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几作波臣            
  



    我和康差不多每日下午便去汇泉海水浴场消磨两个钟头。实际上躺在沙滩上作日光浴的
时候为多,下水也只是将身体浸泡一阵,说不上什么游泳。康的泳术比我高明,不过病后体
弱,没有气力久游。我则仰泳、俯泳、侧泳、潜泳,虽说都会,姿式则没一样对,只能随意
浮拍水中,祛暑遣闷而已。
    但这一天我单独作海水浴,却几乎遭了没顶之忧。
    汇泉浴场除了许多五光十色的橡皮艇、小木船、小汽艇以外,还有浮站。那是一块上面
可坐十几个人的大木排用什么链子或铁锚之类,系定于距离沙滩三四十丈的海面。泳客在这
木排上学习跳跃入水的姿势。游倦了则爬上来或躺或坐,随意休息。有人还带了点心去吃,
带了烟去抽。
    康这天和朋友有约会,我独自到浴场,照平日习惯,游泳过半小时以后,便上木排休
息。休息够了再下水。
    平日下水,我都是先伸下脚,然后徐徐自木排边坠下全身,全身坠下后,放平身体再
游。今天因康不在身畔,没人在耳边唠叨,我的行动可以自由些了,忽然想来一个倒跳入
水。站在木排的边沿,两臂向前合拢,头朝下,脚朝上,像投入古潭的青蛙,一掷而下。
    忽然头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至少几秒钟间我是失去了知觉。
    再浮出来时,我仰卧波面,微微睁服,看见上面蔚蓝无际的天空,有几朵白云,徐徐移
动,完全想不起置身何境。几十年生命的痕迹泯灭无余,宇宙万物虽客观地存在,与我也毫
无干涉,这时的心灵整个成了空白,这或者便是那所谓白痴者的心理状态,不然便是初开眼
看见天光的婴儿精神形况。
    这样浮在水上,究竟经过了一分钟还是五分钟呢,也弄不清楚了。听见海浪的喧腾,木
排上男女泳客的笑语,又忽然想到刚才跳水的事,挣扎着爬上木排,自觉头顶隐隐作痛,用
手一摸,顶心肿起一块半个馒头高的疙瘩,才知自己是受伤了。
    原来这一天浮站位置改变,离岸不过十余丈,海水深亦不过五六尺,我索性粗疏,未曾
注意,猛然倒跳入水,头顶抵及水底的沙滩,力量有相当的大,所以撞得一个发昏章第十
一。幸而水底没有石头之属,否则脑子一定开花,浮上来的不仅是一个失去知觉的我,而将
是一具带血的尸身。我喜欢水,但好几次几乎把性命送在水里。
    第一次是民国廿一年间与从妹爱兰夫妇及中学时代同班的周莲溪同赴普陀避暑。那时我
们都不会游泳,每到千步金沙看别人游,心里有说不出的歆羡。一天,我和莲溪决定下水试
试。我们向同居佛院的女客各借了一件游泳衣,带了三条联结在一起的捆铺盖的麻索,哪个
下水,便将麻索牢系腰间,一头则掌握在留在岸上的同伴手里。我和莲溪轮流下水,轮到我
最后一次时,晚潮已起,来势汹汹,我自顶至踵已完全没入浪花里。大家叫我上岸,我却偏
偏更向水深处走去。突然一个巨大的退潮将我像片落叶般轻轻一卷,势将把我卷向那浩淼无
际的海心而去,我两脚拚命想向下踏,却踏不到实地,身子像个软木瓶塞在水面上荡漾不
定,才吓得大声叫唤起来。岸上的莲溪等三人也骇慌了,三人并力拚命收绳,才把我横拖倒
曳,掣上了岸。大家都说:“危险!危险!我们竟不知海潮的力量有这么大,几乎连我们三
人都带下海了!”那一次倘使麻索断绝,我之随波而去也无疑。
    第二年,珞珈东湖游泳池成立,一个女体育教员陈先生,自己想学游泳,天天怂恿我下
水陪她。
    记得那天我入池时,先自岸边浅处逐步试探前进,到了水深及腰之际,将身子在水面一
扑,以为放平了便可自然浮起。谁知不会水的人,入水是不会浮的,不但不浮,而且向下
沉。幸有男体育教员刘某立在岸旁,急步跳入水中,将我一把拉起,除了喝几口水以外,倒
也毫发无损。但我的“莽撞”之名,竟传遍全校,人家传述这件事的时候,还凭空增饰若干
枝叶,说那回我已淹得死去,获救上岸后,曾经校医注射过一针强心针,才回过气来的。于
是不惟相好的同事,见面要殷勤慰问一番,远道的朋友还有写信来提这件事者:或劝我不可
再冒险,或庆贺我遭难不死,必有后福,弄得我既好气又好笑。
    学游泳想好不容易,浮起则并不难,我只下水两次便会浮了。会浮以后,自觉身体变成
了一个气囊,再也沉不下去。我可以躺在水面打滚,接连打十几个,像滚在一床棉被上;我
可以半浮水中,钻过女同伴的臂圈或胯间作为决赌,以钻过的次数的多寡来定胜负;我可以
屏住呼吸,潜入水中丈许之深,再像一条梭子鱼似的在那丛生的水草之间,穿来穿去。那类
水草自水底泥沙生出,亭亭而上,有似盘绕索上袅娜多姿的茑萝,到距离水面尺余之间便不
再向上长了。湖水本来清澈如水晶,衬以翠绿的草色,又变成了奇光逼人的水苍玉。若有太
阳光线,自上穿漏,则又如黄金溶液倾入碧琉璃海,红黄青白,晕成无数层次浅深的色彩,
景致之秀丽灵幻,更无法可以形容。不过你倘不亲自潜入水中,也领略不到这“水底森林”
的妙趣。所以我觉得游泳是最好的运动,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住在珞珈山的人,无不欢喜
游泳,我个人夏季必有一半光阴消磨在东湖里,那也是不足为怪的事。
    我觉得一个人学游泳,既然会浮了,游到深水里去,或游到几里外去,似乎都无妨碍。
疲乏了,便平卧水面休息一会。甚至睡他一觉,横竖是不会沉下的。既不下沉,则又何来性
命的危险?所以当武大体育主任袁先生再三劝我谨慎时,总觉得他多事。某一次见他自本校
游泳池游到对湖的岸上,预雇一小船,紧紧跟在脚后,又笑他太胆小。
    袁先生因自己身为体育主任,对于全校学游泳的师生,负有指导之责,当然也负有我们
生命之责。故此他对我这个“冒失鬼”最感头痛,常讲述一些溺水的故事来警戒我,有时又
编造恶梦来吓我——譬如他梦见我溺死之类,可是还不能使我稍具戒心,因为我的胆量是太
大了,而东湖湖水也太富于诱惑性了。
    有时候,为了仰面游泳,不辨方向,往往游到深水范围里。别人处此境地,陡然一吓,
手忙脚乱,或者真的会酿成意外,我这个不怕雷的聋子,偏能镇定不惊,慢慢游回原处。
    我在东湖曾遭遇多次的危机,都因不知惧怕而避免。
    后来东湖接连出事,死者都是很会游泳的人,我才知水中勾当的凶险。原来人到水中,
最怕的是脚抽筋;或者全身突然虚脱;或者下沉时,偶然呼出一口气,任你泳术如何高妙,
再也莫想浮上来;又或者下沉太久,气闷胸中,肺部炸裂而死——所以这类溺死者腹中并无
滴水。还有各种缘故,不可胜述。这才知道善游泳如袁先生而尚不敢掉以轻心者,原有他的
道理。
    我这次在汇泉浴场的遭遇,也是够险的,这条性命总算是白捡回来的,以后游泳不能再
像以前那末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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