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归 途            
  



    游劳山二日,除柳树台到王哥庄有路可走以外,其余都是人脚踏出来,非劳山轿夫不能
走的小路。我们疑心轿夫要抄取捷径,所以老是把我们抬到这些地方来。然而轿夫发誓说除
此以外实无第二条路,翻山头,涉乱石,都是不容易的,谁愿意无缘无故卖这气力。劳山开
辟不知何时,但《史记》既有“成山陡入海”的记载,又相传秦始皇登此山瞻眺东海,以寄
其蓬瀛三岛之思。则二千数百年前,她的芳名已见于史乘。山中寺院多数建自宋初,居民也
不在少数,每年出入者,何啻数百万人,到于今还没有一条人造的路,说来确难教人相信。
    山中居民吃的是包谷山芋,烧的是松枝,住的是石屋。营养不足,生活又如此简陋,体
格都异常瘦小。那些石屋都用天然石块垒成,屋顶则铺以树枝茅草,既无梁栋之属,所以屋
子也只好砌得鸡棚似的一间一间。山中有的是树木,他们为什么不知利用呢?想一则木头质
料不如石头坚牢;二则以木制物,须借助于斧斤锯凿之属,而这类东西,山中似不多见。山
民担水用的,也非水桶而是两个粗陶制的大瓮,古人“抱瓮灌园”之说,今乃实见之。陶器
笨重易碎,万不如木制的便利,他们狃于数千年习惯而不改,又是铁器稀少之证。我国虽周
宋已入铁器时代,而本山居民的生活却还是石器时代的。劳山与青岛相去不过百余里,文化
程度竟相差五六十个世纪,又不能不使我暗暗称奇。
    自上清宫下来这一段路比昨日从白云洞下来的那一段荒凉,更险恶了。一眼望去,都是
白齿癴癴,待人吞噬的乱石,穷凶极恶,成群结队,强盗式的高峰;走着的是荦粗盘曲无路
的路,下临万仞深谷,一失足,做了鬼也要永久沉沦,无法超升。加之此时天气变化,妖雾
四塞,零霰飘摇,竟似小说里所说“阴风飒飒,惨雾茫茫,日月无光,天昏地暗”的境界,
更教我们心灵受到沉重的压迫。我对康说,这是我游这样山的初次,也是末次,以后没有路
径的山,无论它怎样好,也赌咒不再请教了。听见轿夫说,这些地方还不算险,他们从前抬
了个年青学生到了某处,吓得他不敢再坐在轿里,宁愿自己缓缓爬行。但爬了几十步,看见
危险情形,又不敢爬了。进退两难,不禁据地放声大哭。始知韩昌黎游华山某处,痛哭投书
与家人诀别。清代毕秋帆为陕西总督时登华山至绝险处,战颤不能下,随员等设谋醉之以
酒,毡裹绳缒,始得及地。初以为传者过甚其词,今始知实有此等情境。约行八九里,路稍
平坦,大风忽起,云阵结队掠身而过。迎面隐约看见一片黑影,冲天直上,高不可仰。初疑
为凝结空中的云块,惟风过数阵,其状如故,始知其为山。雾中观之,相隔不知其几百里,
高亦不知其几千万丈,为之心惊神悚,康与雪明,更连呼“恶峰!”“恶峰!”不止。俄而
风吹雾过,山容毕显,则为一个恰恰傍我们身边而起的山峰,因距离过近,现在看起来,转
不觉其如何高大了。天下有许多事,皆可作如是观,相与失笑。问之轿夫知此峰名“天门
峰”,据志书有元代人书“南天门”三字,我们因要赶路,也就没有去看了。
    过了南天门,不啻过了鬼门关,不惟我们身体自那险癲万状的穷山,落在黄沙平铺、易
于行走的海岸,气候也由阴而晴,由冷而暖了。后来才知道劳山并非没有正式的道路,还是
轿夫贪近,欺骗我们。不过游览山水亦如阅历人生,经过饥寒颠沛,世路艰难者,领略人生
意味自然比那一辈子足食丰衣、过着安乐岁月者,来得广阔而深刻。所以我们虽上了轿夫的
当,还得感谢他们!
    一路经过登窖、湛沙等村,田陇弥望,而所种以大麦山芋为多。芋地里常见老农持杖,
掀翻藤蔓,从这头掀到那头。初不知其何意,雪明说,芋蔓抽出之后,仅许在根际结实一
颗,若不天天移动藤蔓的位置,则它将附着地面,结成一长串瘦小果子,我们便吃不到像今
日之硕大香甜的芋儿了。想不到区区的山芋,还有这样麻烦,“天下无如吃饭难”这话真有
道理。
    登窖一带又为青岛果木区,梨树连绵十余里,每树结实达数百颗,几乎压树欲倒。向乡
人购买,一角钱竟得三四十枚,惟距成熟期尚早,酸涩不可口,轿夫索取,便俵散给他们
了。
    到沙子口搭长途汽车回青岛,到中山路时,满市华灯已灿然照眼,雪明与我们作别,自
回寓所。我和康则到花园饭店,吃了一顿很丰盛的大菜,慰劳自己这两天的劳苦。当我们坐
在人力车上缓缓归去时,看着这霓光虹彩的近代都市,回忆山中宛然洪荒时代的景象,真有
恍如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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