生仁扔进嘴里,他说,五龙还是五龙,结不结婚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以后就知道啦,铁匠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说,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串亲
戚去?
    我不去。我连动都不想动。
    是他们不想带你去吧?铁匠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别来惹我,五龙沉下脸说,我心烦,我连话都不想说。
    傍晚时分阳光淡下去,街上的人群渐渐归家。石板路上到处留下了瓜皮果壳和花炮的残
骸。这是盲目的欢乐的一天,对于五龙却显得索然寡味,他看见米店父女三人出现在街口,
冯老板与肉店的老板打躬作揖,弯曲的身体远看像一只虾米,织云和绮云姐妹俩并排走着,
织云在咬一根甘蔗。五龙站起来,他觉得他们组成了一片庞大的阴影正朝他这边游移,他下
意识地跨进了店堂,其实我有点害怕。他想,这片阴影是陷阱也是圈套,他们让我钻进去
了。他们将以各自的方式吞食我的力气。我的血,我的心脏。这种突如其来的想象使他感到
焦虑。他走过空寂的店堂,对着院墙一角撒尿。他憋足了劲也没有挤出一滴。这是怎么啦?
他朝后面望了一眼,并没有米店的人在院子里窥视他的行为,父女三人还在街上走呢。这是
怎么啦?五龙深刻地想到另一个原因,米店浓厚的阴气正在恶毒地钻入他的身体,他身体的
每一部分都成了米店一家的猎物。
    冯老板一回家就叫住了五龙。五龙从后院慢慢走到柜台前,他看见冯老板红光满面,嘴
里喷出一股酒气,他厌恶冯老板脸上的倨傲而工于心计的表情。
    你明天坐船去芜湖,冯老板捧着他的紫砂茶壶,眼神闪的着罕见的喜悦,芜湖米市要收
市了,听说米价跌了一半,你去装两船米回来,春荒就不愁了。
    去芜湖?五龙说着鼻孔里轻微地哼了一声,才结婚就派上大用场了,一天舒服日子也不
让人过。
    我看你真想端个女婿架子?冯老板的嘴角浮出讥讽的微笑,他说,你一文钱不花娶了我
女儿,替我出点力气不是应该的吗?再说我是给你工钱的,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比谁都明白。我没说我下去。五龙说,我怎么敢不去?你把女儿都送给我了。
    多带点钱,冯老板打开钱箱数钱,他忽然担忧地看了五龙一眼,钱千万要放好,水上也
有船匪,你不要放在舱里,最好藏在鞋帮里,那样就保险多了。
    钱丢不了,什么东西到了我手上都保险。但是你就放心我吗?说不定我带上钱一去不回
呢?那样你就人财两空了。你真的放心?
    冯老板吃惊地瞪着五龙。他的表情既像受辱也像恐慌,过了好久他重新埋下头数钱,他
说,我想你不至于那么恶,你以前多可怜。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收留你,你不应该忘记我对你
的恩惠。现在我又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没跪过。我从来不给人下跪。五龙直视着冯老板,突然想到什么,朝空中挥挥手说,
不过这也无所谓,你说跪了就是跪了吧。
    你到底去不去?冯老板问。去。我现在成了新女婿了,我不帮你谁帮你?五龙朝门边走
去,对着街道擤了一把鼻涕,然后他在门框上擦着手说,不过我先把话说明了,假如遇到船
匪,我会保命舍财的。我可不愿意用一条命去抵两船米。
    五龙站在门边凝望暮色中的瓦匠街,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陌生的船老大坠入江中的
憎景。兵荒马乱的饥茺岁月,多少人成为黄泉之下的冤魂,他们都是大傻瓜,五龙想他不
是,对于他最重要的是活着,而且要越活越像个人。我不是傻瓜。他在心里说。
    五龙一去芜湖就没了音讯。
    半夜里绮云听见她的房门彼狂暴地推响。外面是织云尖叫的声音,快开门,让我进来。
绮云睡眼惺忪去开门,看见织云披着棉被冲进来。冲进来就往床上钻,吓死我了,他们都要
来杀我,织云的脸在灯下泛出青白惊骇的光。
    半夜三更你又发什么疯?绮云爬上床,推了推织云簌簌颤动的身子,她说,我不要和你
睡一床,我讨厌你身上的骚气。
    我老做恶梦。他们都来杀我,织云用被子蒙住脸,闷声闷气他说,他们拿着杀猪刀追
我,吓死我啦。
    你梦见谁了?绮云皱着眉头问。
    男人们,六爷、阿保,还有五龙。五龙的手上提着一把杀猪刀。
    活该,我看你早晚得死在他们手里。你会遭报应的。
    也许怪我白天看了屠户宰猪。织云从被窝里探出头,求援似地望着绮云,下午我在家闷
得发慌,我去屠户家看他宰猪了。就是那把杀猪刀,一尺多长的刀,上面还滴着血。我梦见
五龙手里抓着它。
    男人都很危险,你以为他们真的喜欢你?绮云把自己的枕头换到另一端。她不想与织云
睡在一头。
    我真后悔去看宰猪,可是日子这么无聊,不去看宰猪又去看什么?织云重重地叹了口
气,她的手在自己的小腹上轻柔地抚摸着,她说,我的好日子怎么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等孩
子一生下来什么都完了。他妈的,我真不甘心。
    还想怎么样呢?绮云吹熄油灯,在雕花木床的另一端躺下。睡吧。她说,你反正吃饱了
什么也不管,我还得起早。我得为家里做牛做马。我天天头晕,你们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别睡着了绮云,陪我说会儿话吧。织云突然抱着枕头爬到了绮云这一端,语气带着哀
求,我的心里怎么这样乱?好像灾祸临头的样子,会不会是五龙去贩米出了什么事?
    你倒牵挂起他来了?绮云背过身,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牵挂,是害怕。你
怕怀孕的事哪一天就会露馅,你怀了个野男人的私生子。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告诉他实情,随便他怎样待我,那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现在
我老觉得亏心,绮云,你说他要知道这事会怎么样?
    你去回他,他是你的男人。我根本不想掺和你们的脏事,绮云不耐烦地回答。她推开了
织云的手。那只手神经质地卷着她的头发。绮云说,我劝你别告诉他,他这人其实心狠手
辣,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可是纸包不住火。这样瞒下去瞒到什么时候呢?
    天知道,绮云突然坐起来,透过房间的黑暗审视着织云,她压低声音说,我问你一句
话,你要说真话。假如五龙这次有去无回,你会怎么样?你会哭吗?
    什么意思?织云瞪大了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去问爹。绮云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说,这事不能告诉你,你的嘴太快,爹关照过我,
这事不能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织云怔怔地望着黯淡的窗户纸。她说,是不是爹买通了江上的船
匪,让他们结果五龙的性命?你不说我也知道,这种事我听得多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过。绮云又钻进被窝,用脊背对着织云,你千万记住,这是
为了你好,为了老冯家的名声,爹也是一片苦心。
    可怜的人,织云忧虑重重他说,我觉得五龙太可怜了。
    绮云不再应声,渐渐地响起了均匀舒缓的鼻息。织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绮云冰凉的
手指。这一夜使她恐惧,她觉得孤立无援,她觉得哀伤。绮云朝南的房间同样浸透了黑暗和
寒气,布帘后面的马桶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而玻璃瓶中的两枝腊梅早已凋零,织云在入睡
前听见窗外的风吹断了檐下的冰凌,冰凌掉在院子里,声音异常清脆。
    几天来织云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早晨织云倚在米店的门口,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朝
街口那儿张望,事物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她真的开始牵挂起新婚丈夫了。早晨织云的怀孕
之身经常有下坠的感觉,这使她心情抑郁,有时她希望腹中的血胎来自于五龙,她不知道这
种想法有什么意义,但她确实这样想了。
    织云看见五龙出现在街口时惊喜地叫出了声,她捧着一把南瓜子朝他奔跑过去,南瓜子
沙沙地从指缝间纷纷飘落。她抓住五龙的手臂摇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五龙背着褡子闷
着头走;他说你抓着我干什么?我要回去见你爹。织云泪眼朦胧地跟在后面,织云仍然想不
出核对五龙说什么话。她一路小跑跟在五龙的后面,抬起手背擦着湿润的眼睛。
    五龙带着一种空寂的神情走进米店。冯老板和绮云都在店堂里。冯老板的脸有点发白,
他的苍老的身体从柜台后面慢慢地挺起来,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五龙没有回答,他朝柜
台后面的父女俩横扫了一眼,突然飞起脚踢翻了一只米箩。
    两般米都运回来了吗?绮云愣了一会儿突然问。
    在码头上。你们自己去拖回来吧。五龙的目光追逐着在地上滚动的米箩,他走上去又踢
了一脚,米箩滚到院子里去了,这时候五龙猛然回过头盯着冯老板,眼睛里那道熟悉的白光
再次掠过,他说,你付给船匪的钱太少了,他们只朝我的脚上开了一枪,他们说那点钱只够
买一根脚趾,买不了一条人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是累了就去屋里躺一会儿吧。冯老板镇定自若他说,他推
了推身旁的绮云,绮云你去倒点热水,给他擦擦脸。
    你们看看我的脚,五龙弯下腰脱掉一只棉鞋,脱掉一只粗布袜,然后他把左脚架到了柜
台上,看看吧,一根脚趾打断了,那天流了好多血,你们应该好好地看看它,这样才对得起
你们花的钱。
    冯老板扭过脸不去看那只血肉模糊的脚,他扭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绮云在一旁突然喊
起来,把你的脚放下去。放下去,多恶心。
    恶心的是你们,五龙仍然将受伤的左脚高高翘在柜台上,他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织
云,他说,你们把这个贱货塞给了我,又想方设法害我,我不知道你们一家玩的是什么鬼把
戏。
    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织云躲避着五龙犀利的目光。她缩在角落里啃着指甲,显
得惶惑不安。
    你们害不了我。五龙终于把脚收回来,重新穿鞋的时候他的嘴角上有一丝含义不明的微
笑,他说,我五龙天生命大,别人都死光了我还死不了。
    五龙微瘸着朝院子里走,他看见出门前洗的衣裳仍然挂在晾衣绳上,衣裳上结了一些薄
薄的冰碴,他伸出手轻轻地捻着那些冰碴,手指上是冰冷刺骨的感觉,他脑子里固执地想着
在芜湖附近江面上的遭遇,想着黑衣船匪跳上贩米船后说的话,想着铁弹穿透脚趾的疼痛欲
裂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要我死。五龙狠
狠地拍了下坚硬的衣服,然后坚决地把它们从竹竿上扯下来。
    织云看见五龙腋下夹着衣裳走出来,嘴里骂着最脏的脏话。织云拦住他说,你去哪儿?
五龙用力抡开她的笨重的身体,继续朝门外走。织云追着他,去扯他棉祆的衣角,五龙,你
要去哪儿?五龙在台阶上站住了,他迟缓地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织云,他说,我去澡堂。
你以为我要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你的男人,我是这米店的女婿,即使你们赶我也不走
了。他将干结的衣裳在墙上抽打着,加重语气说,我不走。
    起初五龙是侧卧着的,与织云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当织云吹灭油灯时看见五龙坐了
起来,盘腿坐在棉被上,用指尖拔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这样静默了很长时间,织云听见五龙
说过一句话。真黑,满眼都是黑的,织云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房间确实是黑漆漆的。五龙
端坐的影子酷似一块石碑。这不奇怪,织云想,这是难耐的冬夜,太阳很早就落山了,每个
人都在想法对付这样的夜晚。
    织云睡着后又被什么弄醒了。她想肯定是五龙,五龙模糊的密布阴影的脸现在离她很
近,他在审视着她的睡容。织云爬下床,摸黑坐到马桶上去,她悉悉索索地撕着草纸,掀开
布帘看五龙,五龙仍然像一块石碑竖在床上。
    你老这样坐着,你老是在夜里偷看我,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着什么鬼念头?织云睡意朦
胧他说,你的眼睛让人害怕。
    我要看看清楚你们这一家人。你们想让我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恨我。
    不关我的事,别问我,织云嘴里咝咝地呵着气,迅疾地钻进被窝,蒙住整个头部和身
体。她说,冻死我了,我只想睡觉,既然你平安回来,我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我的脚被穿了一个洞。五龙突然后声大喊,他一把掀开织云身上的被子,那只受伤
的脚搁到了她的脸上,他说,看见上面的血迹吗?我要让你们舔干净,你若是不舔就让你爹
舔,你爹若是不舔就让你妹妹舔,反正是你们一家害了我,我让你们尝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你疯了?织云拼命从五龙手上抢她的丝棉被,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六爷崩了
你,六爷枪法准,他不会打你的脚,我会让他照准你的脑袋打,你就不会来烦我了。
    别拿六爷吓我,五龙的肩耸了耸,紧接着他狠狠地打了织云一记耳光,小婊子,你以为
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只破鞋,男人穿两天就会扔掉,你现在让六爷扔到我脚上了。现在随
便我怎么治你,我是你男人。
    织云捂着脸在黑暗中愣了半天,然后哇地一声尖叫着朝五龙扑去。她用枕头砸他的头,
用头撞五龙的胸,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着五龙,你以为你是个人了你竟敢打老娘的耳光了,
你怕我夹不断你的小鸡巴?但是五龙腕力过人,五龙一次次地推开织云,织云最后半跪在地
上,抓到五龙的另一只脚,她攥紧其中的一颗脚趾,用尽力气咬住,她听见了五龙的狂叫和
骨折断裂的清脆的声音。
    冯老板和绮云在外面敲门,冯老板隔门叫道,五龙你要敢对织云下毒手我明天就送你蹲
大狱,你快给我住手。五龙从床上捞到织云的鞋子朝门上扔过去,他忍住疼痛捧起另一只脚
察看伤情,一边对着门外说,你们来干什么?这是我们夫妻吵架,没你们的事。你们滚回去
睡觉。冯老板仍然在外面捶着门,他说,五龙你别以为抓住什么把柄,你脚上挨的是船匪的
枪子。你说是我害你有什么凭证?你拿不出任何凭证。五龙冷笑了一声,他把被织云咬伤的
那只脚朝空中伸了伸,他说,这回有凭证了,你女儿咬断了我的第三根脚趾。我没法走路
了,我还怎么为你们卖命干活?以后你们就养着我吧,我不怕你们撵我走。
    织云冲过去拔开门栓,发疯般地捶打着冯老板的肩膀,她一边抽泣一边跺着脚,你们为
什么要让我嫁给他,这个畜生,这个歹毒的乡下佬。
    冯老板的身体无力地摇晃着,他一言不发,绮云举着蜡烛朝房间里照了照,噗地吹灭了
火苗。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边走边说,怨谁呢?是你愿意嫁他的,说来说去还是怨你自
己。这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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