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屈赋里域外文化分子问题            
  



    屈原作品尤以《九歌》、《离骚》、《天问》充满域外文化分子,此无论如何不能否认
者。这类域外文化分子究竟由何而来的呢?据本人研究,有商以前已入中国者;有战国时代
外国学者携来者,兹分别说明于下。
    (A)域外文化第一度的来华所谓商以前那当然就是夏代了。尽管夏王朝地底资料至今
尚未发现;也尽管夏代初期几个帝王的事迹颇为神话化,不像历史人物,但笔者却主张夏王
朝是存在的。我们看有关屈赋的文化分子起源甚早,即可知之。这里请粗枝大叶举出几项证
据:
    (1)《九歌》、《九辩》之为神曲 《九歌》、《九辩》相传为禹乐,或其子启上天
所得之乐。《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天问》“启棘宾商,
《九辩》、《九歌》。”王逸谓《九辩》、《九歌》为禹乐。《山海经》则言夏后开(开即
启,避汉帝名讳改)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这两节文字都把《九辩》、
《九歌》与夏启发生关系,总不能说是毫无理由的。
    (2)夏启 征伐当时一个诸侯有扈氏,大战于甘,作《甘誓》。他宣称有扈氏的罪状
是:“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近代学者以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系战国中叶邹衍一派人所鼓
吹,所谓阴阳五行之学,夏初哪会有?遂断《甘誓》为伪作。但笔者则敢说阴阳五行之说,
战国前便有,像甲骨文有“方帝”,又有“贞帝于东”、“贞帝于西”,似为东西南北中的
五方,故方帝即五方之帝,五方帝不正代表五行吗?商代既有了代表五行的五方帝,我们又
哪能坚断夏代没有?至“三正”,当是后来的“三皇”、“三一”或“三官”。(3)齐地
八神 《史记·封禅书》说秦始皇到了齐国封禅泰山,同时祭祀八神。那八神即前文所谓天
主、地主、阴主、阳主等。史公说:“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其祀绝,莫
知其起时。”这是说八神祀典到秦始皇统一天下时已久断绝了,若非始皇好神仙,崇祀典,
到齐国境内,苦心搜求,这八神祀典的根据地在什么地方,谁也不会知道。八神与屈原《九
歌》的主神其实相同,前文已提,后更当详论。我看《封禅书》说姜太公封齐,始开始八神
的崇拜,不确,“自古而有之”,那句话才可信。古到什么时代呢?不在商,便在夏,据我
看,恐自夏即有。
    (4)仙山或首都位大地脐上 世界文化古国均谓其国境内名山,或其国都所在,或最
重要的地点,在大地脐上,上对天脐,那就说是居于大地的正中了,遂名其国曰“中国”。
“中国”二字,早见诗书,不过并非我国的特创名词,实来自两河流域,流传至于其他国
家。印度摩揭陀自称“中国”,其他亦有称者。晋僧法显赴印度求法,时印度佛教文化正昌
盛,印僧谓蛮夷边地之人,能慕法远来,咸以为喜,而法显见诸僧威仪可观,自幸以蛮夷边
地之人,亲到中国。其同伴竟有终老斯邦,不愿东返者,惟法显愿流通佛法,感化同胞,独
自回国。其实这不能怪法显这批西行求法的和尚“自卑感”太重,印度在那时候本就以“中
国”自命的。魏晋六朝时佛教大量传入东土,拥护者固多,反对者亦不少,于是“夷夏
论”,“华戎论”,闹得锣鼓喧天。有个和尚名僧愍谓:“佛据天地之中,而清导十方,故
知天竺之土是中国。”今华人自称所居之土为中国,好像是“出自井坂之渊,未见江湖之望
的‘井蛙’”,是不能同他谈什么的。僧愍谓天竺为中国,当然是根据佛经和法显的《佛国
记》,但他的知识还是有所局限。假如他生在今日,便知印度也还不算中国,真正“中国”
二字的源流,应该上溯更早时代,而觅之于西亚。
    现在请再把脐字来谈它一谈。《封禅书》八神之天主祠天齐,“齐之所以为齐,以天齐
也。”苏林注:“当天中央,齐。”此注不甚明白。颜师古引解道彪《齐记》:“临前城南
有天齐泉,五泉并出,有异于常,言如天之腹齐也。”齐即脐之古体字。《左传》:“后君
噬齐。”注:“若口噬腹脐。”人因脊骨弯曲程度的关系,想用口去咬自己的脐,一定咬不
到,后世遂有“噬脐莫及”的成语。因解氏《齐记》有“天之腹齐”语,我们始知天齐者即
是天脐。陈侯因,此陈侯即是齐威王。“”古作“”,后乃省作“齐”。齐本姜太
公所封之国,战国初期为强大的大夫田和所篡取。“因”之名,乃田姓代替姜姓,取得齐
国之义。“陈”与“田”古通,故曰“陈侯”。如希腊提非、回教天方、南美瓜地马拉,印
地安玛耶族首都提卡尔,及南洋某岛,均谓其地居大地脐上,其起源均甚古。欲知其详,请
读抽著《昆仑之谜》一书。
    观此,则齐国之为齐,其起源当甚早,并不始于姜太公之始封。泰山之所以为封禅圣
地,实因它原居于昆仑地位。汉武帝酷慕长生,屡求群仙所栖,不死药所在之仙山曰“昆
仑”者不可得,与朝中博古之臣,共按古图籍,以于阗某山为昆仑,对于处于自己国境之
内,且曾登履七次之泰山,竟失之眉睫,实为可怪,若非泰山典故久已失传,何至于此?泰
山典故在秦始皇、汉武帝时便已失传,可证其历世之悠久。(5)夔与巫咸 夔相传为舜之
乐官,奏乐时能使百兽率舞。天生独脚,故有“夔一足”之说。甲骨文有若干夔字,皆作一
足*'踔之状。笔者考证,夔后变为“终葵”,殷有终葵氏为遗民七族之一。复衍变为“钟
葵”,淮南王佗子名刘钟葵,以后以钟葵名者有杨、丘、葵、张、慕容诸姓。又变为“钟
馗”,即我国民间所传喜于啖鬼的钟进士。以后便没有再变什么了。但在天文上有“奎
宿”,为文章之府。张衡《西京赋》“奎踽盘旋”,前人谓“踽”乃开步走的意思。
《诗·唐风》“有杕之社”、“独行踽踽”,注:“疏行貌”,又“无所亲貌。”《孟
子·尽心下》“行何为踽踽凉凉。”义亦同上。则开步走之义未的。张赋既曰“奎踽”奎即
天文上的奎宿,其来自夔。夔既一足则奎踽当是一足*'踔以行之状。古人又曾说大禹治水辛
劳,一脚偏枯,只有独脚走路,遂有“禹步”之说。“奎踽”当从此来。奎后来又变为魁
星,乃头生双角,青面赤身之鬼。他一手持笔,独脚立鳌鱼背上。相传他的笔点到人的额头
上,那人考试始可获取,所以科举时代,魁星与文昌同为士人虔敬供奉的对象。不过我国鬼
神名号的变化并非一条直线传下来的,而是时时综错变换着的。《战国策》蔡泽貌陋,相士
唐举历举他的奇丑之相,有“魁颜”一语,前人解魁为魁梧,我们可以说人躯干魁梧,万无
颜面魁梧之理。“魁颜”二字明明说蔡泽脸色发蓝,有似魁星的鬼脸罢了。甲骨文的“夔”
字是头生双角的鬼状物,钟进士的“钟馗”也是狞恶如鬼者,与魁星相貌皆相类。
    巫咸之名亦见甲骨,称之为“祖咸”,或曰“戊”,不下四五十条。我们都知道商民族
的始祖是契,为舜的司徒,现在为什么竟以巫咸为祖呢?经我考证,巫咸乃死神,死神照例
为人类之祖。甲骨所称的祖咸非商人一族之祖,实乃全人类之祖而已。“巫咸”之名已见甲
骨,可见其来我国之早。(6)鲧禹与洪水故事 鲧禹故事与洪水有拆不开的关系。相传鲧
窃上帝息壤填洪水,致水势愈塞愈大,为舜所殛。然《诗经·商颂》有“洪水芒芒,禹敷下
土方”之句。《山海经》亦有此语。洪兴祖《楚辞补注》曰:“《山海经》‘鲧窃帝之息壤
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又注《天问》:“洪泉极深,何以窗之?”引《淮南
子》云:“凡鸿水渊薮自三百仞以上,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里,有九渊。禹乃以息土填洪
水以为名山。”注云:“息土不耗灭,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也。”
    洪氏所引《山海经》见《海内经》。郭璞注“息壤”云:“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
故可以塞洪水也。开筮曰:‘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洪
氏所引《淮南子》见《地形训》。《海内经》于“帝命祝融杀鲧于羽郊”句下更云:“鲧复
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鲧禹治水一失败,一成功,失败的原因,是鲧一味用土去填。成功的原因,是禹开了许
多河道将洪水疏导到大海里去。现在《商颂》言禹敷土于洪水中,《山海经》说禹布土,
《淮南·地形训》也说禹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那不是跟他父亲的作为一样了吗?无怪朱
熹在《楚辞辩证》里大以为疑,说道:“若是壤也,果帝所息,则父窃之而殛死,子掘之而
成功,何帝之喜怒不常,乃如是耶?”朱熹于《天问》“窴洪”之疑问也曾说:“禹之治
水,行之(疏导使顺行也)而已,无事于窴也,水既下流,则平土自高,而可宫可田矣。若
曰必盉之而后平,则是禹复为鲧,而父子为戮矣。”
    其实《天问》、《山经》、《淮南》所言洪水,并非尧时泛滥成灾的大水,乃是西亚开
辟史诗所说的当天地尚未造成时充塞整个空间的原始深渊。这原始深渊,西亚名之曰“深”
(The Deep),《商颂》时代名之为“洪水”,战国时代名之为“洪渊”,与原来
语意尚甚相接近,唐避李渊之讳改为“洪泉”,那就讹远了。因凡所谓“泉”者,乃是滔滔
长流,随山石曲折的一股水,与“渊”大是不同。
    西亚开辟史诗言木星之神马杜克屠龙创世,取芦灰堆积于所屠女怪的腹甲(女怪形体当
如巨龟)上创造“伊斯哈拉”(Esharra),是为大地。所谓“禹敷土”“禹布土”
皆指此而言。只有顾颉刚读《商颂》曾悟到这个“洪水”是原来便有的,与鲧禹父子所治的
洪水无关。可惜顾氏未研究西亚神话,未能说出究竟的道理。
    到于禹能导水(见《大雅》)奠山(同上)。制定朝夜(见《淮南·天文训》),测量
四极,主领山川(见《山海经》,《周书·立政》篇及《墨子·明鬼》篇),与西亚开辟史
诗主角马杜克无一不若合符节。《墨子》、《山经》或出于战国;《淮南》成书在西汉之
初,或不足塞反对者之口,《商颂》系宋襄公大夫正考父所作,产于春秋时代,但其所根据
的传说,应该比春秋时代更古。
    禹妻涂山氏与其子启也颇多神话。后羿故事尤为荒诞。那个在夏史上篡夏的后羿,居然
能射落九个太阳,这能说他是个凡人吗?
    夏初历史大半属于神话,民间口耳相传,至战国始著之竹帛。
    (7)圣河主盟誓 西亚的死神证盟誓,而大河每言发源地府,故河亦证盟誓。《左
传·襄公十九年》:晋荀偃病疽,卒而目不瞑,栾怀子誓之曰:“所不嗣事于齐者,有如
河。”晋文公与舅犯盟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白水也即是黄河,黄河之神
便是河伯。《封禅书》谓有专祠河之巫,名曰“河巫”,其祠在临晋。
    希腊奥灵匹司为仙山而苦无河。河既策源地府,乃以司蒂克司(Styx)位置之于冥
界,指以发誓,虽天神亦不敢违背。印度圣河恒河,亦证盟誓。
    齐、晋、秦,自春秋以来即为大国,楚也是大国,其祠奉九神由来已久,哪里会像陆侃
如,闻匡斋之说,要等外面传来,始能奉祀呢?
    (B)战国时代域外文化再度的涌入前文言域外文化夏时已入我国,有些文化分子已混
合于我们自己文化体系之中,融汇而为一片,早已分不清哪是外来。哪是固有的了。有些文
化分子以传入年代过于久远,竟把原来意义完全遗忘了。我们现在举最简单的几个例子为
证:第一例我已说过齐之所以为齐,以泰山居大地脐上,所以泰山应该居于昆仑地位,但汉
武帝一意向国境以外寻觅昆仑的仙山,对国境内的泰山居然熟视无睹。若非解道彪《齐记》
说临前有天齐(天脐)泉,五泉并出,有如天之腹脐。我们直到今日还不知齐国之所以名为
齐,原来是因脐字而得。第二例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自国都咸阳跑到泰山封禅,把“其祀久
绝”的齐地八神都挖掘出来一一拜祭。他到琅邪奉祀四时主。在海滨停留三个月,筑琅邪
台,对这位神可谓敬礼备至。及他沿长江返国,经过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闻博士言此
风系湘君所作,则大怒,发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树,赭其山以为报复。他不知湘君和四时主原
是一神,他对四时主这样恭敬,对湘君则又这样傲慢,说起来岂不好笑,但在这个故事上,
又可以证明域外文化传入中国甚早,所以到秦始皇时,居然模糊得无法辨认了。
    到战国时代,域外文化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再度涌入中华。这种域外文化虽还和第一度
的是一样的东西,但经过这样久长的岁月,一定会发生许多变迁,加上许多新资料,增加许
多新枝节,俨然以崭新的姿态和面目出现。我们的大辞人屈原本已接受了全盘的中原文化,
是一个绩学之士,他奉命使齐四五年,这四五年中他与那些稷下谈士们不能没有交游,又获
得域外文化的新知识不少。他的《九歌》,九位大神乃是域外文化第一度来华时所带来,但
关于各神的故事以前不甚明了,而此时则变成明了;关于各神事实,各种情节的点染,以前
不甚完备,而此时则趋于完备。所以《九辩》、《九歌》虽夏代时便有,但那时一定极其简
陋,屈原的新《九歌》出来,我们始能拿来和西亚、希腊、印度相印证。又如《天问》分天
文、地理、神话、历史几个部分,可说是域外知识的总汇。而那些域外知识大半是新的,是
战国时代传进来的。
    战国时代域外文化何以又大量传入?不但文化传来,尚有许多域外学者携家而至,又是
什么缘故?我假设这与马其顿亚历山大侵略欧非亚三洲有关。人的性情总是安土重迁,若非
有不可抵抗的灾祸在背后驱迫,是不肯离开故乡故土的。亚历山大的父亲菲力浦在世时候便
有混一欧非之志,许多人早已想逃避了。那些学者在游牧民族口中,或商贾口中,知道远东
有一大片安乐土,便决心迁来了。他们之来有三条路线,一条是采取法显、玄奘的西行路
径,由印度翻过喜马拉雅大山,先抵我国秦蜀,而后渐至各国。一条是沿着印度洋的边岸,
慢慢向东走,抵广州登陆,惟以那时广州没有文化,自不乐勾留,乃沿海北上,到了今山东
的芝罘或登州登陆,那就到了战国时代的齐国了。另一条是由印度到云南的大理,——大理
是古时国际通道——辗转而达到楚秦燕赵诸较大之国。或者这些学者先到印度,本想停顿下
来,而亚历山大又向东侵略,兵锋及印度河,他们不得不再逃避,一逃便逃到中国来了(参
看论丛《我国古代移民通商沟通文化之伟绩》)
    (C)外来学者传播其知识(一)稷下谈士
    这些学者也是人,需要穿衣吃饭,何况很多携有家室,到了中国以后,有的寄食于当时
王公大人之门,像战国四公子和吕不韦的门客,动辄数千人,他们溷迹其间有何难处?又齐
国的稷下更为才智士的集中地,我想为这类域外学者是更好的庇身之所了。据《史记·孟子
荀卿列传》: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予、田骈、邹S]之徒,
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索隐:“稷下,齐城门。或云出名。谓齐
之学士集于稷门之下。”)《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
于髡、田骈、慎到,接予、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
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索隐引刘向《别录》曰:“齐有稷门,谈说之士期会于其下。”又引《齐地记》:“齐
城西门侧,系水左右,有讲堂趾,往往存焉。盖因侧系水出,故曰稷门,古‘侧’、‘稷’
音相近耳。又虞喜曰:‘齐有稷山,立馆其下,以待游士。’亦异说也。”
    (二)战国四公子门客我们再看战国四公子及吕不韦传。《史记·孟尝君传》:……诸
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孟尝
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食客数千人,无贵
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待史,主记君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
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以为孟尝君亲己……
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
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
喜,名不虚矣。
    《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
者数千人……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魏公子列传》:
    公子为人仁,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
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春申君传》: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
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这四位公子并非同时,以孟尝君时代较早。他于齐宣王二十二年号孟尝君(或云孟尝乃
其谥号,非是)而《史记》却说他的父亲田婴始封于薛为泯王三年,轮到孟尝继位岂不太晚
了吗?齐宣王在位实有二十九年,二十二年为元前三二一。信陵之得封为君,在元前二七
六,他与赵平原君为姻娅,则二人时代大致不远。
    楚黄歇以辩士使秦,在范睢相秦之后。范睢相秦在魏安王三十一年,后三年,黄歇始
相楚,在元前二六六。所以《史记》在平原传中说“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
故争相倾以待士。”在《吕不韦传》中又说:“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
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似四公子是同时人,不知自元前三二一扯
到元前二六六,相差有五十余年了。笔者所云外来学者寄食于四公子之门,也不过言其大
概,严格说来,寄食孟尝之门,是可以的。因为田文之父婴原就好客,当他发现其子文的聪
明才干以后,便“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可见孟尝君父子都好客。孟
尝之养士当比他之袭封为早。邹衍与公孙龙都是域外来华的学者,而《史记·平原君传》曾
记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则平原君也曾为若干域外学者的食
主。只有春申君时代较晚,吕不韦更晚,也许他们也养过域外学者,但为域外学者的子孙,
或其再传弟子罢了。
    我们说得保守一点,齐国的稷下才是这些域外学者栖身之所,为的齐宣王即位与亚历山
大侵印度时代相当。(三)邹  衍
    我们现在再来读《史记·孟荀列传》:……其后有邹子之属,齐有三邹子,其前邹忌;
其次邹衍……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
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
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
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窃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
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
符应若兹。
    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内自有九
州,禹之所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为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
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
之际焉。
    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
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我敢断定邹衍是域外来华的学者,而且是所有来华学人中的巨擘。所以他的学术能够倾
动朝野,风靡一时。《史记》本传说:“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索隐:“惧音
劬,谓衍之术,皆动人心,见者莫不惧然驻想,又内心留顾而已化之,欲从其术也。按化
者,是易常闻而贵异术也。”按“惧”应作“矍,”惊视貌,作为惊惧是不对的。“矍然顾
化”,盖谓各国显要乍闻邹衍之议论,为之矍然失惊,思考之余,颇欲采取其言以为施政之
标准,可是后来还是没法实行。《史记》又说:“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
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礻敝师。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
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
乎哉?”(惠王郊迎一句据胡适考证恐不可靠,因惠王与平原君非同时代人)邹衍曾游赵,
平原君闻其所言“至道”,而绌喜言坚白同异的诡辩家公孙龙,已见前文。
    邹衍游燕时,备得昭王的礼遇。及昭王子惠王即位(据钱穆考证邹传“适梁,惠王郊
迎,此惠王乃燕惠王非梁惠王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将邹衍拘捕下狱。《史记》虽不
载此事,汉人书则屡见不鲜,似乎不是虚构的。《淮南子》云:“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
谮之王,王系之狱,仰天哭,夏五日,天为之下霜。”(《太平御览》十四引)《论衡·感
虚》篇:“传言邹衍无罪见拘于燕,当夏五月,仰天而叹,天为陨霜。”又《寒温》篇、
《变动》篇,也有涉及邹衍系狱,天为陨霜的话。邹衍下狱后,燕惠王恢复他的自由没有?
各家无说,想必那时邹衍的年龄也有七十以上,便病死狱中了。这样一位大学者结果如此不
幸,令人惋惜不置。
    (四)邹衍的学说
    邹衍的学说当然有专书发表,现在且将他几种学说简单地来谈一谈。
    (1)大九州与大瀛海 邹衍有所谓“大九州”和“大瀛海”的理论。所谓“九州”也
是战国以前的就有的说法。齐侯镈钟:“成唐(汤)有严在帝所,专受天命……咸有九
州,处土禹(禹)之堵。”《左传·襄公四年》传:“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径启九道。”
九州有三种说法:一、《禹贡》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二、《尔雅》九州:冀、幽、兖、营、徐、扬、荆、豫、雍。
    三、《周礼》九州:冀、幽、并、兖、青、扬、荆、豫、雍。
    这三种资料均属晚起,援以为证,颇多危险。比较可靠的书经,仅言“东土”,“西
土”,“四方”,“四国”,甚至于“四海”却无“九州”二字的明文。仅《咸有一德》,
相传是伊尹作的。中有“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
德。”《诗·商颂·玄鸟》:“奄有九有”,传:“九有,九州也。”伊尹时代,居然知道
说“九有”的话,可疑。也许是后人自《商颂》采取了这两个字。混入《商书》《咸有一
德》的吧?
    《诗经·商颂·长发》:“帝命式于九围。”疏:“九分天下,各为九处,若规围
然。”又:“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九有解见前。《诗经》的《二南》、《国
风》、《大雅》、《小雅》、《周颂》、《鲁颂》均无九州字样。只有《商颂》有,而其有
亦不过代字,如以“围”、“有”代“州”,“州”字明文,则始终不见。《商颂》是春秋
时代的宋襄公命他的大夫正考父做的,其起较晚。因此,笔者敢断言“九州”二字疑系起于
春秋时。但还指不出确定地域。九州区域据《禹贡》、《尔雅》等所言甚为广大,如雍州直
达今甘肃青海,梁州达云南贵州。必秦汉大一统以后,始能作此区分,以前则无此能力。但
尽管春秋战国时无此能力,人们脑子里实已有了“九州”观念,不然齐侯钟和《左传·襄公
四年》魏绛和戎时何以提到“九州”的话?春秋时还有一种野蛮民族,称为“九州戎”,见
《左传·哀公四年》:“士蔑乃致九州之戎”。注“九州戎在晋阴地陆浑。”这九州戎不知
是戎人竟抱有囊括九州之志故以自号呢?还是其族名之音近于“九州”二字,别人遂戏以称
之呢?总之,在春秋末期已有“九州”之说,此为其证。
    邹衍入了中国以后,提出“大九州”的说法来更正我们的小九州。他以为“儒者所谓中
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所序
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这段文字虽简单,缺欠
那时域外文化知识,仍解不明白。文中共有三个“中国”字样,第一个中国系指齐国。齐脐
古今字。齐以泰山故,谓其国处大地脐上,故齐训为中。孟子对齐宣王说:“然则王之大欲
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莅,注疏家皆以为系临莅之莅。窃以为
不然,齐既训中,则宣王原在中国,又何必临莅?此莅字当作位字,言其位于原来位置也。
齐国那时尚未明确地自号为兖州或青州,邹衍只好称之为“中国”。以下两个“中国”则指
全中国,秦楚燕赵一概包括在内。邹衍意思,大地上共有九个大州。一个大州又分为九个小
州,一共有八十一个小州。全部中国名为赤县神州。这赤县神州又区分为冀、兖、青、徐等
九州。这即大禹所划分的九小州。这九小州是不得参与九大州之列的,故曰:“不得为州
数。”这九个大州各有裨海环绕,人民禽兽莫能相通。其人民肤色,语文同,禽兽种类同,
便算属于同一之州。像这样子的一共九个大州,始有所谓“大瀛海”环绕其外。大瀛海的外
边,便是天地的会合处了。屈原《天问》:“地方(此字疑为分字之误,)九则,何以坟
之?”所问乃是邹衍所说的大九州。希腊古亦有九州之说,亦言大瀛海,称之为“河海”,
埃及称之为似蛇之水,遂有谓为有翅之龙者。其详见拙著《天问》天文、地理两部。其源实
出西亚。今有一西亚古石刻,大地上有八个圆圈,似指八个大州。中间有一黑点,代表一
州,两河出其间,似指巴比伦、亚述立国处(图在《天问正简》中,此处从缺)。
    九州观念战国前便传来中国了。大瀛海呢?我以为虽无明白的瀛海之名,观念则有,特
模糊不清而已。《商颂·长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莫遂莫达,九有有截。”上
两句言契孙相土,拓地至广,但到大瀛海便被截住了。下二句言相土开疆辟土,无不如愿,
但大九州外有大瀛海截住,不能更进,又将如何?《山海经》有海外东西南北经。“海外”
二字亦指大瀛海之外。后人将“海内”当作中国,海外当作中国以外的国土,是会错了这两
个名词意义之故(大瀛海详见《天问正简》)。
    (2)以黄帝为民族始祖 邹衍学术在《史记》本传里还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他的
历史系统自他所处的战国时代上推至于黄帝而止,说是“学者所共术(述)。”我国在春秋
时便以颛顼为各民族共祖,战国以后,又改为伏羲。不仅以为各民族之祖,并以为全人类之
祖,邹衍何以特尊黄帝?原来公元前八九世纪,亚述有名王某特崇土星之神尼尼伯,黄帝正
为土星之神,邹衍也许是尼尼伯学派之一吧。(3)《山海经》与邹说的关系 其二,自黄
帝上推直到天地未生时窈冥状况,这就涉及战国时代若干种开辟论,如《易·乾卦》的“万
物资始,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老子》的“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及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
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吕氏春秋》的“天地有始,天微以生,地塞以成,天地合
和,生之大经”等等。“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
海外人所不能睹。”这段话好像是一部《山海经》的提要。笔者早说过《山海经》的地理并
非中华地理——有些是的则系后人混入——我怀疑它是两河流域地理书。所谓《大荒》及
《海外》诸经,则系神话地理。这部地理书恐系邹衍的讲义,由其弟子笔录,录者非一人,
故体裁总杂,文词亦颇鄙俚。录成后,托大禹治水时命伯益记述的,后人遂以为《夏书》。
    《周礼·春官宗伯·钟师》条:“凡射,王奏驺虞,诸侯奏貍首,大夫奏采苹,士奏采
蘩。”贡公彦疏:“驺虞义兽,白虎黑文,食自死之肉,不食生物。人君有至圣之德,则应
之……谨按《古山海经》——《邹书》云驺虞兽说……是其圣兽也。”贾公彦乃唐时人,他
所见《古山海经》称为《邹书》,想必就是邹衍著的意思。若是,则实是一个珍贵的佐证。
(4)明堂与五德终始 邹衍学术中心点像《史记·封禅书》所言:“邹子之徒,论著终始
五德之运”,“邹衍以《主运》显于诸侯”。前一段,史记集解引如淳曰:“今其书,有
《五德终始》,五德各以所胜为行。”后一段,如淳曰:“今其书,有《主运》,五行相次
转用事,随方面为服。”如淳虽是三国时人,这个注解大体是不错的。《古史辨》第五册六
二一页说:
    邹衍书本有两种:《五德终始》是“五德之次从所不胜”的,所以说“虞土夏木殷金周
火”。而“五行相次用事,随方面为服”,是东方木,南方火,中央土,西方金,北方水,
春夏秋冬,相次用事的,如《吕览》、《月令》、及《淮南·天文训》及魏相奏议所说。
    所说“五德之次从所不胜”便是五行相克的道理。“五行”一字早见《甘誓》及《洪
范》。两文即说不全真,资料当是夏商时传下。五行相克,春秋时已见一些痕迹。如前文所
引晋史墨对赵简子言吴虽能入郢,终亦弗克。理由是“火胜金。”据此以推,则金胜木,木
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辗转相克,不需解说便可明白的了。至于将五行之德排列
起来,使与我国古来朝代一一相合,像所谓“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想必是邹衍替我
们安排的吧?
    至于“五行相次转用事,随方面为服。”钱穆谓如《吕氏春秋》,《礼记月令》,《淮
南·天文训》等等,很是。下文说邹衍的学说并未完全消灭,是被战国秦汉学者剽窃而去,
引入自己著作,钱穆氏的话是可以为我证明的。
    不过《吕览》、《月令》、《淮南》关于“五行相次转用事,随方面为服”诸端的记
叙,当以《吕览》为最早,《月令》次之,《淮南》最晚。我们现在抄《吕览·仲秋纪》一
段以概其余。
    仲秋之月,日在角,昏牵牛中,旦觜隽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虫毛,
其音商,律中南吕,其数九,其臭腥,其祀门,祭先肝。盲风至,候鸟来,玄鸟归,群鸟养
羞。天子居总章太庙,乘戎路,驾白骆,载白"纾掳滓拢子瘢陈橛肴*其器廉以
深。
    五方帝各有其色,这在秦襄公到秦灵公、秦献公作**祭白黄青及炎帝,早见历史记载。
战国时代这些方帝的颜色,成为国家的颜色,以君主为代表。到了哪位方帝当值的月份,天
子要搬到所谓“明堂”,一个代表时令的偏殿里住下,食的东西,用的器具,听的音乐,都
要与这个时令相配合,车马服饰的色彩也要与这个时令相配。春季一切青色,夏季一切赤
色,秋季一切白色,冬季一切黑色。一年仅有四季,而五方帝却有五位,多了一位中央土的
黄帝,如何安置?只好寄之于季夏之末与秋季相接的一段时间里。《吕览·季夏纪》第六
云:“中央土,其日戊巳,其帝黄帝,其神后士,其虫倮,其音宫,律中黄钟之宫,其数
五,其味甘,其臭香、其祀中霤,祭先心。天子居太庙太室,乘大辂,驾黄骝,载黄"纾
禄埔拢朴瘢仇⒂肱#淦鬣饕*"R。”范耕研云:“月令正义,四时五行,同是天地
所生,四时布于三百六十间,以木配春,以火配夏,以金配秋,以水配冬,土则每时辄寄王
十八日,而位本宜处季复之末,金火之间,故在此陈之。”《淮南·时则训》比之《吕
览》、《月令》更为精密完备。好像天子御女颜色也与季节相合。春季三个月,居东宫,御
女青色。复季居南宫,御女赤色。戊巳的土日,居中宫,御女黄色。秋季居西宫,御女白
色。冬季居北宫,御女黑色。这已经太好笑了。军队所用兵器也要与时令相应。譬如春季兵
器是矛,注“矛盾锋锐,似万物钻地以出。”夏用戟。戟有枝条,像阳气布散。季夏系中央
土之日,其兵剑。注:“剑有两刃,谕无所主也。一曰,谕无所主,皆主之也。”秋季其兵
戈。王念孙注云:戈字乃'嘧种螅*'嗉搭帷9攀*天子救日时陈五兵,钺陈于西,西为白帝
的方向。冬季其兵铩,铩系长矛之一种,高诱云:“铩,象阴闭。”训练军队,用惯了一种
兵器,岂能为季节而改?这不是太儿戏,也太危险了吗?《吕览》、《月令》、《淮南》所
言天子都住在“明堂”里,虽有什么“青阳左个”、“明堂左个”、“总章左个”、“玄堂
左个”,都是那个号为“明堂”的大建筑中的小建筑。《礼记》有《明堂位》一篇,言周公
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
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于成王。《孟子·梁惠王下》:“齐宣王问
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
勿毁之矣。’”明堂既为天子朝见诸侯之所,齐宣王境内怎会有此呢?据赵岐注:“谓泰山
下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也。齐侵地得而有之。人劝宣王,诸侯不用明堂,可
毁坏,故疑而问于孟子,当毁之乎?”焦循正义曰:“阎氏若琚《释》地云:《封禅书》初
天子封太山,太山东北址,古时有明堂处,是古明堂,至汉武帝时犹有遗踪……左传隐公八
年,郑伯使宛来归祊,不祀泰山也。”注云:“郑桓公封郑,有助祭泰山汤沐邑在祊。祊在
琅邪郡费县东南,郑以天子不复巡狩,故欲以祊易于鲁,以从鲁所宜。计尔时距东迁五十六
年。泰山下汤沐邑郑尚能守之,则明堂仍为周天子所有,齐焉敢侵?不知几何时而为齐得。
又至宣王时不复东巡者四百四十年矣。人咸谓齐毁明堂,无王愈可知。”又引孔广森《经学
卮言》曰“汉时公玉带上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近泰山明堂之遗象……”
    焦循又引阮元《明堂论》:“神农氏作,始为帝宫,上圆下方,重盖以茅,外环以水,
足以御寒暑,待风雨,实为明堂之始。明堂者,天子所居之初名也。是故祀上帝则于是,祀
先祖则于是,朝诸侯则于是,养老尊贤,教国子则于是,飨射献俘馘则于是,治天文告朔则
于是;抑且天子寝食恒于是,此古之明堂也。黄帝尧舜氏作,宫室乃备,洎夏商周三代,文
治益隆,于是天子所居在邦畿王城之中,三门三朝,后曰路寝。路寝之制,准郊外明堂四方
之一,向南而治,故路寝犹袭古号曰明堂。若于祭昊天上帝,则有圜丘;祭祖考,则有应门
内左之宗庙;朝诸侯,则有朝廷;养老尊贤教国子献俘馘,则有辟雍学校,其地既分,其礼
益备,故城中无明堂也。然而圣人事必师古,礼不忘本,于近郊东南别建明堂,以存古制,
藏古帝治法册典于此,或祀五帝,布时令,朝四方诸侯,非常典礼,乃于此行之,以继古帝
王之迹。”我抄了许多关于“明堂”的考据,无非在证明“明堂”这种建筑,中国自古有
之。阮元所谓古代天子一切都在明堂里办,明堂是天子唯一居所。文化进步,哪件事应该在
哪个地点举行,才划分清楚。但仍要于近郊东南别建明堂,于其中“祀五帝,布时令”则与
《吕览》、《月令》、《淮南》所言相合。
    我们现在将话头带回来。明堂制度当是域外文化第一度入华时带进来的。“祀五帝,布
时令”的事,大概已有些简略的条文,其成为《吕览》、《月令》、《淮南》所言的状况,
则疑系邹衍来华时所增益。各篇中所述文物制度与时令相配之精密,细致,令人舌挢不能
下;天子生活之拘板也几无生人乐趣可言。你看他在哪一季里所吃的东西有一定,所御女颜
色也有一定,半毫不能差错,即贵为九五之尊,恐也不如一介平民了。《史记·孟荀列传》
说:“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这也是无怪的吧!
    (5)邹衍学说之被剽窃 《史记·孟荀列传》说邹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
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
    《汉书·艺文志》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篇,共一百零五篇,后失
传。清人马国翰辑《邹子》一卷,亦不过从《史记·孟荀列传》、《封禅书》、刘向《别
录》等摘抄了十几条简单文字而已。我想象邹衍这样一个伟大的学者,著述完全失传是不可
能的,当是被别人剽窃窜入他们自己著作中了。从前的人是无所谓“学术良心”的,也无所
谓“著述主权”的。剽窃了别人的东西,谁又注意?谁又能出面抗议?
    邹衍的著作在距他不远之时,人家便大肆剽窃了。《史记·孟荀列传》说:“邹S]
者,齐诸邹子,亦颇采邹衍之术以纪文。”“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S],炙毂过
髡。’”《史记·封禅书》:“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
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
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在邹衍及身之日,他的五行学说,还被儒学大师孟轲攘夺了去。《史记·孟荀列传》说
邹衍在孟子后,那是错的。也许这是以年龄来论的。孟轲以周显王三十三年(元前三三六)
适魏,见梁魏王,王已称他为叟,再过十七八年,以周靓王二年,齐宣王二十四年再至齐,
时在元前三一九,他年纪当然更老了。而邹衍和一些域外学者避乱来华,当在亚历山大侵略
印度之际,约在元前三二六以后几年里。邹衍来华时究竟多少年纪,自难详知,但决不是像
孟子一样的“叟”。故此,我敢说邹衍到齐在孟子前,年龄则比孟子轻一大截,故《史记》
误认他“在孟子后。”
    荀卿《非十二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
说,谓之五行,其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
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热徊恢渌且玻焓芏*之,以
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这里“五行”杨係谓为五常,即仁
义礼智信。谭戒甫的《思孟五行考》广征博引,也主五行即是五常。五常是儒家所极力鼓吹
的道德规条,若真是五常,荀子为什么要加之僻违无类,幽隐无说,闭约无解的抨击?可见
不是。今《孟子》七篇中并无五行之说。外篇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
正》久佚。看这四篇题目似乎也不会有五行学说杂出其间。恐怕仍在内篇里,被后人认为异
端,删去了。
    荀子说“子思唱之,孟轲和之。”可见孟轲盗窃邹衍学说,而托之子思。孟子受业子思
之门人,子思又是孔子之孙,荀文中的“先君子”,据杨係说即是孔子,下文又说“以为仲
尼、子游为兹厚于世。杨注:“仲尼,子游为此言,垂德厚于后世。”又可见孟子不但假托
子思,还一直上溯到儒家之祖孔子身上。孟子在墨翟学说里大作其贼,反骂墨为“无父”,
为“禽兽”,那么他偷了邹衍的东西却挂在子思身上,原是这位亚圣所惯为的事。刘节云
“战国时,齐鲁之学,孟子为盛,而五行说盛倡于邹衍辈亦在齐鲁之间,或与孟子有关,故
荀子讥之”(《洪范疏证》)。其实孟子之五行学说是“必与”邹衍有关,并非“或与。”
    五行之说我国夏代即有,生克之理,《左传》已稍见端倪,但邹衍入华以后,所谓《五
德终始》与《主运》之理,擘柝细密,灿若列眉,则为他携来的新资料。孟子剽窃了这新资
料而附会于子思,不知者当然不知其所由来,故荀子谓其“案往旧造说”,“案饰其辞。”
    孟子在齐与邹衍曾相过从,今所传孟子佚事,言孟子曾对邹衍说,“我老矣,不能从子
作海外游也。”似乎邹衍曾邀约孟子同游海外,即他所从来处,孟子以老谢之。这段话似系
从《孟子》七篇刊落资料而来,且与五行一类话头一同被删削,偶然得被保存者。我敢证其
为真实。因为邹衍乃域外学者,以前从无人知道,造伪史者决不会有“从游海外”之语。
    (五)惠施及公孙龙的诡辩学派与邹衍同时来华或先后来者尚有公孙龙,见前引《平原
君》传。《孟荀列传》云:“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庄子·骈拇》篇:“骈
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
已。”《汉书·艺文志》有《公孙龙》十四篇。今本《公孙龙》有“迹府”、“白马”、
“指物”、“通变’、“坚白”、“名实”六篇。其《白马篇》云:“白马非马,可乎?曰
可。何栽?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故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应
有白马,是白马非马审矣。”其《坚白论》云:“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曰二可
乎?曰可。何哉?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视不得其坚,而得其所
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
一,二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庄子·天下》篇又说一个学者名为惠施,“多方,
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
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
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
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又
云:“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
天下;犬可以为牛;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口止展地;目不见;指不
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
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
半,万世不竭。”这二十来条又说是公孙龙的话。希腊在苏格拉底前有一派诡辩学派,其所
辩理论,今已失传,但有几条则颇与战国惠施,公孙龙等所言相类。如“轮不地”、“飞
鸟之影未尝动”等条。他们的话诚如庄子所言;“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
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然非有高度的脑力,精密的思考,亦不能提出这类问题,产生这
类智慧和思想的。产生这类智慧和思想又非有高深的文化背景不可。我们战国时代文化忽然
跃进到这个地步,我认为是难于想象的。除了说是域外学者挟此以俱来,是很难有别的解说
的。
    (六)《墨经》中之科学定理还有一个大学派便是墨家。笔者曾怀疑墨翟是希伯来的学
者,他揭橥“兼爱”的宗旨,创立“钜子”制度,又一意阐扬“天志”,很像罗马日教的前
身。其《墨经》里《中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蕴藏着若干科
学定理。《备城门》至《杂守》十一篇也有许多机械理论。虽是“别墨”所撰,总也算出于
墨派。墨翟率领其徒众并带了许多书籍来,本身生活极其俭朴,生存条件较易,又以宗教家
的热忱,推行其教义,是以不须要多少时间,其言便盈于天下。
    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文化进步,一日千里。不是王官失守,学术散在民间;也不是封
建制度崩溃,列强崛起延揽人才,破格用人;也不是井田破坏,农业社会忽变为商业社会,
经济情形大为变动的缘故。这些缘故固亦不能说毫无影响,而实非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域
外学者避乱来华,携其学术思想以同来,中国学术界受此刺激,始涌起了学术思想壮阔的波
澜,成了光辉灿烂的黄金时代。
    选自《屈原与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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