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年
二四、都是为了孩子

  



从此贤又天天出去,要到半夜里才回来,我也不再追问他,他也不再向我解释。有 时候他似乎很兴奋,心想告诉我一些什么,但是每当他提起丽英的名字时,我就把话头 转向别处去了。只有一次丽英写信来向我道贺生子,我便对贤说道:“请你有便碰着丽 英时给我道谢吧,关于余白的事……我希望她不要太难过。”贤陡然拉长脸孔,怪不关 心似的几乎要叱斥我道:“余白现在又与她有什么相干?我知道你是有心……”说到这 里,他自己也觉得接不下去,就托故讪讪的走开了。 明华现在仍住在他朋友的家里,不过天天到我家来,替我照管着菱菱,菱菱见了他 便亲热地扑过去喊叔叔。有一天我凄然对他说,希望自己弥月后能够找些事情做,问他 可有什么办法;他似乎也懂得我的意思,只说:“现在有什么事情好做呢?一切让他去 罢了。” 顶奇怪的便是各个来探望我的亲戚朋友,她们也都像已经知道什么似的了,常举眼 向房间周围一瞧,当然不见贤罗,便也不再问起,只把说话声音放得更柔和些劝我好好 保养身子吧,这个乖乖儿子将来可是了不得的。 还有佣人,陈妈虽说是顶笨顶老实的,也知道更加疼爱菱菱,说是你妈妈将来多靠 你同弟弟两个哩。王妈联动着嘴唇也是几次想同我说话,被我用严厉的眼光禁止了,吓 得她把话又缩回去。 家里一封封信寄了来,都是公公亲笔写的,说是他已经替元元去排的U字了,是魁 降日生的,富贵非凡,可惜未免硬了些,与母有冲克,最好能够过房出去找一个寄娘。 我看了也只一笑,贤仿佛真有些相信命运似的,不禁抚着他的头叹息,眼盯住我。我说: “公公也许到清明时天气暖和了会出来吧?”贤点头说:“我也相信他一定会出来的, 只不知道身体可行不行。”我的心中便另外生出种希望来。 有时候贤也常想不要多出外了,对我说:“今天陪你吃夜饭吧。”但不知怎的到了 下午他又精神不宁起来,拿了本书上三楼睡午觉去,不一会又跟着拖鞋走下来,手里仍 捏着原书,仿佛只不过翻了几页,默坐在我的床前尽打呵欠。明华百计想挑逗起他的兴 趣,他也过意不去似的勉强在同他敷衍着,我只默默地睁大眼睛尽瞧。到了四点钟光景, 他终于熬不住了,讪讪的对我说:“出去附近找一个朋友再回来吧。”但是我早已知道 他这次出去以后,不到午夜十一点多钟是不会回来的了,后来果然证明我的猜想不错。 明华只闷闷不乐的安慰我说:“真是男人家不得意时候都如此的,这也怪不得他;你有 什么事情要做,尽管吩咐我好了。”我微微颔首,却也不道谢。 好容易挨到满月的一天了,因为人家都送礼,我就问贤该不该请客。贤没精打采的 回答道:“你说怎样?不……不过就请一次也好。”说着又出去了,没有留下钱,连提 也不曾提起一句。明华知道我的脾气,恐怕明天又要闹,便自踌躇半刻,拿出五百元钱 来交给我道:“这些请你权且用一用吧,等他给你的时候再还给我好了,明天且不必问 他讨钱。”我红着脸只得暂借了下来。明天晚上请客的时候,贤最迟到,先是有人查问 今天不知道丽英来不,另一个有意笑了一声道:“她恐怕总不见得会来吧。”我听着心 裹着实难过,想你们该是在讥笑我木头似的一些没有知觉吧?或许以为我太老实了没本 领,但是我要试问在一个男人变心时,任你怎样聪明的太太可有什么办法?凶也没有用, 老实也没有用,女人的力量只能及于爱她的人的身上,假如那人不爱她了,眼泪徒只惹 人憎厌,笑容也是使人难受的,还是趁早识相些把自己竭力隐藏在黑影里,勿作声息, 让他瞧不见,听不到你为上。 到晚上客散后丽英独自来找我了,贤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假装送客的溜了出去,我疑 心他们是讲好的。她的态度很。扭泥,但竭力镇住使自己坦然,一面笑着对我说:‘审 孩子的女人很幸福吧?”我说:“那也要看幸福可能坚持到多久。”她说:‘肥是全凭 你自己去努力的。”我说:“如另有人也在努力着想夺你的幸福呢?”她不禁蹑德了半 晌,说道:“那也没有办法,因为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 人类真是自私自利的吗?我偏不。从此我知道贤是靠不住的了,但是为了维护孩子 的幸福,我得忍耐,天下可没有中途变心的母亲呀!瞧,元元的酒靥多深,小腿儿多胖, 他现在虽只懂得吮乳,但是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懂得世界上最深奥伟大的东西的。菱菱 则是娇小伶俐,一举一动都是逗人怜爱。就是说我的大女儿簇簇吧,我虽然已经有好几 月没有见到她,但是我知道她的举止是文静的,读书是聪明的,将来也是一个好女儿呀, 我时时心问口,口问心的自己打量着,觉得一个女人可以不惜放弃十个丈夫,却不能放 弃半个孩子,他们都应该是找的,是我的呀,我要抚育他们到长大,我要!我要!我要! 于是我把菱菱打扮得格外的俏丽,元元也是很清洁的,春天到了,我穿件浅红簿呢 的夹旗袍,外加纯黑窄腰的长大衣,王妈替我抱着菱菱,我自己把元元放在孩车里一路 推着走,路旁的人们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快乐幸福的年轻母亲呢,殊不知我的心里又气又 悲哀,天天打算着如何弄些钱来买小莱,米煤则是现成的还有,不过吃完了这些后又该 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贤说:“每月用多少钱你终得给我个固定的数目,省些不要紧,我就照着你所 定的数目去分配,但总不能凭你高兴时给儿钱,不高兴时便一文不给呀。”贤说:“我 可没有固定的收入,所以也不能给你固定数目,你爱怎样便怎样,我横竖不大在家里吃 饭。”我听了便责备他不该如此不讲理,假如我也像你一样只管自己在外面吃饱饭不管 家里是不是够用,孩子与佣妇又该怎样了?他说:“那也只得由他们去,你有本领你自 己去管好了。老实说,就是向我讨钱也该给我副好嘴脸看,开口就责问仿佛天生欠着你 似的,这些钱要是给了舞女向导,她们可不知要怎样的奉承我呢!”我听着当然很生气, 可是钱是项实际的东西,生气也得问他要。于是我便不顾羞耻的对他讲了许多奉承话, 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仍旧没给好颜色我看,有时苦苦哀求来的三十五十元钱,倒有一 部份仍旧花在他身上了,大部份给孩子买东西,我自己除了每天吃二顿白饭外,其他的 享受可以说一概没有。亲戚朋友们瞧着替我气恼,大家都说我太老实了,为什么不如此 如此同他交涉,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没有用,第一他近来是真 个变心了,你不许他,他偏要干使怎样?第二就交涉也不得结果,他目前在失意时候, 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同他闹他也不怕失面子。况且夫妇间事情可也决不是据理力争得来 的,情又必须出乎他本意,众人只能说些好意的风凉话,谁又肯真个帮助你丈夫闹来? 至于借钱更不必说了。因此我仍旧受辱受气的苦挨着。 有时候贤也稍有天良发现,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了,他焦灼不安地便去拼命痛饮酒, 一面频频回头望着我与孩子们叹息。有一次他醉了,他拉住我的手说:“青妹你要救救 我呀,我做错了一件事,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救救我呀?”我不禁也莫名其妙的流 下泪来,几分替他烦恼,几分替自己委屈,却是大部分心思替孩子担忧。 于是他便常常在家里晚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故意装作不经意似的说起先好后 娶的婚姻都靠不住;又说凡是离婚的女人再嫁后便不能使出真心来爱丈夫,因为她的内 心已经给以前负心的男人吓怕了,她的再嫁许仅是为了负气,争个面子给前夫看看;说 的贤心里更加活动起来了。但是我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其实都是违心之论。贞操与女人真 个又有什么相干?一个靠卖淫来养活孩子的女人,在我看来不啻是最伟大的神圣的聪明 人中的一个,但是丽英毕竟是放弃女儿了,我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我很管她可惜;但在 贤的眼前,我因为别有作用,却不得不把这事说得特另不堪,我说:“假如一个女人生 过孩子已七八岁了,再问别的男人讲起恋爱结婚来这还成什么活?除非这个男子是不要 体面的,不然在背后给人家指指点点说起她的历史……”说到这里,贤的脸孔便拉长了, 连脖子都通红起来。 第二天晚上,丽英果然又悄悄地跑来看我,贤仍旧不在家。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 钢夹袍,形容显得憔悴,见了我半晌开不得口,最后才毅然对我说道:“我觉得我报冒 昧,有句话想请问你:究竟你同你的贤还相爱不呢?”我的腹中连产冷笑,但面子上却 仍旧装得很诚恳的答道:“我相信我们一向是相爱的。”她默然半晌,只得老实说出来 道:“你觉得他…他真的靠得住吗?因为他对我……他同我……别人……”我连忙截住 她的话道:“我是十分相信你的,也相信他,别人的话我决不瞎听,我们原是好朋友。” 她无可奈何地流下泪来迟:“我……一时错了主意……已经……已经有了二个月……” 我愕然站起身来,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应该结束。请她去做贤的太太吧!我 可与贤从来没有十分快乐地相处过,从最早结婚之日算起,我们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磨 伤了感情。现在大家苦挨着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十年的光阴呵!就是最美丽的花朵也会 褪掉颜色,一层层场上人生的尘埃,灰黯了,陈旧了,渐渐失去以前的鲜明与活力。花 儿有开必有谢,谁有果子是真实的。给我带去我的孩子吧,停会我自对贤说,我情愿离 婚。 可是贤却坚决地回答我道:“我不能失去菱菱呀,还有元元,还有簇簇。就是你, 青妹,我也不愿意同你离开。” 丽英亲耳朵听着,掩面自出去了;不久听说她堕了胎,悄然离开上海,贤却更加酗 酒发脾气起来。我想:“丽英去了总是件好事情呀,我得忍耐着等地回心转意。”但是 他仿佛把所有的怨恨都放在我身上,以为是为我牺牲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要求我赔偿, 要求我补足。我把一切都贡献给他,凡是我所有的,我的能力所能够做到的;只是不愿 再养孩子,他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有时候他很迟很迟的回来,我听见他声音,却不 放跑上去瞧他;有时候他全夜没有回来,我竖起耳朵静听着,心里有些悲哀,但却绝不 提起询问。有一次他惨笑着对我说道:“现在我可明白你的心了,我这次上了你的当; 你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只叫我替体挂个虚名,来完成孩子们的幸福罢了。” 他又说:“我要报复,要给你吃些苦头呀!从此你可休想问我付一文钱,因为你不 尽妻子义务,我又何必尽丈夫义务呢?”我想这可是完了,当晚便详细写了封信给公婆, 说是在护生活难过,贤文如何如何的同我作对,末了又说:“媳命薄如斯,生无足恋, 死亦不惜,其如幼子尚在襁褓何?”信寄出后,我总希望公公会有一个办法,或者是逼 着贤规定月费,或者就让我带着菱菱与元元回到N城去住。 不料过了四五天,贤便接到一封公公的来信,把他训责万端,说是公公自己不日就 要拼着老命出来与他理论了,贤把信看完就向我一丢,叫我自己看,我看不上两段说: “哎呀,他自己可是出来不得的,老人家身子…”不待我说完贤就铁者着脸孔站在我面 前,鼻子哼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一咬牙举起手我就知道他来愈了,我也笔直正对着他 等待疾风般手掌打下来,没有闪避也不落下一满眼泪,他通红着眼睛狠狠盯住我发烧的 前额,我也望着他暗中切齿,两人巴不得互相吞噬对方才痛快,夫妻的情谊可说是完全 消灭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哑下来,用手猛然扳住我的肩膀连连摇:“你怎么不哭出来呀?或 者快打还我。”我凄然推开他的手,自把眼睛望着天外道:“没有什么,请你原谅我。” 于是贤说下午快些打个电报去阻止他吧,叫我另外备封信解释。他说:“以后我给 你钱就是了,无论去抢去偷,决不少你一文。”我默默寻思着,心想这可不是钱的事了, 我无论如何不再与你同居,正想说时,王妈却又送上一个电报来,说是公公病重了。 第三天贤要动身到N城去了。我交给他一封信,内容是对公公解释安慰的;他也伸 手摸出五百元钱来交给我,说是这次替父亲治病须多用钱,现在我只能先给你这些,横 竖我去了不久就回来的。我默然收下二百元,把其他三百元退给他道:“请你多买些东 西给公公吃吧,我这里自己会设法。” 说是设法,其实我也绝无把握,只把陈妈先辞歇了。日间我带领两个孩子,晚上写 文章,稿费千字二三十元不等的,我常常独坐在电灯下直写到午夜。暑天的夜里是闷热 的,我流着汗,一面写文章一面还替孩子们轻轻打扇,不然他们就会从睡梦中醒来,打 断我思绪,而且等写完快要到五更了。但是我虽然这么的勤于写,编辑先生可求必都是 勤于登的,有的选登倒还迅速,便是稿费迟迟不发,倒害得我真个望眼穿了。 我很想到商业机关中做个小职员,他们说那必须懂日文。从此我便在晚上七点钟后 到日语补习学校练习会话去,那时候王妈已收拾好碗碟了,替我照管孩子。在这校中我 遇见了一位德国留学过的女博士曾禾医师,她是生得这样的美丽,举止高贵,态度却慈 祥到万分。渐渐的我同她熟了,我知道她的身世,她是青年与丈夫离婚的,因此特别容 易同情人家,也非常了解社会的情形。我把我的结婚经过统统告诉了她,她真的非常了 解;别的朋友们因为太幸福了,不能把人家痛苦放在心上,她们有时追问了我,却把这 些资料拿去添枝带叶的当作茶余酒后的波助。但是曾禾医生不是这样的。 有时候我写得疲倦了,也常发生厌世念头;曾禾医生总是温存地鼓动着我,说是有 了孩子的女人是任何困难都不怕的,因为天下决没有逃避责任的母亲。她似乎很喜欢我 的孩子,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的孩子特别生得逞人怜爱的缘故,直至有一天我瞧见她同一 个焦黄脸孔拖鼻涕的女孩子在拉手殷勤询问时,我这才明白她的慈爱天性,原来那个女 孩是在继父家中过活的,娘为了她受过不少委曲,因此也不免憎恨她了,每遇她患病来 诊时,曾医师总是把药品亏本卖给她的,因为恐怕药贵了,继父就不前允许她求医。 一个光明的人物,能够增加无数不幸者的生活勇气。我至今还不能忘怀那位曾医师, 因为她不仅在患难中救助过我,而且还尊敬我,使我知道向上努力的好处。我知道一个 漂亮的小姐厌恶地掩着鼻子掷给烂脚乞丐一文钱,那不是激起乞丐的愤怒和报复心理, 便是久而久之成习惯了,忘记羞耻,永远咽着嗟来之食。谁有用热心与尊敬来鼓励不幸 的人是世界上最大的帮助,她使我认识了人类最大最深的同情,我于是坚决地活下去了。 夏天过了,凄凉的秋天又一番到来,贤久久没有信息,我几次寄信打电报去问公公 安否,他总是不给回音。我疑心;恐怕连公公都不能原谅我了吧,我像给众人撂开在一 旁般,在普禾医师的支援下,只苦守着一对儿女。 有一天,元元忽然发热了,脸上隐约有红的斑点。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仍旧能 够吃奶玩耍,我也不在意,到了那二天晚上菱菱也给传染了。那个夜里我仍旧写文章, 灯光仿佛淡黄无力般,照得人凄凉地。两个孩子都把嘴张着,鼻息琳琳,眼睛似乎翻起 来了。我的心中一阵酸楚,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所为何来?一对儿女都患病了,也许更将 同时失去,这又将是怎样的难堪呀,于是我想到命运方面,难道是自己八字太硬了招不 住孩子吗?后来又想海不该不早日把他们放弃了,如此不但成全而英,而且成全而英的 贻地,也许同时更能够使贤幸福。 想着想着天已亮了,还是出去打个电话给曾禾医师吧,有了患难的时候,我不期而 然的总会想到她了。我不能忘记她是如何的接到电话便匆匆的赶来,诊断确定元元患的 是病于肺炎,菱菱则尚不至于大碍。我把他们抱着喂着足足忙了半月之久,王妈也支撑 不住了,曾禾医师又给我设法介绍个老妈妈来。她的牙齿已脱光了,年老人总是重男轻 女的,况且元无病的又利害,因此她只自小心地侍候着他,日夜与我轮流偎着他像元元 的病好了,我也不忍叫她再离去,我们就是天天一饭两粥的咬菜根度日,幸而这两个佣 人都好,还没有怨言。 在一个落叶萧萧的傍晚,我匆匆送着稿子到报馆去,正走际忽然有一辆双座三轮车 从我身旁疾驰而过,上面端坐着一对男女,怪亲热的。我觉得自己心中十分的难堪,一 样都是人呀,怎么我就过不得甜蜜生活?残余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他生未卜此生体”, 我一路上迷迷糊糊的想着。渐渐地,脚下似乎感到南极起来,前面的马路则像往上浮, 越浮越高了,天空显得冷清清地,树叶子满空掉下来擦得人眼花,我的心只跟着秋的晚 风晃动,我一步步跨过去,似乎要砍倒了,于是只得忍痛在孩支包车,坐回家来,忽然 几声轻咳,吐出了一口带咸味的鲜血!我是完了啊,但还不甘心地试着再咳几次,口口 都带着血,把王妈老妈妈练都吓得呆了。 紧张地,颤栗地,我站在X光镜前,曾禾医师静悄悄地对我说道:“是肺结核呀, 须打空气针,你把婴儿先断奶吧!”这几句话,雷轰电掣般直刺进我心房,我默默地听 着她的话退出去,陡然觉得对外面的世界起了无限依恋,一片法国梧桐叶子掉下来,我 轻轻地把它拾起了端详着,造物为什么有生必要死呀,我不忍速弃掉它,因为我相信它 或许还有些气息在留恋着片刻的残生。 回到家中,我把这话对两个女佣说了,托她们照顾孩子,自己把被褥用具统统移到 三楼去。从此再不能同元元亲吻了呀,也不好再管菱菱喂饭了,我怅然想着,心中只阵 阵凄凉的感觉。夜间老妈妈给元元奶粉吃,我听见哭声悄然下楼来站在他们的房门口听, 是婴儿索母乳的声音呀,一种迫切需要而达不到的苦闷的发泄,贤也许同样在苦闷着吧, 我现在已什么都不能给,什么都没有力量了。弹簧锁着的门,只隔一重板,用指弹几下 就可以开启的;但是我的病与健康之隔呀,何日才能够取消,可以让我自由的亲近自己 骨肉呢?我痴痴站立在门外,一心只想叩门进去把他轻拍着使他睡;但理智压抑着我不 得不紧紧扼住自己的手腕,我只得硬起心肠掩耳径跑回三楼去。 渐渐孩子们都习惯了,老妈妈领着他们姊弟两个在开井中玩。我在三楼推窗望下来 向他们招手,老妈妈指给他们看,他们也仰起圆圆的小脸来了,菱菱跳跃着欢呼“妈 妈!”我只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娱乐,因为他们不能上来,我又不能下去。亲近的欲望 因招手见面而挑起来了,但却又没法满足它的,当中阻隔着可是病菌而不是楼梯呀。 贤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随便他娶丽英也好,随便他娶别人也好,他总应该有一个太 太,孩子总应该有一个负责照管的人呀?后母即使要虐待总也不过是皮肉痛苦,不比同 我在一起随时有传染肺结核的可能,若传染了肺病可是毕生不得了哩。 好容易有一天,贤终于给我盼望到了。他的腕上围着麻丝,我不由的大惊盘问他道: “公公现在可安好吗?”他呆视我半晌忽然号哭道:‘或再不要同你见面,也再不要同 而英见面了!你们害死我的艾亲,可怜他在临终时还口口声声恨着我,叹息化可不能瞧 见元元长大哩!” 我说:“我正等你回来办理离婚手续,既然如此,今天马上就进行吧!他愕然瞧了 我半晌,冷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几月中定会找到了如意郎君,不然,这些人的生活又 是怎么过的呢?” 于是我们讨论着,如何办理离婚的手续。我说大家也不必登报声明了,走开就客客 气气的走开,用不着请律师,只要找个朋友来证明便了。菱菱听见我们说着便赶紧拿块 大手帕包玩具去,老妈妈问她这可是作什么呀?她说:“妈妈要去了,我也跟着走。” 只有元元不知道,他还露出深深的笑靥欢跃着,愿他永远欢跃着吧,忘记世界上曾 经有过这个不幸的母亲,我真太对你们不住,太对你们不住了!簇簇也不能再向她作别, 她是早年跟着祖母的,惟愿祖母健康长寿常照管着她;还有死去的那个二女儿呀,我是 时时向你忏悔,现在也许再不用多忏悔了,让我到地下来找你,好好替你做些事,聊以 补偿前想千万一吧! 但是亲友中谁也不肯替我们签名做证人,生怕多事,仿佛一对夫妻无论如何在受着 委曲也是应该的。有些人还责备我太忍心了,抛儿别女的事亏你做得出来,我默默更不 欲说明,因为对着这种不是没脑筋便是没心肝的人们说了也是无益的。最后我灵机一动 马上就想到这位患难中必须想起的朋友曾禾医生,我对贤说了,我们就同到她家里去, 告诉她请她帮助,她的泪掉下来了,几个看护小姐都哭,但结果很爽快的答应签了字。 于是贤先退出来,她留我打枚静脉针去,看护们颤抖着手来帮忙。针头直刺到静脉管外 了,皮肤涨凸出来,她说:“哎呀!我真该死,忘记了自己是医生,怎么可以感情冲动 到如此呢?” 于是她严肃地替我扎好了,道过歉,拉我到沙发上坐定。她说:“现在我可以问你 了,你以前有没有爱过人呢。说真话!”我告诉她两颗樱桃的故事,但是那仿佛不是我 的,年代长远了,印象模糊了。她脸对着我正色说道:“那末我要忠告你一句话:假如 你再碰到应其民,你还是不能同他结婚呀——不,你同任何人都不能再结婚,直到你的 肺病痊愈了为止。” 她的脸庞是美丽的,举止高贵,态度又是这样的慈祥;像一个白衣天使在我面前宣 读福音,我忽然起了宗教的虔诚,心中茫茫只想跪在她脚下做祷告:愿我的孩子们幸福, 愿贤幸福,愿婆婆幸福呀!十年的往事都像云烟般消散了,忘记我,让我独自在永恒的 光辉下悄悄地替你们祝福吧。 ------------------   图书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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