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琴南先生            
  



    当林琴南先生在世时,我从不曾当面领过他的教,不曾写过一封问候他起居的信,对他
的道貌虽曾瞻仰过一次,也只好像古人所说的“半面之识”。所以假如有人要我替他撰什么
传记之类,不问而知是缺少这项资格的。
    不过,在文字上我和琴南先生的关系却很深。读他的作品我知道了他的家世行事;明了
了他的性情、思想、癖好,甚至他整个的人格。读他的作品,我因之而了解文义,而能提笔
写文章,他是我幼年时最佩服的一个文士,又是我最初的国文导师。
    这话说来长了,只为出世早了几年,没有现在一般女孩子自由求学的福气和机会。在私
塾混了二年,认识了一二千字,家长们便不许我再上进了。只好把西游封神一类东西,当课
本自己研读。民国初年大哥从上海带来几本那时正在风行的林译小说,像什么《茶花女遗
事》、《迦茵小传》、《橡湖仙影》、《红礁画桨录》等等,使我于中国旧小说之外,又发
见了一个新天地。渐渐地我明白了之乎者也的用法,渐渐地能够用文言写一段写景或记事小
文,并且摩拟林译笔调,居然很像。由读他的译本又发生读他创作的热望。当时出版的什么
《畏庐文集》、《续集》、《三集》还有笔记小说如《技击余闻》,《畏庐琐记》,《京华
碧血录》,甚至他的山水画集之类,无一不勤加蒐求。可惜十余年来东奔西走,散佚得一本
都不存了,不然我倒可以成立一个小型的“林琴南文库”哩。
    民国八年升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林先生的寓所,就在学校附近的绒线胡同。一天,我
正打从他门口走过,看见一位须发苍然的老者送客出来,面貌宛似畏庐文集所载“畏庐六十
小影”。我知道这就是我私淑多年的国文老师了。当他转身入内时,很想跟进去与他谈谈,
兼致我一片渴慕和感谢之意。但彼时究竟年轻胆小,又恐以无人介绍的缘故不能得他的款
接,所以只得怏怏走开了。后来虽常从林寓门口往来,却再无碰见他的机会。在五四前,我
完全是一个林琴南的崇拜和模仿者,到北京后,才知道他所译小说,十九出于西洋第二流作
家之手。而且他又不懂原文,工作靠朋友帮忙,所以译错的地方很不少。不过我终觉得琴南
先生对于中国文学里的阴柔之美,似乎曾下过一番研究功夫,古文的造诣,也有独到处,其
译笔或哀感顽艳,沁人心脾,或质朴古健,逼似史汉,与原文虽略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
的精神。这好像中国的山水画说是取法自然,其实能够超越自然,我们批评时也不可拘拘以
迹象求,而以其神韵的流动和气韵的清高为贵。现在许多逐字逐句的翻译,似西非西,似中
非中,读之满口槎*'者,似乎还比它不上。要是肯离开翻译这一点来批评,那更能显出它的
价值了。他在翻译西洋文艺作品时,有时文法上很不注意,致被人摭拾为攻击之资;他又好
拿自己的主观,乱作评注,都有失翻译家严正的态度,不过这些原属小节,我们也不必过于
求全责备。五四前的十几年,他译品的势力极其伟大,当时人下笔为文几乎都要受他几分影
响。青年作家之极力揣摩他的口吻,更不必说。近代史料有关系的文献如革命先烈林觉民
《与妻书》,岑春萱《遗蜀父老书》笔调都逼肖林译。苏曼殊小说取林译笔调而变化之,遂
能卓然自立一派。礼拜六一派滥恶文字也渊源于它,其流毒至今未已。有人引为林氏之过,
我则以为不必;“学我者病,来者方多”,谁叫丑女人强效捧心的西子呢?
    在创作里,我知道他姓林名纾,字琴南,号畏庐,福建籍。天性纯厚,事太夫人极孝,
笃于家人骨肉的情谊。读他《先母行述》、《女雪墓志》一类文字,常使我幼稚心灵受着极
大的感动。他忠君,清朝亡后,居然做了遗老。前后谒德宗崇陵十次。至陵前,必伏地哭失
声,引得守陵的侍卫们眙愕相顾。他在学校授课时,总勉励学生做一个爱国志士,说到恳切
之际,每每声泪俱下。他以卫道者自居,五四运动起时,他干了许多吉诃德先生的可笑的举
动,因之失去了青年的信仰。他多才多艺,文字以外书画也著名。他死时寿约七十余岁。
    琴南先生在前清不过中过一名举人,并没有做过什么大官,受过皇家什么深恩厚泽,居
然这样忠于清室,我起初也很引为奇怪,阅世渐深,人情物理参详亦渐透,对于他这类行为
的动机才有几分了解。第一,一个人生在世上不能没有一个信仰。这信仰就是他的思想的重
心,就是他一生立身行事标准。旧时代读书人以忠孝为一生大节。帝制推翻后,一般读书人
信仰起了动摇,换言之便是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他们的精神哪能不感到空虚和苦闷?如果
有了新的信仰可以代替,他们也未尝不可以在新时代再做一次人。民国初建立时,一时气象
很是发皇,似乎中国可以从此雄飞世界。琴南先生当时也曾对她表示热烈的爱和希望。我恍
惚记得他在某篇文字的序里曾说过“天福我民国”的话。但是这新时代后来怎样?袁世凯帝
制自为了,内战一年一年不断了。什么寡廉鲜耻,狗苟蝇营,覆雨翻云,朝秦暮楚的丑态,
都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了。像林琴南先生一辈的人不知道这是新旧递嬗之际不可避免的现
象,只觉得新时代太丑恶,他们不能接受,不如还是钻进旧信仰的破庐里安度余生为妙。在
新旧过渡时代有最会投机取巧的人,也有最顽固守旧的人,个中消息难道不可以猜测一二。
第二,我们读史常见当风俗最混乱,道德最衰敝的时候,反往往有独立特行之士出于其间。
譬如,举世皆欲帝秦而有宁蹈东海的鲁仲连,旷达成风的东晋,而有槁饿牖下不仕刘宋的陶
渊明,满朝愿为异族臣妾的南宋,而有孤军奋斗的文天祥,只知内阅其墙不知外御其侮的明
末,而有力战淮扬的史可法,都可为例。我觉得他们这种人行事,如其用疾风知劲草,岁寒
见松柏的话来解释,不如说这是一种反动,一种有激而为的心理表现。他们眼见同辈卑污龌
龊的情形,心里必痛愤之极,由痛愤而转一念;你们以为好人是这样难做么?我就做一个给
你们看!你们以为人格果然可由利禄兑换么?正义果然可由强权压倒么?真理果然可由黑暗
永远蒙蔽么?决不,决不!为了要证明这句话,他们不惜坚苦卓绝去斗争,不惜斩头流血,
不惜一身死亡,九族覆灭,历史上还有许多讲德行讲到不近人情地步的故事,好像凿坏洗耳
式的逃名,纳肝割股式的愚忠愚孝,饮水投钱临去留犊式的清廉,犯斋弹妻,纵恣劾师式的
公正,如其不是出于沽名的卑劣动机,就是矫枉过正的结果。
    还有一个原因比上述两点还重要的,就是林琴南先生想维持中国旧文化的苦心。中国文
化之高,固不能称为世界第一,经过了四五千年长久时间,也自有他的精深宏大,沉博绝丽
之处,可以教人惊喜赞叹,眩惑迷恋。所谓三纲五常的礼教,所谓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的道德
信条,所谓先王圣人的微言大义,所谓诸子百家思想的精髓,所谓典章文物的灿备,所谓文
学艺术的典丽高华,无论如何抹不煞它们的价值。况且法国吕滂说过,我们一切行事都要由
死鬼来作主。因为死鬼的数目,超过活人万万倍,支配我们意识的力量也超过活人万万倍。
文化不过一个空洞的名词,它的体系却由过去无数圣贤明哲英雄名士的心思劳力一点一滴建
造成功。这些可爱的灵魂,都在古书里生活着。翻开书卷,他们的声音笑貌,思想情感,也
都栩栩如生,历历宛在。我们同他们周旋已久,就发生亲切的友谊,性情举止一切都与他们
同化。对于他们遗留的创造物,即有缺点也不大看得出来,并且还要当作家传至宝,誓死卫
护。我们不大读古书的人,不大受死鬼的影响,所以对于旧文化还没有什么眷恋不舍之意;
至于像琴南先生这类终日在故纸堆里讨生活的人,自然不能和我们相提并论了。他把尊君思
想当做旧文化的象征。不顾举世的讥嘲讪笑,抱着这五千年僵尸,同入墟墓,那情绪的凄凉
悲壮,我觉得是值得我们同情的。辜鸿铭说他之忠于清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
国的文明——见林语堂先生的《辜鸿铭》——王国维先生之投昆明湖也是一样。如其说他殉
清,不如说他殉中国旧文化。
    总之,林琴南先生可谓过去人物了,但我个人对他尊敬钦慕之心并不因此而改。他是一
个典型的中国读书人,一个有品有行的文士,一个木强固执的老人,但又是一个有血性,有
骨气,有操守的老人!
    原载《人间世》1934年10月第14期


前 公益图书馆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