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三章

  



 
11.康明逊
在这些混饨的夜晚里,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毛毛娘舅,也就是康明逊,是 王琦瑶心里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半晦,虽是不敢想,却还是要去想。有一次,只有他 们俩时,王琦瑶便问:康明逊何日婚娶呢?康明逊笑道:有谁家女儿肯嫁我这样无业的 游民?王琦瑶也笑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康明逊这样的人品、家底和门第,谁 家女儿娶不到?康明逊就说:那么王小姐替我介绍一个。王琦瑶说:与你相配的人家, 可不是我辈能够结识的。康明逊便也学了她先前的口气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 像王小姐这样的仪态举止,一看就是出自上流的社会,倒不是我辈可攀比的了。王琦瑶 说:你这不是嘲笑我们小家小户的女儿吗?康明逊说:受嘲笑的分明不是你而是我。两 人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斗嘴,康明逊虽然有问必有答,王琦瑶却没有听出她想要的意思, 倒有人来了。再有一次,也是只他们俩在,康明逊问了同样的问题:王小姐佳期何时呢? 王琦瑶也学着上回康明逊的口气:谁能娶我这样的,但不待她说出“这样的”是怎样的 话来,却突然地缄了口。康明逊再要问,竟看见她眼里的泪了,赶紧地问:有什么不对, 千万包涵,不知者不为罪的。王琦瑶摇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遍:有谁能娶 我这样的呢?康明逊就说:你这样的又怎样呢?王琦瑶反问:你说怎样呢?康明逊说: 锦上添花。她说:你又嘲笑我。康明逊说:分明是你嘲笑我。这回,是康明逊挑起的问 话,王琦瑶等着他追问到底,不料却没有问到她想要答的意思。 王琦瑶和康明逊的问与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只是一门心思去捉,藏的却有两重 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来捉,于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时大家都在的时候,他们的 问与答便像双关语的游戏,面上一层意思,里头一层意思。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 之间要有默契,特别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渐渐的,他们有了一些两人才知的 用语,很平常的,在他们却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为马的。他们能心领神会,还能于无 声处听真言。别人都蒙在鼓里,他们自己也不挑明,说了也当没说。那回萨沙开玩笑要 给康明逊介绍女朋友,着实把他俩唬了一跳,不怪王琦瑶要着急,把那瓷汤勺的柄也敲 断了。过后严师母同她表弟的一番话,也叫康明逊慌神,说的话里到处是漏洞。不过显 见得是虚惊一场,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再没有人提了。倒是王琦瑶自己向康明逊提了一 回,问萨沙要给他介绍的女朋友到底是谁。康明逊说:我怎么知道,要问应当去问萨沙。 她说:萨沙一定是有所指,康明逊心里当然清楚。康明逊说:既是这样想知道,当时为 什么不让萨沙说,千方百计堵住他的嘴?王琦瑶又急了,说她并没有堵萨沙的嘴,萨沙 嘴里吐的什么,与她又有何干?康明逊便说:与她无干,又追着问他干吗?王琦瑶一听 这话,就好像揭开了伤疤,又痛又羞,脸都红了,憋了一会儿才说;反正你们是一伙, 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康明逊说:要分敌我的话,萨沙才是另一伙,是吃苏联面包的。王 琦瑶只好笑了,两人就算和解了。其实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因为方才兜远了, 回到原地时便觉着近了一步似的,是个错觉。 错觉也有错觉的好处,那是架虚的一格。而这架虚的一格上兴许却能搭上一格实的, 虽是还要退下来,但因有了那实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过是两格并一格,或者三格 并一格,也就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意思吧!这就像是舞步里的快三步,进进退退,退退进 进,也能从池子的这边舞到那边,即使再舞回来,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 心里便蓄了些活跃和满足。与康明逊捉迷藏,王琦瑶有一些是错觉,也有一些是有意将 对当错,将错就错。她明知是错,还是按着错的来,倒叫康明逊没办法了。有时候,王 琦瑶将她与康明逊叫做我们,严师母和萨沙叫成他们,虽然也是混着叫的,不定是特别 的意思,康明逊心里也会一跳,不知这样是好是坏。有一回,他说:王琦瑶,你怎把我 表姐算作萨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苏联面包。王琦瑶笑道:他们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吗?怎 么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王琦瑶这么解释,康明逊也不知是称心还是不称心。这时候, 他们俩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着对方,又怕被对方摸着,推来挡去地暗中对付,也 是用错觉做文章。这文章有些连篇累牍,重复冗长。事后,两个人一处时,王琦瑶还得 再回一回:你为什么问我把你表姐推给萨沙?康明逊再进一步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有些纠缠不清,还聘里暖唆。把个问题连环套似的,一个一个接起来。还像那种武术里 的推手,一推一让,看似循环往复,其实用的是内功,还是有输赢胜负,强弱高低的。 其实,他俩积极筹备下午茶什么的,是有些以公济私,为了做这种双关语和三岔口 的游戏,这还像浑水摸鱼,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废话中间,确实会有那么一两句有实 质性意义的话,就看你怎么去听了。不过,即便是有实质性意义,那话也滑得很,捉也 挺不住,所以说是‘储水摸鱼”嘛。他们两人话里来话里去,说的其实只是一件事。这 件事他们都知道,却都要装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装不知道,不许对方也装不知道;他们 既要提醒对方知道,又要对方承认自己的不知道。听起来就像绕口令,还像进了迷魂阵, 只有当事人才搞得清楚。因为是这样的当事人,头脑都是清楚,想糊涂也糊涂不了。他 们了解形势,目标明确,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在这方面,他们是旗 鼓相当,针尖对麦芒,这场游戏对双方的智能都是挑战。他们难免会沉迷游戏的技巧部 分,自我欣赏和互相欣赏。但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会醒来,想起各自的目的。在这 场貌似无聊,还不无轻薄的游戏之下,其实却埋着两人的苦衷。这苦衷不仅是因为自己, 还为了对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要紧,就有些顾不过来了。 康明逊其实早已知道王琦瑶是谁了,只是口封得紧。第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面熟, 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又见她过着这种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里难免疑惑。后来再去 她家,房间里那几件家具,更流露出些来历似的。他虽然年轻,却是在时代的衔接口度 过,深知这城市的内情。许多人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然后碎个七零八落,四处皆 是。平安里这种地方,是城市的沟缝,藏着一些断枝碎节的人生。他好像看见王琦瑶身 后有绰约的光与色,海市蜃楼一般,而眼前的她,却几乎是庵堂青灯的景象。有一回, 打麻将时,灯从上照下来,脸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里亮着,有一些幽深的意 思,忽然她一扬眉,笑了,将面前的牌推倒。这一笑使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三十年 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可是,王琦瑶当然不会是阮玲玉,王琦瑶究竟是谁呢?其实他已 经接触到谜底的边缘了,可却滑了过去。还有一次,他走过一家照相馆,见橱窗里有一 张掖婚纱的新娘照,他。已里一亮。这照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 也是在这里的一张照片。倘若这时他能想起王琦瑶,大约便可解开疑团,可他却没有, 于是又一次从谜底的边缘滑过去。和王琦瑶接触越多,这个疑团就越是频繁地来打扰。 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涸染了她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 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洞染在空气中。她到底是谁呢?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 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王琦瑶是那 情怀的一点影,绰约不定,时隐时现。康明逊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找出她的过去,可是 到哪里去找呢? 最终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天,在家和大妈二妈聊天,说起十年前上海的盛况一 幕,那就是竞选上海小姐,他母亲竟还记得那几位小姐的芳名,第三位就叫王琦瑶。他 这才如梦初醒。他想起那酷似阮玲玉的眉眼,照相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还想起旧刊物 《上海生活》上的“沪上淑媛”,以及后来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风闻,这所有的记忆连 贯起来,王琦瑶的历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历史真是有说不尽的奇情哀艳。现在,王琦 瑶从谜团中走出来了,凸现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这是一个新的王琦瑶,也是 一个;目的王琦瑶。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又好像太认识她了。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 激动和欢喜。他想,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灯光还在,却只 是个壳子,里头是换了心的。昔日,风吹过来,都是罗曼蒂克,法国梧桐也是使者。如 今风是风,树是树,全还了原形。他觉着他,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 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王琦瑶处,严师母来电话约,他都说家里有事推掉了。他想:该 对王琦瑶说什么呢?后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因此,当他再看见王琦瑶时, 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王琦瑶问他怎么几天不来,他说有事。王琦瑶就说什么有 事,一定有了新去处,比这里更有趣的。他笑笑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他 带来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瑶便去拿碟子。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 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塔排布鞋,忙 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他忽然间想起初与王琦瑶相识,在表姐家吃暖锅,胡乱测字玩。 王琦瑶说了个“地”字,康明逊指了右边的“也”说是个“他”,她则指了左边的“土” 说,“岂不是入上了。”她那脱口而出然后油然哀起的样子,这时又一次出现眼前,却 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 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他望着窗 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 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 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 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 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 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亲出席;另一 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 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 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 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 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她们的排斥。他隐 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 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 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 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 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抽搐着。他 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出尖锐的快乐的叫 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间里的抽木家具发出幽暗 的光,打错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 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人,一边抽 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怜悯和嫌恶的情 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 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喝斥。大妈喝斥他的时候,便看见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 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这恨意为消除痛楚而生的,这痛楚 有多深,这恨就有多大。随了成年,他应付这复杂环境渐渐熟练,可说得心应手,那痛 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积留在心里的只是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些烟尘般的印象, 却是能够决定某种事情。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抬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 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 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难度在于要在“行”里拓开疆场, 多走几步,他能做些什么呢?王琦瑶是比他二妈聪敏一百倍,也坚定一百倍,使他处处 遇到难题。可王琦瑶的聪敏和坚定却更激起他的怜惜,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 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的。康明逊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 一种息息相通,这最表现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种委曲求全,迂回战术,是他不懂都懂的。 他和王琦瑶其实都是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着周转不过来的苦处,本是可以携 起手来,无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帮忙也帮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却又很大,引动的是康 明逊最隐秘的心思,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个阴霸下午里种下的。康明逊已经看见痛苦 的影子了,不过眼前还有着没过时的快乐,等他去攫取。康明逊再是个有远见的人,到 底是活在现时现地。又是这样一个现时现地,没多少快乐和希望。因没有希望,便也不 举目前瞻,于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乐。 康明逊到王琦瑶处来得频繁了,有时候事先并没有说好,他也会突然地来,说是正 好路过。因王琦瑶没想到他会来,往往没怎么修饰,头发随便地用手绢扎起,衣服是更 旧的,房间里也有些乱。王琦瑶不由面露窘态,手足无措,拾起这样放下那样。此情此 景却更能引动康明逊的恻隐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来,制造一个措手不及。那 样的场景里,总有着一些意外之笔,也是神来之笔、有一回他是在午饭时来的,王琦瑶 一个人吃泡饭,一碟海瓜子下饭,碗边已聚起一小难海瓜子的壳。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 意味,是因陋就简,什么都不浪费的生计,细水长流的。还有一回来,王琦瑶正在洗头, 衣领窝着,头发上满着泡沫。她的脸倒悬着,埋在脸盆里,可康明逊还是看见她裸着的 耳朵与后颈红了。这一刻里,王琦瑶变成了一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她从脸盆里传出的 声音几乎是带着哭音的。后来她洗完了,匆匆擦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将衣服的肩背 全泅湿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怜相。渐渐地,王琦瑶晓得他会不期而至,便时时地准备 着,但这准备是不能叫他看出来的准备,否则难免会被他看轻。她穿的还是家常的衣服, 却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间还是有些乱,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饭照例要吃,也照例是个 “简”字,却不是因陋而简的“简”,而是去芜存精的意思了。至于洗头之类的内务, 她就安排在康明逊决不可能来的时间里,极早或是极晚。这么一来,康明逊的不期而至 便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了,不克遗憾。但他体察到王琦瑶自我捍卫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瑶的伪装,是为康明逊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内。王琦瑶为康明逊拉 起帷幕,正是为了日后向他揭开。这有点像旧式婚礼中,新娘蒙着红盖头,由新郎当众 揭开的意思。这时候,王琦瑶对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两人坐着说不了几句 话,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说话都有些反复惦量,生怕有什么破绽。过去他们是没话找 话,现在却有话也不说,打埋伏似的。他们处在僵持的状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紧张, 却又不离开,几乎日日在一起,看着回头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两人心里都是半明半暗, 对现在对将来没一点数的。要说希望还是王琦瑶有一点,却无法行动,因她的行动是与 牺牲划等号的,行动就是献出。康明逊没什么希望,却随时可以出击,怕就怕出击的结 果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 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炉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炉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烟囱孔用纸糊着,好像是冬天 留下的残垣。春日的阳光总是明媚,也总是徒然的样子。他们脸上作着笑,却是苦水往 肚里流。他们的笑是有些良恳的,作着另一种保证。都不是对方所要的。他们都很坚持, 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 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伽门刚送走, 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然而,楼梯 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且突如其来,两人都有 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果瓜子招待。她忙进忙出,有 点脚不洁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却铁将军把门,只得回家,不料忘带 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连娘姨也带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 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散场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琦瑶只听对了一 半,问他今晚去看什么戏,哪一个戏院。康明逊便再从头解释一遍,还不如前一遍来得 清楚。王琦瑶更有些糊涂,却作出懂的样子,可不过一会儿又很担心地问,戏是几点开 场,会不会迟到了。事情变得夹缠不清,康明逊索性不再解释。王琦瑶本是没话找话, 见他不答,也不问了,两人就沉默下来。房间里显得分外地静,隔壁人家的动静都能听 见。桌上酒精灯还燃着,一会儿便烧干了,自己灭了,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酒精味, 有些呛鼻的。这时候,楼梯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王琦瑶想:这是谁呢?这真是个不平凡 的夜晚,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来人是里弄小组长,收弄堂费的,连房门也没进就又走 了。屋里的两个人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不由都惊了一下,互 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 上的味道。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林到厨房添水,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 尖顶上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 呢?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康明逊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 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不过 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拉了窗帘, 就有点面壁的意思,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静默的时间是有 点过长了,这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 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有办法? 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 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出来,虽然这名目 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这么久,总要 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 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 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 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 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忧了,一时想不起问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 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 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 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 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 抬眼望望四周,一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 人时不觉得,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 么说不出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 你蒙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康明逊说:照你的话, 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就更 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生一世所 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迹也叹了一 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男人,男人却不知 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什么了?康明逊说:你 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 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 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一步, 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哪!他们俩 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这两个男女,一 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情,是为着长远的利 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 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 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 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 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 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么知 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然说起一 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那情景说得这 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鸳梦难圆了。康明 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 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 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 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 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 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 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 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 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 你这才是要我死,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 说着说着就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 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那便不猜 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怪康明逊不听 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想:康明逊不知你 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 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 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 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 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 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 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 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 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 她也不是个影子,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 这就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 想到眼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 锁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两 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对 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父亲关着 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来过客人了, 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是代人受过的样 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然都冷着,爱理不理。 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 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 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 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 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 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 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 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 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 里黑下来,他们也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 贴肤的温暖和实在。 康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点, 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见父亲坐 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那种新 歌曲,有点镀铝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他其实不饿, 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 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 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 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 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 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个母亲看越剧,陆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 亲去浴德地洗澡。父子俩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 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 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他,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急过头反心定了,想这事情闹得越 不可收场,就越有转机,由他们闹去吧!中间严师母倒来过一次,像是探口风的意思, 王琦瑶并不露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待她。严师母却憋不住了,问她康明逊怎么没来。王 琦瑶笑笑说:严师母不来,把个牌局给拆了,所以康明逊也不来了,只有萨沙还记着我, 常来些。正说着,楼梯上脚步响了,萨沙上来了,好像专门来映证她的话似的。王琦瑶 就撇下严师母,和萨沙有说有笑,其实是在撒气,也是撒怨。她含着一包泪地想:他到 底还来不来呢? 康明逊再来王琦瑶处,已是分手后第八天了。两人都推停了不少,王琦瑶只觉得一 颗心沉了一沉,因本来也是浮着的,这时反觉得踏实了。这一回来,两人也是不说话, 却是各坐一隅,都躲着眼睛,互相不敢看脸,生怕对方嘲笑似的。坐了一下午,天黑了, 王琦瑶站起来拉开了灯,然后问:吃饭吗?房间亮着,两人都有些不认识的,还有些客 气。康明逊说:我回去吃吧。却又不走。王琦瑶便不再问他,兀自到厨房去烧晚饭。康 明逊一个人在房间里,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对面窗户的灯也亮了,看得见里面活动的 人,来去很频繁的样子,邻家的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地关,乒乓地响。然后,厨房里传来 油锅炸响的声音,是一种温和的轰然。接着,香味起来了。他心里安定下来,甚至还觉 出几分快乐。王琦瑶端着饭菜进来了,一汤一菜,另有一碟黄泥螺下饭。两人坐下吃饭, 再没有提这八天内的任何事情,这八天是没有过的八天。吃饭时,他们开始说话,说这 日的天气,服装的新款式,马路上的见闻。饭后,两人就在一张《新民晚报》上找电影 看。王琦瑶指着一个新上映的香港电影说,是不是去看这个。康明逊一看正是日前陪姐 姐妹妹去看过的那个,心里难免一动,嘴上当然是说好。两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走 到门口,手已经拉住门把了,王琦瑶又停下,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人默默不 语地抱着,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灯已拉灭,是人家的灯照着窗帘,屋里也有了光,薄 膜似地铺在地板上。 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的事,将来本就是渺茫了,再怎么染得住眼前这一点一滴 的侵蚀,使那实在更实,空的更空。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钟掰开 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星转斗移就是一轮回。这真是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好 处。长虽然尽情尽兴,倒难免挥霍浪费;短是局促了,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他们 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为自己。他们爱的是 自己,怨的是自己,别人是插不进嘴去的。是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 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 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 纯和其。 他们两人在桌边坐着,看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安宁中有一些欣喜,也有些忧伤。 有时有大人抱着孩子来打针,孩子趴在王琦瑶膝上,由那大人按着手脚,康明逊则举着 一个玩具,对那孩子的哭脸哄着,赔着笑。这情景可笑到揪心,是角角落落里的温爱, 将别人丢弃的收拾起重来。还有时他们一起搞马兰头,那一小棵一小棵的,永远也摘不 完的样子。他们将老叶放一堆,嫩叶放一堆,这情景琐碎到也是揪心,是零零碎碎的温 爱,都不成个器,倒是不掺假,他们本是以利益为重的人生,却因这段感情与利益相背, 而有机会偷闲,温习了爱的功课。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才来, 似乎是近一步就远一步,永远到不了的。是因为那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没有个头的。 倘若不是后来的那件事发生,他们几乎以为日子会一径这么下去,把那将来推,推,推 来推去,直推进眼不见心不烦的幽冥之中。后来的那件事,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将来的 信号。这件事就是,王琦瑶怀孕了。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确信无疑了,便陷入一筹莫展。他们不敢在家 中商量这事情,生怕隔墙有耳,就跑到公园,又怕人认出,便戴了口罩。两人疑神疑鬼, 只觉着险象环生。又到了冬天,公园里花木凋零,湖边上结着薄冰,草地枯黄,太阳在 云后苍白地照着。他们想不出一点办法,围着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于冷的天气,脸上 的皮肤都是收紧的,头发也在往下掉屑,心里都有到头的感觉。他们一出公园门,就分 手各走各的,扮作两个陌路人。喧嚣的市声浮在他们的头顶,好像作雨的云层。他们各 自走着,转眼间谁也看不见谁了。 下一日,他们还须再商量,就去一个更远的公园。依然草木凋零,游人稀疏,麻雀 在枯草地上作并脚的跳远,太阳移着淡薄的影子,告诉他们时间流淌,刻不容缓。他们 焦急得心都碎了,却还是一个没办法。然后,就有无端的口角发生。王琦瑶本就是害喜, 身上有一百个不舒服,再加上心里有事,又是一百个不顺气,就变得急躁易怒。康明逊 自己也是满腹的心事,因要顾忌王琦瑶,还须忍着,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宽慰话,其实是 更不自由的。待到忍无可忍,便发作起来。他们站在公园的水泥甫道上,开始是压着声 音你一句,我一句,后来就渐渐忘乎所以,提高了音量。但他们再怎么高声大气,在这 冬天的空廓天空之下,也是和耳语没有两样,一出口便叫风吹散了。有一些鸟类在天上 飞过。像扬起的沙粒一般。他们真是绝望,但又不是绝望到底,而是暗怀苟且之心。他 们这两颗心其实都是奋力向上的,石头缝里都要求生存。别看他们一筹莫展,互相折磨, 那正是因为不服输,所以要挣扎。他们两人都瘦了一圈,气色发黑,王琦瑶的脸上起了 疙瘩。最初的焦急过去了,接下来的是一个倦怠的时期。两人不再去公园,也不再商量, 王琦瑶抱着热水袋坐在被窝里,康明逊则在沙发上,裹一条羊毛毯。两人这么孵蛋似地 孵着,好像能把那个危险孵化掉。等阳光照到沙发的那面墙上,康明逊便用双手在墙上 做出许多剪影,有鹅,有狗,有兔子,有老鼠,王琦瑶在那头的床上看着。等阳光从墙 上移走,皮影戏结束,房间里也有了暮色。 这一段日子,是康明逊烧饭,他从未碰过锅灶,可一出手就不平凡,连他自己也有 些吃惊。他全神贯注于烹调技术,倒将那烦恼事情搁在了一边。他腰里系着王琦瑶的花 围裙,手上戴着油套,头发有些乱,额上有些油汗,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将饭菜端 到王琦瑶的床边。王琦瑶吃着吃着饮泣起来,眼泪滴到碗里。康明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 边,好像是一个伙计,过了一会儿,也滴下泪来。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必须有个决断。 王琦瑶说她明天就去医院检查手术,康明逊就说要陪她一同去。王琦瑶却不同意,说她 反正是逃不了的,何苦再赔上一个;她这一生也就是如此,康明逊却还有着未尽的责任。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含泪微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这时候,王琦瑶发现自 己真是很爱这个男人的,为他做什么都肯。康明逊说,人家要问起这孩子的来历怎么说 呢?王琦瑶想这却是个问题,她就算不说,别人也会猜。她同康明逊再不露行迹,也是 常来常往,跑不掉的嫌疑。别人想不到,严师母还能想不到?她忽然心头一亮,想起了 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萨沙。  
12.萨沙
萨沙是革命的混血儿,是共产国际的产儿。他是这城市的新主人,可萨沙的心其实 是没有归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到哪边都是外国人。这城市里有许多混血儿, 他们的出生都来自一种偶然性很强的遭际,就好像是一个意外事故的结果。他们混血的 脸上,流露出动荡飘泊的命运,还有聚散无常的命运。他们语言混杂,看上去都有怪瘤, 大约是两种血缘冲突的表现,还是两套起居方式混淆的表现。他们行为乖张,违背常理, 小时看了好玩,大了可就不以为然。他们显得怪模怪样的,走在人群里,也是一副独行 客的面目,招来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他们在这城市是寄居的人,总是临时 的观点,可这一临时或许就是一生。他们很少作长远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没有积 累的。积累也不知积累什么,什么都是人家的,什么都不归他。有一些混血儿神秘地消 失,杳无音讯。也有一些扎下很不走了,说着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 出没于街头巷尾,给这城市添上诡秘的一笔。 萨沙表面上骄傲,以革命的正传自居,其实是为抵挡内心的软弱虚空,自己壮自己 的胆。他是连爹妈也没有的,又没个生存之计,成日价像个没头苍蝇地乱投奔。脸上的 笑都是用来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点坏,将便直找回来。反正他 没什么道德观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则也没有,什么都按着需要来,有时也是能给人方便 的。 王琦瑶想到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对别人下不了手的,对他却可以。对别人过不去的, 对他也可以。他好像生来就是为派这种用场的。她对康明逊说,有办法了。康明逊问她 有什么办法。她不说,只叫他别管了,一切由她处理。康明逊有些不安,隐隐地有些明 白,几乎不敢再问,可又不能不问。幸好王琦瑶死活不说,只让他近段时间不要来了。 这天临走前他照例与王琦瑶相拥一阵,他将王琦瑶抱在怀里,忽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 能放手,怀里的肉体与他骨血相连,怎么都扯不断的。他的眼泪没了,全干了,声音也 哑了,一句话说不出。最后,他终于走出门去,推起自行车,推了几下设推动,才发现 忘了开锁。他骑上车,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路上,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云里雾里似的。他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车,车灯照着他的眼。他体会到人将死未死的情景, 那就是身体还活着,魂已经飞走了。以后的几天里,他总是在平安里附近走动,好像在 等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里总是嘈杂,人进人出,车来车往。他问自己:王琦 瑶是住在里面吗?回答也是犹豫不决的。弄口玉清瑶的打外招牌他是头一回注意到,却 不明白那上面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已是临近过年,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马路上更 添几分熙攘,与他也是隔岸的火似的,无子无系。一连几天过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从 平安里过,竟一次也没看见王琦瑶,甚至也没见严师母家的人,进来出去的都是些未曾 谋面的陌生人。这王琦瑶就像是沧海一粟,一松手便没了影。他心里空落落地往回走, 说是第二天不来,第二天还是来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点时分,他在平安里对面,看 见萨沙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脚步匆匆地走进弄口。他在附近几家商店穿行着,眼睛却看 着弄口。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萨沙没有出来。他有些倦了,便骑上车,慢慢地走开 了。从此,他不再来了。 萨沙将王琦瑶当作许多喜欢他的女人中的一个。他知道自己有一张美丽的脸,是女 人都喜欢。女人对他的喜欢总是掺杂着一点母亲对儿子的心情,爱怜交加的。久而久之, 萨沙就变得更加温柔乖觉,就好像可着她们的。动思长成的。萨沙对女人,则是当作衣 食父母那么来喜欢的。他喜欢女人的慷慨和诚实,还喜欢女人的简单和轻信,她们总是 有一得就有一还的。女人又是那么一种虚无的东西,将温情看得无比的重,简直不可思 议。萨沙别的没有,可说是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可温情他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萨沙 对自己的苏联母亲,记忆早已模糊,也没有姐妹,他对女人的所有经验,都来自这些略 微年长的、爱他胜过爱自己、向他索取温情、又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们怀里就像一 只小猫,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那都是被她们的爱给惹的,他便是抓 挠几下,也是温柔的。 萨沙在女人堆里可说是鱼水自如,可萨沙毕竟是个男人,心胸是广大的,欲望很多, 虽不一定能争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萨沙在这个世 界里却缩手缩脚的伸展不开,他的漂亮脸蛋没什么用处,国际主义后代的招牌也只是唬 人的。他对男人是敬畏参半,有着不可克服的紧张。他敏感到人们看不起他,对谁也构 不成威胁,心里难免又嫉又恨。女人对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她们甚至会唤起他的自 惭形秽。他想,他是因为不行才和她们厮混的。所以,萨沙内心其实又是恨女人的,她 们像镜子,照出了他的无能。有时,他就会伺机报复一下,当然,还是温柔的,引不起 一点警惕。不过,萨沙对王琦瑶的心情略有不同,说这不同,其实也不是对王琦瑶来的, 而是冲着康明逊。他毫不怀疑王琦瑶会喜欢自己,却是因为康明逊而使形势变了。凭他 的聪敏小心,早已看出他俩的纠葛,他说不上有什么气恼,反觉得兴奋。他觉着他是与 康明逊对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说萨沙可怜,他自己却不知道。见王琦瑶待他亲热,康明逊又不上门了,便以为 是战胜了他,虚荣心很是满足。那王琦瑶因是争取来的,有一点胜利果实的意思,则又 分外看得重一些。见王琦瑶懒懒的乏力,没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苏联面包。他还学 会了搓棉球,消毒针头,给王琦瑶打着下手。王琦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问自己是否太 缺德,可是紧接着就想到康明逊。康明逊出现在眼前,总是那系着围裙,戴了袖会,头 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样子,心便像被什么打击了一下。她晓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不 行也得行。那头一回搂着萨沙睡时,她抚摸着萨沙,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肋骨是细软 的,不由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拱着她的胸口熟睡着,她轻轻地拨着他的头发看, 看那头发从根到梢竟木是一种颜色,鸟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泪倒落下来了。 他平时戴眼镜不注意,脱下眼镜才看见了扇子般的长睫毛,覆在眼睑下,鼻翼是很精致 的,轻微地抽动着。王琦瑶觉着害他是多么不应该,可她也是万般无奈,便在心里求他 原谅。再想他到底没父没母,没个约束,又是革命后代的身份,再大个麻烦,也能吃下 的,心里才平和一点。不过,萨沙也有使她觉着可怕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孩子般的萨沙, 竟这么懂得女人,动作准确熟练,她几乎都有些难以自持了。王琦瑶和男人的经验虽不 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远的事情,总是来去匆忙,加上那时年轻害羞,顾不上体验的, 并没留下多少印象;康明逊反是还要她教;只有这个萨沙,给了她做女人的快乐,可这 快乐却是叫她恨的。这样的时候,她对萨沙的愧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一股报复的痛快, 她想:萨沙你只配得这种回报。 当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萨沙时,萨沙眼睛里掠过疑虑的神情。然后,他开始提问, 问题都很内行,就像一个妇产科专家。问题还有些设置圈套,逼王琦瑶露马脚似的。王 琦瑶知道他是一百个不相信,可话里却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个没奈何。她暗暗惊讶萨 沙的镇定,康明逊是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看来,由他来承担这事是对了。萨沙问过之后, 心里虽还是不相信,可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依然吃饭说话,甚至还上床睡了。事后,萨 沙趴在王琦瑶肚子上,用耳朵贴着。王琦瑶问他做什么,他笑嘻嘻地说:问它叫什么名 字。王琦瑶就说:它不会告诉你的。两人话里有话,都是没法说出来的。王琦瑶只觉着 萨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乐也加了倍,更觉着他所做应得,心中很是解气。过后的 两天里,萨沙都没提这事,这事就好像没有似的,王琦瑶忍不住问怎么办,他就说急什 么呢?王琦瑶心里着急又不好说,只得忍着,依然与他周旋,却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 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她甚至还和萨沙开玩笑说,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一 同去苏联吃面包。萨沙也开玩笑,说不晓得他要不要吃苏联面包,说不定只吃大饼油条 呢。王琦瑶到痛心里发虚,不敢把这种玩笑开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里的怨恨则有增 无减,决心也更坚定了。又过了两天,萨沙来到王琦瑶处,吃完午饭,坐在那里剔牙。 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历历可见。他剔了一会儿牙, 然后说明天带王琦瑶去医院。王琦瑶问是哪一家,说是在徐家汇,他特别找了个医生, 苏联留学的。多日来的石头落了地,王琦瑶长出一口气,竟觉着一阵晕眩。 去医院是乘公共汽车。萨沙好像是有意的,放过两辆车不上,偏要上那最挤的一辆。 王琦瑶本是不常出门,更少乘车,也不会抢先,尽是让着人家,等她上了车,车门是在 她背上关拢的,脚后跟也夹痛了。而萨沙早已挤到深处,没了人影。她站在门口,进不 得退不得,上车下车的人都推她,还埋怨她。等到了徐家汇,下了车来,她已头发蓬乱, 纽扣挤掉了一颗,鞋也踩黑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颤抖着。萨沙最后一个从车 上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咬咬牙,把眼泪咽回肚里,说没怎么,就跟了萨沙往前走。无 论他走多么快,都抢先一步,那姿态是说:看你还能怎样]萨沙原是要继续捣蛋,这时 也不得不老实了。两人终于走到医院,挂了红十字招牌的大门赫赫然在了眼前。萨沙带 了她七拐八绕地走,去找他认识的医生。那医生是在住院部的,刚查完病房,坐在办公 室休息。萨沙先进去与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 是个男的,先就窘红了脸。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就让她去小便然后检查。她出了办公室 去找厕所,找了几圈没找到,又不敢问,做贼似的。后来总算找到了,厕所里又有公务 员在清扫。等人扫完,她走过去,关上门,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刺鼻而来,不由地一阵搅 胃。她对着马桶呕吐起来,吐的全是酸水,刚擦过的马桶又叫她弄脏了。她又急又怕, 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一流泪却引动了满腹的委屈,她几乎要嚎啕起来,用手绢堵着嘴, 便咽得弯下腰来,只得伏在厕所的后窗台_L。后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有谁家 在瓦上铺了席子晒米。太阳照着屋顶,也照着生了虫的米粒。有鸽群飞起,盘旋在天空, 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瑶止了抽噎,眼泪还在静静地流。鸽群在屋顶上打着转, 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屋顶像海洋,它们像是海鸟。王清摇直起腰,用手帕擦干眼泪, 走出厕所,径直下了楼去。 直到下午两点,萨沙才回到王琦瑶处,见她正给人打针,还有一个等着的。桌上点 了酒精灯,蓝火苗舔着针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来,堆在窗台上晒太阳。地板是新拖过 的,家具也擦过了。王琦瑶换了身衣服,蓝底白点的罩衣,头发也重新流过,整齐地流 向脑后,用橡皮筋扎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见萨沙进来,便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要 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萨沙也不便发作,只得等着,却不知道王琦瑶究竟是要做什么。 那打针的一走,他就跳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的,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医生。只见了一 面就跑了,连招呼都没打。王琦瑶说她去了厕所再找不到那间办公室,所以才走的。萨 沙就说都怪他不好,说应当陪在她身边,给她作向导。王琦瑶则说是怪她太笨,总是不 认路。萨沙说不认路倒不要紧,只怕要认错人。王琦瑶便不说了,只笑笑。停了一会儿, 又问萨沙要不要吃饭,萨沙一扭身说不吃,脖子上的蓝筋鼓出来,一缕一缕的。他这样 子使王琦瑶又一次想到,他还是个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逊要比他年长四五岁,却在欺他。 她走过去,站在萨沙身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又看他鸟羽似的发丝,很轻柔地摩拳看 她的掌心。两人都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萨沙脸不看她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这 话里是有着钻心的委屈,还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瑶想她再委屈,其实也没萨沙委屈。 可她是没办法,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颜色是从哪 里来。她说: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萨沙不响。她又说: 萨沙你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下楼了。 萨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这么一团糟。切莫以为萨沙 这种混血儿没有心肝,他们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瑶欺他,心里有恨, 又有可怜。他有气没地方出,心里憋得难受。他在马路上走着,没有地方去,街上的人 都比他快乐,不像他。眼前老有着王琦瑶的面影,浮肿的,有孕斑,还有泪痕。萨沙知 道这泪痕里全是算计他的坏主意,却还是可怜她。他眼里含了一包泪,压抑得要命。后 来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又饥又渴的。他买了一块蛋糕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 便只能站在柜台前吃。一边吃一边听有人叫他“外国人”,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 微高兴了一点。他喝完汽水退还了瓶,决定到他的苏联女友处去。他乘了几站电车,听 着电车铃响,心情明快了许多。天气格外的好,四点钟了,阳光还很热烈。他走进女友 住的大楼,正是打蜡的日子,楼里充斥了蜡的气味。女友的公寓里刚打完蜡,家具都推 在墙边,椅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鉴人。女友见萨沙来,高兴得一下子将他抱起,一直 抱到房间的中央才放下,然后退后几步,说要好好看看萨沙。萨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地 板上,人显得格外小,有点像玩偶。女友让他站着别动,自己则围着他跳起舞,哼着她 们国家的歌曲。萨沙被她转得有些头晕,还有些不耐烦,就笑着叫她停下,自己走到沙 发上去躺下,忽觉着身心疲惫,眼都睁不开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阳光照在脸上, 也是有些疲累的暖意。还感觉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顾不上回应她,转瞬间沉入了睡乡。 等他醒来,房间里已黑了,走廊里亮着灯,厨房里传来红菜汤的洋葱味,油腻腻的香。 女友和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怕吵了他。房间里的家具都复了原位,地板发着 暗光。萨沙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女医生, 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人就都笑了,还 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轮车,萨沙坐一辆,王 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像已经忘了王琦瑶,将先前的 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见萨沙跟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 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而是站在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 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系,他觉着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 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心情忧郁。过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 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去化验间,再让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 心接受一切的样子。事情很顺利地进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 午,王琦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 走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再走 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看她一 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是有些大意 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点了菜,说了会地 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说她也并不知道,想来 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瑶笑了,说怎么好比呢?她体 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却不好流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 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萨沙说: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 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萨沙却很正经,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 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 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王琦瑶就说:谁家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 菜?萨沙道:王琦瑶,你这“打家劫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 这样的人,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 兀自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似 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屁股,一 会儿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了一下头,没回 答。王琦瑶心里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 理所当然的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 然不发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 句: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 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待付 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沙说等 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到医院好了, 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笑。萨沙不依,无论 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他虽是不信王琦瑶会让母 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 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他口袋二十元。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 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 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师母的 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声,大人教训 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见对面人家晒台上栽 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见 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磅礴,轰然而下,呼然落地,要为 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天空虽然狭窄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 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 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 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 “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 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 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 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了一 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激起一点 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的,这才觉出 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见梧桐树的枯枝, 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 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 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 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 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 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 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 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 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 佛看见了一点亮处。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 一股如临深渊的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 都打着伞。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 她头脑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的 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沙你说的对,一个人来是 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划一 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是九点十分, 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吗?如不是她任性这 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略,想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敲门,来推静脉针的、她 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医院。越是急越找不着 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终于找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 间,她的心定了一定,药水一点一点进入静脉,她的情绪也和缓下来。最后那人按着手 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着用脏的药棉和针头,那一阵急躁过去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 疲惫和懒惰。她听天由命,抱着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是没办法,就没办法到底也 罢了。已是烧午饭的时间,她走进厨房,看见昨晚上就炖好的鸡汤,冷了,积起油膜。 她捅开炉子,放上砂锅,然后就去淘米,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总算赖住萨沙 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萨沙要帮忙就帮到底吧!她嗅到了鸡汤的滋补的香气, 这香气给了她些抓挽着的希冀。这希冀是将眼下度过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是退到 底,又是豁出去的。 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姨母是他从未见过的,甚至 只在几天前刚听说。连母亲都是个陌生人,更何况是姨母。他所以去见姨母,是为了同 她商量去苏联的事情。他决定去苏联是因为对眼下生活的厌倦,希望有个新开头。他想 混血儿有这点好,就是有逃脱的去处。这逃脱你要说是放逐也可以,总之是不想见就不 见,想走就走。  
13.还有一个程先生
与程先生故人重见,是在淮海中路的旧货行。这一年副食品供应逐渐紧张起来,每 月的定粮虽是不减,却显得不够。政府增发了许多票证,什么东西都有了限量的。黑市 悄然而起,价格是翻几倍的。市面上的空气很恐慌,有点朝不保夕的样子。王琦瑶怀着 身孕,喂一张嘴,养两个人,不得不光顾黑市。靠给人打针的收入只够维持正常开销, 黑市里的两只鸡都买不来的。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里,是有一些金条, 这些年都锁得好好的,一点没动过,作不备之需。如今似乎到了动它们的时候,夜深人 静,王琦瑶从五斗橱的抽屉里取出它来,放在桌上。电灯照着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 风的图案流露出追忆繁华的表情,摸上去,是温凉漠然的触觉,隔了有十万八千年的岁 月似的。王琦瑶对了它静静地坐了会儿,还是一动没动地放回了原处。她觉着依然没到 动它的时候,她实在说不准有多少过不去的时刻在前面等着呢!她不如找几件穿不着的 衣服送去旧货行卖了,放着也是喂蟑螂。于是就去搬衣箱,打开箱盖,满箱的衣服便在 了眼前,一时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神,首先看见的是那一件粉红缎的旗袍。她拿在手 里,绸缎如水似地滑爽,一松手便流走了,积了一堆。王琦瑶不敢多看,她眼睛里的衣 服不是衣服,而是时间的蝉蜕,一层又一层。她胡乱拿了几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盖。 后来,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开常关的,进出旧货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门 熟路起来。这一日,她接到东西售出的通知,就到旧货行去领钱,正往外走,却听有人 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程先 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都有些泪光, 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 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那乱麻一团的往 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相间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说:原来你 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 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 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 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 推来探去的,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 群更是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 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已是春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像顶着 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王琦瑶说, 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 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 人犯了什么错,何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 阳就到了头顶,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 满,第二轮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 到她那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 鸡蛋。于是就去乘电车。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片 似地拉过,阳光一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也暗了。 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栅栏生锈的, 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匙开门,看见了穹顶 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程先生开了门,她走进去, 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世界。这世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 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射着棕色的蜡光,灯架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 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又古老又稚气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 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 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来走去。她慢慢走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 的人有些绰约,看不清年纪的。她去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太阳已 经偏午,夹弄里的暗有些过来,她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妆间, 又去推暗房的门,手摸着开关,一开,红灯亮了,聚着一点,其余都是黑,含着个心事 般的,又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字。王流摇不知道,那大胜界如许多的惊变, 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她立了一会儿,关上灯掩了门再往里走,这一间却是 厨房了,煤气灶边有张小圆桌,桌上已放好两付碗筷。饭还切在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 蛋羹。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有点 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没底似的, 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 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 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瑶见程先生看她,便说:你别看我, 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的一样。说到这话,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 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强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 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 她这话说得泼辣世故,却又隐若无奈和辛酸,便有沧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话说开, 两人倒都坦然了。他们撇开过去不提,说些眼下的状况。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 财务的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可说绰绰有余,只是近些日子觉出了紧,但比 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瑶告诉他,打针的收入本就勉强,如 今就难免要时常光顾旧货行了。程先生不禁为她发愁,说卖旧衣服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卖完的那一天怎么办?王琦瑶笑了,反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7什么又是个长久?看程 先生回答不上来,又和级口气说;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长久之计。程先生便问眼前 的日子如何。王琦瑶细细告诉他一日三餐怎么安排,一盐一酱都不遗漏的。程先生也告 诉王琦瑶他的勤俭之道,一根火柴也发出三分光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吃的上面, 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说到兴趣,便互定了时间请客,好像下了战书似的,都是跃 跃然的。然后,王琦瑶就说要走,约好人下午来打针,还有一个须上门去的。程先生送 她出门,看着她进了电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板下的 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地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食。在这城市 里,要说“饥道”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在西餐馆排着队,一 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匿塌鱼倒进了婆婆之口,奶油 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 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 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 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 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黄是黄了, 瘦是瘦了,礼貌也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饥馑”那样见真谛的,是比 “饥馑”要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 “饥谨”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 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却是 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不像以 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合起来吃比分 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精神作用。于是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 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 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 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 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 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装!回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 些秃。眼镜还是那付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 修饰得很整洁,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 年代旧电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 的。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康明逊 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时尚从一而终 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桶老是碰膝盖,他不 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 阴,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程先生出入王琦瑶处,并没给平安里增添新话题。康明逊与萨沙相继光顾地处,又 相继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显山显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中。平安里也 是蛮开通的,而且经验丰富,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释。这类 女人,大约每一条平安里平均都有一个,她们本应当集中在“爱丽丝”的公寓里,因时 代变迁,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 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 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 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 不轻视工倚瑶的,甚至还藏有几分艳羡。自从程先生上了门,王琦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 菜香气总是最诱人的。人们吸着鼻子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 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在细节上做 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检 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 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王琦瑶曾起过留他的念头,却没有开口,因是自己怀 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弃。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会拒绝的。倒 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瑶的万事之底, 是作退一步想的这个“想”。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底”的宝贵和难得,是因为她尽是 向前看的境遇,离向后退还早着呢!如今,她虽不是退,却也不敢说进的话了,那个 “底”和自己是近了许多的。这些日子,她与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她发现程先生 没变,可她却是变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变了些,还好说。唯 其因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 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所以,当她接近这 个“底”的时候,却又不敢认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资格,只剩有一颗知恩图报 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开口,坐得再晚也是一个回家。有几回,王崎瑶股俄中觉着他是 立在自己的床边,心里忐忑着,想他会不走,可他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听见他碰上 门的那“咋唯”一声,王琦瑶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莉一些 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有一些场景从 混饨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诉她,蒋丽莉曾 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 有一些旧景接蹭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 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共产党员。后来,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 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擦,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 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 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 提到工会做了干部。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 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 想不到蒋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原来 导演是个共产党,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说不定是上级指派 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听了导演的话,就不是蒋丽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瑶革命了。说罢, 两人都笑了。 王琦瑶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蒋丽莉一回,却犹豫不定。他们不晓得如他们这样的 身份,是否还能与蒋丽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样,共产党在他们眼中,是有 着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们这样亲受历史转变的人,不免会有前朝遗民的心情,自认是 落后时代的人。他们又都是生活在社会的芯子里的人,埋头于各自的柴米生计,对自己 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是对国家,对政权。也难怪他们眼界小,这城市像一架大机器, 按机械的原理结构运转,只在它的细部,是有血有肉的质地,抓住它们人才有依傍,不 至陷入抽象的虚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 人。你再对他们说,共产党是人民的政府,他们也还是敬而远之,是自卑自谦,也是有 些妄自尊大,觉得他们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瑶和程先生自觉着从此与蒋丽莉不是 一个阶层的人了,照说没有聚首的道理,只因为往事的纠缠,才生出这非分之想。 王琦瑶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温习着旧时光,将那历经过的生平 再读一遍,会有身临其境,恍若梦中的感觉。她想,谁知道哪个是过去,哪个才是现在 呢?她身子越来越重,脚浮肿着,越发不想动,成天坐着,心里恍恍惚惚,手里织一件 婴儿的毛衣裤。毛线是用她旧毛衣拆下的,有点断头,一边接一边织,进度很慢的。程 先生忙里忙外,直到晚饭后,将近八点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瑶的眼睛却已经半张半合, 说话也是东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来。两人在一张沙发上,一人一头坐着, 打着瞌睡,直到觉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个寒噤惊醒,王琦瑶还是不动,待程先生 为她铺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程先生照例检查一遍门窗,然后 拉了灯走出去,轻轻碰上房门。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蒋丽莉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蒋丽莉竟然自己 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也不知她究竟 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一个空,只得下楼, 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又认识又不认识,说是都变 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穿着列宁装,一条味叽裤,膝盖处 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一层灰,眼镜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 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最深处才是两只小眼,眼里的光,也是旋进深处的两小丛。 程先生说:真是太巧了。蒋丽莉说:巧什么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这么一堵, 不知说什么才好。蒋丽莉又说:早来你不在,晚来你不在,中午来你也不在!程先生嘴 里说对不起,心里却辩解:这不是在了吗?一边开门让她进房间。是星期日的中午,他 把王琦瑶安顿睡了午觉,临时想要洗澡,就回来拿换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蒋丽莉。蒋丽 莉走进房间,站在翻卷着灰尘的阳光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那两丛充分明是怨 气。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还有些窘,想找些闲话说,可出口的却是:你找我有事 吗?蒋丽莉又火了,说:没事就不能来吗?程先生脸红了,赔着笑,说去给她泡茶,可 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蒋丽莉跟他到厨房,看他忙 着烧水洗杯子,说:简直像个鸡窝。转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见她一个 人站着出神。照相间的布慢都已拉起,灯推在角落,台阶什么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显 得空荡荡。程先生看着蒋丽莉的背影,不敢惊动她,又轻轻退到厨房去,守着那壶烧着 的水。时间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壶水一点一点响了起来,最后项起了壶盖。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见蒋丽莉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步子有些像 男人似的。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圆桌上,两人一边坐一个。程先 生说:你先生好吗?蒋丽莉皱皱眉头说:你是在说谁?是说老张吗?程先生就知道她男 人是姓张,却不敢再问,转而问她的孩子。她也是皱眉,说孩子除了吵还是吵,有什么 好不好?程先生要想问她的工作,又觉着那是自己不配问的,把话咽下,就再找不出什 么话了。可他不说话,蒋丽莉也不愿意,说这么多年不见面,就没什么要问的吗?程先 生听她这么说,知道没道理可讲,反倒豁出去了,笑着说:我看还是你问我答吧,反正 我问什么都不对。蒋丽莉凶声说:谁说你不对了?脸色却和缓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几分 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问只答,蒋丽莉也没了办法,不再逼他,低下头喝茶。窗 外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很是悠扬。,房间里静默着,却有一股温煦滋生出来。他们都在 想过去的时光,虽是不无尴尬的人与事,想起来也是温暖的。这人生说起来是向前走, 却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如旧, 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莉冷笑一声道: 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 在什么地方?程先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 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 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 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 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回到了从前, 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矢志不忘,然后,一 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就想 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实。 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活里不堪承 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 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 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 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 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她几乎 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即便是对组织, 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 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当地响。 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铁轨也是穿 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似曾相识,说不出 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了。下了电车,穿过两条 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 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也是默默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 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们颈窝里。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 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 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瑶已经醒了, 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莉来,等她认出,蒋 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 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 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 下的腹部,也是锐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蒋丽莉的脸刷 地红了,她退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 中分的手,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 声也更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 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会了,但这 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心里很 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够了,虽不是 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负责出六,整的留着, 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垫 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内的事了。程 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说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 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说别的不怕,就怕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 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 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两人就都沉 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 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服了一个障碍,有一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 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是十点,王琦瑶让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 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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