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的南旋            
  



    醒秋一夜翻来覆去地不曾好好安睡。她本来是和母亲对床而眠的,母亲的床,和她的
床,相去不过六七尺远。她听见母亲帐中微微有鼾声,很调匀,很沉酣,有时衾褥轻轻转动
一下,像母亲在梦中翻身,知道母亲正在熟睡。平常的时候,醒秋若是睡不着,必定唤醒母
亲,母女两个谈谈日间的事,或过去的一切,消遣那漫漫的长夜;但今天晚上,醒秋却不敢
唤她,因为母亲明天要乘火车到天津,到天津后改搭海轮回南,在路上有几天难受的颠顿,
所以今夜必得让母亲好好安睡。
    醒秋越是睡不着,心里便越是烦躁,她血管里的血也像她脑海里的思潮一般,翻腾迸沸
个不住,结果浑身发热,太阳穴的筋掣掣地跳动,再也不能在被窝里躺着了。她轻轻掀去被
的半边,将身子靠着枕头坐起,两眼望着那朦胧夜色的纱窗,一动不动地发怔。
    这时候,胡同里的车马声和远处喧哗的市声,早已寂静,不过有时听见巡警喝问半夜尚
在街上游行的人,又远处风送来的几阵狗吠和一声两声小孩的啼哭,除此之外,外边真是万
籁俱绝,大地像死了一般。但室中各种细微的声音,却真不少:桌上时钟的滴答滴答,过于
干燥的板壁毕毕剥剥地爆裂,鼠儿悉悉索索的走动,飞虫头触窗纱,咚咚似小鼓的响……这
些声音,白昼未尝没有,但我们偏偏听不见,更深夜静之际,便加倍的响亮与清晰,一一打
入人的耳鼓。这才知道:白昼是“色”的世界,黑夜呢?应该说是“声”的世界了。
    醒秋记得去年在所谓“岭下”的故乡山中,和母亲睡在她家一间所谓“绿槐书屋”中避
暑。那间书屋,是醒秋的祖父在浙江做官时寄钱回家建筑以为归老之计的,位置在半山间。
开窗一望,一座十几丈高的青山,几乎伸手可以摸到,松影绿压屋檐,潺oe那迦坪踉
谡砼狭鞴U馇寰挠坝肷往往把她携带到一个不可知的梦和诗的世界里去。
    一夜,醒秋睡不着,便下床打开窗子,向外眺望。那夜的景色,真教她永远难于忘却。
天粘在四周山峰上似一张剪圆的暗云蓝纸,没有月光,但星光分外明朗,更有许多流萤,飘
忽来去,像山的精灵们乘着炬火跳舞,满山熠熠烁烁,碎光流动。夜已三更,空间非常寂
静,也没有一丝风,而耳中却听见四山幽籁、萧萧、瑟瑟、寥寥、飕飕,如万箔春蚕之食
叶,如风水相激越,如落叶相擦磨。泉声忽高忽低,忽缓忽急,做弄琤琮曲调,与夏夜虫
声,齐鸣竞奏。这些声响都像是有生命和情感似的,白昼潜伏着,一到夜间便像被什么神秘
的金刚钻解放了它们的灵魂,在黑暗中一齐活动起来了。
    醒秋的心和耳也似乎得了什么神通,凡世间不能和不易听见的声音,她此时居然能够听
见。她仿佛听见松梢露珠的下坠,轻风和树叶温柔的亲吻,飞虫振翅的薨薨之声,繁星的絮
语,草木的萌芽,宇宙大灵的叹息。
    她坐在窗前,整个身心,沉浸在空灵凄清的感受里,一直到天明。
    “明天母亲就要回南去了!”醒秋心里这样想念着,不觉涌起无限恋别的情绪。她的母
亲一生没有到过北京,这次为醒秋的三弟完婚,才特别和父亲到京里来。婚事完毕以后,本
想在北京好好逍遥一下,因为母亲半生生命都已消磨于大家庭家务的忙碌中间,难得有几时
清闲岁月让她享受的。但她在北京还未住上一个月,祖母却于南方的故乡不住寄信催她回
去,说家务没有人照管,她自己又上了年纪,不能操劳的了。母亲对于祖母一向是绝对服
从,奉了严符之后;只好和此生必不能再来的北京作别,决定了南归之计。
    醒秋那时在北京高等女子师范读书,因离家太远,只能暑假回乡一次。这一年母亲到
京,她没回乡,由学校搬出来和母亲同住。母亲那时是寄居于一个表亲家里——这个表亲论
行辈是醒秋的叔父——父亲却寄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某一亲戚家。
    醒秋越想越清醒起来,不由得把母亲的生平作了一个全盘的检讨。她自己是廿世纪的
人,她母亲则是十九世纪的人。十九世纪的欧美正走入一个国力鼎盛,文化猛晋的新时代,
中国则仍然处于腐旧势力压制之下。但政治上的变动已是很大,经过洪杨的大乱,满清政府
的权力已大部分移到汉人手中;鸦片之役,外国的坚船利炮,撞开了中国的门户;甲午之
战,满清帝国的纸老虎又给人家一下子戳穿,戊戌维新失败,人民对于清廷更失去了最后的
希望。革命的种子很快的散播开来,举义之事,此起彼落,暗杀之举,层出不穷,使得满清
政府手忙脚乱,无法应付,及辛亥的霹雳一声,武昌事起,而爱新觉罗氏二百六十年的统
治,便土崩瓦解了。
    但是,政治的变革,虽然发展得如火如荼,一般社会却还是死气沉沉,受着传统礼教观
念,宗法制度的支配。皇帝虽然已从宝座上颠覆下来,家庭尊长的地位,仍然巩固得铁桶相
似。“父要子死,子不敢不死”虽然不过是句空洞的话,但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律。一个诗
礼之家,倘使父母真要儿女去死,做儿女的恐怕也只有乖乖儿的献出他们的生命。翁姑对于
儿媳,也如父母之于子女,掌握着无上的权威。但两者相较,翁姑又不如父母。因为后者义
属亲子,有骨肉情感的维持,而前者则本为异姓,仅凭名义相结合。若位居尊长的一辈,滥
用他们的权威,那末,卑幼一辈的命运便够悲惨了。舅翁与姑嫜两者相较,姑又不如舅。男
人的心胸阔大,阖内之事,他们也不便多所干涉,惟有那做婆的,终日与媳妇厮守在一起,
旧式妇女,多不读书,不明大义,气量又比男性天然来得仄狭、自私、琐碎、喜于猜忌,她
对于一个媳妇,若感觉不满意,磨折起来,那简直是附骨之疽,疗之不愈,剜之不可,一直
要挨到那做婆的两脚一蹬,那做媳妇的才有出头之日。
    历史上姑媳间的悲剧,像孔雀东南飞那首长诗主角刘兰芝,陆放翁之妻唐氏,都是比较
著名的。若把那几千年间所产生的无名悲剧,汇集一处,则血泪之深,深逾海水,怨毒之
气,上干霄汉,日月亦将为之失明。
    醒秋的母亲,便是这种不良家庭制度下牺牲者之一。她虽然并没有遭遇兰芝和唐氏的命
运,但她自十六岁嫁到杜家起,一直到现在“大衍之庆”的年龄止,始终是她婆婆跟前一个
没有写过卖身契的奴隶,没有半点享受,没有半点自由。醒秋母亲姓舒,家里世代务农,到
外祖父始改业为商,早死,外祖母青年守寡,抚育着膝下三个儿女,上面有个严酷非常的婆
婆。醒秋母亲自幼在专制压力下长大,因此倒养成了她的“忍耐”“顺从”的德行,又造成
了她“勤勉”“节俭”的习惯。她天性仁厚,资禀又聪明,对于家务,粗细都来得。在家庭
里,她是个孝顺而能干的姑娘,嫁到杜家,她又立志要做个好媳妇,相夫教子,做个贤母良
妻。她嫁来时,婆婆年纪也不大,只有三十二三岁。
    杜家家道也甚贫寒,醒秋的祖父以佐杂官游宦浙江,以屡次捕盗有功,很快升到抓印把
子的县太爷。俸禄虽有限,但那时物价低廉,佣人工资极薄,祖母身边也算有一两个丫头、
女仆之类。但祖母宁可让她丫头打扮得妖里妖气,到前面门房找男仆们厮混,女仆则或由她
们请假回去,多日不来;或由她们随意偷懒,却把个冢媳当作牛马一般支使起来。这个媳妇
是她从家乡带出来的,在她身边多年,已被她训练成为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所以一直要使
用着她。
    要问母亲是怎样伺候这位婆大人呢?打骂之事倒也没有——母亲也不敢惹她到这样发怒
的地步。惟日常琐碎的工作,无尽无休,也够把人磨得头发都开花。每日清早,婆婆一下
床,媳妇便捧着洗脸水、面巾、牙刷、皂角团子,服侍她盥洗以后,又要替她梳髻。那个髻
子足足要梳个把钟头,然后细匀铅黄、画眉、然后换上衣服、然后早餐。早餐后,婆婆找出
一大堆破衣服,旧袜底,叫媳妇用剪子细细地拆。那时候无论男人女人,都穿布袜,袜底乃
双层粗布,千针万缕纳成,以取其牢固耐穿,那时叫做“打袜掌”。袜子除底以外,还有袜
帮和后跟,都缝得很细致,拆开极不容易。醒秋祖母出身乡间,节省得未免过份,她把阖家
男女的破袜都收集了来,洗净,交给媳妇去拆。拆开后,遇到阳光强烈的日子,调一钵浆
糊,卸下几扇板门,把这些破衣破袜裱褙在一起,这叫做“褙壁壳”。褙成的“壁壳”,厚
者用来作鞋底,薄者用来做小孩帽衬。
    整个上午拆破衣破袜。午餐后,祖母便上床午睡。这一睡至少两个钟头甚或要睡到晚餐
上桌,才肯起床。晚餐后,又上床睡了。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要媳妇替她捶背脊、捶膝、
捻肩脊筋。捻筋的差使最为辛苦,要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撮起两肩井或脊背相连的筋,撮得
“骨笃”“骨笃”地响。祖母说这样她才会感觉血脉流通,浑身骨节松爽,否则第二天便嚷
头痛,四肢沉重,以及诸般病患了。午睡的时候,捶捻一小时左右,看祖母已深入梦乡,母
亲便替她覆上衾被,放下帐子,轻轻退出,回房做一点私事。晚餐后,那套按摩手术一开
始,便要延长到十一二点钟才得休止。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祖母固然是血脉流
通,骨节松爽,可怜母亲的拇指和食指,却长年瘀着血,变成紫黑色,指甲也给磨秃了。并
且长年弯着腰背用力,使母亲终身留下腰背疼痛的毛病。
    祖母的年龄既不大,生儿育女,并不甘落于媳妇之后,并总要跨前一步。媳妇隔年一
胎,她几乎一年一养,并且还要来个双胞胎。她妊孕期内和产育以后,母亲的辛苦加倍。母
亲一生育了五胎,三男二女,祖母除小产四胎,共育了九胎,却胎胎都是弄璋之喜。因此她
常常自负是一个善于生养的女人,瞧不起醒秋的母亲,对于醒秋姊妹自幼便有憎嫌之感。
    实际上,祖母对于孙儿也并不欢喜,她爱的只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
    县署的膳食是包给厨子办的。开饭的时候,祖父自在外边和醒秋的父亲及二叔三叔们同
吃,祖母则在上房和几个小儿子共用。醒秋姊妹有时也在桌面上,有时则大人们盛碗饭夹点
菜教她到旁边去吃。醒秋幼稚头脑铭刻最深的一件事,便是每当菜肴开上桌后,祖母总要巡
视一下,挑选一色荤菜,退回给厨房,用示体恤下人之意。剩下一色荤菜,男孩子们风卷残
云,一霎扫尽,醒秋姊妹和母亲只能吃到点残汤剩水和一点子素蔬。
    祖母一年到头喊着身上这里病,那里不舒服,银耳、燕窝、洋参也便一年到头滋补着。
另外又吃若干种零食,譬如盐水花生、冰糖核桃汤、芡实莲子桂圆红枣羹,每天变换着花
样。她房间里不论冬夏,总有一个大木桶,内有一钵炭火,覆着热气,慢慢煨煮这些东西。
洗银耳,用小镊镊去燕窝上的绒毛,热水脱核桃皮,脱皮后再和冰糖舂碎,这些都是醒秋母
亲的事。醒秋姊妹略为长大,这件差使又落在她们肩上。
    二三俩叔完婚,两位婶子都是从家乡娶来,闺训本来不错,看见做伯姆的醒秋母亲,这
末贤孝勤勉,两个也想努力追随。无奈先天素弱的二婶,嫁来不久,便患了痨病,三婶不知
怎么也染上了。她们同时躺倒,病了一二年,先后去世。醒秋的母亲不惟得不着她们分担劳
苦,在她俩卧病期内,侍奉汤药,调理饮食,反倒费了不少的气力和精神。俩叔续的弦却是
外面做官人家的女儿,以千金小姐自居,对公婆只有外表的恭敬,服侍则半点不肯,并且背
地常笑醒秋的母亲傻。家里丫环女仆好几个,放着自己一个“大少奶”的身份,为什么事必
躬亲,弄得这末劳苦呢?
    祖母看见新来媳妇架子大,起首也有些不服,想照冢妇一样来驾驭她们,她们并不买这
笔账,派给她们的工作,总给她们巧妙地推诿了。于是婆媳间不免有些零碎的口舌。那些公
主们受了气,初则闭门饮泣,渐则竟与婆婆顶嘴,虽不敢恶声回骂,喋喋抗辩,总是常事。
委屈太甚,便回娘家去,一年半载不归,反要夫家赔小心,说好话,才请得銮驾返。婆婆的
尊严,一次二次受打击,气焰也便为之大减,以后难道敢再触犯她们,自讨这种没趣?
    只有醒秋的母亲,天性既过于善良,又自幼钳制于婆婆积威之下。婆婆一生她的气,她
便吓得战战兢兢,怒若不解,她便扑通一声跪倒,流着眼泪,满口认罪不迭,只求婆婆息
怒。人就是这末没出息,专拣软弱的欺,祖母系在母亲颈脖间这条无形绳索,始终没有放
松,直到醒秋长大到能够明白事理的时候,还常常看见母亲对祖母长跪乞恕的情景哩。杜家
是个大家庭,份子复杂,人心又不齐。光复以后,祖父丢了官,经济上又破了产,回到故
乡,不久病故。那时家里上下还有二三十口人。祖父做官时所置的几亩薄田,收入有限,一
家衣食靠在外面当点差事的父亲和二叔,寄钱接济。祖母说这个家难当,一齐卸在母亲肩膀
上。祖母却又说她要为几个小儿子打算,拿公家的粮食叫人喂猪养鸡。猪长足了,卖给屠
肆,鸡生下蛋,叫贴身使女整篮提了出去卖。又雇工开藕塘,种莲子,种芝麻。春天养蚕,
冬季塘里捉鱼。攒了点钱,凑上儿子们孝敬她的月费,便找亲族中人给她收买田地,或放高
利贷。她这些事,都瞒着家里人做,自己脚小又不能亲去勘察,人家利用她这些弱点,又欺
她不识字,常跑来报告,甲说:“×婶子,我替你看中了某处几分地,水旱无忧,一年准收
几担谷,你中意便买下好么?”乙说:“×叔婆,某处有座桑园,收的桑叶,可养几张蚕种
的蚕,你若买了下来,以后家里养蚕,用不着向人家买桑叶了。”丙说:“某处有一头水
牛,已经怀了孕,牛主因家有急事求售,买下后,几个月后便是两条牛了。大好机会,万不
可失。”祖母听见这话,每笑逐颜开,捧出雪花花的一叠银洋,凭中立契,立契后,中人高
声念给她听,并逐句加以解释。但临到收租收利息的时候,每每半文不见。找了中人来,支
吾一大阵,还是没有结果。有时候连契文都是空头支票。她做这些事时本未敢公开,也只有
吃“哑巴亏”算数。
    有祖母例子在上,各房对于公物,任意滥费,公共大锅才煮出的白米饭,大钵盛去养私
人的鸡鸭。冬季铲取灶里薪炭装取暖的火笼,还要用脚踏上几踏,踏得结结实实。从十五里
外村镇上长工挑回的煤油,各房用来点瓦孚灯,夜里都上床睡觉了,灯芯还要旋得高高的,
点个通宵达旦。人家一不如意,便埋怨当家的人。母亲上受婆婆无理的压制,下受妯娌们琐
屑的絮聒,亏得她任劳任怨,大公无我,宁可自己吃亏,让他人占点便宜,所以这副重担,
她还算挑了下来,否则便有布袋和尚的肚皮,也早给胀破了。
    母亲不但德性好,才干也很优长,虽然家庭漏洞太大,无法弥补,不免有三月新丝,五
月新谷,卯年收粮,寅年先吃之事,但她总努力设法,平衡收支,用极少的钱,维持一个相
当庞大的家。男女工友在她精诚感召之下,种田的春夏耕耘,养蚕的昼夜无休,有时还很有
些赢余的利益。母亲对于乡党间那些赤贫无告的人,有时请准婆婆,有时自己作主,每慨然
予以援助。岁时祭祀祖宗,轮到醒秋家当值,作为祭品的猪鱼每比别家肥腯硕大,果蔬等
品,也是必丰必洁。乡里间举办什么公益的事,母亲出的份子一定比别人为多。对鳏寡孤独
之人,母亲必定解衣推食,厚加招待。有急难者上门求告,宁可自己典当衣服钗钏也要让人
家渡过难关。故此乡党间对她人人钦佩,称之为“贤人”而不名。“贤人”二字虽来自俚俗
的小说,但用之于醒秋的母亲,倒也另有一种意义。醒秋想到母亲一生劳苦和不自由的生
活,每深为痛心,但对于母亲的盛德懿行,则又感服不已。她常说大家庭一个好媳妇,等于
衰世的一位贤相。她每读诸葛孔明、谢安、史可法等人的传记,便感觉到母亲的脸影隐现于
字里行间。由于母亲的痛苦,她愈了解这些名臣的用心,也由这些伟人的行谊,她愈钦仰母
亲人格的伟大!
    母亲这次来京,醒秋曾陪她游玩过太和三殿,陪母亲在中央公园老柏树下喝过汽水,陪
母亲到过三贝子花园,这一个月以来的光阴是她生命史最甜蜜,最温柔的一页,也是母亲一
生里最为逍遥自在的一段岁月。
    醒秋从十五岁起,就离开家在省里读书,现在又负笈北京,客中凄凉的况味是尝惯了,
但她的心总萦绕在母亲的身边。她平日看见本京同学,随着她们的母亲到处游玩,便不禁万
分的欣羡,只恨自己的母亲不在北京,不能享到这样天伦的乐趣。照普通人的心理讲:二十
以上的青年男女,正是热烈追求两性恋爱的时代。他们所沉醉的无非是玫瑰的芬芳,夜莺的
歌声;所梦想的无非是月下花前的喁喁细语和香艳的情书的传递;所能刺激他们的只有怨别
的眼泪,无谓而有趣的嫉妒,动摇不定,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在醒秋,这些事还不能引起她
什么兴味,一则呢,她幼小时便由家庭替定了婚,没有另外和别人发生恋爱的可能;二则
呢,她诞生于旧式家庭中,思想素不解放,同学们虽在大谈并实行恋爱自由,她却从来不敢
尝试,况且她的一片童心,一双笑靥,依然是一个天真烂漫,憨态可掬的小女孩,只有依依
于慈母膝前,便算是她莫大的快乐,最高的满足。
    现在母亲来到北京,她可得意极了。她若在公园等处遇见同学,必定远远地跑过去,将
那个同学一把拖到母亲跟前:“姊妹,我给你介绍,这是家母!”同学若和她母亲说话,她
就替她们双方翻译,因为母亲听不懂北京话,而且又是满口乡音的。这时候,她对于母亲,
对于那同学,甚至对于她所接触的一切,都发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柔情;她灵魂深处涌起感谢
的眼泪,同时又充满了类似虚荣心的骄傲。啊!这一幅天性描成的“慈母爱女图”不值得展
示于人么?有时她特意到学校邀几个同学来家吃饭,想教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有一个母亲,一
个慈祥和蔼的母亲。
    “明天母亲便回南去了!”醒秋心里仍然想念这句话。她本想挽留母亲在北京再住几
天,但这又有什么用?住了几天,结果还不是仍要回去的么?她又想跟母亲回南,因为那时
暑假未满,距离开学上课还有一段光阴。但父亲说:他自己要留在京里等候什么差使,母亲
虽去,他可以陪伴女儿。况且家乡离北京甚远,回乡住不了几天,又要到京上学,这一趟往
返,无非是多花盘缠和多吃辛苦,有什么意思呢?父亲的话很有理,醒秋是遵从了。一个月
的光阴,过得比箭还快,才迎了母亲来,又要送母亲回去。这些日子的愉快,好似一个朦胧
的梦。离别的悲哀弥漫在她心头,但只是散散漫漫,昏昏晕晕的描不出明确的轮廓,因为她
和母亲分离,原不止一次,若说这一回特别悲伤,那也未必。
    窗外一阵风过,便是一阵潇潇淅淅的繁响,似下了雨,又像睡在船里听半夜的江涛,醒
秋知道那是秋风撼着庭树的声音。她思索不知过了几时,精神渐渐宁谧起来,窗纱眼里透进
如水的夜凉,觉得有些禁受不住,便仍向被里一钻,朦胧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秋被一种轻微的步履声惊醒了。她张开惺忪的眼,见天色还没有十分的
亮,室中光线仍是一片昏暗,只觉得屋角里有个黑影儿,徐徐在那里动,轻手轻脚地像怕惊
醒了床上的她,她知道母亲已起来了。
    “妈,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早?这时候大约还不到四点钟,离你动身的时刻还早得很
呢。”醒秋说道。
    “你好好再睡一忽儿吧。我的箱子还有些没收拾好,而且你的衣箱也是杂乱得很,我趁
这时候将它们整理整理,好让你带到学校里去。”母亲回答。
    醒秋将头向枕上一转,又睡着了。
    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预定的骡车辚辚地到了门前,大家都起来了。梳洗完毕后,父亲说
这里离车站太远,来不及在家里吃早饭了,不如到车站咖啡店里去,一面等车,一面吃点
心。
    行李送上车后,母亲的铺盖也由仆人捆扎停当,桌上梳洗的用具以及零星的物件,装入
一个小藤提包由醒秋提着。母亲由醒秋和仆人扶掖上了车,醒秋和去送别的表婶也跨上车
去,仆人则跨在车沿上,这是个护送母亲回南的人。父亲,表叔及醒秋的三弟是另外一辆骡
车。新娶的弟媳因母亲嘱咐她不必送,昨夜已预先来送了行,回到她母家去了。
    一下劈拍的鞭声爆裂在骡背上,车轮便转动了。北方骡车的滋味,不是亲自坐过的人是
不能领略的,里面虽垫有厚褥,却是一搭子平,客人坐在这褥子上,两条腿要笔直伸着,腰
里既没有东西倚靠,便晃晃荡荡地半悬在空中;穹形的车篷,恰恰抵住人的头顶,车一震
动,头便碰着车篷上的钉子,碰得你要连天叫苦,这样坐车,简直是活受罪!醒秋母女一向
没有坐过这样的车子,被它一颠,便觉得头脑昏眩,胃里一阵一阵翻腾,似乎要呕吐出来。
母亲的脸容更显得暗淡,蹙着眉尖,用手揉着自己的胸口。醒秋知道母亲难受,挣扎地欠起
身子,教母亲倚靠在她身上:又教表婶打开藤提包,取出热水瓶,倒了一杯开水给母亲喝
下,她似乎才觉得心里略为安定些。
    车夫不住地扬鞭吆喝,壮健的黑骡拖了这辆车子向大路上快步前进。骡子的长耳,一摆
一摆动摇,与它自己的拍搭拍搭的蹄声相应和,好像是按着拍子。车里三个人像受了这调匀
节拍的催眠,大家都不说一句话。
    都市睡了一夜,已经在清晓的微风和黄金色的阳光里苏醒过来,又要继续它一天的活动
了。这时道路两旁的商店已逐渐地开了门,行人也逐渐加多,市声也一刻一刻地增加喧闹。
汽车呜呜,风驰电掣地过去,背后蹴起一片飞沙,人力车在大街上东西奔驰,交织出不断的
纬线。人们负着不同的使命,抱着不同的目的,在车马丛中穿来挤去,清晨的爽气,洗涤不
了他们脸上积年被生活压迫的黑影;他们还要被生活无形的大力鼓动着,牵挽着,早忙到
晚,晚忙到早,一直忙到坟墓才能休止。
    唉!这就是人生!道中又时见粉白黛绿的旗妇,龌龊的喇嘛僧,拖着辫子的乡下遗老,
北京真是无奇不有。北京又是中国历史活动图画,几个世纪以来的人物,在这里都可以看见
他们的面影。更有意思的是那一群一群高视阔步的骆驼,带来大漠的荒寒,使这莽莽黄沙的
北国,更抹上几笔荒寒陈古的色彩。
    走了多时,车儿到了大前门了。这地方比以前所走的街道,更为广阔。远远望去,只见
络绎的车马,如潮赴壑,如蚁趋穴,争向那高大的穹门底下攒凑。那宏伟壮丽的建筑,张开
它翼然的巨影,俯视蠢动的北京,在朝曦中庄严地微笑。
    过了前门,行了不多的路,便是火车站,骡车停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店前。醒秋和表婶扶
母亲下了车,父亲和表叔们的那辆车也赶到了。进了饭店,拣个座头坐下,要了六份可可茶
和一小篮面包,大家来开始用早点。仆人则到店后另一个地方去吃。
    吃完点心,付了茶钱,火车已停在站前,行李上了车后,人也接着上去。那节车厢因为
时间还早的缘故,除了醒秋这一群人,尚没有其他旅客。
    火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大家便陪母亲坐在车厢里,说着闲话。所谈也无非是坐海轮
的经验以及父亲等着差使后好回南方等等。表叔是个忠厚长者,他不住安慰母亲说:海船的
生活比火车安静自由得多多,虽然有时不免风波的颠簸,但躺着不起来,也就不觉得什么
了。他又劝母亲到天津或烟台的时候,买些水果,晕船时,吃几个可以开胃。
    但母亲并不答言,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像被什么忧愁侵袭着。忽然间,她眼中闪烁着晶
莹的泪光了,这泪涨开,成为豆大的颗粒,由颊边一滴一滴地坠在怀里,她已在无声地饮泣
了。
    醒秋突然间也感到离别的痛苦了,这个痛苦自从前两天起便已酝酿在胸中,本是糊模的
一团,看不出个所以,现在才变成了显明的具体感觉。她的心为这痛苦所牵掣,起了痉挛,
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父亲和表叔停止了说话,想找点话来安慰母亲。但母亲这次的饮泣,似乎不仅为着惜
别,却像另外有所感触。她一尊石像般端端正正地坐着,两眼直直地不看任何人,大滴的眼
泪,由她苍白的颊边,继续下坠,也不用手巾去揩。好像一个暮年人沉溺于感伤的回忆里,
又好像她胸中有无限的委屈,不能申诉,借流泪来发泄似的。
    她愈泣愈厉害,终于呜咽出声了。这分明有什么撕裂心肝的痛楚抓住了她;这分明有什
么深切的悲哀挝炙着她的灵魂,使她不能抑止自己,而至于这样呻唤出来。
    她是习惯了离别的滋味的,每年和丈夫别离,和上学的儿女别离,分手之际,虽然不免
酸心洒泪,但何尝悲痛到这个地步?
    这情形的严重,奇异;这情形的突如其来,了无端倪,使车厢中五个亲人的心灵,受着
一种沉重的压迫,发生一种神秘的恐怖,想寻觅点话来劝解,却又一句说不出,只落得你看
我,我看你,陷入张皇无措的尴尬场面。
    表叔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我想大嫂子是舍不得离开醒秋侄女吧?现在离开车还有几分
钟,何不去补买一张票来,让她娘儿两个一同回去?”“怎样?教醒儿跟你一同回去?”父
亲也没有主张了,低声向母亲问。
    母亲将头摇了一摇,表示她不赞成这样办。
    汽笛呜呜地叫了一声,旅客如潮水般涌上来了。母亲坐的这节车厢也进来了许多人。这
时母亲已拭干了眼泪,从醒秋手中接过藤提包,保住自己的座位。父亲再三叮嘱她一路保
重,表叔和表婶也和她珍重道了别。汽笛又叫了一声,车轮转动了一下,大家不能再在车上
停留了,只得硬着头皮逐一下了车。第三次汽笛叫时,车头忽打忽打地开动,拖着一列一列
的车子,向南驰去。醒秋模糊的泪眼还看见母亲灰白的脸庞,探在窗口,含愁微笑,向送别
者频频点头。长蛇般的列车,在空间里渐渐消失了,止有一缕黑烟,袅然在青苍的天空里拖
曳着,和离人寂寞的心绪,缠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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