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不来欧洲            
  



    醒秋自到法国以来,忽忽间已过了两年又半、步入第三年头了。两年的光阴,虽不为
暂,却也不为过久,但以她所经历的忧患和变迁的世事而论,即平常人二十年的人生经验,
想也不过如此吧。她初到法国时的几个月,身体虽不甚好,而兴致极高,气概亦极壮,像有
无穷美丽的世界,横展在她面前,只等她迈步进去这世界便是她的。她几次梦见自己学问的
成功,几次预想将来的幸福而沉醉,她颊边常浮泛笑容,眼中时刻闪射青春的欢乐,她行路
时,口里总唱着歌,好像胸中有无穷愉快,非发泄发泄不可。常人之情,每以自己的过去为
可爱,儿童时代的赏心乐事,每成为记忆中的奇珍。但醒秋却最不喜提起她的过去,一段段
遗弃在她背后的生活,她只觉得都是卑陋的,沉闷的,想起来便令人嫌憎的,(是呀,那种
旧时代闺秀的生活,何足系念?何况她的家庭又是那么个家庭?)她只憬憧于她的将来,将
来逐渐展开的黄金时代。后来家庭叠生变故,她的精神所受打击甚重,她的生机渐渐憔悴,
兴味也渐渐消沉了。她明亮的眼光,变成阴郁,脸上褪尽红润的色彩,时常唉声叹气,视世
事无不悲观。她对于儿时的纪念,以及逝去的韶华,居然觉得有无穷的眷恋,无穷如人间之
视天上的欣慕,她已经不是初来法国时的她,她已经变为一个多愁善病的人儿了。
    但她在法国心境虽这样不顺,读书又这样无甚成绩,家里又常写信来劝她早日回去,她
却还恋恋于兹邦,不忍作言归之计。
    一到法国,便不想回家,这不是醒秋一人如此,实为留学界普遍的现象。有钱的子弟,
浪迹巴黎市上,出入金碧楼台,拥抱着明眸善睐的舞女,酣饮美酒,醉倒于浓烈的花香中,
他们说“此间乐,不思蜀”,也还合乎情理。但也有些人,穷得不名一钱,以借贷做工度
日;或家庭像醒秋一般多故,函电纷驰的叫他们回去,他们还是一再淹留;即勉强言归,而
三宿空桑,犹有余恋,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据醒秋个人心理而推测他人,留学生之爱恋法国,一半为学问欲之难填,一半为法国文
化的优美,实有教人迷醉的魔力。法国教育发达,又为先进的国家,高中学生,其智识程
度,都堪与我们大学生相比,甚或过之;相对之余,不免使我们自惭浅薄,对于学问,遂更
抱一种热烈的研究心。而且图书馆中书籍浩如烟海,博物院或陈列所,杰刻名画,满眼琳
琅,美不胜收,且都有深长的历史。时时有收得美感的机会,处处是可以吸收智识和获得优
良教训的环境,只要这个留学生是一个真心求学的人,不是想骗一张文凭或一个学位回去欺
人的人,而对于文艺又有特殊嗜好的人,置身于这样的国家,自必自视赧然,抛去速成的观
念,而建设长时期读书的计划;自必沉酣陶醉,流连忘返;这是一个原因。至于风俗是这样
的优美,人民道德是这样的高尚,社会组织是这样完密,生活又是这样的安定,不像中国之
哀鸿遍野,干戈满地,令人痛恨的罪恶,层出不穷,惊心动魄的灾变,刻刻激刺乎神经,两
下一相比较:一边不啻是世外仙源,一边不啻阿鼻地狱,或血腥充塞的修罗场,谁不愿辞苦
就甘?谁不愿身心宁谧?将来回到阿鼻地狱或修罗场讨生活,是无可如何的事,但能够在世
外仙源多住得一天,也就算多享受了一天幸福啊:这又是一个原因。
    不过留学生一面迷恋法国,一面又觉得作客况味,孤寂可怜。法国人待客优渥,颇有高
卢民族的遗风,而平等博爱,又为他们立国的信条,无论红黄棕黑,一视同仁,不以国势的
强弱,生出待遇的差别。虽然有点做面子,不尽出于至诚,但“宾至如归”四字,他们真可
受之而无愧。留学生旅法久者,游于英德等国,归来辄大骂彼邦人之无道。因为法国女居
停,款待异乡客人,极其周挚,主客之情,有如母子,而英德民族,一则傲慢自大,一则狂
暴无礼,对于黄面皮黑头发的中国人,尤其欺侮得厉害——虽然我们中国人,不知发奋自
强,有召人轻视之道,但他们也未免过于可恶。比较之余,法国人之厚客,真可在各种民族
中首屈一指。醒秋居于伯克莱宿舍,享尽优待,受尽爱抚与慰安,也是一种证明。但留学生
处于这等环境里,“思乡病”仍然剧烈。故国在我们想象里,成了一种极奇怪的东西,一面
怕与它相近,一面却又以热烈的爱情怀慕着它。法国人虽与我们亲热,而以风俗、文化、种
族,太不相同之故,我们心灵仍有一种不知其然的隔膜;我们在此邦作客时,一方面似乎乐
不思蜀,一方面又日夜怀念家乡,留学生大都有一种烦闷病,留学愈久者其病愈深。这种心
灵上的矛盾,非常令人痛苦。
    醒秋的朋友陆芳树女士是一个思想极透彻的哲学者,情感极不易动,但她到地雄进了一
年中学,偶然遇见一个略曾相识的同国女士,她高兴得像见了亲人般,对她诉说许多客中的
苦闷,对她流了无数的眼泪。暑假时回到里昂,有如久客者之归故乡,全身心得了一种解放
的快乐,大家取笑她,说童养媳逃回娘家了。
    “法国人虐待了你么?”大家问。
    “不,她们待我优渥异常,但我只觉得孤寂,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她回答。
    是的,作客异邦的人,都感到这种孤寂,这种说不出来的孤寂。醒秋在伯克莱宿舍,白
朗像母亲一样的爱她,而她思家之念,岂惟不能消灭,反而日益深固。她时刻盼望故乡给她
的消息,虽然那些消息是偏于坏的方面多,但她总是要听。姊姊写给她的信,不是说母亲又
有些不适意了,二哥才诞生几个月的小儿子夭亡了,三弟成了极怪异的神经系症,医生断定
终身不治的了;便说父亲失掉差使,或春间故乡发大水,将门前石桥冲塌,坝塘工程,毁损
大半;或今秋久旱,收获大为减色;或家里失了窃,偷去不少东西……这些话都是姊姊东拉
西扯来做写信材料的。时过境迁,在写的人,已觉其平淡无奇,然而醒秋读了仍然会发生重
大的不安。她每次接到家信,心先跳跃,手先发抖,有时候竟很无道理地痛恨家人不知体贴
作客人的心理,将这些话来刺激她。但家人将事隐瞒了些时,被她发觉,她又大生其气,说
家人不将她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在她信里,家人都觉得她国文退化,信写得拉拉杂杂,不大
清顺,而性情却变得比从前难缠,越发不放心她之在外国了。
    法国饮馔精美,冠于全世界,点心更为有名,醒秋却时想吃中国的食物。她想念故乡的
茶叶、香肠、香料腌制的鲫鱼,盐菜和酱萝卜;甚至辣椒和臭腐乳,都变成想象中顶好吃的
东西,恨不得教家人寄给她。但寄费极贵,而且不易邮传,家人也无法满足她这种欲望。她
极爱中国丝织品。哪怕中国绸缎,易皱、易褪色,她弄到几尺材料,也视为至宝。她把从中
国带来的旧绸衣,改为不三不四的短衫,听人赞美一句,不啻九锡之荣。又喜从中国饭店,
买一点中国茶叶送法国朋友。可怜的中国,除了丝茶而外,还有什么能和人比呢?即以丝茶
而论,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原料已不比从前了。但人在外国,爱国之心,极为浓挚,只要
能为祖国争一点光荣,心里便觉得有无可比拟的快乐。这种心理是要到外国后才知道的。至
于中国新出版的书报、杂志,大家简直想得做梦。偶尔中国寄来一本书,同学们便抢着借
看,每每将一本新书,看得像旧钞票般的破烂和污秽。
    醒秋略为知己的朋友,都已离开里昂,回到中法学院,也觉索然无味。她虽与法友同
游,仍感到踽凉吊影的寂寞。天天在温柔的笑靥和真心的抚慰之中,还像置身于茫茫荒岛之
上,“寂寞呀!寂寞呀!”她的心灵,只是这样呼喊着。她想有一个知心的伴侣,那须得是
一个同国的人,最好是一个亲人。
    一个同国的人,一个亲人,谁能合得这种资格呢?母亲么?母亲若能到法国来,固然是
千好万好,但这是永远做不到的事,她也不去妄想。自己的兄弟姊妹么?他们若能来,亦未
常不妙,但好像这还不是她所想念的。她所想念的,究竟是谁?她也不能回答自己,但在这
时候,那秀眉广额的青年影子,却又无端浮上她的心灵!
    渐渐地,她自己寻出烦恼的原因了。家庭的不幸,客中的孤寂,固能使她忧郁;思想的
混乱,人生观之茫无标准,也足使她陷于所谓“世纪病”之中。但她心灵为什么总感着一种
填补不满的空虚?为什么常觉有一种无名的烦恼缠纠着她?呀!她明白了,上天造人,给了
他们以血肉的躯体,同时赋以爱情,无论男女,虽有迟早之不同,都有一个烦闷的时期须得
经过。她现在的人生旅程是正走到这个关口上。这原是自然之理,无从讳也不必讳的。
    醒秋的知识的启发,本较他人为迟,而求学的野心,又异常强盛。两年以前,她对于爱
情,岂惟毫不理会,而且还视之为极端的无聊。她每见同学之辍学结婚,辄大为惋惜。她以
为人一结婚,什么都完了。人想在学问上成名,或干一番事业,最好是独身,她每每想抱独
身主义。
    如前文所述,她为想升学,抵抗家人的逼婚,曾害过一场大病,她就是这末好胜,除了
学问,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她每闻人家向她提起何时结婚的话,辄赧然不答,她有一种处女
的尊严,一种自由的骄傲,一种远大前途的希望,决不为什么结婚而断送。
    初到法国,她还是无爱无憎,翛然物外。虽有几个异性朋友,除讨论文学之外,不常交
谈。她也曾遇着重大的诱惑而能不为所摇撼,这样看来,所谓爱情也者,似乎永远不会同她
发生交涉了,谁知道她也有做爱神俘虏的时候。
    她若能用心读书,使情感变为升华作用,她的情绪也不会如此扰乱的。自丹乡到里昂中
学那几个月的勤奋,她曾得到书中三昧。只觉“读书之乐乐无穷”,那就是一个经验。不
然,若叔健同她通通热烈浓郁的情书,使她的一颗心有所寄托,她爱情的源泉,有了正当的
发展,她的心境也会比较舒畅些。但愁和病不断的牵掣着她,使她不能发奋用功;而那位未
婚夫又是永远的冷淡着她,“万种风情无地着”,这一句好诗,正可为她那时咏。
    她对着春花秋月,遇着良辰美景,辄怃然兴感,惜共赏之无人。暮春三月,杂花生树,
群莺乱飞,她躺在如茵的芳草地上,樱花的残瓣,随风飘堕,缀在她肩上、鬓边、衣衫间,
夹带着一股醉人的清芬。流泉潺oe咚退平醯哪昊蝴蝶双双,如挑如逗的在她面前
飞舞,她心里每忽忽如有所失。这时候她觉得有一种散漫的轻微的温柔感觉,弥漫于整个心
灵,她一缕袅袅的情绪,如不可见的游丝一般,随风飘去,消失于泬寥的苍空,渡过碧漫漫
的大海,要在太平洋的那面,寻找一缕同样的不可见的游丝,同它缠绕在一起!
    也是合当有事,自从上一次叔健拒绝来欧后,两下都有些介介,通信比从前更稀,措辞
愈觉敷衍,他们的感情,已介于将断未断之间,所维持他们的,不过是名分问题而已。但有
一天,叔健忽来信说自己病了,已在工厂请假数星期调养。醒秋身在客中,深知作客的苦
况,听了这话之后,引起人类的同情,而未婚夫妇的爱情,亦因之而热。她接连写了几封信
去慰问。叔健覆书,常述病中寂寞心理,语气颇觉温和。过了半个多月,叔健又来一封较长
的信,说一病之后,不禁引起思乡之念,自念游美以来,星霜忽已五易,学业已成,淹留无
益,已打算整装作归计了。又说他的大哥生了两个孩子,寄来相片婉娈可爱,他本来喜欢小
孩,见之爱不忍释。而且大哥家室和谐,极人生之乐事,也令他有无穷之歆羡云云。
    醒秋一读那封信,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叔健一回国,不出三个月,她家庭召她回国的金
牌,是要联翩飞至了。她原不敢久留法邦,但法文才弄清一点头绪,总想再留一两年,将学
问告一段落。她不敢希冀什么硕士和博士的学位,但至少也须混得一张文凭或一张大学修业
的证书,以为将来活动于社会之地。
    叔健来信素不作一温柔语,于今却有些不同,他也会感觉客中的苦闷,他也会爱怜小
孩,可见他未常没有感情;而且他居然歆羡大哥的室家之好,这难道是没有深意存乎其间
么?
    醒秋一则怜念叔健之病,一则见这样一个木强人居然有动感情的时候,以为难得,就不
免误会了他的意思。再者见他东归即在目前,深恐自己学业受累,事机紧迫,未免来不及深
长考虑,更来不及讲什么矜持。她立刻写了一封快信给他,开诚布公地同他谈了自己求学的
苦衷,劝他回国时,取道欧洲和她相见一面。如他肯在欧洲再读一二年书,那末她更为欢
迎。因为她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未免时常感着寂寞……
    醒秋想叔健之来欧,固然为的要解决一切的问题;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她和白朗的友
谊,须趁此一为结束。白朗对于醒秋,用尽心机,想劝她信教,醒秋总是不肯,白朗失望之
极,只有趋向祈祷之一途。她近来脸色更苍白得可怕了,饮食更减少了,她暗地里还有许多
牺牲,为醒秋所不知道的。有一次,一个同学泄漏了一件事,使醒秋十分过意不去。白朗有
一个朋友,患病五年,白朗护持她胜于骨肉,两人交情,真是如胶如漆。但白朗一日忽去见
那女友,说她将求天主感化一个中国女郎,她已经行了许多祈祷,现在愿更以她们深厚的友
谊,付之断绝,以后永不相见,永不通信,这痛苦在她是很大的,但她愿将这痛苦贡献于天
主,以为祈求的代价。那女友也是一位信心坚固的人,随即允许了她,两人很亲热的拥抱
了,挥泪而别,从此两下果然不相闻问了。醒秋在马沙修女及白朗的口中,也渐渐知道了一
点“祈祷”和“牺牲”的意义,但她是个中国人,唯物思想似乎是与性灵以俱来,成为一种
先天性。她总觉得这类事没有什么意思。不过白朗的至诚,却使她非常感动。她想留在伯克
莱宿舍里,既不愿信教,徒使白朗为她受苦,问心实不能安,不如辞去之为得计。但她一提
要走的话,白朗辄百计挽留,甚至汪然欲涕。醒秋原也是一个多情的人,又委决不下来。
    叔健若来法国,她一定陪他到巴黎等处旅行,就此结了婚,那么她可以脱离布克莱宿舍
了。
    她写信给叔健后,以为这一趟再也不会失败。只要叔健是个男子——至少是一个人,他
定能鉴她苦衷而成全她的。他到欧洲来有什么损失呢?哪一个留美的学生回国时不顺道到欧
洲一游,以扩眼界呢?
    她的精神又有些活泼起来了。她预想叔健来欧,她如何的招待他,如何同他去旅行。她
更要揭开神秘之幕,看看叔健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平常读书时,偶投一瞥的眼光于叔健
的照片,辄为停睇不瞬,她心里每觉怀疑,这样一个青年,竟不解柔情么?天既赋之以俊秀
的容貌,难道会给他一颗木石的心么?他对她的冷淡,或者是报复从前拒嫁之仇吧?但叔健
之去美国,全在她之一激,不然他在本国大学还不能卒业呢。求学是好事,叔健应当了解她
的心的;况且他不是浮薄儿郎,想不致恶作剧至此。或者面皮生得过薄,对于女子未免怕羞
吧?是的,他好像是一个极怕羞的人,他写的信,字里行间,常含腼腆之态,他常说怕与新
式放纵的女子周旋,都足为怕羞之证。总之,叔健到法国后,她要一一问他,不许他更掩
饰。
    她既预备和叔健结婚,不得不置几件衣服。她对于服饰素不注意,所以不知应当如何选
办,只得跑到中法学院,请同学指导。那同学见她忽然讲求衣服起来,深以为异,问其所
以,醒秋性情本极浅薄,胸中藏不得芥子大的一点事,而且这次断定叔健之必来欧,未免得
意得过了分儿,也不管这件事可以宣布与否,竟微笑说道:“你不要去告诉人,我就说给你
听,我不久要结婚了。”随又扯了一个谎,说:叔健自己来信说要来欧一游,她已几次覆信
推托,但推托不掉。
    她缝纫衣服时,弥漫于她心灵中的温柔情感,一缕一缕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纫入衣服
里。她的心微微跳荡,每忍不住要在衣缝上轻轻地亲一个吻,回头再将叔健的相片仔细端详
一下。
    他们将手握手地坐在锦幄银镫之下,互相倾吐了灵魂深处最神圣最秘密的话言。月廊
边,花榭畔,将时见他们的亭亭双影。再到公园,见了那绿荫深处,情话喁喁的男女,她也
再不羡妒了。他们要贯彻及时行乐的宗旨,为最愉快的蜜月旅行:到湖山明媚的瑞士,到阳
光灿烂,花香鸟语的意大利,到森林广野的北欧……这个期待,在她是很久的了,现在是要
成为事实了,她天天盼望叔健的信来,几乎上课都没有心思了。
    过了二十多天,叔健才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笔迹很潦草,语亦简短,好像是不耐烦
而勉强写的。信里的话,真是出乎醒秋意料之外。他大约是这样说:我早告诉过你,我对于
旅行,是不感一毫兴趣,到欧洲去做什么?至于结婚,我此刻亦不以为急,你想在法国继续
留学,我再等待你几年,亦无不可。
    这是第二回被叔健拒绝了。她万不能忍受了。她拿着叔健那封信,气得手足冰冷,浑身
打战。你看吧,这寥寥数十字内,不是充满了一片烦厌、一片奚落、一片冷笑之声么?他不
是似乎这样说:你不能等待了么?我却偏能等待。你几次想我到欧洲,我偏不来。其实我并
不想和你结婚,请以后不要再缠我。
    第一次的事,醒秋心上已经留了一个伤痕,这一次更痛楚万分了。叔健这种不近人情的
行为,果然做得太过,她的高傲,她的尊贵的女儿身分,她的温柔的情感,是太受伤损了。
况且叔健这种行为,岂但伤损了她的气节,还蹂躏了她的爱情,这爱情是她所视为生命一般
重要的。她是为了叔健,为了他是她的未婚夫,冒多少危机,受多少辛苦,方得以保全的。
她虽然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青年,别无可夸的奇材异能,但她这颗心,如玉之坚、如月之
皎、如珊瑚之红、如天使白衣之纯洁,原是很可贵的。她本想有一天郑郑重重地将这颗完全
的,无玷的心,赠于叔健,以为定情时珍贵的礼物。谁知道呢,她竟冷笑着接过来随手抛掷
了!王尔德童话里有一个故事说:青年诗人挹取自己夜莺啼月般的心血,染红一朵玫瑰花,
贡献于他的情人,他的情人却嫌其不如宝石的珍贵,将它丢在大路上。车轮从花上辗过,那
一朵可怜的花,化为一片香尘,随风飞去;诗人的心,也随之而碎。现在她的心也碎了!
    醒秋虽然好幻想,爱诗和艺术的趣味,但她的思想到底不离实际的范围。她理想中的男
子和事实的距离,还不过于悬绝。她知道那些为取媚于爱人,而到悬崖之下,'袢∽*罗兰,
结果为澎湃洪涛所吞噬;或者跳身如山的火焰中,拾取情人抛进去的戒指的那些男子,都是
诗人理想化的人物,事实上是不会有的。但醒秋和一班女同学,无事时戏论选择男子的问
题,她理想中最高男性的标准:须有学者冷静的头脑,诗人热烈的性格,同时又有理学家的
节操,为爱情固可以赴汤蹈火,牺牲一切;为事业,也可以窒情绝欲,终身不娶。比喻得有
趣一点,一个十全的男子:要有春水样的柔情,磐石般的意志,春花似的烂漫,大火般的热
烈,长江大河似的气魄,泰岱华岳似的峻严。
    男子的性情大都是猛烈的,进取的,自动的,而女子则比较的冷静、保守、被动。男女
之互相爱慕,就系于这相反的情性上。男子爱女子的温柔,而女子则慕男子的豪爽。一个男
子一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像贾宝玉型的人物,醒秋在幼年时代不是便认为一无可取么?
而且男子向女子只管粘粘搭搭,知进而不知退的用情,也容易引起对方的烦厌而遭失败,醒
秋从前之不爱秦风,或者就是因秦风用情的方式不为她所喜。须知女子之所以倾倒于男人
者,是要他像个男人,这就是醒秋自幼所拟的男性标准:要有堂堂丈夫的气概,和充分男性
的尊严。
    不过像醒秋理想的男子,固然可爱,而自己能否相称,也须先问一声,攀高妄想,徒贻
人以笑柄,她也是不愿为的。退而求其次而又次者,至少也须合得上“意志坚刚,感情深
厚”八字的批评。
    她从前将叔健的冷淡,常作意志坚刚的表现,后来听父亲说他拒绝美国女郎的一件事,
以为更足证她猜度的不误。她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健之淡,或正是爱情能持久的好
处,所以对他还存着三分敬意,虽然她对他没甚爱情。
    现在叔健给了她这个大大的精神伤害,她似乎认得叔健的真面目了。他并非什么意志坚
刚,不过是个天生木强人,天生没有感情的人罢了。你看他对于人生种种乐事,都不感兴
味,那末,他将爱情当作可有可无,无足轻重,又有什么奇怪呢?他不见得是一个女性憎恶
者,但他与女子周旋时,缺乏男子本来的进取勇气,所以对女子从来不敢吐露真心——因为
他怕引动了对方的感情,使他无法应付——大凡怯弱的人,总喜作为严冷之态,以掩饰他周
章失措的举止,久而久之,习惯成为自然,便变为一副冷心肠,或成为兀傲自大的人了,叔
健或者就是这一类型的男子。至于目不邪视等美德,适足证明他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鲁男子罢
了。女子所爱的男子,却又并非鲁男子之流,喔!女子的心理真不可了解。但这些都还可
恕,最可恶者,他不该不体贴女子的心理,说出这种教人难受的话。她以为男子对于女子总
须有相当的礼貌——不怕是出于虚伪的——有些事男子可以忍受,而女子却不能忍受,有些
话男子听了付之一笑,而女子则会引起伤心,女子的神经较为脆弱,心思较为灵敏,男子是
应当注意的。
    叔健两次用斩截的话拒绝她的爱情的表示,分明是一种狂妄的举动,是一种故意加于她
的侮辱,她愈这样想,愈把叔健恨入骨髓了。而且这事在同学方面,久已传开,人人都知道
叔健要到欧洲来和她结婚,现在忽然成了虚话,同学虽未必耻笑于她,她总觉得惭愧,只觉
得大大地丢了脸。
    她写了一封信,回覆叔健,写完自己一读,竟成了一封极决绝的离婚书。
    但在这时候,她的理性,还没有完全失却作用,她怕叔健将她这封信寄给她的家庭,惹
起轩然大波,所以她只好将那封信撕了,另写一封。不过无论她怎样的撩定心性,激烈的言
辞,仍会像泉水一般,从笔尖喷涌而出,结果那第二封信写成后,又付之字篓。
    “我太像个荏弱的女性了,这算得怎样一回事,不理它得了。”她有时失笑着对自己
说。理性教她平心静气,将事理考察清楚而后落笔,感情却像一个恶兽似的在她心里乱踢乱
咬,发狂般呼喊,要她先把叔健大骂一顿,报复两回的耻辱,然后一刀两段地和他断绝。她
也知道在气头上写信,是不会写出好话来的,所以想定一定心再写;可是,不行,这股气决
不是这样容易消得了。她在家时曾和姊妹兄弟吵过嘴,在学校时也曾和同学呕过气,无论怎
样的委屈,过了几天,就忘记了;和叔健闹意见时,她偏偏不是这样。读书,出去看电影,
似乎暂时忘记这灵魂的创痛,但一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心里有芒刺在戳。胸中的野兽被理性
的鞭子,制得暂时服帖,一个不留心,又被它狂噬起来。这愤恨如此厉害,真是她平生未有
的经验,连她自己都禁不住深为诧异。
    她写给叔健的信,写了六七回,撕了六七回,结果是理性略为迁就,感情也略为宁贴,
才写了一封极短的信给叔健道:
    “你的行动,有你的自由,你不愿来欧,我也不便干涉,不过从此我们不要再通信吧,
老实说,我同你通信实不感一毫趣味。”
    这样一封文不对题的信发出去后,醒秋心里才略为舒畅了一点。
    不多时叔健又来信了,他说自问并无开罪之处,何故她要不同他通信?至于欧洲之行,
他实不能从命,只有请她原谅。又说中国朋友已替他在上海工厂觅得一个位置,机会不可
失,他数日内将即束装东归了,信后附着中国通信的地址。
    醒秋已决意不和叔健通信,他之归国与否,她也不在意中。但她自从这次事故发生后,
心里更觉烦闷,更为孤寂。以前自觉此身如在茫茫荒岛之中,但海波尽处,仍有灯塔的光,
不时闪耀,现在连这点隐约的光明都不见了,海天如墨,她已沉入死的境界里了。
    她所预期的事实,不久实现,她的家庭闻叔健回国,竟写信叫她回去。醒秋想趁此机
会,解除这项婚约。她写了一封信将叔健冷酷不近人情之处,详细报告于父亲,结尾则表明
了她要离婚的意见。
    父亲素知醒秋脾气倔强,又因她身在海外,管束有所不到,怕她做出什么与旧家庭冲突
事来,所以每次写信给她,总是带着温慰口气;这回却惹起怒火,回信把女儿严厉训饬了一
顿。并说离婚之事,有辱门楣,她若不听从家庭命令,他是要强制执行的。即她自己轧死于
电车之下,他还要将她的一副残骨,归之夫家的陇墓!
    这几句话将醒秋气得几乎发疯,她大骂道:“老顽固,你要做旧礼教的奴隶,我却不能
为你牺牲。婚姻自由,天经地义,现在我就实行家庭革命,看你拿什么亲权来压制我?!”
    她本想剧烈地反抗她的父亲,争回她的自由。她终身的幸福,关系于此一举,这是万万
不可随便放过的。子女为父母牺牲,是东方吃人礼教的意见,她不能服从;而且她还仿佛看
见一本外国生物学的书说:只有父母牺牲自己,保全幼者,幼者不能牺牲自己,保全父母,
因为这是自然的法律。
    但是大姊代母亲写的信,接接连连地来了。母亲并没有呵斥她半句,只是拿极伤心的
话,哀求着她。她说:女儿,我愁病交缠,看来是不久于人世的了。你若顾念我,请听从我
一句话,与叔健言归于好吧。你以为他不愿到法国来,就算是侮辱你么?那末,你从前的拒
嫁呢……叔健不肯来法,原不能算是侮辱她,他的信也没有什么显明的侮辱言辞,醒秋也承
认的。但是这种微妙的精神上的创痛,母亲哪能了解?非但母亲不能了解,恐怕连叔健也不
了解吧。她还想同母亲抵抗,但一想到她那饱经忧患的病躯,又不禁凄然泪下。
    醒秋虽是旧家庭出身的人,但她的头脑经过五四运动的大解放,成了个唯理主义者,前
文已曾提过。什么主义,什么学说,她都要先拿来搁上她那理性的天平,称量一下,与理性
平衡者从之,否则置之。至于什么权威,什么教条,她一听便先引起莫大的反感,别说接受
了。这时代的知识份子都是偏于否定性的,也是充满破坏性的,醒秋自亦不能例外。
    不过醒秋是个富于美感的人,文学、绘画、雕刻、建筑的美,她颇能领略,德行之美,
她认为更在这些以上。她不是曾在自己日记里写过:“道德之美,原是世界上最高之美;”
及孟子“理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那些话么?其实理义之悦心,何止刍豢悦口不能
譬拟,世界上什么美的东西都不能相比。她虽不敢遽尔相信“人为万物之灵”的那条定理,
不过道德观念,她认为恐怕也只有圆颅方趾的种类有,飞走潜跂之类是不足以语此的。她并
没有研究过宗教,不信物质世界之处,还有神灵的世界,也不信人有灵魂——马沙修女虽说
一个人的灵魂,大过整个的宇宙,她总觉得那不过是宗教家的说法,在她看来,实觉不可思
议——不过她却从文学上得知“灵”与“肉”的对峙,“灵”与“肉”的斗争一些话。在文
学家写的时候也许只是一些口头禅,醒秋却真的把这两者看成截然不同的事物。她把“肉”
当作一切物质的代辞,“灵”当作一切精神的代辞。
    物质欲望人与禽兽所同具,而人类则更有要求上进的愿望。这要求上进的愿望,醒秋在
为升学问题那场苦斗里已经深切体验过了。人类要求上进的天性,包括高深学问和卓越才能
的追求,光华圆满人格的创造,促进文化利济人群事功的建立,醒秋以前也曾分析过,研讨
过了。不过人性贤愚不等,后天的教育环境又多不同,秉性善良者加以好的教育环境,他的
要求上进之心,得到顺利发展,便成了豪杰圣贤人物,反之则成盗贼小人一流。
    处艰难险阻之境而仍不屈不挠,淬厉奋发,终于完成其学问事功与德行者,其可钦佩更
在环境优良者之上。
    现在舍学问事功专论德行。醒秋认为德行有如真理,是永久存在的。它的意义容或随时
代而改变,它的价值则历劫不磨。正如晦明风雨,气候变迁,明月一轮,清光万古!
    她对中国旧道德虽多否定,对旧时代的德行人物,却乃给予相当的敬重。她常说以现代
眼光和准绳来看过去的人物,决非尚论古人之道。譬如忠孝节义这类道德,女虽嗤笑为封建
产物,但对忠孝节义的人,她却从不敢菲薄。她最爱忠贞之德,对历史上的忠臣贞士,每仰
慕异常。而异族凭陵,中原板荡之际,一些挺身出来的孤臣义士,赴汤蹈火,百折不挠,挥
鲁戈之颓阳,捧虞渊之落日者,则更为喜爱。所以当她读文天祥、史可法、张煌言、郑成功
这类英雄的传记,热血每为腾涌,流下来的眼泪,每每沾湿了书页。
    她的家庭份子虽只是些平凡人物,但谈到忠贞之德,却也有几个令她起敬的人。
    她的祖父不过是满清末代的一位州县官。在浙江各县经历二十多年,虽无特别政声,在
那普遍贪污舞弊的空气里,他力自振拔,也算是个起码的循吏。辛亥那年,黄鹤楼头飘起了
革命的大旗,满清皇朝倾覆,祖父头上那顶乌纱也随之飞走了,他携带一家大小十几口男
女,避入上海租界,租了一幢弄堂房子住了下来。他多年积蓄的宦囊,为了一个钱庄的倒闭
而化为乌有,手中虽有点现款,以食指过于繁浩,不免弄到典当度日的地步,生活过得颇为
拮据。
    民国成立,气象一新,他旧日的同僚,渐渐从隐伏的角落钻了出来,一个个混进了新政
府,仍旧做他们的官,捞他们的钱。醒秋的祖父呢,辫子虽然剪去,却立志要做遗老。当他
困居上海时,那些旧日同僚每到他家苦口劝他“出山”,并对他说道:像梁节庵、清道人之
流,文采风流,照耀当世,做了遗老,将来历史上也许还会留个清名,你我则不过是些风尘
俗吏,不会写文章替自己吹嘘,便真的饿死首阳,谁又知道?老兄这么固执,又何苦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老兄还是随和些好。祖父听这些话,每笑而不答,送客后,他对
醒秋的父亲说:这些人满脑子填塞着名利观念,做遗老也以名为条件,得不着名,他们便不
愿为,竟不知什么叫做“良心”什么叫做“人格”——祖父也懂得一点新时代流行的名词—
—未免太可叹了。况且听说这些家伙在新政府做了官以后,贪污如故,鱼肉小民如故,甚或
搞得比从前更凶。因为他们总觉得新政府是他们从前“主子”的敌人,对于敌人,可欺骗则
欺骗,可拆台则拆台,是用不着讲什么忠实的。共和政府让这些腐败份子混了进去,我看民
国的前途,怕难得稳固呢。
    祖父的话,后来果然应验。革命成功未久,变故叠生,内部初则有袁世凯帝制自为,继
则有北洋军阀的混战;外部则帝国主义者的经济侵略,日益加紧。战火不息,遍地痍伤,民
生凋敝,膏血尽而竭,大好的中华民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岌岌不可终日,这难道不是由于
腐败势力,未曾彻底涤除,而腐败势力之不能彻底涤除,又由于腐败官僚混入新政府的缘故
么?
    不过这都是后来之事,祖父并未目击,他自沪返里,未及二年,便因贫病交迫而逝世
了。
    醒秋记得在故乡时,祖父经常穿着一身粗布短褂裤,灰白的头发和胡子,经常不甚修
理,任它长得很长。每日天色微明,全家尚在梦乡,他已独自起身了。他慢慢走到厨房的灶
下,自己点火发柴,烧一锅水,洗脸,泡茶,便开始磨墨练字。黄糙的裱心纸,陈旧的报
纸,都是他练字的材料。他的字极有工夫,但从来没见他为人写过春联楹对之类,不过借此
消磨岁月而已。
    有时,旧日同僚写信到乡间邀他出山帮忙,他读过以后,一声不响,将信纸捏成一团,
向字篓一扔。祖母为这件事曾同他争论好多次,有时老夫妇为此反目,多日不交一言。
    革命以前,醒秋浑噩无知,革命后,她在上海读了些满清入关时罪恶史和历代惨酷的文
字狱,对满清皇朝,才开始发生仇恨。但对于她的祖父之忠于故君,却认为值得钦佩。祖父
那种沉默寡言,眼光凄黯的“暮年烈士”的印象,镌刻于她心版,永远不能模糊。
    她只觉得这是美。到底是怎样个美法,她也说不出个究竟,因为那时她年龄尚轻,学力
不足。后来她学了点美学,才知道这是美学上所谓崇高悲壮之美。
    她的母亲不也是这一类型的人物么?她对于祖母的竭忠尽命,数十年如一日,不是常人
之所难么?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批评她:她没有读过书,心地单纯,自幼桎梏于旧礼教莫由摆
脱;甚至我们可以说她的孝行是迫于积威之下,不得不然。但她的妯娌也是同一时代的人,
何以偏不向她看齐?况且她除了对公婆的孝以外,还有无数的淑德懿行呢?所以醒秋认她母
亲正是属于那排除物质的障碍,达到精神上完全解放的一类人。她的本质原如一块佳璞,自
己又朝斯夕斯,琢磋磨砻,终则使得那方美玉,莹洁无疵,宝光透露,成为无价之珍。
    在旧时代贤孝女人的典型里,“一代完人”的考语,醒秋的母亲,确可当之而无愧!
    就像这样,醒秋对她母亲,天然骨血之爱上,再加上平日对她的崇敬,她们母女的情
感,自异乎寻常。现在她面临这样的重大的问题,她当然是要考虑的。
    假如母亲的地位换了她的祖母,则醒秋家庭革命的旗子早扯起来了。假如她母亲是寻常
庸碌自私的妇女,或对子女惟知溺爱,不明大义的为母者,则醒秋也顾虑不到这么许多。不
幸的是她现在家庭革命的对象,偏偏是这样一个母亲,那么,她牺牲母亲呢?还是牺牲自己
呢?
    有时她想母亲礼教观念虽强,对女儿究竟慈爱,她解除婚约之后,母亲虽暂时不快,将
来母女见面,母亲还是会宽恕她的。不过祖母的咕哝,叫母亲怎受得下?这一位家庭里的
“慈禧太后”对于这个饱受新思潮影响,满脑子充塞革命观念的醒秋,固毫无办法,对于那
多年绝对服从她的媳妇,则仍可控制自如。她是要透过她的关系来压迫孙女的。醒秋又想起
了母亲南旋的“预兆”,和摩尔老修女发病之夕的“噩梦”,她又顾虑横生了。
    “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她喃
喃的念着,但羞辱和愤恨,像赤铁似的烙着她的心,愈烙愈痛,她也誓不再嫁叔健。
    到后来她忽然想着一条退路了。她说白朗想我信教,我就去信教,信了教之后我就跟着
她出家。这于旧家庭名誉无损,而自己却可以免得受以后爱情的魔障。本来情场退步,便是
空门,人到心灰意冷时,便想到宗教中寻求安身立命之地,左先生之想出家当教士,父亲从
大哥死后,长斋奉佛,不已给了她以很明显的暗示么?而且芳树那几句冷隽的话,又像在她
耳边响:“我想获得一种宗教信仰,不然,就堕落于一个恋爱命运中……”
    她于是复信于她的父母,仍说了不少怨恨的话。到后来,她说:
    “解约缓议可也,与叔健言和,则万万不能。儿宁可披纱入道,亦不委身此人,家人若
更强迫,或有甚于此者,幸勿后悔!”
    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动地对白朗说道:“我现在决心领洗入教了,以后还和你一同去出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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