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四章

  



 
14.分娩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会儿 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 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 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 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 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 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 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 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 炖了鸡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 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其 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 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 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 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 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 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王琦瑶 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销声匿迹了似 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日三回地来。严师母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 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 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那类人物,就从他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 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手里的东西 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不由受了感动,觉出些江湖不忘 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王琦瑶生了,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 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琦瑶的母亲看出严师母身份不同,有一些 安慰似的,脸色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 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王琦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 不敢居功似的。严师母和她母亲却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 忘怀的。她母亲说到生王琦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 到炊间去了。留下这两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 见个人形。王琦瑶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母都不 觉有一阵酸楚。王琦瑶说:严师母,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母说:王琦瑶, 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名字, 王琦瑶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母,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没看见他了。 严师母心里狐疑,嘴上却不好说,只闲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萨沙不在了,去西伯利 亚吃苏联面包了,不过,补上那位新来的先生,也够一桌麻将了。说到这里,便问王琦 瑶那位先生姓什么,贵庚多少,籍贯何处,在哪里高就。王琦瑶—一告诉她后,她便直 截了当问道:看他对你这样忠心,两人又都不算年轻,为什么不结婚算了呢?王琦瑶听 了这话又是一笑,仰起脸看了严师母说道: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呢? 又过了一天,康明逊果然来了。王琦瑶虽是有准备,也是意外。两人一见面,都是 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母亲是个明眼人,见这情形便走开去,关门时却重重地一摔, 不甘心似的。这两人则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自从分手后,这是第一次见,中间相隔有十 万八千年似的。彼此的梦里都做过无数回,那梦里的人都不大像了,还不如不梦见。其 实都已经决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前,却发觉从没放下过的。两人 征了一时,康明逊就绕到床边要看孩子。王琦瑶不让看,康明逊问为什么,王琦瑶说, 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康明逊还问为什么,王琦瑶就说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又沉默了 一会儿,康明逊问:不是我的是谁的?王琦瑶说:是萨沙的。说罢,两人都哭了。许多 辛酸当时并不觉得,这时都涌上心头,心想,他们是怎样才熬过来的呀!康明逊连连说 道:对不起,对不起。自己知道说上一万遍也是无从补过,可不说对不起又说什么呢? 王琦瑶只是摇头,心里也知道不要这个对不起,就什么也没了。哭了一会儿,三岛瑶先 止住了,擦干眼泪说道:确是萨沙的孩子。听她这一说,康明逊的眼泪也干了,在椅子 上坐下,两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话,也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让他自己泡茶,问他这 些日子做什么,打不打桥牌,有没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说这几个月来好像只在做一件 事,就是排队。上午九点半到中餐馆排队等吃饭,下午四点钟再到西餐社排队等吃饭, 有时是排队喝咖啡,有时是排队吃咸肉菜饭。总是他一个人排着,然后家里老老少少的 来到。说是闹饥荒,却好像从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瑶看着他说:头上都吃出白头发来了。 他就说:这怎么是吃出来的呢?分明是想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琦瑶白他一眼,说:谁同 你唱“楼台会”!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床上那个小人。麻雀在窗台上啄 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啪啪地响。 程先生回来时,正好康明逊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也没留下 什么印象。进房间才听王琦瑶说是弄堂底严师母的表弟,过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说怎么 临吃晚饭了还让人走。王琦瑶说没什么菜好留客的。王琦瑶的母亲并不说什么,脸色很 不好看,但对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这不高兴不是对自己,却不知是对谁。 吃过饭后,照例远那婴儿玩一会儿,看王琦瑶给她喂了奶,将小拳头塞进嘴巴,很满足 地睡熟,便告辞出来。其时是八点钟左右,马路上人来车往,华灯照耀,有些流光溢彩。 程先生也不去搭电车,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他在这夜晚里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气 息。灯光令他亲切。是驻进他身心里的那种。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适的,多日来的重 负终于卸下,王琦瑶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儿生厌。程先生甚至有一 种奇怪的兴奋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婴儿,而是他自己。电影院正将开映第四场电影, 这给夜晚带来了活跃的空气。这城市还是睡得晚,精力不减当年。理发店门前的三色灯 柱旋转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内心。老大昌的门里传出浓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气,更是时光 倒转。多么热闹的夜晚啊!四处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满足,虽说有些得过且过,却也是认 真努力,不虚此生。程先生的眼睛几乎湿润了,心里有一种美妙的悸动,是他长久没体 验过的。康明逊再一次来的时候,王琦瑶的母亲没有避进厨房,她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连 环画的《红楼梦入这两个人难免尴尬,说着些天气什么的闲话。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瑶 让康明逊将干净尿布递一块给她,不料她母亲站了起来,拿过康明逊手中的尿布,说: 怎么好叫先生你做这样的事情呢。康明逊说不要紧,反正他也没事,王琦瑶也说让他拿 好了。她母亲便将脸一沉,说:你懂不懂规矩,他是一位先生,怎么能碰这些屎尿的东 西,人家是对你客气,把你当个人来看望你,你就以为是福气,要爬上脸去,这才是不 识相呢!王琦瑶被她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说,话里且句句有所指,心里委屈,脸上又挂不 住,就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她母亲更火了,将手里的尿布往她脸上摔去,接着骂道: 给你脸你不要脸,所以才说自作自践,这“践”都是自己“作”出来的。自己要往低处 走,别人就怎么扶也扶不起了!说着,自己也流泪了。康明逊蒙了,不知是怎么会引起 来这一个局面,又不好不说话,只得劝解道:“伯母不要生气,王琦瑶是个老实人…… 她母亲一听这话倒笑了,转过脸对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瑶老实,她确 实是老实,她也只好老实,她倘若要不老实呢?又怎么样?康明逊这才听出这一句句原 来都是冲着他来的,不由后退了几步,嘴里嗫嚅着。这时,孩子见久久没人管她,便大 哭起来。房间里四个人有三个人在哭。真是乱得可以。康明逊忍不住说:王琦瑶还在月 子里,不能伤心的。她母亲便连连冷笑道:王琦瑶原来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 人都没有,怎么就坐月子,你倒给我说说这个道理!话说到这样,王琦瑶的眼泪倒干了, 她给孩子换好尿布,又喂给她奶吃,然后说:妈,你说我不懂规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 懂规矩?你当了客人的面,说这些揭底的话,就好像与人家有什么干系似的,你这才是 作践我呢!也是作践你自己,好歹我总是你的女儿。她这一席话把她母亲说怔了,待要 开口,王琦瑶又说道:人家先生确是看得起我才来看我,我不会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 有非分之想,我这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但总是靠自己,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 我会知恩图报的。她这话,既是说给母亲听,也是说给康明逊听,两人一时都沉默着。 她母亲擦干眼泪,怆然一笑,说:看来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这里 倒是多余了。说罢就去收拾东西要走,这两人都不敢劝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东西,再 将一个红纸包放在婴儿胸前,出了门去,然后下楼,便听后门一声响,走了。再看那红 纸包里,是装了二百块钱,还有一个金锁片。 程先生到来时,见王琦瑶已经起床,在厨房里烧晚饭。问她母亲上哪里去了,王琦 瑶说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这里差几天就满月,劝母亲回去了。程先生又见她眼睛肿着, 好像哭过的样子,无端的却不好问,只得作罢。这天晚上,兴许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显 出了沉闷。王琦瑶不太说话,问她什么也有些答非所问,程先生不免扫兴,一个人坐在 一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听房间里没动静,以为王琦瑶睡着了,回过头去,却见她靠 在枕上,两眼睁着,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想问她什么,不料她 却惊了一跳,回头反问程先生要什么。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觉的表情,使程先生觉着自己 是个陌生人,就退回到沙发上,重新看报纸。忽听窗下弄堂里嘈杂声起,便推窗望去, 原来是谁家在鸡窝里抓住一只黄鼠狼。那人倒提着黄鼠狼控诉它的罪孽,围了许多人看, 然后,人们簇拥着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关窗,却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桂花香,虽不 浓烈,却沁入肺腑。他还注意到平安里上方的狭窄的天空,是十分彻底的深蓝。他心里 有些跃然,回过头对王琦瑶说:等孩子满月,办一次满月酒吧!王琦瑶先不回答,然后 笑了笑说:办什么满月酒!程先生更加积极地说:满月总是高兴吉利的事。王琦瑶反问: 有什么高兴吉利?程先生被她问住了,虽然被泼了冷水,心里却只有对她的可怜。王琦 瑶翻了个身,面向壁地躺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也别提什么满木满月了,就烧几个菜, 买一瓶酒,请严师母和她表弟吃顿便饭,他们都待我不错的,还来看我。程先生就又高 兴起来,盘算着炒几个菜,烧什么汤,王琦瑶总是与他唱反调,把他的计划推翻再重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着,才有些热闹起来。 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买了菜到王琦瑶处,两人将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 起来,一边忙一边说话。程先生见王琦瑶情绪好,自己的情绪也就好,将冷盆摆出各色 花样,紫萝卜镶边的。王琦瑶说程先生不仅会照相,还会赢任啊!程先生说:我最会的 一样你却没有说。王琦瑶问:最会的是哪一样?程先生说:铁路工程。王琦瑶说:我倒 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来都是在拿副业敷衍我们,真本事却藏着。程先 生就笑,说不是藏着,而是没地方拿出来。两人正打趣,客人来了,严师母表姐弟俩一 同进了门,都带着礼物。严师母是一磅开司米绒线,康明逊则是一对金元宝。王琦瑶想 说金元宝的礼过重了,又恐严师母误以为嫌她的礼轻,便一并收下,日后再说。大家再 看一遍孩子,称赞她大有人样,然后就围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这两位全是 初次见面。严师母见过他,他却没见过严师母,和康明逊则是楼梯上交臂而过,谁也没 看清谁。这时候,便由王琦瑶作了介绍,算是认识了。严师母在此之前就对程先生有好 印象,便分外热情,见面就熟。程先生虽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领她的好意,并不见 怪。相比之下,康明逊倒显得拘谨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温热的黄酒,一瓶黄酒 很快喝完了,又开了一瓶。程先生说要去炒菜,站起来却有些摇晃,王琦瑶就说她去炒, 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瑶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王琦瑶本能地一拍手。 对面的康明逊不禁看他一眼,是锐利的目光。程先生心里一动,清醒了一半。 王琦瑶炒了热菜上来,重又入座。严师母也脸热心跳的有了几分醉意。她向程先生 敬一杯酒,称他是世上少有的仁义之士,又说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话 都说得有些不搭调,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时则是难出口的。严师母自己敬了酒不 算,又怂恿康明逊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逊只得也举酒杯,却不晓得该说什么,看大家 都等着,心里着急,说出的话更不搭调,说的是:祝程先生早结良缘。程先生照单全收, 都是一个“谢”字,然后问王琦瑶有什么话说。王琦瑶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过去,有 些无赖似的,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有别的原因,心里不安着,脸上便带了安抚的笑容,说: 我当然是第一个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严师母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 也难求”,要说知心,这里人没一个比得上程先生对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瑶最难堪时 的至交,王琦瑶就算是有一万个错处,程先生也是一个原谅,这恩和义是刻骨铭心,永 世难报。程先生听她只说思义,却不提一个“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 胸中有无穷的感慨,还是伤感,眼泪几乎都到了下眼睑,只是低头,停了一会儿,才勉 强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满月,怎么老向我敬酒,应当敬王琦瑶才对呢!于是又由严师母 带头,向王琦瑶敬酒。可大约是方才的话都说多了,这时倒都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 着,程先生与康明逊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虽没看明白什么的,可心里却 都种下了疑窦。这天的酒都喝过量了,程先生不记得是怎么送走的客人,也不记得洗没 洗碗盏了,他一觉醒来,发现竟是睡在王琦瑶的抄发上,身上盖一床薄被,桌上还摆着 碗碟剩菜,满屋都是黄酒酸甜的香。月光透过窗帘,正照在他的脸上,真是清凉如水。 他心里很安宁,看着窗帘上的光影,什么都不去想的。 忽听有声音轻轻问道:要不要喝茶?他循声音望去,见是王琦瑶躺在房间那头的床 上,也醒了。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隐约的轮廓。程先生并不觉局促,反是 一片静温,他说:真是现世啊!王琦瑶不出声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三个人一起 把你抬到了沙发。他说:喝过头了,也是高兴的缘故。静了一下,王琦瑶说:其实你是 不高兴。程先生笑了一声:我怎么会不高兴?真的是高兴。两人都不说话,月光又移近 了一些。程先生觉着自己像躺在水里似的。过了很久,程先生以为王琦瑶睡着了,不料 却听她叫了声程先生。他问:什么事吗?王琦瑶停了一下,说:程先生睡不着吗?程先 生说:方才那一大觉是睡足了。王琦瑶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说:我很明白。 王琦瑶就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当然明白的。王琦瑶就说:倘若 明白,你说给我听听。程先生道:要我说我就说,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只这一步之遥, 只要我程先生跨过这一步,你王琦瑶是不会说一个“不”的。王琦瑶心里诧异这个呆木 头似的程先生其实解人至深,面上却有些尴尬,解嘲说:我自知是不配,所以只能等程 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这时他感到身心都十分轻松,几乎要飘起来似的,他听着自 己的声音就好像听着别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体己的话。他说:要说这一步,我程先生几 乎等了有半辈子了,可这不是说跨过就跨过的,不是还有咫尺天涯的说法吗?许多事情 都是强求不得的。王琦瑶那边悄然无声,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着,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 说,像是把积攒了十余年的话全一古脑儿地倒出来。他说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并 且想好就做个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为一世人生;可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话 说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要说没有进一步的愿望是不真实的,要进又进 不了的时候,看来就只得退了。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康明逊是孩子的父亲吧?王 琦瑶出声地笑了,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说:随便问问的。 两人各自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都睡熟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后,没有到王琦瑶处,他去找蒋丽莉了。事先他给她往班上 打了电话,约好在提篮桥见面。程先生到时,蒋丽莉已在那里站着了,不停地看表。分 明是她到早了,却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与她争辩,两人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坐 进去,点好菜。那堂馆一转身,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泪成串地落在碱水刷白的白 木桌面上。蒋丽莉心里明白了大半,并不劝解,只沉默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墙壁,墙壁 是刷了石灰水的,惨白的颜色。这时的程先生只顾着发泄自己的难过,全然不顾别人是 什么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这样的忠厚人,爱起来也极端自私的,也极其的不公平。在 他所爱的人面前,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而到了爱他的人面前,却无所顾忌,目中无人, 有些像耍赖的小孩。也正是这个,促使程先生来找蒋丽莉了。 蒋丽莉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还在流泪,嘲笑道:怎么,失恋了?程先生的泪渐 渐止了,坐在那里不做声。蒋丽莉还想刺他。又看他可怜,就换了口气道:世上东西, 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轻声说:要不想也不得怎么办呢?蒋丽莉一听 这话就火了,大了声说: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可不还有个蒋丽莉活着吗?这蒋丽莉是 专供听你哭她活着的吗?程先生自知有错,低头不语,蒋丽莉也不说了。两人僵持了一 会儿,程先生说: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听他这 话,蒋丽莉也平和下来,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程先生说: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只能托 你,其实也许是最不妥的,可却再无他人了。蒋丽莉说:有什么妥不妥的,有话快说。 程先生就说托她今后多多照顾王琦瑶,她那地方,他从此是不会再去了。蒋丽莉听他说 出的这件事情,心里不知是气还是怨,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天下女人原来真就死光了, 连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着她奚落,可蒋丽莉就此打住,并没再往下说什么。 王琦瑶等程先生来,等了几日,却等来蒋丽莉。她是下班后从杨树浦过来,调了几 部车,头发蓬乱着,鞋面上全是灰,声音嘶哑。手里提了一个网兜,装了水果,饼干, 奶粉,还有一条半新的床单。进门就抖出来,三峡瑶来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几下子,撕 成一堆尿布。  
15.“昔人已乘黄鹤去”
后来,王琦瑶也到蒋丽莉家去过。其时,她家已从新村搬出来,住在淮海坊,离王 琦瑶处只两站路。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觉,王琦瑶自己出来交付水电费。看 天气很好,时候也还早,就放慢脚步在马路上看橱窗。忽听有人叫她,见是蒋丽莉,手 里拿着一卷藏青布料,说要去找裁缝做一条裤子。王琦瑶拿过市料一看,见是普通的人 造棉,便说,这又何须找裁缝,她就能做。蒋丽莉说真的吗?那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 两人调头走了几步,蒋丽莉却停下脚步说:为什么不上她家去量呢?王琦瑶不是还从来 没去过她家。于是两人就再调头往淮海坊去。蒋丽莉家住底楼一层,朝南两大间,再带 朝北一小间,前边有一个小花园,什么也没种,只是横了几根竹竿晾衣服。 墙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虽白,但深一块浅一块,好像还没干透。地板是房管处定 期来打蜡的,上足的蜡上又滴上了水,东一塌西一塌,也是没干透的样子。家里的房门 都是大敞着,且又房房相符,楼梯正在门口,人来人往,脚步纷沓,使她家就像一条弄 堂。尽管是这么南北通风,还是有一股无法散去的葱蒜味。已是十月的天气,可几张床 上都还挂着蚊帐,家具又简单,所以她家还像集体宿舍。家里用了一个奶妈一个姐姨, 两人站在后门口,面和心不利的表情,见有客人来,就随后跟进房间,各站一隅,打量 王琦瑶。两个大孩子七八岁的年纪,见了王琦瑶也是一副莫测的神情,交头接耳,窃笑 不已,然后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蒋丽莉的丈夫老张不在家,墙上连张相片都没有,不 知是个什么模样的人。蒋丽莉家也没报皮尺,让佣人去邻居家借,两人你推我,我推你, 最后一致说邻居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只能找了团线,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瑶心里记 牢哪根线是裤长,哪根线是腰围或臀围,小心地夹进布料,就说要走。蒋丽莉送她到门 口,两个佣人也跟着。王琦瑶从始至终都蒙头蒙脑的,不晓得天南地北,刚走出横弄, 忽然身后冒出一声小孩子的尖叫:阿飞!她一回头,便看见蒋丽莉那两个孩子逃跑的背 影,心中更是惆然。 过了两天,蒋丽莉按约好的时间来拿裤子了。王琦瑶让她穿上试试,前后左右都很 合适,蒋丽莉很满意。王琦瑶却是不懂天都凉了,为什么还要做人造棉的裤子。蒋丽莉 说她喜欢人造棉的裤子,即便天凉了,也可以套棉毛裤来穿的。王琦瑶就更不懂了,棉 毛裤外面怎么能罩人造棉裤子。收好裤子,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闲篇。是晚饭以后,孩 子自己在床上玩着布娃娃。王琦瑶给蒋丽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蒋丽莉却从口袋里 掏出烟来,王琦瑶这才知道她手指上发黄的斑迹原来是香烟熏的。问她怎么学会抽烟了, 蒋丽莉反问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说不要,蒋丽莉非让她抽,两人推来让去,笑作一团, 好像又回到做女学生的时光。王琦瑶最后还是不抽,蒋丽莉只得自己点上一支。王琦瑶 看她抽烟的姿势,不由想起她的母亲,便问她母亲怎么样了。蒋丽莉说老样子,死抱住 旧社会的一套不丢掉,自己苦恼自己。王琦瑶又问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个把自己关在 房间里不出门的少年。她从来没看清过他的面目。蒋丽莉说也是老样子,不过总算自食 其力,在中学教书,上班却是骑摩托车来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惯。她那个家庭呀,真是 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是这个时代的旧箱底。王琦瑶觉着蒋丽莉的话也是将她捎带进去的, 便有些不自在,话里有话地问道,申请入党,让她王琦瑶这样的做证明人,能作数吗? 蒋丽莉听了哈哈一笑,然后向她解释了一通共产党的章法。王琦瑶听起来全是云里雾里, 摸不着头脑的,听她说完,便又问了一句,如今有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呢?这话问出,蒋 丽莉的神情便暗淡了一下。然后她宽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瑶的无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说 道,这申请是在一个漫长时期内进行的,需要不懈的坚持和无条件的信任,是带有脱胎 换骨重新做人的含义,这不是由谁来允诺你的,共产党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己, 凭你的忠诚和努力。听她说着这些,王琦瑶恍您看见了那个对月吟诗的蒋丽莉,不过那 时吟的是风月,如今却是铁骨热血,有点献祭的味道。两种都带有夸张的戏剧的风格, 听起来总叫人不敢全信。但别人再是怀疑,蒋丽莉自己却是全心投入。听她说完,王琦 瑶便再无话可说了。 如今,蒋丽莉每过十天半月就会来王琦瑶处坐一坐,她对自己说是为了受人之托。 其实那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为对旧时光的怀恋,这个怀恋甚至使她忽略了王琦瑶是她 的“情敌”这一事实。但这是她不能正视的情感。她是要与!日时光一刀两断的新人。 因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瑶处总是带着生气的表情,好像是她不情愿来,而不得 不来。有时候她一言不发,王琦瑶问她什么,回答起来也是嫌恶的样子。还有她比较和 缓的时候,王琦瑶正与她闲聊,她却忽然间凛然起来,使人陷入惶惑不安。她来总是使 王琦瑶紧张,满心搜索着话与她说,一边准备着受她的抢白,还要看她的冷脸。可是她 内心里却并不讨厌蒋丽莉的来访,甚至还有几分欢迎。于她来说,蒋丽莉也是旧时光的 标记,王琦瑶是不排斥怀恋旧时光的。最要紧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蒋丽莉面前, 能持有一些胜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瑶可说是输到底了,可比起蒋丽莉,却终有一极不输, 那就是程先生。仗着这个不输,对蒋丽莉再忍让,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 瑶曲意奉承,内里却全是蒋丽莉的退让,你说她能不气吗?论起来,王琦瑶是有些占了 便宜卖乖,但也是可怜,一无所有中的那么点便宜,能不让她炫耀炫耀?再说也不全是 卖乖,蒋丽莉已经认了输,让她气势上占个先,又有何妨?她们如此一进一退中,倒是 有着至深的谅解,甚至体贴,均是彼此不觉察的。 蒋丽莉的冷若冰箱里,却有一点和颜悦色,那是冲着王琦瑶的孩子来的。蒋丽莉自 己那三个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张的缩版,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身上永远散发出葱蒜 和脚臭的气味。他们举止莽撞,言语粗鲁,肮脏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看见他们就生 厌,除了对他们叫嚷,再没什么话说。他们既不怕她也不喜欢她,只和父亲亲热。傍晚 时分,三个人大牵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然后父亲 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现,于是雀跃着迎上前去。最终是肩上骑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再 址一个地回家。而这时,蒋丽莉已经一个人吃完饭,躺在床上看报纸,这边闹翻天也与 她无关的。老张的母亲每半年就从山东老家来住一段,帮着照看孩子,料理家务。这时 候,蒋丽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别好客,家里永远坐满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亲戚, 有的是隔壁的邻居。蒋丽莉昂然从他们面前走过,彼此熟视无睹,那夹在人群里的三个 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当她看见王琦瑶的女婴,穿一身鹅黄色羊毛连衣裤,帽子下 露出一缕柔软的额发,心里就生出了喜欢。她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婴儿圆润的下巴, 小脸上便绽开一个笑容,真是如花盛开一般。婴儿总是能唤起温柔和纯净的心情,而人 世是那么纷乱,蒋丽莉又是乱麻中的一个结,多少的解不开理还乱。人其实都不是累死 的,而是烦死的。婴儿的世界却是简单的世界,当他们对我们笑的时候,那世界便打开 了窗口。蒋丽莉看着那婴儿时,心里确实有一刻平静。但她的烦乱心情使她脸上总带有 紧张与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时会哭。她去哄她,又总是越哄越 哭,她简直束手无措,心里是无比的沮丧。 王琦瑶直要等她实在没办法了才去解围,孩子在她手里三下两下就弄服帖了。王琦 瑶好笑地说:你这三个孩子都是白生了。蒋丽莉说:我虽然生了三个,却是头一遭抱孩 子。王琦瑶便有些感动,说:送给你做女儿吧!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亵渎了蒋丽莉似的, 赶紧添一句:就怕她没这个福气。蒋丽莉却不在意,反而说:要是照耶稣教的规矩,我 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瑶又脱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 王琦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脸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讽 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亲的。这一回轮到王琦瑶脸红了,红过了才说: 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孩子。孩子刚吃饱奶,眼睛一闭一开, 十分安宁的样子,许多尴尬事便在这安宁的眼光中变得自然和温和了。在春天的一个风 和日暖的星期天里,蒋丽莉甚至硬拉来程先生给她们和孩子照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时 光倒流的感觉,只有这孩子是多出来的,打破了幻觉。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走在公园 里,出于好心情而赞叹着花草树木。这些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支撑不 起似的,软弱和稀疏,虽然处处流露出精心养育的迹象,却反而透出一股无奈挣扎的表 情。只有看着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学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娇嫩的小脚步,掩盖了 草地的贫瘠枯萎。各色各样的玩具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游戏。王琦 瑶把孩子也放下地来,三个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腾。 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就没 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一起,不再 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们成了一对真正 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王琦瑶听说康明逊在与人 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句,康明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 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开,而是从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 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明确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 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 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孩子在中间梗着,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 自在的,许多回忆都因她而起,打搅了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 毛娘舅”,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 又有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堂 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为是派出 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的中学生样式的 丁字猪皮鞋。她说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 过蒋丽莉这个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 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便绕开这 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 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琦瑶 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金条,她 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 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 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 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 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 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 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 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 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 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 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 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这样 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到底。这 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这 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 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 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 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小的 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往前去。 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空,才会发现 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源, 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气流,它 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色彩,滋养着 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夜晚的灯光,虽 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情有景,有物有人, 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 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 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 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 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 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 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 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 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 处见魅力。程先生不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 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 黑暗之中,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 一般的,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 协调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 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是他 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之后, 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烟消 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是漏进来 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城市的旧来, 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沙稠过一流,积淀着 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 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 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 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 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 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 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 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 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 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楼上, 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更是一个谜。 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么样的软体生物。 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 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来拍 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些怪腐, 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不上了,周口 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瑶了。他有些意外, 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 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 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它 “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可从来 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吓破胆的。 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暗的肤色,挑肥 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健康状况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 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 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 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 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 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 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 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 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 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 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 气中倏忽而去,荡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 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 谩骂全被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 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母亲出来 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 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完。王琦瑶听了不禁 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 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 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 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 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心里打着战,想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 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 传染,也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 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不动, 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些并不需要的 东西,再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孩子吃,自己坐着钩 羊毛风雪帽。钩着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只得 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笛,隐隐约 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筑高大森严。这些 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的风范,不可一世。它临 驾于一切,有专制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 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从江上卷来,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 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力,更加汹涌澎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 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但就此外滩却总有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 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样,王琦瑶说很好,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 个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 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 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起来也 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前却浮起当年 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呢?怎 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饮食 也好些。岂不料,在他们约好去看蒋丽莉的前一天,她母亲已经去看过她,几乎是被蒋 丽莉赶了出来。其时,蒋丽莉的父亲早已回到上海,与她母亲正式离婚,将房子和一部 分股息分给她母亲,自己和那个重庆女人在愚园路租了房子住。蒋丽莉的弟弟一直没有 结婚,与人也无来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听唱片。他们母子生活 在一个屋顶下,却形同路人,有时一连几天不打个照面的。平日里,她母亲只有一个保 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见她软弱可欺,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游,于是, 连保姆都不常照面了。这幢小楼因为人少显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谢, 剩下残枝败叶,后来连残枝败叶都没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凉。幸好她母亲生 性愚钝,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伤害。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不 知如何打发。知道蒋丽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场。像她这样头脑简单且不求甚解的 女人,总是靠眼泪来缓解困境,安抚心灵,并且总能收到好效果。哭过一场后,果然生 出些希望,豁然开朗似的。她洗了脸,换上出门的衣裳,已经走到门口,又觉不妥,生 怕惹那信仰共产党的女儿女婿讨厌。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的,再走出门去。 走在去女儿家的途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只去了两三 回。那三个外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迎,去不送,说话 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 东话听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 落去。如今,蒋丽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撑了腰似的,她理直气壮地走进蒋丽莉的家,对屋 里那群外乡人视而不见,一径推开蒋丽莉的房间。她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提出了十几条 批评和建议,那批评是否定一切,建议则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蒋丽莉先是忍受着,可 她母亲却得寸进尺,越发趁兴,竟动起手来,当场就嚷着要与蒋丽莉换床单被褥,洗澡 洗头,一切重新来起的架势。蒋丽莉违反驳的耐心都没了,一下子将床头灯摔了出去。 外屋的山东婆婆听见动静斗了胆闯进门,屋里已经一团糟。水瓶碎了,药也洒了,那蒋 丽莉的母亲煞白了脸,还当她是个好人似地与她论理。蒋丽莉只是摔东西,手边的东西 摔完了,就挥枕头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住,只觉得她在怀里筛糠似地抖, 只得劝亲家母先回家转,过些时再来。蒋丽莉看着母亲退出房间,一下子就瘫软下来。 从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进房间,事先都要通报一声,蒋丽莉让进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瑶去看蒋丽莉时,遭到了拒绝。那山东老太出来告诉他们,蒋丽莉身 上乏,要睡觉,不想见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错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们,千 般万般地对不住。两人都有些明白蒋丽莉不见他们的原因,又不敢承认,心里一阵洒惶。 蒋丽莉的不见就好像是一种谴责,此情此景,这谴责是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两人更 是不敢着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赶紧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后,又分别 去探望蒋丽莉。程先生还是吃了辞客令,灰溜溜地出来,沿了淮海路朝东走。走过一家 酒馆,里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边坐的尽是做工模样的人,门口染一口大油锅,煎着 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也在桌边坐了一个位子,要了二两黄酒, 一碟百叶丝。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各自对了一两碟小菜喝酒。邻桌也有是熟人相聚,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程先生半两酒下肚,心里热了,眼里也热了,不觉掉下成串的泪珠。 没有人注意他。油锅的热汽蒸腾弥漫,人都是掩在烟雾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尽 情地伤心。就在这时候,王琦瑶已经坐在了蒋丽莉的床边。她是和程先生前后脚到的蒋 丽莉家,程先生刚出弄口,她就来了。蒋丽莉让她进了房间。 王琦瑶走进房间,第一眼是觉着蒋丽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头发梳得又齐又平, 顺在耳后,新换一件白衬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靠在爆起来的枕头上。看见王琦瑶, 没有招呼,反把头扭向一边,背着她。王琦瑶在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蒋丽 莉背着脸的侧影,好像在饮泣。窗帘拉开了半幅,有将近黄昏的阳光流泻进来,镀在她 的头发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停了一会儿,蒋丽莉却笑了一声,说:你 看我们三个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笑一声。听见她笑,蒋丽莉 便转过脸来,望了她说:他刚才又来,我就不让他进来。王琦瑶说:他心里很难过。蒋 丽莉绷紧脸,怒声说:他难过关我屁事!王琦瑶不敢说话了,她发现蒋丽莉其实是在发 烧,脸越涨越红,倒是少见的鲜艳。她伸手去摸蒋丽莉的额头,被她猛地推开了,手心 却是滚烫的。蒋丽莉坐起来,欠着身产技开床边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扔给 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 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 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 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 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 就算是演戏,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 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王琦瑶手中夺过活页 簿,哗哗地翻着,挑选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没念完自己就笑开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响, 惹得老太太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蒋丽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说:王 琦瑶,你说,这算什么?她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声音变了腔调,也是尖锐的。王 琦瑶摇不禁有些害怕,去夺她手里的本子,不让她再念。她不松手,两人争夺着,她竟 在王琦瑶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瑶还是不松手,坚决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并且按 她躺下。蒋丽莉挣扎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眼泪从她镜片后面滚滚而下,她说:你 们穿一条裤子,你们合起来害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气我!王琦瑶急了,忘了她是 个病人,大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蒋丽莉也急了,大声说:你和他结婚好 了,我怕你们结婚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琦瑶流着泪说:蒋丽莉,你多么不值得, 为了一个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简直太傻了!蒋丽莉泪如泉涌地说道:王琦瑶,我 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找了!王琦瑶忍不住抱住她,说:蒋丽莉, 你以为我木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蒋丽莉先是将她推开,后又一把拉进怀里,两人紧 紧抱住,哭得喘不过气来。蒋丽莉说:王琦瑶,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说:蒋 丽莉,说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 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的。 她们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肠子都揉断了似的。后来是蒋丽莉口腔里的味道提醒了王 琦瑶,那味道夹着甜和腥,缓缓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王琦瑶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强忍 着伤心,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松开蒋丽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 蒋丽莉的眼泪就像是长流水,流也流不断。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那边酒馆里的程先 生,喝酒喝到一个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来了。他耳畔有汽笛的声音,恍馆间自己也登 上了轮船,慢慢地离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见边际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这 样渺小的伟大,带着些杯水风波的味道,却也是有头有尾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 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 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 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 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 “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画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 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 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 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共 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 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 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 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 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 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 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 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把是分开进行,互 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 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 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 导的悼词遮盖。她的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 尾充满了真实的哀恸。  
16.“此处空余黄鹤楼”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六五 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的小市民 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此,一九六五 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 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桅子花,玉兰花,晚饭 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 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 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 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 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是要腐烂下 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作代价的。这些人 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 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 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 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 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 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 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 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 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 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 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 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 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市一 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起可就不 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于此,又终于 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 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 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 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 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的那些 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乌烟瘴气笼 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 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 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 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 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字报,白纸黑字地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撤下 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 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器, 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节,都有人相 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他被逼供了几天几 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他关起来,锁在机关的一间厕所里,一关就是一个月。这一 个月里,程先生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吃,他睡,他写,他说,都听凭着别人的意志。 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夜深人静,有彻夜不断的水滴的声音,那是抽水马桶的漏水声, 就好像时间的更漏。一个月过去,程先生被释放回家,已是深夜两点,没有公交车,他 是步行回家。马路上没有人,外滩的江边也没有人,走进他住的大楼,大楼里静悄悄。 电梯停在底层,锁着门,穹顶上开一盏电灯,将惨白的光洒下楼底。他一层层走在围绕 电梯铁索盘旋而上的楼梯,脚步激起回声,在穹顶下左冲右突。窗户外传来江水拍岸的 声响,可看见漆黑江水里的航标灯亮。他走到顶楼,推门进去,房间里意外地亮着,月 光照在地上,原来所有的窗幔都已扯下。于是,他就想不起开灯,走过去,在月光里站 了一时,然后在地上坐了下来。 这一晚的月光照进许多没有窗幔遮挡的房间,在房间的地板上移动它的光影。这些 房间无论有人无人,都是一个空房间。角落里堆着旧物,都是陈年八辈子,自己都忘了 的,这使它看上去像废墟。房间是空房间,人是空皮囊,东西都被掏尽。其实几十年的 磨确本已磨得差不多,还在乎这一掏吗?今天的月亮,是可在许多空房子和空皮囊里穿 行,地板缝里都是它的亮。然后,风也进来了,先是贴着墙根溜着,接着便鼓荡起来, 还发出啧啧的声响。偶尔地,有一扇没关严的门窗“噼啪”地击打一声,就好像在为风 鼓掌。房间里的一些碎纸碎布被风吹动了,在地板上滑来滑去。这些旧物的碎屑,眼见 得就要扫进垃圾箱,在做着最后的舞蹈。 这样的夜晚真是很凄凉,无思无想,也没有梦,就像死了一样。等天亮了,倒还好 些。可以去看,去听。可现在,看也没什么看,听也没什么听。街上多出许多野猫,成 群结队地游荡。它们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灵魂在做梦游。它们躲在暗处, 望着那些空房间,呜呜地哀叫。它们无论从多么高的地方跳下,都是落地无声。它们一 旦潜入黑暗,便无影无踪,它们实实在在就是那些不幸的灵魂,从躯壳中被赶出。还有 一样东西也可能是被驱出皮囊的灵魂,那就是下水道里的水老鼠。它们日游夜游,在这 城市地下的街巷里穿行,奔赴黄浦江的水道。它们往往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可终有一 天,它们的尸体也会被冲进江水。它们是一种少有人看见的生物,偶尔地,千年难得见 上一面,便会惊奇得了不得。在今天这个月夜里,下水道里几乎是熙熙攘攘,正举行着 水老鼠的大游行。这个夜晚啊,唯独我们是最可怜的,行动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 颗心,却被放逐,离我们而去。幸亏我们都睡着,陷于无知无觉的境地,等到醒来,又 是一个闹哄哄的白天,有看有听又有做。 程先生是睁着眼睛睡的,月光和风从他眼睑里过去,他以为是过往的梦境。他甚至 没有注意到他的周围,他的家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可是江边传来的第一声汽笛唤醒了他, 月光逝去又唤醒了他,最初的晨霭再唤醒了他。他抬头看看,一个声音对他说;要走快 走,已经够晚了。他没有推敲这句话的意思,就站起身跨出了窗台。窗户本来就开着, 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风声从他耳边急促地掠过,他身轻如一片树叶,似乎还在空中回 旋了一周。这时候,连鸽子都没有醒,第一部牛奶车也未起程,轮船倒是有一艘离岸, 向着吴湖口的方向。没有一个人看见程先生在空中飞行的情景,他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 地无声。他在空中度过的时间很长,足够他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一离开窗台,思绪 便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想,其实,一切早已经结束,走的是最后的尾声,可这个尾拖得 实在太长了。身体触地的一刹那,他终于听见了落幕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了一 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有着生与死那样的大 事情发生。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几乎不相信能容纳一个昼夜的起居。 它们看上去还是那么单薄,一弯楼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楼梯,就好像经不起一脚踩的样 子。看那一面面的后窗,窗外边是蓝天,有窗没窗都一个样。门也是可有可无,显得都 有些无聊。可就是这些木头和砖垒起的小方格里,有着我们的好日子,和坏日子。让我 们把墙再竖起来吧,否则你差不多就能听见哭泣的声音,哭泣这些日子的逝去。让这些 格子恢复原样,成为一座大房子,再连成一条弄堂,前面是大马路,后面是小马路,车 流和人流从那里经过。无论这城市有多少空房子,总有着足够的人再将它们填满。这城 市的人就像水一样,见空就钻。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有足够的空闲去哀悼逝去的东西,挤 都来不及呢。不过那是将一百年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么去看事物的,倘若只是将人的 一生填进去,却是不够塞历史的牙缝。倘若要哀悼,则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纵然有一 百年,第一百零一个年头,也就烟消云散。在这城市里生活,眼光不需太远,却也不需 太近,够看个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然后就在那砖木的格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好一点坏 一点都无妨。虽说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取 快乐?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 信念还留着。窗台上,地板上,墙上,壁上,那楼梯转弯处用滑粉写着的孩子的手笔: “打倒王小狗”,就是这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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