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二章

  



 
6.片厂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带王琦 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为家境不 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 事求是的精神的。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 准备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 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 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 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 有点将做人的重头推给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 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债。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 的,她的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有一点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 也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吴佩珍有个表哥是在片厂做照明工,有时来玩,就穿着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有 些炫耀的样子。吴佩珍本来对他是不在意的,拉拢他全是为了王琦瑶。片厂这样的地方 是女学生们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产罗曼蒂克,一种是银幕上的,人所周知的电影;一 种是银幕下的,流言蜚语似的明星轶事。前者是个假,却像真的;后者是个真,倒像是 假的。片厂里的人生啊,一世当作两世做的。像吴佩珍这样吃得下睡得着的女孩子,是 不大有梦想的,她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从小做的是男孩的游戏,对女孩子的窍门反 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瑶做朋友以后,她的心却变细了。她是将片厂当作一件礼物一样 献给王琦瑶的。她很有心机的,将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走下了,才去告诉王琦瑶。 不料王琦瑶却还有些勉强,说她这一天正好有事,只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吴佩珍于是就 一个劲儿地向王琦瑶介绍片厂的有趣,将表哥乎日里吹嘘的那些事迹都搬过来,再加上 自己的想象。事情一时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厂倒是为了照顾吴佩珍似的。等王琦瑶最终 拗不过她,答应换个日子再去的时候,吴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思,欢天喜地去找表哥改 日子。其实这一天王琦瑶并非有事,也并非对片厂没兴趣,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 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敌纵的意思?反正不 会是没道理。吴佩珍要学会这些,还早着呢。去找表哥的路上,她满心里都是对王琦瑶 的感激,觉得她是太给自己面子了。 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个败家子,把杭州城里一爿茧行吃空卖空,就离 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母亲平素最怕这门亲戚,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要粮,也 给过几句难听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后来就渐渐不来了,断了关系。忽有一日,那表 哥再上门时,便是穿着这身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还带了两盒素点心,好像发了个宣 言似的。自此,他每过一两月会来一次,说些片厂里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的,只有吴 佩珍上了心。她接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一片草棚子里,左一个岔,右一个盆,布 下了迷魂阵。一看她就是个外来的,都把目光投过去,待她要问路时,目光又都缩了回 去。等她终于找到表哥的门,表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个青年,戴着眼镜,穿的 却是做工的粗布衣服,让她进屋等。她有点窘,只站在门口,自然又招来好奇的目光。 天将黑的时候,才见表哥七绕八拐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油浸浸的纸包,想是猪头肉之 类的。她回到家里,已经开晚饭了,她还得编个谎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费了苦心。可她 无怨无艾,洗脚时看见脚底走出的泡,也觉得很值得。这晚上,吴佩珍竟也做了个关于 片厂的梦,梦见水银灯下有个盛装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瑶,不由感动得酸了。 她对王琦瑶的感情,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那种没有欲念的爱情,为她做什么都 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睁着眼,心想:片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厂的时候,吴佩珍的兴奋要远超过王琦瑶,几乎按捺不住的。 有同学问她们去哪里,吴佩珍一边说不去哪里,一边在王琦瑶的胳膊上拧一下,再就是 拖着王琦瑶快走,好像那同学要追上来,分享她们的快乐似的。她一路联噪,引得许多 路人回头侧目,王琦瑶告诫几次没告诫住,最后只得停住脚步,说不去了,片厂没到, 洋相倒先出够了。吴佩珍这才收敛了一些。两人上车,换车,然后就到了片厂。表哥站 在门口正等她们,给她们一人一个牌挂在胸前,表示是厂里的人,便可以随处乱走了。 她们挂好牌,跟了表哥往里走。先是在空地上走,四处都扔了木板旧布;还有碎砖破瓦, 像一个垃圾场,也像一个工地。迎面来的人,都匆匆的,埋着头走路。表哥的步子也迈 得很快,有要紧事去做似的。她们两人被甩在后头,互相拉着手,努力地加快步子。下 午三四点的太阳有点人意阑珊的,风贴着地吹,吹起她们的裙摆。两人心里都有些暗淡, 吴佩珍也沉默下来。三人这样走了一阵,几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那两 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却有点不着边际的。 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了,两人心里又有 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 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吹喝着。类似明星的,竟一个也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 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 灯光一个”明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意地 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表哥站住于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好几 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样的人还是一 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 时,灯光亮了,好像有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 的摆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 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截烟头的,床头柜上的手绢是用过的,揉成了一团,就像是 正过着日子,却被拆去了一堵墙,揪出来示众一般。看了心里有点欢喜,还有点起腻。 因她们站的远,听不见那里在说什么,只见有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几种姿 势,一回是侧身,一回是仰天,还有一回只躺了半个身子,另半个身子垂到地上的。她 的半透明的睡袍裹着身子,床已经皱了,也是有点起腻的。灯光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 最后终于躺定了,再不动了,灯光再次暗下来。再一次亮起的,似与前几次都不同了。 前几次的亮是那种敞亮,大放光明,无遮无挡的。这一次,却是一种专门的亮,那种夜 半时分外面漆黑里面却光明的亮。那房间的景好像退远了一些,却更生动了一些,有点 熟进心里去的意思。王琦瑶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的光芒,莲花状的灯 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视,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是。王 琦瑶再把目光移到灯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 是他杀。奇怪的是,这情形并非明惨可怖,反而是起腻的熟。王琦瑶着不清这女人的长 相,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在床脚头,因她是倒过来脚顶床头,头抵床脚地 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片厂里闹哄哄的,货码头似的,“开麦拉”“OK”的叫 声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个不动弹,千年万载不醒的样子。吴佩珍先有些不耐烦,又 因为有点胆大,就拉王琦瑶去别处看。 下一处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个也是三面墙的饭店,全是西装革履的,却冲进一 个穷汉,进来就对那做东的打耳光。作派都有点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再贴到 对方的脸上,却天衣无缝的样子。吴佩珍喜欢看这个,往复了多少遍都看不厌,直说有 趣。王琦瑶却有些不耐烦,说还是方才那场景有看头,是个正经的片子,不像这,全是 插科打诨,猴把戏一样的。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棚里,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开了,剩 几个人在地上收拾东西。她们疑心走错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却听表哥叫她们,原来, 收拾东西的人里头就有表哥。他让她们等一会儿,再带她们去别处逛,今日有一个拥在 做特技呢!她们只得站在一套干等。有人问表哥她们是谁,表哥说了,又问她们在哪个 学校读书,表哥说不上来,吴佩珍自己说了,那人就朝她们笑,一口白牙齿在暗中亮了 一下。过后,表哥告诉她俩,这人是导演,在外国留过学的,还会编剧,今天拍的这戏, 就是他自编自导的。说罢,就带上她们去看拍特技,又是烟又是火,还有鬼的。也都是 底下的工人在折腾,留给演员去做的事,只一眨眼。吴佩珍又要表哥带她们去看明星, 表哥却面露难色,说今天哪个拥都没拍明星的戏,说这明星的戏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 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随着明星的意思。吴佩珍便揭底似地说:你不是讲每天都可 看见谁谁谁的?王琦瑶见表哥脸上下不来,就圆场道:下回再来吧,天也黑了,家里人 要等了!表哥这就带了她们往外走,路上又遇见那导演一回,竟还记得她们,叫她们某 某中学的女学生,很幽默的,两人都红了脸。 回去的电车上,两人就有些懒得说话,听那电车的当当声。电车上有些空,下班的 人都到了家,过夜生活的人又还没有出门。那片场的经验有些出人意外,说不上是扫兴 还是尽兴,总之都是疲乏了。吴佩珍本来对片厂没有多少准备,她的向往是因王琦瑶而 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厂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精彩,心中却是没数的, 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瑶的态度再决定她的意见。片厂给三符瑶的感想却有些复杂。它是不 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神奇,可正因为它的平常,便给她一个唾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 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空,但那期待里的紧张却释然了。从片厂回 来几天,她都没什么表示,这使吴佩珍沮丧,以为王琦瑶其实是不喜欢片厂这地方,去 片厂全是她多此一举。有一日,她用作忏悔一样的口气对王琦瑶说,表哥又请她们去片 厂玩,她拒绝了。王琦瑶却转过睑,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诚心。吴 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王琦瑶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转回头说:我的意思是 不该不给人家面子,这是你们家的亲戚呀!这一回,连吴佩珍都看出王琦瑶想去又不说 的意思了,她非但不觉得她作假,还有一种怜爱。动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 实还是个孩子呀!这时候,吴佩珍对王琦瑶的心情又有点像母亲,包容一切的。 从此,片厂就变成她们常去的地方。拍电影的窍门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摄完全不 是按着情节的顺序来的,而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分别拍了,最后才连成的。拍摄的现场 又是要多破烂有多破烂,可是从开麦拉里摄取的画面总是整洁美妙。炙手可热的大明星 她们也真见着了一二回,到了镜头面前,也是道具一般无所作为的。那电影的脚本则是 随意地改变,一转眼死人变活人的。她们钻进电影的幕后,摸着了奥秘的机关,内心都 有一些变化。片厂的经验确是不寻常的经验,它带有一些人生的含义。尤其在她们那个 年龄,有些虚实不分,真伪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样的时代,电影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 重要部分。 7开麦拉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是准 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几 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 还使暗淡生辉。镜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还有精华的意思。那导演已 成为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厂,她们便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张 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好像她们成了他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 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过是荣国府贾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 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喜欢 逗她,开些玩笑;对王琦瑶则说有机会要让她上一回镜头。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 趁着人们对阮玲玉的怀念,说不定能捧出一颗明星,也是带点玩笑的意思,却含蓄得多。 王琦瑶当然也不会认真,只是有点喜欢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导演竟真的 打电话到家里,让她去试一试镜头。王琦瑶心怦怦跳着,手心有点发凉,她不知道这是 不是个机会,她想,机会难道就是这般容易得的吗?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里有些 挣扎。她本是想不告诉吴佩珍,一个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没结果,也只她自 己知道,好比没发生过的一样。可临到那一天,她还是告诉了吴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 去,为了壮胆子。晚上她没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晕,下巴也尖了一些。吴佩珍自然是 雀跃,浮想连翩,转眼间,已经在策划为王琦瑶开记者招待会了。王琦瑶听她聒噪;便 又后悔告诉了她。这一天的课,两人都没上好,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终于放学,两人 便蜇出校门,上了电车。这时间的电车,多是些家庭主妇般的女人,小手里拎着布袋, 身上的旗袍是有皱痕的,腿后的丝袜也没对准缝,偏了那么一点,头发或是蓬乱,或是 理发店刚出来戴了一顶盔似的,脸上表情也是木着的,万事俱不关心的样子。电车在轨 道里呕眶当当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们俩却是这漠然里的一个活跃,虽然也是不作 声,却是有着几百年的大事在酝酿的。下午三点钟的马路,是有疲惫感的,心里都在准 备着结束和换班了。太阳是在马路西面的楼房上,黄熟的颜色。她们俩倒好像是去开始 这一天的,心里有着许多等待。 导演先将她俩领进化妆室,让一个化妆师来给王琦瑶化妆。王琦瑶从镜子里看见自 己的形象,觉得自己的脸是那么小,五官是那么简单,不会有奇迹发生的样子,不由颓 丧起来。她由化妆师摆弄,听天由命的表情,有一段时间,她闭起眼睛不去看镜子。她 感到十分的难堪,恨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她还有些神经过敏,认为那化妆师也是恨不 得早点结束,手的动作难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睁开眼睛再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是个尴 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样子。化妆室的光是充足的平均分配的光,没有抑扬 顿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铺直叙的。王琦瑶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睁大眼 睛看那化妆师的手法,看看自己一点一点变得不是自己,成了个陌生人。这时,她倒平 静下来,心清也松弛了,等那化妆师结束工作走开时,她甚至还生出几分幽默感同吴佩 珍开玩笑。吴佩珍说她简直像是嫦娥下凡,她就说嫦娥也是月饼盒上的嫦娥,于是两人 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颜色里有了活气,便生动起来。再看那镜子里的美人, 也不那么生分和隔膜了。不一会儿,导演就派人来招呼她去,吴佩珍自然尾随着。棚里 灯架都支好了,那吴佩珍的表哥在一个高处朝着她笑,导演却变得很严肃,六亲不认似 地,指定她坐在一个床上,是那种宁式眠床,有着高大的帐篷,架上雕着花,嵌着镜子, 是乡下人的华丽。导演告诉她,她现在是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然后有 新郎信来揭盖头,一点一点露出了脸庞。导演规定她是娇羞的,妩媚的,有憧憬又有担 忧的,一古脑儿交给她这些形容词,全要做在一张脸上。王琦瑶虽是点头,心却茫然, 还恍恍的,不知从何着手。可此时她只是一个豁出去,反倒是很镇定,竟能注意到周围, 听见有邻近棚里传出来的“开麦拉”的叫声。 接着,一块红盖头蒙上来了,眼前陡地暗了。这时,王琦瑶的心才擂鼓似地跳起来。 她领悟这一时刻的来临,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颤。灯光开明,眼前的暗变成了溶溶 的红色,虽是有光,却是不明就里的光。王琦瑶发热似的,寒颤沿了膝盖升上去,牙齿 都磕碰起来。片厂里的神奇在光里聚集和等候着。有人走过来,整理她的衣服,又走开 了,带来一阵风,红盖头动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是这一下午的紧张里的一个温柔。她 听见四周围一连串的“OK”声,是速进的节奏,有几分激越的,齐心奔向一个目标的, 最终是一声“开表拉”。王琦瑶的呼吸屏住了,透不过气来,她听见开麦拉走片的机械 声,这声音盖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记了她该做什么了。当一只手揭去红盖头的时候,她 陡然一惊,往后缩了一下,导演便嚷了一声停。灯光暗下,红盖头罩上,再从头来起。 再一遍来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远去了,不复再现,本来也是幻觉一样的 东西。王琦瑶清醒过来,寒颤止住了,心跳回复正常。红盖头里的暗适应了,能辨出活 动的人影。灯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连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声“开麦拉” 虽是例行公事,也是权威性的,有一点不变的震撼。她开始依着导演的交代在脸上作准 备,却不知该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担忧。喜怒哀乐本来也没个符号, 连个照搬都没地方去搬的。红盖头搞起时,她脸上只是木着,连她天生就有的那妩媚也 木住了。导演在镜头里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失误,王琦瑶的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她的 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间里供自己人欣赏的,是过日子的情调。她不是兴风作浪的 美,是拘泥不开的美。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却是忠诚老实的。她的美木是戏剧性的, 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馆橱窗里的美。从开麦拉里看起来,便过于 平淡了。导演不觉失望,他的失望还有一点为王殇瑶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没 了。后来,为了补偿,他请一个摄影的朋友,为王琦瑶拍了一些生活照,这些生活照果 真情形大异,其中一张还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沪上淑暖”为题名。 试镜头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这是片厂里的小事一桩。王琦瑶从此不再去片厂了, 她是想把这事淡忘,最好是没发生过。可是罩着红盖头,灯光齐明的情景却长在了心里, 眼一闭就会出现的。那情景有一种莫测的悸动,是王琦瑶平静生活中的一个戏剧性的片 刻。这一片刻的转瞬即逝,在王琦瑶心里留下一笔感伤的色彩。有时放学走在回家的路 上,会有一点不期然的东西唤起去试镜头的那个下午的记忆。王琦瑶这年是十六岁,这 事情使她有了沧桑感,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十六岁这个岁数了。她还有点躲避吴佩珍, 像有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放学吴佩珍约她去哪里,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绝。吴 佩珍有几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让娘姨说不在家推了。吴佩珍感觉到王琦瑶的回避,不 由黯然神伤。但她却并不丧失信心,她觉得无论过多少日子,王琦瑶终究会回到她的身 边。她的友情化成虔诚的等待,她甚至没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愿让别人侵占王琦瑶 的位置。她还隐约体会到王琦瑶回避的原委,似乎是与那次失败的试镜头有关,她也不 再去片厂了,甚至与表哥断了来往。这次试镜头变成她们两人的伤心事,都怀有一些失 败感的。后来,她们逐渐变得连话也不大讲了,碰面都有些尴尬地匆匆避开。当她们坐 在课堂的两头,虽不对视,可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有一种类似同情的气氛在她们 之间滋生出来。去片厂的事情是以一声“开麦拉”告终的,这有一种电影里称作“定格” 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记忆永存。如今,课余的生活又回复到老样子,而老样子里 面又是有一点新的被剥夺,心都是有点受伤的,伤在哪里,且不明白的。本来见风就是 雨的女子学校,对这回王琦瑶试镜头的事,竟无一点声气,瞒得紧紧的。两人虽然没互 相叮嘱,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提。其实在一般女学生看来,能为导演看上去试一回,已 是足够的光荣,成功则是奢望中的奢望。这也是王琦瑶她们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 那一步,情形便不是旧时旧地,人也不是旧人,是付出过代价的,有些损失的。若非是 吴佩珍这样将心比心的旁观者,是体尝不到这番心境的。  
8.照片
导演为拍照片的事打电话给王琦瑶,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听到导演的电话,王琦瑶 的口气不自主就变得生硬起来,还有点讽刺地,问他有何贵干。导演说有一朋友叫程先 生的,是个摄影师,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瑶说,她是并不上相的,还是请程先生找别 人吧!导演笑道:瑶瑶生气了!王琦瑶就不好意思再推了。过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来 电话约好时间和地方,到时候,王琦瑶遵程先生吩咐,带上自己的几件旗袍和裙装,按 着他给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层,房间是重新隔过的,装 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里边另有暗 房和化妆室。程先生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用带西装 裤里,很精干的样子。他让王琦瑶进化妆间修饰一下,自己在外面布灯。王琦瑶从化妆 间的窗户看见了外滩,白带子似的一条。星期天的上午,太阳格外的好。海关大钟当当 地敲着,声音在空气里散开,听起来是旷远的意境。江边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 移动。王琦瑶的眼睛从窗外移回来,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她无意 地抑制了自己的希望,不让这希望漫生漫长。她已是受过打击的,心里难免有点灰。她 其实无意地也欣赏着自己的希望成灰,顾影自怜的。到程先生这里来,她对自己说是照 顾导演的面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她自己是无所谓。她很无所谓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涂了点唇膏,也懒得换衣服,就这么走出了化妆间。 程先生已经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个花几,几上是白色的 马蹄莲。他请王琦瑶站到见旁去,退几步又进几步地端详着。王琦瑶也是以无所谓的表 情接受这样端详,并无窘色,曾经沧海的样子,不过也是天真的“曾经沧海”,暗底里 使劲,有些夸张的。程先生的眼光和导演是不同的,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只要美。 性格是要去塑造什么,美却没有这任务。在程先生眼里,王倚联几乎无可挑剔,是个标 准美人,每个角度都有每个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惯照片的那样,有着无可矫正的坏毛 病。是一张白纸,想画什么图画就画什么图画。她却也不是不大方,并不忸怩的。她的 大方是有试镜头的经历作底的,也是有过锻炼。因是失败的锻炼,她的大方里便有了一 点谦逊和腼腆,是楚楚动人的。程先生心里很满意导演朋友的推荐。他这个照相间里记 不清来过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经完成的照片似的,他只是在复制而已。这时, 他内心竟有一些地激动,这情绪似乎传达给了王琦瑶,当灯光亮起时,她竟也生出一点 无名的希望。这希望是退一步希望,还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间自然是比不上片厂, 有些小儿科的,气氛是冷清的气氛,可它却也是认真的,诚实的,从小处做起,奋发的, 使人愿意合作的。王琦瑶不由地收起那无所谓,流露出一些兴趣和热情。 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无论有多么老实,都免不了是作态的。在 这样的年龄,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或是过火,或是错位,结果反而逊色。王琦瑶却是 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比较聪敏,天生有几分清醒,片厂的经历又增添了见识,这就使 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说作态,她也有,是不作态的作态,以抑代扬,特别适合照片的 表现。程先生欲罢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瑶也有如鱼得水之感。她有些热,眼睛亮亮 的,面色姣好。她所携带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轮过,程先生的布景也挨次轮过,她一会地 变成外国的女郎,一会儿是中国的小姐。等最后拍完,她回到化妆间换衣服时,天已正 午。黄浦江闪闪发光,江面有一点一点金银斑,是飞翔的水鸟。汽车驶过江边,驶进背 阴的幽暗的直街,大楼底下的直街像峡谷之间的沟渠。她从容仔细地重新穿上来时的衣 服,将其余的一件件叠好,收起。她心情很明净,拍过的照片她不再去想,当它是桩没 结果的事情。她拿好东西离开化妆间时,心想,这扇面朝外滩的窗倒是有意思的。这扇 窗正好在楼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马路和狭窄的直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处,可眼观六 路的。她走出化妆间与程先生道了再见,出门到了走廊,然后按下电梯的钮。电梯悄无 声息地上来,她走进去,回过身时,看见程先生站在门边,正目送她。 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她坐在一具石桌 边的石凳上,脸微侧,好像在与照片外的人作交谈,人家说她听的姿态。背后是一具圆 窗,有花叶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纸板画的景。虽是做的室外的是,光却是室内的人造的 光。她那姿态也是摆出来的,就算是交谈也是供展览的交谈。这张照片其实是最寻常的 照片,每个照相馆橱窗里都会有一张,是有些俗气的,漂亮也不是绝顶的漂亮。可这一 张却有一点钻进入心里去的东西。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 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体 态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样也是最乖的那种,细细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 的。景是假,光是假,姿势是假,照片本身说到底就是一个大假,可正因为这假,其中 的人倒变成个真人了。这人不是合伙一起假戏真做地欺人,而是假戏假做,老老实实, 把底兜出来,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瑶,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 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她看起来真叫 舒服。她看起来还真叫亲切,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儿确实光彩照人,可 却是两不相干,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瑶则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细贴切,王 琦瑶像是活的,眸子里映着人影,衣服指子都在动似的。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里, 而不是装上玻璃框挂在墙上作偶像用的。这照片倘若要去做广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 洗衣粉一类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这照片是实惠的情调,没有一点奢华, 有一点艳丽,也是俗丽,有一点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目,过目不忘 的,它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见还会再喜欢的,看不厌却不是丢不下的。总之,它是 适度,从容,有益无害的。《上海生活》选它作封里,是独具慧眼。这照片与“上海生 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是“上海 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饭,细水长流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 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 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 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道是这样经不 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 《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 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 “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 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点也是杂拌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 人的。 这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王得 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 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 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生有的流 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 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 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 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门闺秀,又不 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终须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利的,王琦瑶 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 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 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 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 霓虹灯,电影海报,大减价的横幅,开张志模的花篮,都在放声歌唱,这城市高兴得不 知怎么办才好。“沪上淑媛”也是欢乐乐章,是寻常女儿的歌舞,它告诉人们,上海这 城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有通向荣誉的道路。上海还是创造荣誉的城市, 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恐不够繁华,唯恐不够荣耀,它像农民种庄稼一样播种荣 誉,真是繁花似锦。“沪上淑媛”这名字有着“海上升明月”的场景,海是人海,月是 寻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是在晚上,营业结束,母亲让娘姨陪着,挟着 衣服包,乘一辆三轮车,去照相馆。那照相间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规,灯也多,有人专门 负责照明布景,还有人帮她换衣化妆,三四个人围着王琦瑶转,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 这时候,楼下店门关上了,是静的,门外的马路也是静的,几重静包围,照相间里气氛 是有神圣感的。拉起布幔的后窗下,弄堂里有“火炮小心”的敲梆声,像是另个世界传 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自己都可看见自己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 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在照相馆橱窗陈列出来的照片是要华丽得多,去参加晚会 的装束。但这华丽是大众化的华丽,像婚纱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 假的华丽,众所周知,倒也不骗人。这照相馆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 媛的梦,还怀着争取,也是淑媛的争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生活中的淑媛, 那橱窗里的王琦瑶是幻想中的淑媛,两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 有各的归宿。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 站得高似的。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 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再经过,这 也是一个矜待。那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王琦瑶”,她的名字便随风 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校。学校举行思亲 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节,她则 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放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 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 是另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 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 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 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 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 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 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安静也是淑 媛的风采。王琦瑶什么都放我,只有一桩旧日的东西是回不来了,那就是和吴佩珍的友 谊。她们如今是比陌生人还要疏远,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们却都有些躲。有王琦 瑶照片的照相馆,吴佩珍也是要绕道行的,连照片上的王琦瑶也不愿见了。各自都有着 说不出来的苦恼,想起来不免伤感。 现在,想取代吴佩珍位置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的上门来邀王琦瑶一同去学校,有的 课后约王琦瑶一同看电影。王琦瑶一律是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几次下来,对方便也失 了兴趣,只得退回去了。这一日,王琦瑶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打开看是一张请柬,另 有一纸信笺,写着一些女学生间流行的文字,表明对三符瑶的好感,很真诚地邀请她参 加生日晚会,署名是蒋丽莉三个字。蒋丽莉向来与王琦瑶没什么往来,似乎也从来没有 过特别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同学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她功课一般, 却喜欢在课间看小说,终把眼睛看成了近视,戴着洋瓶底厚的眼镜,那样子越发不可接 近。因受小说的影响,她的作文语句就分外浓艳,是哀情小说的翻版。王琦瑶接受邀请 去赴晚会,一是不忍拂蒋丽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这好奇也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冲 着蒋丽莉,另一半是对了晚会。同学们中间流传着蒋丽莉家的排场,她又从不带人去她 们家,就更显得神秘了。这事要放在过去,无论怎样的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 就是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献给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说, 谁知道呢?说不走到头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王琦瑶心里决定去参加晚会, 就想同蒋丽莉说一声,可蒋丽莉明显在回避她,下了课便匆匆出了教室,只在桌上留一 本翻开的书。那敞开的书页是在向王峡瑶也讨一封信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琦瑶有意 不称她的心,她不喜欢这种文艺腔的把戏,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总有点叫她肉麻。蒋丽 莉回到课堂,面对空着的书页,现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瑶有点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 学,蒋丽莉抢先出了教室,头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瑶追上去,叫了她一声。她陡地涨红 了脸,很窘,也很坚定,是迎受打击的样子。不料王琦瑶却说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贺生 日快乐,还谢谢她的邀请。她的脸更红了,眼睛里好像有了泪光,蒙蒙的。第二天,王 琦瑶又在书本里看见一页信笺,淡蓝色,角上印花的那种,写着诗句般的文字,歌颂的 是昨晚的月亮。王琦瑶不免心里有些起腻。 过了几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瑶准备了一对柬发辫的缎带作礼物,素色旗袍 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头发上箍一条红发带,画龙点睛的效果。直到八点她才离开 家门,她去也是打算蜻蜓点水一到就走的。临到这一日,她心里忽觉得没了底,不知等 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和蒋丽莉又不熟,倘若有吴佩珍作伴就好了。吴佩珍就像是很久以 前的事,想起来不由满心惆怅。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间里等待八点钟到来,这时间弄堂里 已是一片寂静,有些声响也是入夜的声响,天井里的水声,自鸣钟的报时声,无线电里 播的是夜曲。这一刻的静由不得太寂寞心来,还疲惫心来,一天已到了尾声,却还有个 未完成。八点钟她走出家门,弄里的一盏电灯洒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灯也还 不足以驱散这弄口涌出的暗,霓虹灯更是夜空里的浮云,人是灯影那样的东西。蒋丽莉 的家住在背静的马路,一条宽阔的弄堂,弄堂两边是二层的楼房,有花园和汽车间,也 是暗和静的,但那暗和静却是另一番声色。蒋丽莉家的窗户拉着窗帘,那窗帘上的光影 似是要比别家的活跃。王琦瑶以为她是晚会迟到的一人,可却有汽车从她身后越过,停 在蒋丽莉家的门前,门是开着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进门去,把大衣脱下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手里拿着手袋和礼物。客厅里人不 多,且都在说自己的话。长餐桌上摆了水果点心,最中间空着放蛋糕的位置,蛋糕大约 还在路上。蒋丽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一角,有一句没一句地弹钢琴,穿的还是平常的衣 服,脸上是漠不关心的表情,好像是别人的生日。当她看见王琦瑶,脸上有了一个灿烂 的笑容。她站起身,丢下钢琴,向王价摇过来,拉住了她的手。王琦瑶不由心生感激, 蒋丽莉是这个晚上唯一的熟悉,也是唯一的亲切,于是也握了她的手。蒋丽莉就把她往 外拉,一下直拉上了楼,拉进她的房间。房间里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床罩,梳妆镜 上也是粉红缎子的帘罩,倒把蒋丽莉衬托得更加老气和陈暗了。而蒋丽莉也好像是有心 破坏,桌上床上堆的书,封面上染着墨汁且残破了的;杯子里是有褐色茶垢的;唱片是 裂纹的;胡乱他置的衣服都是黑和灰两种颜色的。王琦瑶本是要赞叹这房间,话也不好 出口了。这房间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气,又是含了一包委屈。蒋丽莉把王琦瑶领进房间, 自己在床沿坐下,眼睛看着地,半天不说话。王琦瑶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很怪,也很尴 尬。楼下却忽然沸腾起来,大约是蛋糕房将蛋糕送到了,传来阵阵惊呼声,人也多起来 似的。王琦瑶想劝蒋丽莉下楼去了,却发现她原来在哭,眼泪从镜片后面流了满脸。她 说你怎么了,蒋丽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唱主角的日子,怎么不高兴了。蒋丽莉的眼 泪更汹涌了,她摇着头连连地说:你不知道,王琦瑶,你不知道。王琦瑶就说:那你告 诉我,我不知道的是什么。蒋丽莉却不说,还是哭和摇头,带了些撒娇的意思。王琦瑶 有一点不耐,但只得忍着,还是劝她下楼,她则越发的不肯下楼。最后王琦瑶一转身, 自己下去了,走到一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见蒋丽莉一脸泪痕的也跟下来了。心里 倒有点好笑,也有点嫌烦,还有一点感动,是不得已,被逼出来似的感动。她回头对蒋 丽莉说,你不换衣服不化妆,至少要洗洗脸吧!这话听起来有一些亲情,也是不得已的 亲情。蒋丽莉听话地去了洗手间,再出来时脸色便干净了一些。她从王琦瑶手里拿过那 装缎带的小盒,说:这是给我的吧!要贴在心窝上的表情。王琦瑶不去看她,快步向客 厅走去,蒋丽莉要跟她去,却叫一帮亲戚朋友围住了。 一整个晚上,蒋丽莉都是拉着王琦瑶的手,到这到那的。有人认出王琦瑶,互相传 着,就像认识似的与她微笑说话。王琦瑶渐渐自如了一些,也有些愉快了,可就是抽不 出她的手,好像上了锁。蒋丽莉还时不时将她的手紧握一下,似乎有什么你知我知的秘 密。这陡然而起的亲密,是叫王琦瑶发窘,可她面上并不流露,也是知己的样子。她心 里诧异蒋丽莉和学校里就像换了一个人,又顾不得细想,忙着应付眼前的人和事。人和 事是像穿梭似的,也没个仔细的印象,都是有些花团锦簇的,很亮丽的景象。那屋角的 钢琴,你去弹几下,我去弹几下,不间断地可淙声起,也是亮丽之声。后来,客厅里有 些热,打开一扇落地窗,外面是一个平台,铺着花砖,走下几阶便是花园。露台的灯开 了,隐约可见花园里的丁香花枝,纷乱搅成一团的样子,花和叶都落尽了。蒋丽莉拉着 王琦瑶到露台上,也不说话,只望着花园幽暗的里处。王琦瑶觉得这样子的古怪,便说 身上冷要进屋,于是又进了客厅。客厅里闹哄哄的,围着一对青年男女向他们要喜糖吃, 生日蛋糕已切得七零八落,残骸似地躺在枝形吊灯下面,奶油像是脏了,邋遢兮兮的。 咖啡杯也是东一个西一个,留着残渣。晚会是要结束的样子,正在最后的高潮里,人都 有些失态似的。一个青年跑来向王请摇大献殷勤,演剧般的姿态,王琦瑶却红了脸,不 知如何是好。蒋丽莉顿时沉下脸,将王琦瑶拉开,叫那人讨了个没趣。然后就有人率先 告别回家,接着,则是一窝蜂的告别,衣帽架前乱成一团。蒋丽莉也不理别人,只对了 王琦瑶一个人致告别词,她说她把这个生日当作她们两人共同的,说罢就松开她手,揪 心的表情一般转身上了楼。王琦瑶是被开释的心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衣帽架前的人 已疏散了不少,还有两三个年长的客人在与蒋丽莉的母亲说话。当王琦瑶取下自己的大 衣时,她母亲竟然回过头来特地向她告别,谢谢她的光临,说今天蒋丽莉特别高兴,还 请她以后经常来。她将王暗摇直送到门外,王琦瑶走出好远,还见门口一方灯光里有她 的身影。 从这晚以后,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她们在学校还是往常那样,交往都是私底 下。她们不同于一般女学生的要好,同进同出,喊喊喳喳,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就像王 琦瑶和吴佩珍那样的。她们不这样交往是各有原因。在王琦瑶,是不愿给人们留下厚此 薄彼的印象,内心深处,则是有着对吴佩珍的顾恤,虽是她不愿承认的;而在蒋丽莉, 却是为了与众不同,她凡事都要反着大家来,她做人行事的原则最简单,就这一个公式。 她们俩在做朋友上的趣味又都有些不同于女学生的地方,都有些自以为不俗的,王琦瑶 是因为经历,蒋丽莉则来源于小说,前者是成人味,后者是文艺腔,彼此都有些歪打正 着,有些不对路,也自欺着挡过去了,结果殊途同归。她们在学校各归各,出了校门则 形影不离。蒋丽莉干什么都要拖着王琦瑶,王琦瑶因有蒋丽莉母亲的请求,便不好拒绝 似的。她几乎要成为蒋家的一员,到哪都跟着的。蒋丽莉的亲戚朋友很快部为她熟识, 也是她的亲戚好友一般。由于她小小的名声,又由于她的懂事知礼,众人对她的热诚还 胜过对蒋丽莉一筹。到后来,不是为蒋丽莉而请她,倒像是为请她捎带上蒋丽莉的。她 显见得有些受宠,但她没有一点忘形,待蒋丽莉比较以前还更照顾了。 自那天的晚会之后,晚会便接踵而来。所有的晚会都像有着亲缘关系,盘根错节的。 晚会上的人也都是似曾相识,天下一家的样子。他们虽有形形种种,干什么的都有,却 都是见面熟。所有的晚会,又都大同小异,是有程式的,王琦瑶很快就领会了它的真谛。 她晓得晚会总是一迭声的热闹,所以要用冷清去衬托它;她晓得晚会总是灯红酒绿五光 十色,便要用素净去点缀它;她还晓得晚会上的人都是热心肠,千年万代的恩情说不完, 于是就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对比它。她天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断,她还自知登高的实力不足, 就总是以抑待扬,以少胜多。效果虽然不是显著,却是日积月累,渐渐地赢得人心。她 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芍药样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王 博瑶给晚会带来一点新东西,这点新东西是有创造性的,这里面有着制胜的决心,也有 着认清形势的冷静。王琦瑶在晚会上,有着凡事靠自己的心情。别人都是晚会的主人,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只有她是客人,来和去都作不得主的。她还晓得蒋丽莉可说是她 在晚会上的唯一的亲人,她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着手。蒋丽莉本心是讨厌晚会的,可为 了和王琦瑶在一起,她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她们俩成为晚会上的一对常客,晚会总看见 她们的身影。有那么几次,她们缺席的时候,便到处听见询问她们,她们的名字在客厅 里传来传去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扬的一部分,比较极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会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推”的东西。霓虹灯,歌舞厅 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会。晚会是在城市的深处,宁静的林阴道后面,洋房里的客厅, 那种包在心里的欢喜。晚会上的灯是有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里话,欧洲风的心里话, 古典浪漫派的。上海的晚会又是以淑媛为生命,淑媛是晚会的心,万种风情都在无言之 中,骨子里的艳。这风情和艳是四十年后想也想不起,猜也猜不透的。这风情和艳是一 代王朝,光荣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的天空都在倾诉衷肠,风情和艳的衷肠。上海 的风是撩拨,水是无色的胭脂红。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的一点,不是万众瞩目的那点, 却是心里垫底的一点。她几乎是心里的心,最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没有王琦瑶,晚会便 是空心的晚会,是浮光掠影的繁华。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最有意的一点,是心里的那 点渴望,倘若没有这,风情是无由的风情,艳也是无由的艳了。如今,这风情和艳都是 有根有源,它们给上海染上那叫做情调的东西,每一景每一物都会说话似的,说的比唱 的还好听。王琦瑶走进上海的夜晚,这夜晚是以弄堂深处的昏黄和照相馆市漫前的灯作 背景的,这夜晚不再是照片那样断章取义,而是有头有尾,也不是静止,而是流动。这 流动又不是片厂开麦拉里的流动,开麦拉里流动的是人家的故事,这夜晚流动的都是自 己的,自己的得,自己的失。这得失说是自己的,却又不全是,它是上海灯光之上那一 大块天空,还在星光之上的,是笼罩一整个城市,昼里变白,夜里变黑,随日月转移。 这一块天空被高楼遮住,被灯光遮住,是有障眼法的,可却是雷打也不动,任凭乾坤颠 倒,总是在人头顶上的一个无边无际。  
10.上海小姐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是为好消息作开 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事全能变好事。它还是欢情城市, 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献的也是风情和艳,那 就是筹募赈款的选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间家喻户晓。“上海”是摩登 的代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 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崇尚摩登啊?连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 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 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的报纸一小时内抢光,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剪下来写号 外的。电车当当地,也在发新闻。这是何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成真。都 像是坐不住要跳起来的,心怦怦乓乓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 晕眩闪烁。还有什么能比“上海小姐”这事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已是像孩童一般天 真,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爱 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王琦瑶拍过两次 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声色。她就像知道程先生的心意 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美,不会减, 只会加,到了最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他一般,举世无双的了。他是真心建议 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就是为王涛摇而举行的。倘若只有程 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自己不如程先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 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失的,得失都是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 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了她的心。那些接履而至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 知何去何从的。程先生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丽莉一个 远房表姐的婚宴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程先生的这个建议。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 婚礼节目,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人的目光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 好发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上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来 的,可洋洋喜气却是有主也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杯子里的 酒,怀里的康乃馨,都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广告灯箱里的 丽人倩影,更是春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全是怪,还有一点感激,她想,这 也许是一个机缘呢?谁又能知道。于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亲都被动员起来, 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着她,参加一个又一个晚会,就像 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认不认识王琦瑶,也不 管王琦瑶难堪不难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她的一厢情愿,也用着了地 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琦瑶也是她家的,她都有 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否则,保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 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她选择美丽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 变得美丽了。“上海小姐”这称号对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 心,这心情是有些可怜见的。她对父母兄弟都是仇敌一般,唯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 好兜底捧出来的,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子似的。这爱不仅是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 看来的,王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瑶内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 有,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得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 说她几句。这时候,她就成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又是不 忍。有一回,王琦瑶又生气了,蒋丽莉拌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瑶,我不知怎样让你高 兴!这句话使王琦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阵暗淡。她想吴佩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 话,但时时处处都是这样做的。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不管了, 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先生在报界 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由报业发放。但程先生在 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参半。王琦瑶倒还好,蒋丽莉就 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业主,号称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 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蒋丽莉立刻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 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竞选,专门在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 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莉便也要去开酒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 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这些日子是有些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 是像押宝一样,有力气也使不上;只能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 辞是可当作抒情散文发表的。王琦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 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 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好却像 是压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有个权力的。 这事情如今八字没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瑶只恨没个地方躲, 可以不见人;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 去学校。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 家人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再鼓噪,不 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来,索性就搬过去住了。 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丽莉喜 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子做这做那, 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工厂迁到内地,抗战 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边过的,每年只在两个孩子 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舔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初中,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无线电可以从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 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连老妈子都有怪解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 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却是奉承的;过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 不问下落;这家的生子还都是当烦了主子,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 琦瑶住过去之后,几乎是义不容辞的,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 肴,是要问她;东西放在哪里,也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 王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禁止 了;出门要请假,时间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成天一双木 屐抓哈队啦的响。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讨了回来。王琦瑶 住进蒋丽莉家,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 样,她们就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闻也是 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和轿车穿梭似 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缝和发型师也有跟随 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样,渴望出人头地,有著名 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更勇敢,更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 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名利心,倘若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 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 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 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新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味浓的沪语,也是专供 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 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她们从 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馨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最漂亮的时 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的发型,做在她们头上。 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容貌全是百里挑一。她们分开来 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要合起来,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 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日子里,她们的美润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 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精华,钟灵娟秀,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有了交 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瑶才开始认真 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有点是为自己做一 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日都会打击她的自尊心, 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伤。回想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 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说到底都是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 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他们那样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 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认真,定会对他们有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 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现在好了,能够进入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问题层 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一句的。程先 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人记准她的脸的。他 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却是竞选上海小姐的配文, 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些害怕。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 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时候,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 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 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 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 的地方。这是更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 复选的日子里,王琦瑶竟然推摔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廖户对了花园, 月影婆婆。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井里的月 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她夜里睡不着, 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这声音都是无名的,而不像 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骂孩子的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 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名目,像是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 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音,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 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使之荡漾,像水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 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声绘浸透了。这里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 之以幻觉。这里的夜色清澄见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浑饨饨的, 这里的夜色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 也筛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西 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夜色最细 小的笔触,是夜的肌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万物皆成无形无 色。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 术的,它混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瞻目。都知 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坐坐,问题是问 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送往迎来,准备条点, 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吹仅不知在说唱什么。她们这三人, 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好去迎客,有点严阵以待的意思。都 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不得的。曾有个晚报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 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的关系,于是蒋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 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 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 委员会,为王琦瑶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 供她们忙,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 虽还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则 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既不是 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选的任务其实 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 姐”。这场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 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门见是 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的。两人就这 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里。她来回看 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柬。吴佩珍说,要有 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告辞一声,转身就走。 王琦瑶踉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 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佩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 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 结果却自己送来了。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 知在哭些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 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 上呼呼地过去。她们的眼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有 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要变得复杂了。 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 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 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将丽莉,怕 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己。导演见面 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姑娘了!这 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 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 何责干呢?导演嘴k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后悔来时太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 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 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 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 烛光摇摇曳曳,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人是谁,又为何在了 一起。导演先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 事,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 又说些近况,后来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来了,导演客气了几声,便埋头吃起来。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说的事给忘了, 只是一股劲地吃。这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磨破,一层变两层,指甲也长了没 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等几个盘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导演才从容起来,渐渐 地放下筷子,脸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请王琦瑶抽烟,重新对待的方式,王琦瑶不抽, 却帮导演点了烟,这动作使导演受了感动,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说瑶瑶,你还是求学 的年龄,应当认真地读书,何必去竞选“上海小姐”?王琦瑶说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竞争, 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导演说:瑶瑶你是受过教育的,应当 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怎 能顺水推舟?王琦瑶说: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竞选“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 志,是给女性社会地位,要说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为也有大亨的女儿参 加竞选,难道他们还会亏待自己的女儿不成?导演说:那就对了,其实为的就是这些大 亨的女儿,“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别人都是作的陪衬, 是玩弄里的玩弄。听了这话,王琦瑶却变了脸,冷笑说:我倒不这么想,在家全是女儿, 出外都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 偏倒奉陪到底,一争高低。见她这样动气,还这样有道理,导演不由乱了方寸,不知说 什么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老生常谈,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的台词,文艺 腔的;他还说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应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当今的中国还是前途莫 测,受美国人欺侮,内战又将起来,也是文艺腔的,是左派电影的台词。“王琦瑶便不 再发言,只由着他去说。等他说了有一个段落,便站起来要告辞。导演措手不及地也站 起,想再说些什么,王琦瑶却先开了口,她说:导演,其实我竞选“上海小姐”也有你 的一份,如不是当初你让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说 实在,去竞选还是程先生的建议呢。说罢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气。这笑容刺激了导演, 他突然来了灵感,对王琦瑶说出一番话,他说:瑶瑶,不,王小姐,“上海小姐”这项 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 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我在片厂 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到头来只是一张透 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作虚荣!王琦瑶没听他说完就转身 走了,留下他在身后朗诵。楼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声声,将他的话全盖没了。 导演是负了历史使命来说服王琦瑶退出复选圈,给竞选“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击。 电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个进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纵深的趋势。关于妇女解放 青年进步消灭腐朽的说教是导演书上读来的理论,后一番话则来自他的亲闻历见,含有 人生的体验,这体验是至痛至爱的代价,可说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着王琦瑶走远, 头也不回,她越是坚定,他越觉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喜庆的鞭炮声是 一连串的,窗玻璃上的灯光赤橙青蓝。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声有色啊! 11·三小姐 导演的话,王琦瑶如风过耳,而与吴佩珍见面,她却有回不去的感觉。可这更使她 义无反顾,为的是尽快将茫然的前途明确下来,好偿还代价似的。此时此地,代价是未 明的代价,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瑶的心却是平静的。她本就是个少想多做的人,不 过是受了境遇的影响,生出些感时伤怀,这其实都是赘物一样无用的东西,平添负担的, 王琦瑶出于上进的本能,将它们排除了出去。通过复选,进入决赛,似乎是在意想之中, 她并没有多少意外的喜悦,就好像决赛的资格不是别人给她的,而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她不再相信奇迹,只相信自己。每一个进入决赛的小姐,都是以为理所当然。这竞争一 轮又一轮的,早已把侥幸的心理消除干净,余下的都是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这也是 上海的小姐同其他小姐的不同之处,她们是主动权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说起来,进入 决赛也已是大半个成功,是大半个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动上门来给王琦瑶免费做 衣服的。在发表决赛名单的同时,也公布决赛时小姐们将三次出场,第一次是旗袍装, 第二次是西洋装,第三次是结婚礼服。穿上结婚礼服出场就好像小姐们都要出阁似的, 于是社会上一时盛传这些小姐都已经名花有主,谁对谁也有名有姓。决赛之前的日子, 蒋家闭门谢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们与外界的联络。所以,她们人在家中坐,却知 天下事的。 王琦瑶和蒋丽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着重商量的,是这三次出场的服装问题。 程先生认为把结婚礼服放在压轴的位置,是有真见识的。因为结婚礼服总是大同小异, 照相馆橱窗里摆着的新娘照片,都像是同一个人似的,是个大俗;而结婚礼服又是最圣 洁高贵,是服装之最,是个大雅,就看谁能一领结婚礼服的精髓,这次出场是带有些烈 火真金的意思了。她们三人听程先生说话都听出了神,这女人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心 倒好像长在程先生体内,他全懂得。程先生接着说,对这结婚礼服,虽是有些无从着手, 却也并非一无所措,可做的至少有两点:第一,就是利用对比,让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场 给第三次开辟道路,做一个烘托,结婚礼服不是白吗?就先给个姹紫嫣红;结婚礼服不 是纯吗?就先给个缤纷五彩;结婚礼服不是天上仙境吗?就先给个人间冷暖,把前边的 文章做足,轰轰烈烈,然后却是个空谷回声;这就是第二点,王琦瑶要穿最简单的结婚 礼服,最常见的,照相馆橱窗里的新娘的那种,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间的距离越拉开, 效果就越强烈,难的是前两套服装是个什么繁荣热闹法,这就要听你们女士的意思了。 这时候,她们三个哪敢有什么意见,心里只有惭愧,做女人的要领全叫一个男人得去了, 很失职的。倒是王琦瑶还剩几分主见,说是受程先生启发,她便决定穿一身红和一身翠, 好去领出那身白。程先生一听便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在红和翠的具体颜色上有 一些分歧。他说,红和翠自然是颜色的顶了,可是却要看在什么地方,王琦瑶好看是不 露声色的美,要静心仔细地去品的,而红和翠却是果断的颜色,容不得人细想,人的目 光反是仓促行事的;它们的浓烈也会误事,把王琦瑶的淡盖住了不说,还叫这淡化解了 的,浓烈也浓烈不到极处了,倘若退一步的颜色,有些谦让的,能同王琦瑶互相照顾, 你呼我应,携起手来,齐心协力的,兴许倒可达到浓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议红是粉红, 和王琦瑶的妩媚,做成一个娇嫩的艳;绿是苹果绿,虽然有些乡气,可如是西洋的式样, 也盖过了,苹果绿和王琦瑶的清新,可成就一个活泼的艳。说到此处,她们三人便只有 听的份,再开不得口了。三次出场和装束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时,社会已经风传“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经全被人买下,一是某大老板的千 金,二是某军政界要人的情妇,三是某交际花,名扬沪上的。虽是风传,小报上却登出 了讽刺小品,说是评“上海小姐”却评出了“上海夫人”。接着又有文章调侃,把“上 海夫人”这谁称解释出人皆可夫的意思。第三篇则是辟谣,说“上海小姐”的评选是投 票的方式,不存在花钱买这一说。第四篇文章就专门反驳辟谣者,说它是此地无银三百 两,人家说买的就是选票,国民政府的官,抗日的民族义士称号都可以买得,“上海小 姐”又有什么买不得7这话其实是含沙射影,指的是重庆接收大员的受贿。几张报纸你 来我往,硝烟渐起的样子,算是为决赛造了一场别致的声势,也使竞选的空气加倍地紧 张起来。 程先生出入蒋家越发频繁,早来晚去的,也是临战的气氛。裁缝请进门就再没离去 过,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贵客,同时又是伙计,是有几个师傅监工的。程先生自然是 为首,蒋丽莉算一个,她母亲也算一个。再有王琦瑶,鸡蛋里挑骨头,一个针脚不许错。 她挑剔着这些,心里是有些委屈的,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吗?那么微乎其微的,又是角 角落落的心思都用尽的样子。她明知那裁缝的活是好得没法再好的,却有意找茬地说不 好,看着裁缝为难,自己的委屈非但没减少,还加了些为人家的。粉红旗袍缎子上的绣 花,却是温暖着她的心,那细外密线,绣的都是她的希望,滚边滚的也是希望,看着会 掉泪,即使事情不成也不怪它的。苹果绿的洋装的裙润,则要洒脱得多,开司米的面料 把光收进去,沉下去,稳住了心的。结婚礼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万句话要说,终 还是哑口无言,其实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里的善解。这些衣服,都是要与 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独中的伴侣。她与它们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这也是有些叫 人委屈的,临到头谁也帮不上忙,只撇下她自己似的。临近决赛的日子,住在人家家里 是叫人委屈,报纸传播的谣言更叫人委屈,蒋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屈加委屈。 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里,看上去依然如故,谁也看不出来,都照着自己的意思奔忙和着 急,难免有些乱的,王琦瑶反倒是乱中的一个镇定。在小报的笔仗,衣料的粉红嫩绿, 还有包在心里的委屈中,决赛的那一日,一分一秒地来临了。 投票的方式也是艳情手笔,有万种风流。台前一排花篮,系着各小姐的芳名,有意 于哪一位,便将手中的康乃馨投进哪一位的花篮。康乃馨有红色和白色两种,摆满了前 厅,一百元钱一朵,卖花得的钱,捐给河南的灾民。这城市所有的康乃馨都集中到了新 仙林花园的前厅,康乃馨的舞池似的。红和日都是风情的颜色,花香更是风情。这一天 的晚上,连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康乃馨,也在向人间撒播风情。这晚上的灯啊!真是了 不得,都在诉说衷肠,人心荡漾得没法说。灯下的梧桐,也是有衷肠的,只是不说。车 水马龙是啦啦队一样鼓动,川流不息的,不让人消停。这城市的劲头,足得了不得,不 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上的快乐都享尽。新仙林门前的灯是起雾的,厅里的康乃馨 也是起雾的,而且漫了出来,聚起一层云,新闻记者的闪光灯,是云里的雷电,顷刻之 间,酿成一场风流雨。小姐们的轿车来了,一辆辆的,出轿车的一幕是最初的亮相。人 们目不暇接的,胡乱喝着彩,掀起了第一个高潮。这时候,好像有五彩的小雨,缤纷乱 舞,披了人的一身,小姐们惊鸿一瞥,修忽而去。新仙林前人头济济,是自觉自愿的龙 套演员,烘托气氛的。厅里排着长队买康乃馨,那康乃馨摘了还会长似的,怎么卖也不 见少,转眼间,人人手里都有一束,厅里还是康乃馨的舞池。今天就像是康乃馨的晚会。 是它们聚首的日子,盛开得格外娇艳,心花怒放的样子。这情景可真美啊!这繁华是可 有四十年不散的余音,四十年的入梦。 决赛是载歌载舞的,小姐的三次出场被歌唱,舞蹈和京剧的节目隔开来,每一次出 场都有声色作引子。在歌,舞,剧的热闹中间,她们的出场有偃旗息鼓,敛声屏息的意 思,是要全盘抓住注意力,打不得马虎眼的。在歌,舞,剧的各自谢幕之后,便也产生 了舞后,歌后和京剧皇后,每一个皇后都是为她们出场开道的,她们便是皇后的皇后。 是何等的光荣在等着她们,天大地大的光荣将在此刻决定,这又是何样的时刻呢?台前 的花篮渐渐地有了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是真心真意,也是悉心悉意。篮里的花无 意间为王琦瑶作了点缀。康乃馨的红和白,是专为衬托她的粉红和苹果绿来的,要不, 这两种艳是有些分量不足,有些要飘起来,散开去的,这红和白全为它们压了底。王琦 瑶在红白两色的康乃馨中间,就像是花的蕊,真是娇媚无比。她不是舞台上的焦点那样 将目光收拢,她不是强取豪夺式的,而是一点一滴,收割过的麦地里拾麦穗的,是好言 好语有商量的,她像是和你谈心似地,争取着你的同情。她的花篮里也有了花,这花不 是如雨如爆的,却一朵一朵没有间断,细水长流的,竟也聚起了一篮。王琦瑶不是台上 最美最耀目的一个,却是最有人缘的一个,三次出场像是专为她着想,给她时间让人认 识,记进心里。她一次比一次有轰动,最后一次则已收揽了夺魁的希望。 白色的婚服终于出场了,康乃馨里白色的一种退进底色,红色的一种跃然而出,跳 上了她的白纱裙。王琦瑶没有做上海小姐的皇后,就先做了康乃馨的皇后。她的婚服是 最简单最普通的一种,是其他婚服的争奇斗艳中一个退让。别人都是婚礼的表演,婚服 的模特儿,只有她是新娘。这一次出场,是满台的堆纱叠给,只一个有血有肉的,那就 是王琦瑶。她有娇有羞,连出阁的一份怨也有的。这是最后的出场.所有的争取都到了 头,希望也到了头,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终了。这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 痛,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王琦瑶穿上这婚纱真是有体己的心情,婚服和她都是带有最 后的意思,有点喜,有点悲,还有点委屈。这套出场的服装,也是专为王琦瑶规定的, 好像知道王琦瑶的心。穿婚服的王琦瑶有着悲剧感,低回慢转都在作着告别,这不是单 纯的美人,而是情景中人。投向王琦瑶篮里的花朵带着点小雨的意思了,王琦瑶都来不 及去看,她眼前一片综乱,心里也一片混乱,她是孤立无援,又束手待毙,想使劲也不 知往何处使的,只有身上的婚服,与她相依为命。她简直是要流泪的,为不可知的命运。 她想起那一次在片厂,开表拉前的一瞬,也是这样的境地,甚至连装束也是一样,都是 婚服,那天一身红,今天一身白,这预兆着什么呢?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婚服其 实是丧服!王琦瑶的心已经灰了一半,泪水蒙住眼睛。在这最后的时刻,剧场里好像下 了一场康乃馨的雨,看不清谁投谁,也有投错花篮的。这是顶点,接下去便胜负有别, 悲喜参半了。所有的小姐都仁立着,飞扬的沉落下来,康乃馨的雨也停了,音乐也止了, 连心都是止的,是梦的将醒未醒时分。 这一刻是何等的静啊,甚至听见小街上卖桂花糖粥的敲梆声,是这奇境中的一丝人 间烟火。人的心都有些往下掉,还有些沉渣泛起。有些细丝般的花的碎片在灯光里舞着, 无所归向的样子,令人感伤。有隐隐的钟声,更是命运感的,良宵有尽的含义。这一刻 静得没法再静了,能听见裙裾的寨奉,是压抑着的那点心声。这是这个不夜城的最静默 时和最静默处,所有的静都凝聚在一点,是用力收住的那个休止,万物禁声。厅里和篮 里的康乃馨都开到了最顶点,盛开得不能再盛开,也止了声息。灯是在头顶上很远的地 方,笼罩全局的样子;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没底的深渊似的。这城市的激荡是到最极 处,静止也是到最极处。好了,这静眼看也到头了,有新的骚动要起来了。心都跳到口 边了,弦也要崩断了。有如雷的掌声响起,灯光又亮了一成,连台下都照亮了。皇后推 了出来,有灿烂的金冠戴在了头上,令人目眩。那是压倒群芳的华贵,头发丝上都缀着 金银片,天生的皇后,毋庸置疑,不可一世的美。金冠是为她定做的,非她莫属,她那 个花篮也分外大似的,预先就想到的,花枝披挂在篮边,兜不住的情势。亚后却是有藏 不住的娇冶,银冠也正对她合适。花篮里的花又白的多红的少,专配银冠似的。她的眼 睛是有波光的,闪闪烟增,煽动着情欲,是集万种风情为一身,是人间尤物。掌声连成 了一片,灯光再亮了一成,连场子的角落都看得见,眼看就要曲终人散,然后,今夜是 人家的今夜,明晨也是人家的明晨。这时,王琦瑶感觉有一只手,领她到了舞台中间, 一顶花冠戴在了她的头顶。她耳边嗡嗡的,全是掌声,听不见说什么。皇后的金冠和亚 后的银冠把她的眼眩花了,也看不见什么。她茫然地站着,又被领到皇后的身边。她定 了定神,看见了她的花篮,篮里的康乃馨是红白各一半,也是堆起欲坠的样子,这就是 她春华秋实的收获。 王琦瑶得的是第三名,俗称三小姐。这也是专为王琦瑶起的称呼。她的艳和风情都 是轻描淡写的,不足以称后,却是给自家人享用,正合了三小姐这称呼。这三小姐也是 少不了的,她是专为对内,后方一般的。是辉煌的外表里面,绝对不逊色的内心。可说 她是真正代表大多数的,这大多数虽是默默无闻,却是这风流城市的艳情的最基本元素。 马路上走着的都是三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是应酬场面的,是负责小姐们的外交事务, 我们往往是见不着她们的,除非在特殊的盛大场合。她们是盛大场合的一部分。而三小 姐则是日常的图景,是我们眼熟心熟的画面,她们的旗袍料看上去都是暖。动的。三小 姐其实最体现民意。大小姐二小姐是偶像,是我们的理想和信仰,三小姐却与我们的日 常起居有关,是使我们想到婚姻,生活,家庭这类概念的人物。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