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尖锐的抨击后面——读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
作者:王晓明

  和那些眼光深途的批评家不同,一般读者看完一篇小说,常常只会这样问自己,它究竟讲了些什么?可不要小看这个问题,要回答准确还真不容易,就拿沙汀这个著名的短篇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来说吧,似乎就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它究竟表达了什么寓意。作者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解释他为什么要写这个作品,说在一九四O年雾季重庆的一次小说座谈会上,他接到听众递来的一张字条,问作家为什么不揭发积弊甚多的兵役问题:
  这张字条给我印象很深,它使我想起了一些有关“役
  政”的见闻,感觉的确应该揭露一下。我初到重庆,曾经
  在南岸铜元局华裕农场住过一段时间,认识一位姓陈的农
  艺师……他告诉我,他曾经回过一次家乡,因为他一个侄
  儿被抓了壮丁了。但是,经过他的“活动”,又释放了。
  “是怎么释放的呢?”我问。“那不容易!”对方满不在乎地
  回答:“晚上集合起来排队,报数时那娃故意把数目报错
  了。队长就说,你这样笨,配打‘国仗’?快把衣服脱下
  来,滚!这不是就放了!”
  当一想起这个故事,一些我所熟悉的小城、小镇上的
  “头面人物”,都浮上脑际,似乎都准备为我的创作冲动服
  务。当然我也想起一般市民们的生活和对此类“土劣”的
  态度,以及城镇生活的规律和气氛。于是,没有几天时
  间,由于我要刻画的人物不断在我脑子里根据我设想的条
  件进行表演,《在其香居茶馆里》的构思,基本上完成
  了。①
  这段回忆说得相当明确,他写这篇小说似乎就是为了揭发国民党兵役制度的腐败。从作品的基本情节来看,这个意图的确很明显:新县长宣称要整顿兵役,联保主任方治国为了抵消自己历来的舞弊罪责,赶紧把恶绅邢幺吵吵的二儿子送了壮丁;可就在幺吵吵跑到茶馆与他大吵大闹的时候,却传来已经买通新县长,把那二儿子释放了的消息。这不是一场虚惊吗?故事的结局越出人意料,它对大后方黑暗政局的抨击就越尖锐,使人禁不住要长叹一声:太腐败了!
  但是,这就是《在其香居茶馆里》告诉读者的全部内容吗?我们读古今中外的许多小说,不是常会发现它们的实际内容大大超出作者的主观意图么?作家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这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他怎样讲这个故事。当编织情节的时候,作家常会受制于一些艺术以外的因素,但到表现这些情节的时候,他却只能听命于自己的艺术感受。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讲故事的方式才真正体现了他对这个故事的理解。因此,要弄清楚《在其香居茶馆里》的全部寓意,我们还得仔细去看看沙汀是怎样描写幺吵吵们的。
  小说的第一句就勾起了读者的兴趣:身为一镇之长的方治国那样害怕幺吵吵,一看见他走近,竟然“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紧接着,作者又用旁白的方式补充说,幺吵吵的大哥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上的活动分子,很不好沾惹的”。中国旧戏台上,当主角出场之前,总要先敲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沙汀在这里似乎也是用的这种方法,他以对手的畏惧和亲戚的权势给幺吵吵造成了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也就像旧戏中的“亮相”一样,幺吵吵立刻用一连串粗鲁强横的詈骂给了我们一个深刻的印象:从直着嗓子干笑到横着眼睛叫嚷,最后更理直气壮,拍着桌子咆哮起来!作者还特意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位本分糊徐的俞视学,他好心好意劝解幺吵吵,却屡次招来轻蔑的抢白。俞视学的受辱进一步证实了,幺吵吵正是那种肆无忌惮,在奔突中随意践踏旁人的横行者。
  人总是对分析自己的同类有一种特殊的兴趣。我们读到幺吵吵这番令人瞠目的表演,总不免要问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横蛮的性格?沙汀是四川人,从三十年代中期起,他一直专心描写家乡的农村生活,稍微细心一点的读者就会看出,其香居茶馆坐落的这个回龙镇,正是川西北穷乡僻壤间一个典型的小镇子。也许因为地处大陆腹地,交通闭塞,不但在唐代诗人李白笔下,巴蜀是一块令人生畏的蛮荒之地,就是到了沙汀那个时代,四川农村仍然笼罩着一种中世纪式的黑暗气氛。辛亥革命之后连年不断的军阀混战,抗战以来国民党政府的横征暴敛,把这片土地上的整个生活都推进了崩溃的深渊。越是混乱的世道,邪恶和暴力就越受人崇拜,在介绍方治国的时候,作者就明白写道,这地区是几乎每一个人都摸过枪炮的。我们有点懂了,幺吵吵不过像一个脓疱,他脚下是整个腐烂的环境,正是川西北农村社会的没落,养成了他脸上的块块横向。
  但这只是我们从幺吵吵身上得到的第一批印象。他很快引起了我们更大的诧异。当故事发展到大约一半,退休的团总陈新老爷赶到茶馆来调停的时候,作者忽然笔锋一转,描写起幺吵吵的沮丧来了:
  幺吵吵则一直门着张脸,这是因为当着这许多漂亮人
  物面前,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这就
  等于说他已经失掉了面子!一般说来,一个真正肆无忌惮的强徒是不大会有幺吵吵这种苦恼的,整个社会的法统秩序都被扯得粉碎了,还要面子干什么?可幺吵吵为什么这样痛惜自己的面子呢?作者紧接着解释说:“这镇上是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的,凡是照规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原来,重要的并不是面子,对幺吵吵来说,面子不过是一种象征,正因为以往四次征兵,他那老二都顺利避过了,他才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能够驾驭这混乱世界,超越在一切规矩之上的重要人物。一旦别人不再顾惜他的“面子”,居然和他公事公办,他的自信也就立刻会动摇起来,以至闷然无言了。这就使我们产生了一个新的印象,他似乎更是一个心虚的人,一个不是靠自己的判断,而是根据别人的态度来估量自己的可怜虫。沙汀为什么要向我们输送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呢?他一开头用白描手法竭力渲染幺吵吵的强横气势,现在却又以透彻的心理分析表现他的沮丧情绪,这会不会造成人物性格的矛盾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得来看看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方治国。在一篇优秀的作品中,人物之间常常能够彼此作证,互相补充。在沙汀为这个短篇设计的人物格局中,这种互相补充的作用似乎尤其明显。尽管小说一开头就提到了方治国,可在故事发展的前半段时间里,幺吵吵的叫嚣声一直震动我们的耳膜,除了作者从旁介绍几句以外,方治国本人常常只是被动地回答两声,引不起读者的充分注意。但当陈新老爷出场之后,作者剖析的灯光却明显转到了联保主任身上,几乎很少再有幺吵吵的叫喊来压住他,他的表白就成为了小说后半部分的主要内容。有意思的是,作者用和描写幺吵吵同样着力的方式,也向我们揭示了这个人物身上的矛盾现象。先是极力表现联保主任的胆怯,幺吵吵那样恶毒地辱骂他的祖父,气得他脸青面黑,但当接嘴反驳的时候,他仍然不自觉地称对方为“表叔”。即使那无赖当众揭穿他舞弊的老底,他也只是“现出假装的笑容”,含含混混地抗议两声。作者似乎还有点担心读者看不分明,就一面直截了当说联保主任是一个“糊涂而胆怯的人”,虽然置身在这个野蛮混乱的地区,却“从来没有摸过枪炮”;一面再三点明他的后悔,说他“多少有点失海自己做了糊涂事情”,“知道自己会亏理的”,等等。但是请看,当描写到他和陈新老爷对话的时候,作者却一改前衷,让这个瘦小胆怯的人物变得那样坚决,一口回绝陈新老爷的要求:“我负不了这个责!”他甚至不顾这位在回龙镇上最有权势的老头子的恼怒,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调侃态度把一切干系都推得精光,简直和先前挨骂时的卑怯神情判若两人。在他身上,性格的矛盾几乎和幺吵吵同样触目。
  但和对幺吵吵的处理不同,作者让方治国自己说明了其中的原因。他对陈新老爷说:
  “查出来要这个啦,……”
  联保主任苦滞地叫着,同时用手掌在后颈上一比:他
  怕杀头。
  ……停停,他又解嘲地继续说:
  “我的老先人!这个险我不敢冒……”作者在这些对话中插进了一段解释,说方治国所以不肯冒险,还因为他虽然讨了两房太太,却至今生不出一个孩子。这看上去是把对方治国胆怯心理的探究引向一个可笑的角度,其实却向我们暗示了一个更深刻的方向。那正是无法无天的混乱世道,又有陈新老爷们出钱撑腰,方治国为什么却会那样胆怯,甚至恐惧到想起了香烟后代?我们仔细阅读就会发现,作者早已在前面埋下了伏笔。还在第一次介绍方治国的时候,他就写明了,这从来就是一个忍气吞声的角色,即使当上了联保主任,也一直感觉到在镇上“有人压住他”。倘说在这以前,幺吵吵一直相信自己能够超越在规矩之上,他却常常连这份自信都没有,一面吞黑粮,吃回扣,一面却不免瑞惴于心。倘说陈新老爷正是那种绝对自信是乱世的宠儿,安卧在一切规矩之上,即使跌下去也清醒不过来的颟预者,他却像一个始终对乱世怀有某种恐惧,竖着耳朵四下倾听,稍有风吹草动就蹦跳起来的惊慌者。这一回的密告幺吵吵,就正是一次这样的蹦跳:与其被别人推进“规矩”里去,还不如自己主动跳进去,于是他就先按规矩对待起幺吵吵来了。原来,并不是新县长造成了他的恐惧,那仅仅是引发了他心中原就潜藏着的恐惧,它是那样强烈,一旦使得方治国蹦跳起来,十个陈新老爷也不能压他镇静下来。和先前的装糊涂相比,他后来的强硬更泄露了内心的惊惧,他嘴上说的是:“我怕什么?又不是我的事!”心里说的却是:“不,我可要逃命!”
  方治国使我们理解了沙汀,理解了他为什么要那样描写幺吵吵。他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身上都揭示出同样触目的矛盾现象,这就迫使读者把疑惑的眼光转向个性以外的事物。川西北农村生活的没落阴影又一次从人物背后升起,而且比我们最初从幺吵吵的强横面目背后瞥见它的时候更加清楚。它一方面加剧普遍的道德混乱,煽引人们心中的邪恶心理,一方面又以更快的速度加剧整个生活的混乱,把那些刚刚还以为可以混水摸鱼的人们推进更深广的恐惧。并不是沙汀故意要突出幺吵吵的性格矛盾,实在是回龙镇的没落生活造就了他的双重心理。他的放肆其实根基于对前途的绝望,它原就包含着方治国式的恐惧,他不是早已经苦笑着自语说“乱整吧,老子大家乱整”么?惟其都是这小镇上的头面人物,他和方治国内心深处的惶恐就更加发人深省,连统治者都觉得局势不可捉摸,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
  一旦看清了两位主人公,我们就不难发现,原来小说中处处都埋有对这种没落心理的暗示。联保主任的助手,一位浑名“毛牛肉”的恶痞就公开宣告:“现在的事你管那么多做甚么哇?……拿得到手的就拿!”陈新老爷更几乎一字一顿地告诫方治国说:“目前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懂么?”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这就是弥漫在其香居茶馆里的普遍情绪,幺吵吵和方治国不过是这种情绪的代表。沙汀向读者描绘的,全都是一些没落者。
  现在,我们对这篇小说有了新的看法了。它描写的似乎是一场虚惊,却又不是一场虚惊。单就对兵役制度的抨击而言,小说的结尾的确富于深意;但如果深入一层,从对没落社会的揭示来看,我们却不能仅仅根据这个结尾来判断了。大幕并没有落下,在其香居茶馆里开演的这场闹剧还将继续演下去。幺吵吵并不能真的如释重负,方治国更不会完全恢复自信,这场虚惊唤起了他们心底更加深广的惊慌,他们再也摆脱不了对末日的预感,它正在一步步逼近他们。即使沙汀是从撰写一份檄文的动机入手,他却写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喜剧,就在我们为大后方的腐败统治紧皱眉头的时候,嘴角边却同时会浮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眼看着一群没落者惊慌失措,谁不会暗暗失笑呢?
  其实,就从沙汀的那段回顾,也可以看出《在其香居茶馆里》不会只有一个单纯的主题。当作者起意构思的时候,那些小城镇上形形色色的场景和人物不是在他头脑中纷纷复活了吗?沙汀是一个严格遵循鲁迅方向的小说家,专注于刻画自己熟悉的生活,他对川西北没落世界的感受是那样透彻,即便有心从某个功利目的出发去构思作品,他头脑中的其他感受仍然会不知不觉地渗入构思,就在把那些熟悉的形象移上稿纸的同时,他对他们没落心理的洞察感也随之会从笔下溢流出来。这是不是说沙汀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这些描写的全部含义呢?我想,即使真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越是出色的小说家,越有特别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他的理性动机越可能和他的实际描写不相一致;而越是一部深刻的小说,也就越可能包含多层的寓意。从沙汀的这篇《在其香居茶馆里》,我们不是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吗?

  一九八四年八月上海

(此文原载于王晓明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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