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作者:王跃文

  


  十七
  晚上,朱怀镜如约在办公室等候李明溪。不知李明溪什么时候才能来,他就不好先同柳秘书长联系。心想只好等李明溪来了再说。万一到时候柳秘书长没有空,就下次再约。只有就柳秘书长的时间,这是没办法的。
  直到八点一刻,李明溪才偏着头进来了。一见李明溪,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明溪不问他笑什么,也只冲着他笑。朱怀镜发现今天李明溪还算听话,真的理了发。也许是平时看惯了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今天见他理着这小平头,怎么看怎么滑稽。最好笑的是那刮掉了胡子的嘴皮子,反而觉得厚了许多。朱怀镜总感觉李明溪是个胡涂人,不放心他办事的任何一个环节,仍叫他把画再打开看看。确认是他昨天看过的那两幅画,才算放心。却又不马上打电话同柳秘书长联系,只是反复交待李明溪:“不要像平时那样发神经,人家领导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样不知道伸出手来。也不用你主动伸手,得人家领导伸手你才伸手。领导一般只伸一只手,你就得身子稍微往前倾些,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礼貌地摇几下。嘴巴也不要死憋着不出声,你得说感谢领导关照! 你别笑,我这么交待你,在别人听起来也许有些滑稽,但你真的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这么交待,你就要误事。”
  李明溪仍是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是幼儿园小朋友,还是以为我是傻瓜? 不是别的,我不习惯。我不习惯那一套,你教也教不会呀! ”
  朱怀镜却认真起来,说:“那就不行! 你这样子我的脸就没地方放! 再说你让人家尴尬了,你的事也就黄了。”
  李明溪一脸痛苦,摇摇头说:“真不该上你的贼船! 好吧,就依你的吧。”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多钟了,这才打了柳秘书长的手机。柳秘书长说才回家,欢迎两位。
  朱怀镜打开柜子,取了一箱秦宫春扛着。出了办公室,朱怀镜倒觉得胸口怦怦地跳。他看看李明溪,见这人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朱怀镜深深地呼吸,平息自己的心情。可肩上扛着东西,不好怎么调息。他便把秦宫春放了下来,同李明溪一人提着一头包装带抬着。这样呼吸才顺畅些。他说不出这时的心情是激动还是慌乱。其实他知道自己既没有理由激动,也没有理由慌乱,却仍是感到心跳如鼓。
  朱怀镜一路同李明溪闲聊了起来。说说话,也就放松了。等到了柳秘书长门口,基本上算是心平如镜了。他抬手敲了门,门马上开了。
  开门的是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处长好。小伍接过秦宫春,搬进了里屋。柳秘书长正在烫脚,不好起身,扬扬手招呼二位坐。朱怀镜见了这个场面,心里就笑自己刚才教李明溪如何如何同柳秘书长握手,纯属多此一举。坐下之后,他就介绍李明溪。柳秘书长靠在沙发上,双手含含糊糊打了个拱,笑道:“久仰大名! ”
  李明溪笑着摇摇头,算是道了哪里哪里。朱怀镜见他谦虚话都不知说一句,背膛上就开始冒汗。他瞟了李明溪一眼,见这人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话岔开,问:“今天柳秘书长忙得晕头转向了吧? ”
  柳秘书长苦脸一笑,说:“事情都凑在一起了! 偏在这时,你余姨又住院了。我下午开会开到六点过,又马上赶去医院。晚饭才吃了的。多亏了小伍,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
  “余姨哪里不好? ”朱怀镜关切地问。
  柳秘书长眉头略略一皱,叹道:“她是一年有半年多在医院躺着的。”
  朱怀镜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摇头而已。他原本不清楚柳秘书长家里事情的,后来听方明远说才知道些情况。柳秘书长同他夫人余姨结婚后不久,余姨就下肢瘫痪了,几十年来一直不见好转。两人便一直没有生育小孩。夫妻俩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在干部当中很有口碑。
  小伍过来为朱李二位倒了茶,又回屋里去了。一会儿又拿了干毛巾出来,站在一边。
  柳秘书长望着李明溪,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当画家的一定长发披肩,胡须满面呢! ”
  朱怀镜忙说:“算您猜对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因为要见领导,才跑去理了个头发。不然啊,政府大门他都进不了。”
  柳秘书长手朝朱怀镜点了点,说:“怀镜一定是你要他理发的吧? 你这就不对了。艺术家要有艺术家自己的个性,头发长一点有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自己的个性,他们就没有创造性,就出不了好的作品。李先生,你说是不是? ”
  李明溪也只是嘿嘿一笑。这时柳秘书长洗完了脚,小伍为他揩干了,又躬身端走了洗脚水。柳秘书长便对朱怀镜笑笑,说这小伍不错。说罢又叫小伍,脚指甲长了。小伍应了声,一会儿拿着指甲剪过来了。柳秘书长伸手接指甲剪,她却说,您躬腰太吃力了,还是我给您剪吧。柳秘书长笑着指指小伍,又对朱怀镜说,你看你看,这小伍就是这么个乖孩子。
  小伍莞尔一笑,搬了小凳,在柳秘书长前面坐下,将柳秘书长的脚抱过来放在她腿上搭着,小心剪了起来。一时没有人说话,柳秘书长抬手优雅地理着头发。朱怀镜想找句话说,却想不起合适的话来,心里便很不是味道。他偏头偷偷看看李明溪,却见他没事似的,就像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真是佩服这疯子。朱怀镜感觉只有自己这么尴尬,就越发尴尬。他知道柳秘书长是不会尴尬的。朱怀镜见识过不少这样的领导,你同他单独在一起,他爱和你说话就说几句,不然他就一言不发,要么面无表情,要么似笑非笑,听凭你闷得发慌,背生虚汗。
  这会儿的柳秘书长就这么靠在沙发上,双眼微微眯起,就像风雅之士在欣赏音乐。只有剪趾甲的声音咔咔的脆响。小伍剪趾甲的样子看上去很专业,剪完之后又细心地打磨。好不容易等到剪完了,朱怀镜叫李明溪把画打开让柳秘书长批评批评。李明溪却不起身,只朝朱怀镜伸过手来。原来画正好放在朱怀镜背后的矮柜上,离他近些。朱怀镜心里微微不快,只得抬手取了画。心想李明溪真不懂规矩。反过来一想,李明溪不讲世俗礼数,又正是他天真可爱的地方。要是在官场,这就是大忌了。官场里,人人都得按自己的职务、地位、身份,谨慎地守着些规矩,不敢轻易出格半步。事实上没有哪一个文件规定了这些规矩,可它却比法律条文定了的还要根深蒂固。比方刚才李明溪朝朱怀镜伸了下手,本是正常不过的事,你离画近些,你取一下画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按官场规矩就不行了。你李明溪好大架子! 就来指挥我了? 我还是处长哩! 
  朱怀镜拿着画站了起来,示意李明溪也站起来。李明溪不懂他的意思,仍坐着不动。他只好叫了声:“来,明溪,我俩打开让柳秘书长看看。”李明溪这才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同朱怀镜把两幅画一一打开了。先打开的是那幅大的,柳秘书长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好好! 再打开那幅小的,柳秘书长又细细看了看,却站了起来,说:“好好! 总的说来两幅都不错,但我更喜欢这一幅。”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怀镜,那意思朱怀镜立即明白了,这是说他的眼力不及柳秘书长。柳秘书长说着又凑近看看,再后退几步远观片刻,说:“不错,真的不错。特别是这一幅,构图、意境、用笔都很好。当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了。这幅小的我还舍不得挂出来哩! ”
  看完了画,柳秘书长就扯着李明溪说话。李明溪这下话就多一些了,但也只是一问一答,他并不主动说什么。柳秘书长同李明溪说了一会儿,就交待朱怀镜:“怀镜,李先生画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难你就立即同我讲。这样的人才,我们荆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个城市,没有几个一流的艺术家,那里的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我有个观点,也许同一般人不相同。这就是说,我们固然要努力把经济搞上去,但如果忽视了文化建设,单纯地追求经济发展,那么经济的发展最终将失去活力。因为没有文化的支持,经济的发展是不会长久的。我还认为,经济可以在短时期内创造奇迹,而文化建设必须是一个长期的历史积累的结果。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千万不能在文化建设上搞短期行为,一定要着眼于长远,着眼于未来,时时刻刻都把文化建设放在重要的位置。而这项工作又是非常具体的,说白了就是从艺术家抓起。抓了几个一流的艺术家,你这个城市就有品位了。我们说罗马的绘画与雕刻,说维也纳的音乐,说巴黎的文学,不就是因为那里诞生过几位鼎鼎大名的文学家、音乐家、画家吗? 这个……当然,一方面也还要抓文化的普及工作,正确处理好普及与提高的关系,既要造就一批一流的艺术家,又要让文化艺术走进百姓的生活。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让艺术贵族化……”
  柳秘书长滔滔不绝地说着,在李明溪听来却像是听天书,懵然不觉。他只是望着柳秘书长说话,笑也不笑,头也不点。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听着这一套一套的官话就会晕头的,好在他那表情看上去还像在认真聆听教诲,不会让柳秘书长难堪。柳秘书长说完了,朱怀镜忙说:“柳秘书长的领导意识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识。不是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一些领导,别看他们都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还搞了张硕士文凭,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识。没有文化意识,就很难谈得上现代意识;而缺乏现代意识,就免谈开拓精神……”
  柳秘书长抬手示意朱怀镜慢些说,他就不说了。柳秘书长就接过他的话头,说起了朱怀镜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贯主张要大胆起用年轻的、有开拓意识的干部。怀镜哪,组织上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啊。”
  柳秘书长说到这里就停了片刻,也不看谁,只把头很舒服地枕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同他的谈话就这么开始了。他知道,柳秘书长说的是组织上要提拔他,而他要说的当然就不能说感谢组织信任,而要说感谢柳秘书长栽培。于是他便望着那双并不望他的眼睛,十分诚恳地说道:“非常感谢柳秘书长。我一定好好工作,绝不辜负您。”
  这时柳秘书长才偏过头来,望了朱怀镜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接着说:“你在下面干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我相信你干得好这个财贸处长的。我这几天很忙,就不再找你谈话了。今天算是正式谈话吧。财贸处处长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将这边的工作交一交,就马上上任吧。文件很快会发下来。我同人事处说说,安排个时间,我带你去与财贸处的同志见面吧。”
  朱怀镜正继续说着感谢的话,柳秘书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朱怀镜马上意识到应该走人了。但他没来得及调转话头提及告辞,柳秘书长打断了他的话,望着李明溪说:“那就谢谢李先生,谢谢你们二位了? ”
  朱怀镜马上站了起来,躬着身子说:“那我们就告辞了,秘书长您休息? ”
  小伍忙站起来,说:“朱处长二位好走。”
  朱怀镜朝她笑笑,表示了谢意。他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的,可今天见这光景就觉得此话多余了。朱怀镜带着李明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微笑,见柳秘书长慢慢站了起来,朝他俩挥手。小伍跑在前面拉开了门。朱怀镜最后回头挥挥手,出门了。门便在后面轻轻掩上了。朱怀镜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声不响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 ”
  朱怀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说:“他夫人? ……哦哦,那是他家保姆哩! 真是的,你这木鱼脑壳,我和他说话难道你一句也没听懂? ”
  “谁在意你俩说什么? 我只听见你们这位领导好像说什么要抓几个艺术家,这口气就像‘文化大革命’。”李明溪咕噜道。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在有意幽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送李明溪到大门口,说:“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 你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好吧,你只把画作准备好吧,经费我来筹,到时候你自己再参加布置就行了。”
  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他望着李明溪在寒风中一偏一偏地踽踽而行,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暖意,胸口感动地跳了几下。他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才隐约体味到自己刚才的感动是怎么回事。他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颇为感慨。他想这也许就是朋友吧! 是真正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朋友。只有在这样的朋友面前,他朱怀镜才是真实的朱怀镜。叹只叹如今想遇上这样的朋友太难了!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进了办公室,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他拨着电话,胸口就禁不住狂跳。这女人总给他这种感觉,实在是件很美的事。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立即高兴起来,说:“嗬,怀镜啊,你今天是不是很忙? 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我今晚正好轮着值班。”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去,就说:“有点忙。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也正在办公室加班。告诉你,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过几天就要去财贸处那边了,这边的事得加紧交接。”玉琴默然一会儿,说:“恭喜你! 我怎么慰劳你呢? ”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说呢? ”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你坏啊! 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美了好一阵。想起身回去,又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他想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单是去看看没有什么可多想的,问题是怎么去看。谷秘书长遇难了,看这形势一定是柳秘书长坐第一把交椅。柳秘书长现在对他还真不错,对这样的人物应表示必要的尊重。怎么个尊重法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怀镜想,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至少也应送上一万块。想到要送一万块,他心里猛然跳了一下。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等于他两年的工资。再说加上上次的两万就是三万,这更让他不舍。唉! 但没有办法,这个人情还是要做的。
  朱怀镜拍拍脑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办公室。一到走廊里,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大步流星起来。楼厅口还有站岗的武警。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到了医院问讯处,知道余姨这类病人应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护士值班室一查,见有个38 床余娟。再问问护士,正是余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门外,花八十块钱在摊上买了个花篮。
  余姨斜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躬下身子,说:“余姨,您好! 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
  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坐吧,坐吧。”余姨脸色苍白,就连笑起来都似乎很吃力。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然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率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 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
  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
  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不太好。”
  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颤。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功夫,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
  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
  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
  朱怀镜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安心养病。我改天再来看你吧。”
  朱怀镜出来了。他终于没有掏出那五千块钱来。就在他刚才扶着余姨躺下那一瞬间,他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也许并不重要。那么带上一个花篮来看看也就行了。
  朱怀镜出了医院大门,路过他刚才买花篮的摊子,无意间听见有个女人在讨价还价,最后用六十元钱买了他一样的花篮。他便想自己吃了二十块钱的亏,心里不快。猛然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花五千块钱的,却只用八十块钱就交差了。这么一想,他心头就释然了,反而觉得自己赚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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