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一推,出去一拉
                                   ——关于门的谜语
    我妹妹像个疯猫一样抓着梳子披头散发在楼下跺脚。
    我妹妹跺着脚尖声地喊道,“快到毛头家去,毛头的女人出事了!”
    半条街的人都从梦中惊醒,糊里糊涂朝毛头家跑。
    毛头家就在街中央,你从各个方向跑去都很近。
    毛头的三岁女儿在什么地方幽幽地哭,不知是谁抱着她。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堂嫂已经
被人从绳套里解下来,躺在地板上。我从她的发青的脸上判断堂嫂已经咽气了。人们都在发
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上吊了?
    毛头的姐姐抱着毛头的女儿从厨房里走出来。小女孩的鼻子上还点着一颗胭脂痣,女孩
抽噎着说:“小偷,小偷把花偷走了。”毛头的姐姐亲了亲小女孩的脸,问,“是谁?你看
见小偷是谁吗?”小女孩开始摇头。小女孩提供的另一点情况是小偷半夜里来把花偷走的,
小女孩睡着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哭。就这些,小女孩除了抽噎,就知道这些了。
    发现毛头女人上吊的是我妹妹。我妹妹早晨醒来去堂嫂家取牛奶瓶,她敲敲门没有声
响,她推了一下发现门是虚掩的,她推门想进屋时觉得门上挂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她用劲一
推侧身进去,紧接着发现了堂嫂。堂嫂吊在门框上,这是早晨六点半钟的事。这个早晨我妹
妹差点吓疯了。
    我们街上尽出稀奇古怪的事。你就难以相信为了一盆五针松,我堂嫂会走绝路,五针松
再怎么风靡一时,它总没有一条人命值钱。你难以相信的是事情就是这样给倒过来了。
    毛头从外地赶回来给堂嫂出殡,毛头伏在堂嫂身上哽咽着说,“我喜欢五针松,可是偷
了就偷了,你怎么能走绝路呢?”毛头痴痴呆呆,他对我说:“我要杀了那小偷。”街上人
也都说抓住那小偷千刀万剐也不解气。但是我们这儿的小偷层出不穷,像雨后春笋一样多,
你上哪儿去找那个害了堂嫂命的小偷呢?
    说句良心话,一切主要怪堂嫂自己。堂嫂的心胸像针眼那么细,小偷只是想要一盆花,
小偷根本没想要堂嫂的命。堂嫂要自杀小偷绝对意料不到。说句良心话我就是这么想的。另
外,有一个问题让我心存疑窦,那就是门的问题,门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撬的痕迹。我跟
勘测现场的大盖帽同志交谈过,他们也怀疑门当时是开着的。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想,你不能
排除小偷备有万能钥匙的可能。街上的人都知道毛头的女人非常谨慎小心,她对小偷的防范
一向是天衣无缝的。白天黑夜紧闭门窗,不管谁去敲她家门,她都要连问三遍,“你是
谁?”她怎么可能忘了关门呢?
    大概是过了半年,堂嫂之死渐渐被人们淡忘了。但是有一天一辆警车开到我们街上来,
把老实巴交的发发带走了。我妹妹很快地溜回家说,“你们想不到吧?发发是个老偷手。他
偷了五年了,你们谁能想到发发是个老偷手?”
    这事确实让人想不到。更想不到的是发发供出来,毛头家的五针松是他偷去卖了。卖了
四百元钱。但发发说他光是偷花,没有偷人,毛头女人的死跟他毫无关系。发发还赌咒发
誓,他不是存心想偷花的。他那天夜里去楼上找朱明玩麻将,发现毛头家的门虚掩着,发发
强调说那回是顺手牵羊。他根本没想到毛头的女人会自杀的,谁让她忘了关门呢?
    门果然是开着的。我这样想。但门开着又能说明什么?你总不能把善良而贤慧的堂嫂从
公墓里叫醒,诘问她你为什么把门开着。俗话说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你应该相信堂嫂那
天忘了关门从而奠定了她的悲剧命运。
    发发上了山,大盖帽同志又传讯了朱明。朱明是个火气冲天的翻砂工。他一进门就嚷
嚷,“我不偷不抢不奸不淫,找我干什么?你们加起来还不如警犬呢,警犬还知道往四楼
跑,你们光知道瞎他妈传讯,有屁用?!”大盖帽同志听出朱明话里有话,立即警觉起来,
他用记录笔敲敲手背,“你说四楼,四楼是什么意思?”朱明脖子一梗说,“什么意思?你
们都是吃干饭的?有脸来问我什么意思?”大盖帽同志就走过来安慰朱明,“我们知道你是
个好同志,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点情况。”朱明把脸转向窗户,过了几秒钟他吹了声口哨。
朱明说,“他们俩勾勾搭搭,逃不过我的眼睛。”大盖帽同志一惊,“谁跟谁?你说谁跟谁
勾勾搭搭?”朱明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门边时朝大盖帽同志扮了个鬼脸,“谁跟谁?当然
是女人跟男人啦。”
    然后就冒出了四楼上的单身汉老史。老史搅到这件事情里来就乱套了。
    我如果把朱明的说法告诉外地的毛头,毛头说不定会连夜赶回来把朱明杀了。毛头绝对
不相信。谁也不会相信。我堂嫂的贤淑本份一向为街坊所称道,你傍晚时候走过她家的楼
下,当你看见她戴着蓝布袖套在阳台上浇花的情景,或者你在菜场看见她提着一大篮青菜低
着头在人群里往外挤的时候,你就不会相信朱明那狗日的的胡言乱语。而那个瘦竹竿一样的
老史又古怪又委琐,他根本就无法跟我堂嫂联系起来。
    据说大盖帽同志找到老史的时候;老史正和一群小孩子玩搬家家。老史的古怪最主要的
表现在于他喜欢和小孩子玩。老史喜欢小孩子,大人一个也不喜欢。老史一见大盖帽同志就
说,“你看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说话,”老史又说,”我马上还要给他们猜谜语,是儿童
谜语。你是大人就不要猜了,”大盖帽同志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看见六七颗小脑袋围住
了老史的大脑袋,老史咳嗽了一声慢慢他说出第一条谜语:
    “进来一推出去一拉,是什么?”
    “门,”小孩子一齐高声喊。
    “对,就是门。”老史轮流拍着六七颗小脑袋,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出第二条谜语。
    “关上一声响,小偷进不来,是什么?”
    “还是门!”小孩子又一齐喊起来。
    大盖帽同志不明白老史这样有什么乐趣。他终于不耐烦地冲进孩子群里把他们朝门外
撵。据说大盖帽同志拐弯抹角切入正题时,老史哈哈大笑。老史指着自己鼻子问,“你是说
我跟毛头女人有暖昧关系?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就没有对女人发生过兴趣,不瞒你说,我
不行。”大盖帽同志说:“怎么不行?”老史抓抓腮帮凑到他耳朵边说,“不瞒你说,我阳
萎。”大盖帽同志的脸差点红了起来,他相信老史说的是实话,但他不明白狗日的朱明为什
么要把祸水引到老史这儿来。
    我堂嫂是清白的。事实证明朱明是胡说八道,一个活人玷污一个死者的贞节多么可怕,
但狗日的朱明不管事实,他死不认错,他说他经常看见他们在楼梯口碰到,眉来眼去的,大
盖帽同志追问,“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呢?”朱明说,“当然有。她女儿每次都
在。”朱明又说,“他们借女孩做幌子勾勾搭搭的,这还不明白?老史逗女孩是假。逗女孩
她妈才是真的。”
    这样毛头的小女孩也成了一条小小的线索。堂嫂死后小女孩寄养在毛头姐姐家里。有一
天毛头姐姐带着小女孩回家,在楼梯上撞见了老史。老史一见小女孩就抱住她说,“我来给
你猜个谜语,进来一推出去一拉是什么?”小女孩立即叫起来,“门!”老史又说,“关上
一声响,小偷进不来,是什么?”小女孩扭了扭身子说,“还是门,你怎么老让我猜这个谜
语呀?”老史就笑了,他摸摸小女孩的头上四楼去,毛头的姐姐听着那脚步声突然觉得记忆
亮了一下,她问小女孩:“老史叔叔让你妈猜过谜语吗?”小女孩说,“没有。他只给小孩
猜谜语。”毛头的姐姐说,“那你妈呢,她在一边干什么?”小女孩说,“她在一边听呀,
她跟我一起说,门——”毛头的姐姐眼睛又亮了一下,她想再问女孩一句话,但话到嘴边又
咽下去了。跟我一样,毛头的姐姐也发现了门在堂嫂之死中的重要位置。可是你发现的这个
问题不宜再张扬了。其中的奥秘不言而喻。出事那天是堂嫂把门开着的。
    堂嫂死了一周年了。有一回我在公园里看见老史在钓鱼,我陪着他钓了一下午。我发现
老史开始回避起堂嫂之死的话题,他似乎知道老街上的纷纷传言,我打听他最后一次见到堂
嫂的情景,老史沉默了半天。突然说,“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看着我笑,她站在门
槛上把门一推一拉地玩。”又沉默了一会,老史微笑着说,“也许都是因为那个谜语。门。
她就把门一推一拉地玩。”
    我觉得老史是个不折不扣的性功能障碍者。但是你没有理由对老史说三道四的。你只能
恨发发为什么偏偏那天夜里偷上了门,偷掉了毛头心爱的五针松?发发现在上了山,发发就
是让一枪崩了也不过份。
    说来说去我堂嫂的心胸像针眼那么细。无论怎么她不应该把自己吊到门框上去的。如果
我是堂嫂,我每夜把门虚掩着等人,谁也管不着。问题是你活着总有盼头,死了就什么也没
有了。
    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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