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皈 依            
  



    我们书中主人公杜醒秋小姐再出场与读者相见时,她已经成为一个天主教的信徒了。白
朗想醒秋皈依,已有年余之久,虽然受过许多挫折,她一点不肯灰心,口舌所不能折服她
者,更济之以恳切的祈祷,人力所不能至者,更倚靠神的恩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果
有盼得醒秋领洗的一日。她那时的踌躇满志,那时的满腔感谢天主的热忱,决非寻常笔墨所
能形容。醒秋只记得领洗之前,白朗无日无夜的挂记著她这件事,她忘了她的母亲,忘了她
的八百学生,甚至忘了吃饭与睡觉,只是要和醒秋在一起。她把她全心的热爱,倾注于她。
每天从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教她教理。醒秋在福卫尔大教堂由白朗神师卡亥老神父手中领受洗
礼的那天,白朗始终在她身边襄助一切。她脸儿比平时更白,嘴唇更青,两眼却炯炯发光,
她全身像感受电气,说话都吃吃不成辞句。当她和醒秋在教堂门前分别时,千抱百吻,说不
尽的亲爱。她去了又回转,回转了又去,在那福卫尔山坡上至少打了二十次回旋。她只是喃
喃地说:“呀!我感动极了,我感动极了!”
    至于醒秋呢,她那天虽没有白朗那样感动得厉害,而心灵中也充满了异常的兴奋和快
感。两年以来,她已将人生看成灰色,但还希望于爱情上寻得一点慰安,借将来甜蜜生涯恢
复她生存的勇气,谁知她竟遭受这兜头一棒的重大打击。她自春间和叔健决裂以来,在悲愤
中沉浮了三四个月,她的不安定的灵魂,如西风中的落叶,漫无归向,她对于自己的生活,
又像长途疲乏的旅客,大有四顾茫茫,无家可归之感。她的肉体虽没有死,她的精神,却已
死了大半。尤其使她不平的,是叔健太轻视她,太辜负了她一片痴情,那时候她真深深尝到
所谓失恋的痛苦。她怎样解救自己呢?她只好将生活力改换一个方向,皈依于宗教。她说她
从此不再求人的爱抚,只求神的爱抚。
    她现在是如何的得意呢,她已从冷酷人寰逃向神的翼庇之下了。她已俨然在神的怀抱之
中了。回顾世人,回顾叔健,甚至回顾过去的自己,都渺小轻微不足道。人人都说神的威棱
如何可畏,她却不以为然,她只觉得天主教所崇拜的神,和别教的神大异其趣,甚至佛教的
佛都不如。佛氏虽号慈悲,但任人焚香膜拜,只是瞑目低眉,高坐不动,天主教的神却是非
常活泼,非常富有生意,并且无尽慈祥,无穷宽大,抚慰人的疾苦,像父亲对于儿女一样。
醒秋每瞻圣像,辄油然生其爱慕依恃之心。她觉得神将爱怜的眼光注视着她,披露一片慈
心,张开一双手臂,欢迎着她,她不知不觉地要投向他的膝下。她在神的爱护之下,满足而
又满足,从前的悲苦,都已忘怀,像重新获着一个生命。尤其使她舒畅的,是一身像沐浴于
神的恩宠之中,换了一个新人格,过去的罪恶,已给圣水洗涤干净,白衣如雪,有如此际灵
魂之纯洁,神坛上氤氲馥郁的香气,似是她将来德行之芳馨。她在那一刹那之顷,精神又飞
入幻想的境界:她恍惚看见天堂之门大开,无量数天界的圣灵,簇拥着圣父神子在彩云里冉
冉临降。荣光瑞气中,天使羽衣翩跹,环绕飞舞,喇叭之声响彻下界,响彻诸天。这时候,
山岳低头,海波歌啸,垂落的太阳,放射熊熊的光焰,如被无限际的惊异所燃烧,万树伸臂
向天,战栗风中,像是虔诚的祈祷,五色的长虹横亘青铜似的天空,表示永久的希望。地球
上一切有生,一切无生,一齐引吭高歌,与天风海涛,组成一部庄严雍穆的交响曲。她微弱
的心灵,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赞颂之声,和着万汇欢乐的脉搏,如水波动,如云飞扬,直
达于神的宝座之下,赞美神伟大的创造功能!
    光阴如金梭之飞掠,如银箭之疾逝,向漫漫时间的大海,不断的前进,同时遗弃下一簇
一簇的黑影。这些黑影包括历史真多啊:大而一个国家的兴亡、一个朝代的鼎革、一个民族
的发祥与亡灭、红黄黑棕白各种族血腥糊模的相斫,以及陆谷的变迁、沧海桑田的改换、一
星球一太阳系之成毁:小而至于月的圆缺、云的聚散、春花的笑、秋叶的悲、恩仇的血与
泪、痴男怨女的湿哭干啼……星驰电掣,风落霓转,瞬息而七宝庄严,楼台涌现;瞬息而劫
火横空,烟飞灰冷。但一切死亡,有不死亡者存,一切毁坏,有不毁坏者存,一切虚幻,有
不虚幻者存。看吧,无边黑暗和空虚中,仍然是存在着真实,闪耀着光明,颤动着永久的生
命。她从前抓着现象的断片,便认为造化的全体;看见镜花水月的幻影,便误为宇宙的实
在,所以她总感着幻灭的悲哀,总不免为人生种种问题所烦扰;于今她的心灵,不再和上主
膈膜,她灵眼忽开,像已窥见创造的神妙,她是大彻大悟,获得一切智慧了。她自从皈依天
主教之后,朋友们都已知道,写信来贺她,或与她谈对于宗教的意见。
    哲学家陆芳树写信给她道:“我钦佩你的勇决,因为你一发见信仰的价值,便毫不迟疑
地信从,你算是得着慰安了。但我呢,我曾探索各家学说,泛滥百氏之书,仍不知真理之所
在,我恐怕永远是一个怀疑者吧,我将永远为烦闷所困吧……”
    文学家的朋友,写信给她道:“听见你已信仰天主教,我为你欣幸。我也想信仰一种宗
教,但我爱佛教大乘的圆满,却怕它涅~劦目占牛话亟炭衫季挠琶溃磁履蹦*德右手
握着的刀;爱基督教博爱的精神,却怕它教条的严肃;我始终是一个人生旅途上的飘泊者
呀。对于已得到归宿的你,我只有健羡!”
    科学家的朋友写信来却大发反对的论调,他说:“马克思曾说宗教是害人的鸦片烟,吸
了会教人上瘾,而且瘾头愈来愈大,终则麻醉以终其身。又说信仰是愚人绕着旋转的太阳,
你是一个聪明人,何以陷溺于此?”
    有时她想着自己对于天主教的皈依,也不禁深自诧异。她之观察自己,不像将过去的自
己,观察现在的自己,竟像以另一个人观察自己一样。两年前她写信与叔健,反对宗教,两
年后自己竟变成了一个信徒,天下滑稽可笑的事,宁过于此?但她之信仰宗教实不能不归功
于叔健:年余以来,她立身于宗教的岩巅,随时有跌入信仰之谷的可能,然而她还想立定脚
跟,不为所吸引,又想寻条路走下这岩巅,她正在转身之际,叔健却将她夹背心一推,她才
身不自主地骨碌碌滚下谷底去了。总之,以她所处的环境而论,信仰宗教,原属十分自然。
但以她的科学知识和以前思想而论,信仰宗教,又觉得十分不自然。这里面的变幻的人事,
推移其间,也好像有不可测的天意,从中斡旋。
    她起初皈依宗教之际,信仰心非常热烈,恨不得写信回家,将全家的人都劝归天主教。
她见了相识的同学,便大演讲而特演讲宗教的好处,惹得人人窃笑,她也不以为意。她自己
对于宗教种种的信条和仪节,也一股正经地奉行,白朗喜不自胜,以为劝化了一个圣徒,但
是不久白朗就发现她的观察错了。
    本来醒秋的信仰宗教原不是对于宗教有什么深切的了解,更不是出于什么敬爱耶稣基督
的诚心,不过为弥补爱情的缺憾起见,想在宗教中寻一个安身立命之地罢了。起初她恨不得
于领洗之后,便立刻往修道院一钻,从此匿迹潜修,与尘世隔绝。但过不得几时,她心绪渐
渐平静,那弃俗修道的念头,也渐渐清醒过来,这正如一个人置身洪炉之侧,热不可耐,忽
然看见前有一个积水潭,便不顾水的深浅,踊身向潭里一跳。初入水的时候,万热皆消,浑
身清凉,原像换了一个世界。但过了一些时候,便觉得潭里的水太冷,冷得沁肌透骨,非爬
出来,便有生命的危险似的。这时候他又觉得宁可受洪炉的薰灼,不愿再在水里存身了。
    醒秋的性格,本来有些特别,一面禀受她母亲的遗传,道德观念颇强,严于利义之辨;
一面又有她自己浪漫不羁的本色,做事敷衍随便,缺乏责任心。有时逞起偏执的性情,什么
都不顾。她很明白地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美善的天神,同时也有一个丑恶的魔鬼,势均力敌
的对峙着。
    她看了许多教理书,知道人性生来有许多弱点(faiblesse),灵魂常受肉体
和私欲偏情的牵累,而陷溺于罪恶之中。人若想完成自己高尚的人格,谋性灵的解放和向
上,须用极坚强的意志,将私欲偏情压服下去。起初自不免矫强,自不免有许多战斗,但持
之勿失,至于日久,习惯成为自然,德性自达于潭粹的地步,所谓炉火纯青之候是也。这些
理论与她以前对德行的看法实完全符合,不过以前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她在里昂
美术院见过许多关于天主教的艺术品,她很赏识圣弥额尔天神和魔鬼战争的一幅画,说它寓
意极为深妙。那画的布景是这样:碧浪翻腾的大海中,有许多披发赤身的美人,有的被铁链
锁系于崖石上,有的随波上下,任意漂流。魔鬼幻为大毒龙,张牙舞爪,似乎想吞噬她们而
甘心。半天里,飞来一个带翅的天神,手执长矛,向毒龙的咽喉,直搠下去。那天神的筋
骨,是如此的坚壮,眼光是如此的明确,下手时又是如此的狠辣,如此的毫不顾恤,这不是
一张绝妙的灵与肉战争象征画么?波浪中的美人是人类软弱灵魂的代表,毒龙是私欲,天神
是意志。基督教徒对于别人的罪恶,主张宽恕,但对于本身的罪恶,却极端痛恨,一点不肯
姑息地将它们杀死,正像圣弥额尔天神之斩除毒龙一样。
    但醒秋虽如此崇拜强毅意志,自己却不能照着去做。她很像一个眼高手低的批评家,对
于文艺有特殊的鉴赏力,及至自己动手创作,便不免要闹笑话。况且她又有天生一副偏于空
想不着实际的头脑,虽然跟白朗学过一本《教理初步》,一切教条她都记得烂熟,白朗考问
她时,她居然对答如流,但她总将那些规矩,当作具文看待。她想中国有许多读书人也曾读
孔孟之书,何尝肯照孔孟的教训,实行半句,想来天主教教条也不过这样罢了。不料天主教
万不及别的教圆通,领洗之后,书里的话,句句都要躬行实践,不容一点疏忽。什么大斋、
小斋、望弥撒、守瞻礼,都是天主教刻板文章,缺一不可的。放纵惯了的她,忽然受了这些
拘束,好像野马之上辔头,飞鸟之入樊笼,只觉大不自在。起初为好新鲜和初领洗时热心的
缘故,还肯一一照行,后来便发生厌倦了,“我行我素”地,照她未领洗前的生活而生活
了。
    白朗告诉她说,按照天主教的规矩,瞻礼六日不可吃热血动物的肉,这一天无肉便罢,
有肉则她总以不吃为可惜。每逢主日,必须赴堂望弥撒,并守不作工之诫,她对于前一项嫌
起早辛苦,对于后一项又说大好光阴,何必空空过了?凡缝纫等琐事,其余六天,她绝对不
动手,偏偏要拣主日来做。其余种种执拗、怪僻、故意和教条相反的事,指不胜屈。白朗见
了,不胜其痛心疾首,她苦苦地劝她道:“醒秋,你若不是信徒,如此行事,天主还不致于
怪你。既然领洗了,却不肯戢就宗教范围,这叫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将来你的灵魂发生危
险,倒是我劝你信教的不是了。你教我怎样问心得过呀!”
    白朗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但醒秋却把她的话,当做耳边风,一毫不放在心上。
    讲到性情方面,醒秋也变得比从前不如了。她以前的性情是温柔的,豁达而光明的,现
在却变得异常暴戾、忧郁、晦滞、不可理喻的了。为了极小极小的事,可以和白朗呕几天
气。有时白朗到她房里来看她,她脸作铁青色,一言不发,向壁高卧,白朗耐住心性,百端
劝慰,她竟充耳不闻。
    醒秋性情之变迁,用心理学来解释,也未常不可得其原因。她受叔健两度拒绝,认为奇
耻大辱,精神已受重创,况且她和叔健通信二年,双方落落无情感,衡情酌理,都有解除婚
约之必要,但又不能这样做,因为她要顾全她的母亲。她这一次并非感情与理性的交战,却
是理性与理性的交战了。这回交战的激烈,万非她以前误蹈情网时可比;她那时家庭尚无变
故,母亲的身体还很康健,她又根本不爱秦风,并没有决心为他舍弃一切;于今情况已是不
同,母亲奄奄欲绝,万不能更受意外的刺激,而叔健婚约,又是终身苦乐所关,要顾全自
己,只有牺牲母亲,要顾全母亲,只有牺牲自己,她走的路是一条极窄极直的路,不容后
退,也不容徘徊。两种相反的而又都极其强烈的志愿,在她方寸中肉搏、冲突、过了很久的
时间。到后来,她总算勉强制住自己的私心,没有宣布家庭革命,没有强迫她父母向夫家解
除旧婚约。但这场争斗的经过,却是很艰难,很危险的,这正像波兰显克支微的《你向何处
去?》中间所写,友尔苏士(Ursus)在斗兽场中要救野牛背上缚着的美人,鼓毕生的
勇气,竭全身的精力,与那蹄角岐嶷的恶兽相搏斗。野牛咆哮着向他冲来,他以如铁之腕,
握住牛的双角,要将它按倒在地。万众惨默无声,静待这场恶战的结果。他们前进三步,又
退后三步,退后三步,又前进三步,极力争持着,抵抗着。牛,眼中Y仙淙缁鸬某喙猓耍
肷眚敖钔宦丁:鋈灰徽笕绯*喝彩声中,那庞然大物,口喷鲜血,倒地死了。那赤条条的
大汉也颓然欲仆,然而牛背上垂死的美人是得救了。
    这是醒秋第二次战胜自己了。但她也已弄得疲乏不振,而且那战败的仇敌,时常要起来
复仇,使她专干到行逆施的事。这正似一股滔滔的长流的泉水,忽然遇着前面大石的挡路,
便四溢横流,更没有方法可以将它阻住一般。当她心地明白时,自念近来所行的事,也不胜
其惶愧。她也曾用很大的克制工夫,想矫正自己的坏脾气。但克制愈甚,所犯过失愈多。她
原想叫心理那个美善天神将魔鬼赶出她的心去。但后来她觉悟了,她想将魔鬼赶出去,那是
不可能的,魔鬼原来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她想用强制的力量,改革自己的性情,真不啻在拼
死革自己的命呀!
    醒秋来法以后,因身体多病,心境又太劣,学习法文,进步不快,她在中法学院并不算
是优秀分子。不过她的国文基础,同学们却颇为重视,她思想新颖,同学们也知之有素。她
在法国镀过金以后,回到中国,定然可在社会上获得一个相当高的位置,居于领导的阶级,
与他们携手并进,实现建设新中国的理想,那是何等之美。她的前途真是锦绣一般的灿烂,
人人都要预为她称羡的,现在她竟脱离了新文化的营阵,跑到帝国主义恶势力之下,当起一
名小卒来,究竟是个什么哑谜呢?除非说她发了神经病,否则一定是另有原因了。他们猜测
醒秋与赖神父那个团体发生了关系,她的皈依实为轻济上的利益。勤俭学生生活困难万状,
接受赖神父的救济,尚算情有可原,像醒秋,每月可自中法学院领出膳费数百佛郎,她本省
教育厅又给她每年八百银元的津贴,而她竟为区区教会的几个钱,出卖自己的理想和人格,
这样不知爱惜羽毛的人,世间也算少有吧。同学们这样互相猜测着,谈论着,对醒秋尊敬之
念,一变而为极端鄙薄之情。
    醒秋寄居伯克莱宿舍,每逢周末,她定要回到中法学院住到星期日下午或星期一上午才
返城中。自领洗之后,精神痛苦更增,头脑混乱,法文一句也读不下去,又想改为艺术科,
到里昂国立艺术学院报名上课。里昂女中的功课无法兼顾,便在中法学院选与艺术学院不相
冲突的几节课上了起来,为了方便,她又搬回了中法学院。
    她的比较相厚的女同学如陆芳树、密斯宁、秦国夫人,此时都在巴黎或外省攻读,只有
伍小姐仍在女生宿舍。
    伍小姐对于宗教本无了解,赞成是随众赞成,反对也是随众反对。她对醒秋以自命“五
四人”身份的人,竟皈依天主教,虽亦疑讶不解,不过女性的感情究竟深厚,何况长久的友
谊也可冲淡误会,她和醒秋仍像以前一样友善。此外真心爱醒秋的只有监学马丹瑟儿。她也
是虔诚教友,现在对醒秋的细心熨贴,自然更甚于从前。
    那些男同学可就不像伍小姐了,平日和醒秋接近的几位,见了醒秋态度都是淡淡的。比
较忠厚的同学,每遇醒秋,脸上怜悯之色每流露于不自觉,觉得这个人自毁前途,愚不可
及。他们同醒秋谈话,从来不问她信教的理由。他们好像觉得醒秋干了一件很不名誉的事,
何必揭她疮疤,使她痛楚呢?这是一种变相的“鄙薄”,醒秋觉得更为难堪。
    与醒秋平日疏远的同学占男生之大多数,他们对待醒秋的态度,当然是更不客气。以往
醒秋偶上土山眺望,必有同学过来与她攀话,现在则转背走开,如避瘟疫的传染。她在圣蒂
爱纳的小市上蹓跶,或者上店买点东西,以往遇见同学必含笑招呼,现在人家见她走来,昂
脸向天,交臂而过,好像遇见了仇人。
    不知是醒秋自己神经过敏,还是男同学对她的批评,竟吹入那几位法籍教授之耳,她每
向教授交作文簿或持书有所质疑时,那几位以前待她极和蔼的老先生,现在对她亦有不屑之
色。
    醒秋原是个一百年也长不大的孩子,论她那时的年龄也确已不小了,但她那一颗心,仍
然像一个八岁孩子般的,单纯而真挚。孩子总要求熨贴,要求爱怜,要求和柔的微笑,要求
各种摩挲与爱抚;他做错了事,大人们打他骂他,都不要紧,最怕是大人永远不言不语,板
着一副铁青的脸色对他。这在孩子方面,是比打骂还难受十倍的。
    现在四面严冷的脸色,鄙薄的口角,嫉视的眼光,简直凝成了一座冰窖,把她陷在里面
了。她伸手乞怜,人家不理,她想逃走,又找不出出路。最后她只有颓然坐下,让那刻刻加
深,透肌彻骨的寒气,把自己连灵魂和肉体,冻成了一具水晶的木乃伊。
    那时候中法学院,来了一个外省读书已毕业即将返国的学生。听说这人是个社会主义热
狂信徒,生得宽肩阔膊,体格魁梧,自言学过拳术,对付七八个人,行所无事。他性情又异
常暴烈,动辄和人吵嘴打架。他姓牛,人家喊他“老牛”。他发怒时,的确是匹西班牙斗牛
场被人撩拨得要发疯的壮牛,任何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他和醒秋本来漠不相关,但他恨醒秋,比之学院同学,似更激烈几倍。他一见醒秋,两
眼便射出火似的红光,好像恨不得抓她过来,给她一顿痛揍才能甘心似的。
    男同学以前见醒秋在校园或土山上散步,便冷然走开,现在姓牛的在他们群里,他们却
一反以前行径。他们故意攀折树枝,或巡视着花草,逗留不走。口中高谈阔论,细听则在骂
人,骂的都是天主教、赖神父,对于“吃教”的同学,骂得更起劲,更恶毒。醒秋知道这些
话都是为她自己而发,她只有悄然躲开。从此土山校园便少见她的踪迹。
    一天,醒秋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骂她是五四思潮的叛徒,帝国主义的帮凶,为金钱而
出卖人格的无耻者。她是中法学院的一分子,却干出这种不体面的事,简直丢尽全体同学之
脸,丢尽中国之脸。书末更威吓道:为顾全你的狗命,快滚回中国去吧,否则我们要采取实
际行动来对付你!
    学院最为僻静的地点是那毗连废战壕的后山,山下有一座树林,人迹罕至。醒秋既不敢
再到土山和校园,她只有独自一人来这林中呼吸点空气。几天后,她见树林外姓牛的也常在
那里徘徊。他一手插在裤袋里,虎视眈眈注视着她,像一匹猫在窥伺着一只小鸟,又像一个
猎人在选择适当的角度,想对他心目中注定的野兽,射出致命的一击。
    等到醒秋转眼对他,他又迅速地将头别开了。
    这树林原是同学们练习手枪的靶场,老树干便是击射的鹄的。如前文所述,小左便在这
里练习枪法。后来女同学也玩起这玩艺来了。学校当局见树身弹痕累累,恐摧残老树的生
机,下令禁止,学生们便用酒瓶或空罐头,凭挂树枝来代替。学院同学很多备有手枪,假使
他们打死一个人,诿称是流弹误伤,或者推说死者生前曾向他借枪练习,不慎走火;或者死
者有意自杀,只须有几个同学出来证明,法院是不会判决他抵命的。
    醒秋看了姓牛的神情,猛然忆起前日接到那封匿名信,她恍然觉悟了,从此她又不敢再
到后山。
    假如醒秋对天主教义,真有透彻的认识,则坚固的信德,可以帮助她抵抗百毒千灾,又
何在乎这区区的鄙视与辱骂。无奈她的依皈,如前所述无非是为了与家庭赌气,她的信仰本
非完全发自内心,却由于外铄,所以她的信德也就经不起外界的打击,而易于动摇。
    是呀,同学们骂她的话不错,她是真的出卖了自己的人格。她出卖的是思想的人格,卖
给哪一个呢?卖给她自己的盲目的情感,和一时的冲动。
    她觉得十分对不住五四思潮,更对不住过去的自己,她既惭愧而又悔恨。她的一颗心从
前是被搁在冰窖里,现在则被丢在油鼎里了,被掷在钉板上了。可怜呀,她这一颗纯洁善良
的心,这颗饱经忧患的心,这一颗脆薄易感女人的心,这一颗天真坦率孩童的心,无日无
夜,在那腾沸的热油里煎熬着,煎熬得炭般焦黑,在那锐利的钉齿上撕裂着,撕裂得百孔千
疮。
    她长夜失眠,浑身血液奔凑头脑,头胀得要裂开相似,额角热度灼手,口中发生奇渴,
不过无论她起来喝多少杯凉水,那渴还是丝毫不解。她的神经衰弱症,这时候已达于极端严
重的阶段。
    醒秋在肉体方面是颇为敏感的。偶然头痛牙痛,她会呻吟得天也塌下来,遇见天气太冷
太热,或阴雨过久,她也要喃喃怨恨不绝。法国同学都知道她这坏脾气,常取笑她,唤她做
enfantdouillette(骄孩)。她每读中国史书上什么凌迟炮烙之刑,及罗
马人对付原始基督教友投狮虎、卧火床、车裂、倒钉十字架之虐,总要命也似恐惧厌憎。她
每设想假如自己遭受到这类淫刑又怎样呢?哟,那真不能想!不能想!她又自己庆幸道:还
好,我是生当文明时代的人,无论怎样死,也不会死得这么野蛮惨酷。现在她精神上感受极
大的痛苦,偶然想到这类刑法,倒觉得那些痛苦可以忍受的,因为几分钟便过去了,至少要
比她现在无尽期的受煎熬撕裂强得多。假如现在让她以避免精神痛苦为条件,而叫她去受那
种酷刑,即不甘之为饴,至少不像以前那么癰怯惧怕。
    她这才觉悟以前她所受的痛苦,都不算真正的痛苦,现在才算是真正的了。她又觉悟人
类精神的痛苦,远在肉体之上。而最大的精神痛苦,则为一个自爱的人“外惭清议,内疚神
明”的自谴——她得罪了五四的“理性女神。”
    奇怪的是:她对那些鄙视她的同学,并不怨恨,反而深为佩服。原来她自己心胸窄狭,
虽不能慕善若渴,却疾恶如仇。她认为中国军阀横行,贪污遍地,政治永远不上轨道,大都
由于同胞没有善恶是非之辨纵容出来的。换言便是中国人是太麻木,太冷淡,对于罪恶,太
不知运用“正义的裁制”了。现在同学们觉得她做的事不对,便这样热烈的仇恨她,这足以
证明他们的血还是很热,他们的正义感还是很丰富;这足以证明中国人心并没有死,中国前
途还是有办法。每逢同学们所加于她的刺激愈深,她愈为中国前途庆幸,而暗自欣慰。这个
热爱祖国的杜小姐,这时候竟像患了什么受虐狂,说来可笑,其实可怜。
    但人格被人怀疑,对她究竟是一种难于忍受的锐利的痛苦。她恨不得将胸臆间那颗煎熬
得炭般焦黑,扎刺得百孔千疮的心肝,掬将出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我固然是五四叛
徒,我承认我是错了,可是那也无非为了我的母亲。‘观过知仁,’你们也应该原谅我一
点,何苦这样逼迫我呢!”
    她常常幻想与那姓牛的一同乘船航海,船不幸触礁,樯摧帆破,看看要沉没了。船长下
令放下救生艇,循例让妇孺先登,醒秋一定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那姓牛的,然后含着微笑,一
任狂涛吞没了自己。她又常常盼望能在某种机会里,牺牲生命,代替几个素为她所钦仰的中
国伟人的死——譬如孙中山先生,胡适之先生等,次于他们几等的也行,但必须是有价值,
对中国有贡献的。这正像一个为恋爱而发狂的少年,每日盼望他所爱美人家中发生大火,他
将奋不顾身教她出来,对她表示自己的勇敢和爱情的真挚。
    她前一种想法,并非发自耶稣所训爱仇的美德,后一种想法,也非出于舍生救人的侠
心,无非想借此表白自己人格原是皎洁光明,不如他们之所设想而已。这还是一种自私心
理。可是,我们的杜醒秋小姐,本来不是圣徒,一个青年像她这末爱重人格,甚至愿以性命
证明,也算颇为难得吧。
    这些矛盾杂乱的思想,像一条毒蛇在不断啮咬着她的心肝,像一个吸血鬼似的吸枯她的
精血,像一股阴火,暗地里在焚灼她的脏腑,简直可以缩短她二十年的生命。她的健康日益
损失了,头脑变成了呆屯屯的,记忆力好像完全消失,在中法学院虽每周随班听课几小时,
却丝毫不能领会。学院空气既对她如此恶劣,不如还是迁回伯克莱宿舍,专在艺术学校上课
吧。但她每到艺校,手里拈着炭笔,呆呆望着石膏模型,一整天也不画一笔。连教授看了她
那副垂头丧气的神情,都觉得有点奇怪。因此她这半年以来,法文固没有学得一句,绘画也
未曾学得半点,艺校几次小考,她都不能升班。
    她有时追想自己痛苦的原因,竟怪咎白朗起来。一年以来,若非白朗朝夕絮聒,她又何
至于领洗入教?那时她想离开伯克莱宿舍,若非白朗苦苦挽留,她也早脱离这宗教环境了。
她的婚姻问题固然不易解决,但也可以用缓兵之计来推托,又何必采取信教这一着呢?
    她之和白朗种种执拗,无非是这些理由之所逼迫。不过白朗又何能了解她的隐衷,她见
醒秋领洗以后,德行不惟没有进步,反而比前堕落,她只有失望,只有忧愁,几回痛哭流涕
劝她,竟不能教她心回意转。
    不过有一件事倒可以证明醒秋和白朗交情之深固。有一晚,白朗到她房里来,眉峰双
锁,满脸殷忧之色。醒秋问她缘故,白朗起初不肯说,逼问再三,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昨
日马丹瑟儿写信告诉我,说她恍惚听见中法学院的同学因你迷信宗教,要发传单声讨你,逼
你宣布出教;否则便逼你返国。醒秋,你的难星临头了!但是我们天主教徒都不免要遭逢横
逆的,横逆是我们锻炼信德的烈火,我们应当顺受它。我亲爱的醒秋,你须勇敢地支持这个
攻击,万不可负了初心,背叛天主呀!”
    醒秋口中虽说不怕,心里的焦急,却也非同小可。她久知同学们对她不善,对她将有举
动,却没想到发生这末快。她那晚上床之后,再也不能入梦。她耳畔恍惚听见千百种辱骂的
声音,眼前好像涌现无量数宣布她罪状的檄文,一身几乎被耻辱压得粉碎;更怕这项攻击之
词,传到中国,使师友为她惋惜,父母为她含羞。她愈想愈急,急得没有找寻处,倒想起她
的救主来了。她除了祈求神救她,更没有别的方法了。她桌上原摆了白朗给她的一个小小带
着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她便起来跪在像下祈祷,她说:“仁慈的救主!请你展施你的神
力,援救我吧。要是那攻击真的实现,我是没有勇气生存下来的了!我是非死不可的了!我
为你受了那末多的痛苦——这苦痛的确为我有生以来所受的第一次,甚至可以说很少有个生
人受苦像我之大的。你还能不可怜我,援救我么?主呀,你是仁慈的,你是全能的,救我
呀,救我呀,我已经苦得要死了,不能再支持这个重大的打击了。”
    她自皈依神以来,信仰的心,永远没有那晚的热烈恳切,她把那苦像放在床前小几上,
忧火煎心,不能成寐,不时便起身合掌祈祷。那一晚,她至少祈祷了五十次。
    耶稣受难的前夜,在榄橄园中极惨痛的祈祷,汗血流到地上,他曾说:“父啊!假如你
愿意,请不要将这苦杯给我。”醒秋想避免她的苦杯,祈祷的迫切,也有些和耶稣相像。不
过耶稣又接着说道:“——但不要照我的意思,要照你的意思。”这两句话醒秋无论如何,
是不肯说的,她只有她自己要紧。她的祈祷也不像祈祷,只似一个娇惯的孩子,要求父亲一
件事,死命抓住他,非得到他的允许,不肯放手。
    她一夜没有安睡,次日又忧愁了一天。傍晚白朗又来看她,见她颜色憔悴,知道她也心
里不大平安。但白朗的脸色,也不见得比醒秋好看,她也替醒秋担着心事。白朗的信心,最
为坚固,每愿意为宗教牺牲,以性命来光荣天主。她也曾以此鼓励醒秋。但今日见醒秋陷于
困难,她又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感。这时一切宗教问题,都已束之高阁,
白朗所对于醒秋的,止有最真挚的人类同情之流露,和人性的哀怜。她恨不得化身为醒秋,
好担当她的苦难。但她究竟是忠实的信徒,以为背教的罪,比死还大。她既怕醒秋因背教而
陷于万劫不复的罪戾,又不忍眼见她之受此委屈,所以她真弄得肠回九曲,不知如何才好。
她本来多情善感,那天同醒秋说话时,又是面白如霜,声音发抖。醒秋见她如此,心里倒觉
不忍,反而安慰她道:“你为什么这样难过,我自己还不觉怎样呢。做了天主教徒,受人攻
击,是本分,你以为我畏怯么?”
    白朗抱住她,很亲爱地,温柔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吻,说道: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我怕你力量薄弱,背不起这个十字架啊!”
    醒秋被白朗一吻,感激她的心,忽然沦肌浃骨,好像眼前去为天主死,也是心甘情愿。
她慨然说道:“我们交个朋友,尚须有始有终,何况对天主呢?我是要终身忠于天主的了。
白刃可蹈,信仰不可改,好朋友,你千万不要为我忧虑。”
    白朗听了她这番话,又悲又喜,又亲她道:“——你能够这样,我是十分安慰了。可怜
的孩子,我只有祈求好天主保佑你。”
    那晚白朗回家,醒秋送她,一直送到虹河桥上。两岸楼台,都已隐于晚霭之中,落日的
光辉,斜射水面,深蓝色的桥影,在金波间容与动荡。虽然时在寂寞的残冬,晚景还是明丽
如画。醒秋携了白朗的手在桥上走着时,朔风飒飒,吹动她的短发,她满脸凛然,显露强毅
不屈的精神,儿时的蛮野,这时候化成一股英气。这时就是有一师兵士举枪对着她,逼她说
出“背教”二字,也决然不可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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