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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轮到他干的时候一切就全不是这样了。他只能一棵棵地对付。很快麦夫就被甩在后面,他的六条垅可怜地孤立在洒满朝阳的空旷的田野上,这种彻彻底底的暴露使他极为不安,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可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和他作对,手臂太僵硬,气息混乱异常,一瞬间有样东西在小腿上轻快地一磕,麦夫低头去看,看见裤子被割破了。开始他没有感觉,等他发现一条殷红的细线顺着脚腕流进鞋里,就提起裤脚管;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小嘴,血似小溪流旧旧地涌出,麦夫呆住了;疼痛感开始出现,它轻轻弥漫,接着搏动起来,然后无比剧烈地持续地抽搐不停。
  麦夫抬起脸,高粱叶粗砺地划过他的面颊,四周充满强烈的颤抖的寂静,麦夫向后移动了一下,头一晕身体倾斜着摔倒在地里。
  麦夫的伤血流不止,老庞头儿叫人用大把的灶灰糊住伤口,用布裹起来,布上很快洇出黑乎乎的一块。入夜,疼痛丝毫未减轻反而加倍地折磨人。麦夫觉得自己在发抖,像一件被敲打的东西,马上就要破碎了。后来他的思想,他的知觉渐渐融化成一块黑暗,向黑夜滑去。黑夜密不透风,某一时间意识的微光轻轻闪现,然后逝去。
  第二天老庞头儿又来了,看见麦夫迷迷糊糊躺在炕上,脸色灰黄毫无生气,只有肚子像条鱼那样急促地一鼓一瘪一鼓一瘪。他伸手摸摸麦夫的脑门儿,吓了一跳。有人提议去公社卫生院,有人想起弓棚子的赤脚医生,老庞头儿想了想说,麻利去太平,找他们知青来给看看,他们带着药。
  太平集体户的蒋非和一个胖女孩儿一块来的,给麦夫吃了阿斯匹林,以后的几天麦夫的烧逐渐退下去。蒋非又来了一回,他对麦夫的态度冷冷淡淡,但也有一丝好奇。麦夫觉出蒋非和他之间似乎有一条隐密相通的小径。过了些天蒋非又来的时候,麦夫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
  蒋非告诉他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语文老师。麦夫于是明白了那种同类的感觉从何而来。
  蒋非睁着一双平静的眼睛,“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好多了,确实好得多了,谢谢。”
  “不客气。”
  听蒋非这样说话麦夫的喉咙一阵阵发紧,“文明”已经被砸得粉碎,可是它们还是发出自己的声音。麦夫想到自己居然脆弱到这种程度,简直有些羞愧。
  蒋非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有一张短短的娃娃脸和一双圆眼睛,麦夫喜欢看见他,哪怕他并不能如他想像的那样和自己交谈。
  “我妈妈教过你的诗。”蒋非说。
  “你看过吗?”
  “我不喜欢诗,我喜欢小说。”
  蒋非看过《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也读过高尔基还有普希金。他记得一篇普希金的小说写一个女孩儿,有个年轻人爱上她了,那女孩儿也和他玩,可她爱的是他的爸爸,那个爸爸用鞭子抽她的时候她就亲吻那鞭痕。
  麦夫告诉蒋非这篇小说不是普希金写的,是屠格涅夫写的,叫作《初恋》。
  蒋非来看麦夫的时候他们常这样聊天,有时蒋非也讲集体户一些人的情形,胖姑娘的饼干不知被谁偷吃了,小蒙古和塌鼻子好,但是老吵架……
  日子过得挺快,转眼田野已经一片光裸。麦夫有时想起三良,觉得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天冷了他还留着光头吗?他在什么地方快乐地游荡呢?还是被关在小黑屋里,连拉屎撒尿都成问题。可他不会在乎的。蒋非和三良完完全全不是一路人,李三良那活生生的影子所占有的空间还在那儿。麦夫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对于老死他乡的前景他尽量不想。蒋非来看他是他生活中的一件乐事,但他也知道他不会常来的。蒋非长得那么可爱,有好几个女孩子喜欢他。
  偶尔他冒出这样的念头,麦子来的时候怎么没认识蒋非呢?麦子已经远远地离开他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这样很好。有一天蒋非又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和小蒙古一起来的。小蒙古这时已经和塌鼻子吹了,和蒋非挺好。小蒙古的脸红扑扑的,黑亮的眼睛东张西望,和麦夫聊天她觉得没啥意思。几个孩子从屋外咕咚咕咚跑过,一边喊着:毛子来啦毛子来啦!小蒙古的眼睛一亮,提议去看看有没有他们的信,三个人就往队部走去。
  队部前的场院上站着不少人,有说有笑的。隔着半人高的土墙麦夫的目光被一顶黑呢礼帽所吸引,他惊诧地想,奇怪,怎么有这种帽子?戴帽子的人真叫他迷惑不解,是谁呀?麦夫不由停住脚步,他的内心已经预感到将有什么奇迹要发生。果然,当礼帽朝着他的方向转动过来,他认出了李三良的脸。
  李三良的小眼睛在帽檐下活现地四下睃望,身上的蓝呢子制服在斜阳里发出毛绒绒的光泽,脚上的皮靴蒙着灰尘,目光扫过麦夫和蒋非微微一怔,接着“噗”地往地上阵了口唾沫,咧开大嘴笑了:“唷喝,谁呀这是!怎么跑这儿来啦?”
  蒋非和小蒙古互相看了看,朝李三良走过去。麦夫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们三个人说话,李三良伸手摸蒋非的脑袋,乱胡噜一气,眼睛笑眯眯地瞟着小蒙古……
  这时麦夫一直站在那儿,不知该走开还是该和三良打招呼,他觉得还是和他打招呼的好,可腿却犹犹豫豫迈不开。李三良根本不朝他看,只顾和蒋非小蒙古聊着,毛子也凑过来,三良搂住毛子的肩膀呵呵笑;麦夫觉出他还是走的好。他转过身,背离人群慢慢走开,心有点忧伤;一忽忽他听见一串自行车的铃响,铃声立刻就到了他身边。
  毛子那辆绿色自行车“哗”地超过他横住,李三良骑在车上挡到他面前。
  “嘿,那孩子,你不认识我呀!”李三良的眼睛在帽檐下睬视着麦夫。
  麦夫一结巴,“对、对不起,当然认识。”
  “那你跑什么呀?”
  “我没跑。”
  “操,过得咋样儿啊?”
  “可以。”麦夫望着三良,“你呢?”
  “你看呢?”三良微微扬起头显出一股得意劲儿。
  “我,我有点儿糊涂。”
  “糊涂啥?”
  麦夫没回答,抬起手指了指三良头上的帽子。
  顿时,三良连眼睛带眉毛喜不自禁地往上一挑,“怎么样,份儿吧,正经礼帽儿!”说着他伸手把帽子摘下来,麦夫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光光的脑壳,心一动,一股气流冲上喉头,他笑出声来。
  “十一”那天麦夫从广播里听到天安门广场的游行仪式,听到毛主席向人民挥手和欢呼的声浪,心不由自主地感到阵阵激动。
  将近中午三良来找麦夫。他脚上的皮靴擦得亮光光的,礼帽神气地歪歪压住眉毛,“走啊,老麦头儿,咱也庆祝庆祝国庆,上长岭撮一顿去。”
  他俩走到长岭镇已经快两点了,饭铺里空无一人。三良先叫人擦桌子,等桌子擦干净了他才摘下礼帽放到桌上,慢悠悠地问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饭铺的人一下给问懵了。
  “鸡巴毛你是不是中国人,十一都不知道!拿酒来!”
  酒拿来了,三良把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在两个蓝边大瓷碗里,把酒瓶往墙角一扔,“来,胡萝卜就酒嘎嘣脆,干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麦夫本来不能喝酒,但也端起碗,一口酒噎得他直咳嗽,三良高兴地猛捶他的后背。麦夫一个劲说没事儿没事儿,三良笑翻了,“你丫没事儿我有事儿,要不是国庆,到处那么紧,我还在外面过好日子呢。你知道那日于有多滋润吗!”
  三良开始大讲他滋润的生活,天天上什么样的饭馆吃了什么样的好饭菜,如何在澡堂于里过夜,一天执一身儿衣服,穿完就扔。麦夫不大明白,问他执是什么意思?
  三良吃吃笑,简直不屑于回答。
  一只苍蝇嗡嗡地转,吸引了三良和麦夫。它落到红烧肉上立刻警觉地飞起来,犹犹豫豫又试探地落到三良的礼帽上,说时迟那时快三良一巴掌拍下去,帽子瘪了,苍蝇成了一小团黑酱。“找死。”他鄙夷地说。
  三良那张扁平的脸渐渐胀得通红,颜色一直蔓延到脑瓜顶上。麦夫开始担心他要醉了。到后来他几乎不说话,目光茫然地四下乱扫,像憋着劲要发现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想要的东西,伸出手重重地拍拍麦夫的肩膀,“嘿,那孩子,我告你扒是啥意思,好不好?”
  “好,好哇。”麦夫并不明白三良要于啥。只见他猛地站起来,手撑住桌子晃了两晃,打了个酒嗝,“你等着。”
  李三良走开时把礼帽碰到地上,麦夫弯身捡帽子,在他的视线里一辆马车斜刺着从饭铺门前奔过,尘土打着旋涌进门。他看见三良的背影在门口站了一下,然后招了招手。透过烟尘麦夫望见三个知青正从对面的合作社出来,李三良径直走向他们,边走边冲他们嚷。而他们好像没听懂他说的什么,疑惑地望着他,又互相看着。三良站定了,在那三人面前他的背影显得挺矮小,光脑壳在阳光下发出奇异的光亮。灰尘渐渐飘散,一个知青从头上摘下帽子,放到三良伸出的手上。麦夫看不见三良的脸,别的也看不见,但是他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一顶羊剪绒皮帽子,戴在头上有点儿沉可非常暖和,它被戴在麦夫的头上了。他们俩离开饭铺的时候都醉了,三良醉得更厉害,一条胳膊勾住麦夫的脖子,弄得麦夫很受罪,就用胳膊肘拱拱他;三良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了,麦夫毫不知觉,继续朝前走。
  “那孩子!嘿,叫你哪!”
  麦夫缓慢地回过头,“我不是那孩子,我都老了。”
  “过来,老孩子,来拉我一把,操,你丫聋啦!”
  这天他们无法走回吆喝铺,王良带麦夫到大车店睡觉。麦夫完全记不起天何时黑的,似乎他们一掀开大车店的门帘就进入了夜晚。烟熏火燎的昏暗中一团小小的光晕在遥远的房梁上摇曳,把阴影投向四面八方,强烈的烟味噎得麦夫几乎呼吸停顿,只觉得当胸被打了一拳。两排大炕上人影幢幢,脱光的肢体闪着幽光,麦夫能感到近旁活动着的人们,又像是一无所知,他跟在李三良身后往里走,只觉得脚下的地软绵绵的起伏不平。
  三良一直走到屋子的尽头,这儿的炕空着,那唯一的一盏油灯几乎照不到这里。麦夫爬上炕,在阴暗中躺倒,迷漫烟雾的空气像幕布一片片飘荡,轰轰的说话声时远时近地响着。麦夫合上眼睛小口地呼吸,忽然他觉得鼻子里钻进一股臭味,睁眼一看是三良把一床被子扔到他身边。被子又黑又硬,叠满一层层后淋,但在天眩地转之中麦夫无力顾及,随它去吧。
  他把被子拉到身上,内心渴望能尽快睡着忘却一切,然而他感觉一种有形的东西在胸部生出来,一边翻滚一边迅速地胀大。他双眼紧闭,整个世界像一个黑暗的大球在旋转,越转越快,无可挽回地脱离了中心,即刻就要把他兜底甩出去。麦夫惶恐地睁开眼,辨认出乌黑的房梁,晃动着的巨大人影,接着他发现身边的三良不见了。
  麦夫弄不清自己是怎么逃到屋外的,他手扶门框,泪眼盈盈,体内的五脏六腑一股脑从嗓子眼儿往外涌,几乎把他噎死;吐过之后鼻涕眼泪胡满了一脸,他觉得就要支持不住晕过去了。渐渐冰凉的空气进入到他的身体里面,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内脏开始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小心地睁开眼睛,人已不再旋转,只是轻轻摇晃。这时候他听见一阵又像呻吟又像嚎叫的声音,转脸看到一个人跪在墙脚,头抵在地上。麦夫有些艰难地走过去,一声不出低头看着痛苦万状的三良,而没有力气帮他。
  身后的黑暗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动静,麦夫迟缓地扭过头,分辨出许多又大又圆发出幽暗光泽的屁股,牲口们喷着响鼻,蹄子蹬踏地面,这一切使麦夫恍惚觉得人在梦中。
  三良一翻身坐在地上,窗子里的亮光照出他蜡黄的脸,他用袖子蹭蹭下巴,“你丫也凑热闹,好玩是吧。”说完他冲麦夫咧了咧嘴,一歪头又吐了。一股酸水立时从麦夫胸中涌出,堵满他的喉咙,他低头把酸水吐出去,吐了半天才吐光。
  后来大车店安静下来,人们都睡了。麦夫和三良并排坐在墙跟儿下,偶尔鼻子里还冒出一股腐败的臭气。他俩迷迷糊糊一点劲都没有,在月光下就像两个灰白的死人。秋夜的凉气像水浸透了骨头,麦夫冷得发抖了。
  “睡觉去吧。”三良说着却没动,又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伸手拉起麦夫,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去。
  温暖的混杂着各种臭味的空气包裹了人的知觉,麦夫变得迟钝之极。听了三良的话他把身上的衣服全脱光,看三良光着屁股蛋儿踮起脚把衣服塞到房梁上,照他的话说这样虱子跳蚤们就不会姓李姓麦了。麦夫光溜溜的身体感到炕席的摩擦,一瞬间理智之光如电光划过,天哪,这夜晚实在是妙哇。
  四野沉入黑夜,但黑夜里布满光辉。月光一动不动,宁静极了,但是在它的照耀下大地时刻都在跃进一个更明亮的境界。旷野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骡马始终静静地睁着微突的双眼,一眨不眨,看着这片银白的天地。
  早晨突然而至。
  麦夫睁眼后吓了一跳,因为他不懂自己在什么地方。长长的大炕平展空旷,炕席闪着白光,他侧过脸看见一个人在身边蒙头大睡,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
  三良也醒过来,红红的眼睛视而不见地看着麦夫,片刻,响亮地咳了一声,翻身把痰啐到地上,又仰面躺下瞪眼发呆。
  麦夫钻出被子,又冷又不好意思,哆嗦着从房梁上够下自己的衣服。三良忽然欠起身盯住麦夫,笑着说:“你丫的玩艺儿还不小哪!”麦夫很尴尬,急于穿上衣裳,可三良说不成,教他要好好把下身胡噜干净。麦夫不肯在三良的注视下做这样的举动。三良一掀被子从炕上蹿起来伸手就要替他胡噜,麦夫赶紧躲闪,两个人在光滑宽阔的大炕上追逐起来。三良一把揪住麦夫,板住脸说:“没人逗你,虱子跳蚤全藏毛儿里了,真的!”说着非要胡噜胡噜他的那些毛儿不可,麦夫用衣服使劲捂着,恳求道,“别,不要闹了,让我穿上衣服好吧,求求你了。”
  三良咯儿咯儿笑得要死,终于放开了手。麦夫却心跳不已。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儿,三良的衣服不见了,包括麦夫睡觉时一直枕着的那顶羊剪绒皮帽也没了,叫人偷了。麦夫呆呆望着光溜溜的三良,突然想笑,但没敢笑出来。三良“呼”地揪起被子往身上一披,跳下炕就跑出去了。
  麦夫在屋里听到他凶恶难听的叫骂声,等他穿好衣服来到院子时,看见三良正揪着大车店老板儿要揍呢。
  老板儿被三良卡住脖于,皱皱巴巴阴黑的小脸又害怕又凶狠,他啥也不承认。看样子他确实不知道谁拿了呢子制服和帽子。但三良一口恶气出不去。
  “你个三八犊子龟孙子,你瞎眼啦!敢动大爷我的东西,我砸了你这狗鸡巴破窝!你信不信!”
  老板儿眼睛眨巴眨巴不出声儿;三良松开他的衣领,顺手抄起一把又子冲到窗前一阵乱捅,窗纸发出噗噗的空洞的声响,破成一个个黑窟窿。三良又要拿叉子又要揪住被子有些狼狈,手一松被子从身上滑下来掉到地上,这时挤在院里的一大堆大人小孩又惊又喜,吃吃笑起来。一时间三良的脸胀得和红布一样,他凶猛地转过身,挥动又子“哇呀呀”吼叫着向他们冲过去,人群四散奔逃;三良意犹未尽,又冲到草垛前乱掀,草料满院飞舞,在朝霞中金光四撒。麦夫惊诧地站在一边,在他眼里光着屁股的李三良简直像个哪吒,挥舞刀叉,光头闪亮,离奇得不可思议。
  麦夫害怕事情无法收场,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让三良穿上,三良愤怒地用叉子一挑,把衣服挑到房顶上去了,自己趁势怒气冲冲地进了屋。麦夫为他能摆脱赤身裸体的窘境而松了口气。三良喝斥老板儿赔他衣服,自己躺到炕上,盖好被子抽起烟来。
  大车店人声雀跃,几个孩子爬到房上把麦夫的外衣扔下来,又跳到草垛上翻跟头打滚;大人喜气洋洋地大声斥责着;有人已经知道了李三良是何许人,立刻传开了。老板儿找来一身旧棉袄和一条黑布裤子,虽然都是旧的可他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做到的;三良还想说不成,非让他买新的不可,麦夫觉出那根本没有可能,劝他凑合了吧。三良斜着眼狠狠瞟着他,“怎么着,你来凑合!”
  到这时麦夫的心中一亮,明白麻烦终究可以过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三良和麦夫告别了围观的群众。三良穿着那身“新装”,腰上扎了根草绳,头上带着他的黑礼帽,这顶帽子没人看上真是怪事,他的打扮不伦不类让人一看就不是好人。身后的人群里有人大叫一声:“李三良!”三良高兴地回头看了看;又走出一段距离,那人又叫了一声:“杀人犯!”三良连头都没回,高声喊道:“你爷爷!”人群爆发出会意的快活的大笑。
  旷野上流动着清冽的气流,广阔的寂静中充满辛劳的人们所发出的模糊的嘈杂声。三良抄着棉袄袖子颠儿颠儿地朝前走,迎着朝阳的两眼眯缝着,呼出的哈气把红界头弄得湿漉漉的。看上去他好像把一早上的事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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