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
算学

  



这几天东跑西走不免辛苦了些,我每夜必在梦中做算学习题,苦苦的想了又想仍不 得其解,急出一身冷汗就醒了过来。据某君说他每梦做数学习题醒来就要遗精,我虽无 精可遗,却也疲惫欲死。记得我在某女中时读的是段育华的混合算学,一会儿几何,一 会儿代数的够人麻烦。数学是每周五点,除星期一外天天都得上,一个钟头讲下来总有 二三个练习(约二三十题)指定明天喊人前去黑板上做。那时我们每天要上七个钟头正 课,还有早操、课外运动、开会(校友会、学生会、级会、各地演讲会、各种研究会) 等等事儿,而且自己总也得梳梳头,洗洗脚,或换件衣服,余下来委实没有多少工夫, 而国文教员要你做笔记,交作文;英文教员要你查生词,背会话;理化教员要你做实验… 在加分数的利诱与扣学分的威迫之下,个个闹得头昏目晕,又怎能还得清这一批批接踵 而来的数学债?于是,抱“只得由他”主义,好在五十五人一级,被喊到的总不过一半 光景,难道晦气的活该是我? 今天希望幸免,明天希望幸免,前面没有弄清,后面就看不懂了。债多不愁,我与 邻座某女士订定口头条约,分工合作:国文英文的事有我,我替她做作文,造句,但每 逢数学课我被喊到黑板前去演算时,就要劳她的驾来我身旁吐一口痰,顺便塞给我一个 纸头儿。假如我与她同时被喊前去时,我们俩总是拣个地方并立着的,挤眉弄眼,我未 走她不能走,她未走我更无从走起。这样的皆大欢喜的过了三年,她的国英文都有八十 几分,我的数学成绩也列入甲等。 做了几年的南部先生,究竟心惊胆战,不是珠儿,乃决计投考X中师范科;不料儿 童心理、教育概论比几何代数更为乏味,乃征得学校当局同意,转入普通科。这回数学 教本都用英文本,三角、立体几何,人家已救过大半本。数学教师后先生是我们校长的 老师,年高体弱,家又小康,本不愿辛辛苦苦出来兼课,经我们校长的恳求,始来义务 担任我们一级的立体几何,那三角就由校长先生自己担任。校长是北大工学士,他的治 学方法就是死背,懂不懂尚在其次。我们研读的这本三角是他自己念得滚瓜烂熟的,只 要说一声公式见他能立刻背出来,习题也是如此。但你假如把sin A,B,改写作sin X cos Y,他就得呆了半晌。他自己如此做,要我们也跟着行。我因为新进改科,大半本 三角都要补背起来,三十九个公式尚可勉强从命,几百习题委实强记不来,这使我几度 起过退学的念头。我们一级里本有八个女生,一学期终只剩了三个,加进了我才凑成原 来的半数。退学的原因都是为了背三角背坏了身体,有的患脑漏症,有的犯月经病,剩 下的三个数学也并不很好,都是连夜开夜车才硬拚来的及格分数,至于男生呢,他们倒 多的是作弊法儿。 唐先生的办法与校长不同:他自己对数学有很深的了解与浓厚的兴趣,恨不得把所 学都传授给我们,讲解得非常详细明白,有许多人都感到绝大的兴味。但是也有一点不 好,每次遇到同学中有人不高兴听讲,或做不出钱易的习题时,他总是露出十分难过的 表情。他不责骂我们,只是自己难过,但我们见了觉得比责骂更难受。他以为数学万能, 数学至上,人们要是不懂数学便是虚过一生,他不能让我们虚过一生。他爱我们,而我 们委实没有法子使他不失望,为了时间与精神的限制。 为报答他的好意,同时也顾全自己的面子起见,我只得实行欺骗。我有好几个堂兄、 表兄都是爱好数理的,我常写挂号信快信去央他们代做练习,然后自己削尖了铅笔,撒 芝麻似的全抄在书中空白处,以供上黑板时应用。有时他临时出了几十个题目,急得我 满城乱跑。考试时就得整整开上五六夜夜车,每考一次数学,我总得请几天病假。 二年级代数由他教,三年级解析几何由他教,到毕业那年女生只剩了我一个,这不 是我的数学成绩忽然好了起来,也不是索性不管他难过不难过了,原因是我已有了一个 像初中时每天塞纸团给我的某女士一般的人儿,那就是坐在我背后的一位男同学,也就 是我现在的丈夫。 霹雳一声,会考开始,急得我们惶惶如也,最大的难关,还是数学、学校当局也深 知其故,乃增加钟点,从初中一年级的课本起,一概加以复习,每星期多至十余点,使 人人有抗算急于抗X之感,乃有反对会考之宣言。老实说,要是会考科目中没有数学, 至少有十分之八九学生同我一般,不会在那篇宣言后签名的。我们不会想到会考不合教 育原理,不合这样,不合那样的,你为上数学课,开夜车做习题做得头疼欲裂了,才想 出那篇冠冕堂皇的会考十大弊害宣言。 会考过去了,接着首都X大人学试验又是要各科在标准分数以上,据某报所载这次N 属六县中就只我一人侥幸,有许多考文学美术音乐体育的都为做不出数学而落榜了。至 于我又为什么能够录取呢?说也凑巧,五个题目中有二个是昨夜刚看过的,一个是从右 邻的那个很美的女生处窥得,她的卷子放在左边,上面还只抄好一题,自己正拿着钢笔 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苦思,这一题使我成了功,但入学后我从未遇到过这位美丽的女郎, 也许她也落榜了,因此我永没有机会向她致谢。 因为我人的是文科,从此我就和数学绝缘,除了每日应用的加减乘除以外。我为它 确是受过不少苦,至今想起来犹觉心悸。我不曾得过它什么好处,物理,化学,生物等 尚能使我理解一些日常所见的东西,而它于我简直毫无关系。我觉得强迫一个爱好文学 的人去做什么代数三角,正同勉强一个研究数理的人去攻读四书五经一样的浪费精力与 时间。 中学生不一定个个是天才,还望教育当局替我们估计一下能力,再来定课程标准才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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