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作者:王跃文

  
  三十一
  荆山寺的钟鼓楼终于竣工了,那沉寂已久的晨钟暮鼓又在荆山寺回荡起来,让上山的游人多了几分兴奋。圆真大师专程下山,找到方明远,想请皮市长拨冗光临,视察一下钟鼓楼。当时皮市长正在开会,没时间接见圆真。方明远很客气地请圆真坐了一会儿,说说闲话,再客气地送他到楼下。却见圆真是开自己寺里的桑塔纳来的。原来,也是因为皮市长的关心,荆山寺最近购置了这辆小车。等皮市长散会出来,方明远便把圆真下山的事汇报了。皮市长说:“最近太忙,有时间去看看也行。你告诉圆真,政府对宗教事务是关心的,他有什么困难,反映就是了。只是最近去不了荆山寺。”方明远便给圆真挂了电话,转达了皮市长的指示。圆真自然感激不尽。事后方明远同朱怀镜闲扯时说到圆真下山请皮市长的事,两人觉得很好玩的。一市之长,诸事繁杂,千头万绪,哪有时间上荆山寺视察你那钟鼓楼? 这圆真也像政界的头头脑脑,有事没事喜欢找领导汇报汇报。如今荆山寺香火鼎盛,寺院每年都还搞些建设,庙宇被修葺如新。圆真自己也有头有脸,经常出入市政府和市政协机关,为政府建言献策。荆山寺开山一千五百多年,从来还没有一位住持如此风光过,说明汇报同没汇报就是不一样。
  这天晚上,朱怀镜正好在家,瞿林来了。香妹问瞿林吃晚饭了没有,瞿林说吃过了。朱怀镜请瞿林坐,还递了支烟给他。朱怀镜平时是很少给瞿林递烟的。瞿林抽了几口烟,刚想说话,却被烟呛了,咳了起来,额上的青筋顿时通红,暴露起来。想必是有些紧张。待他咳嗽平息了,微喘着说:“这次钟鼓楼没赚什么钱,今天结了账,只得十来万。”听他说到这里,朱怀镜跑去将客厅通往儿子房间的门关了,说:“只有这么大的工程,能赚这么多,不错了。你先做做这些小工程,学学经验。”瞿林忙说:“是的是的。姐夫事事为我着想,我知道。我能在这里做些事,全是姐夫关照。这是五万块钱,姐姐姐夫拿着吧。”尽管瞿林说话注意绕了弯子,但还是说得太直露了,朱怀镜听着太刺耳了,说:“瞿林,你这样就太见外了。我早就说过,我和你姐姐帮你,并不是图你给什么好处。都是一家人嘛。”香妹也说:“一家人,不要这样。”瞿林说:“我就是想着是一家人,就不分你我了。我能赚一点,就让姐姐姐夫也分享一点。我知道姐夫做人太正派,没有其他收入。这钱不多,放在那里,有事也可以应急。”朱怀镜说:“你硬是霸蛮,就给你姐姐吧。她总是说我这里应酬,那里应酬,钱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瞿林硬是把钱塞进香妹怀里,然后说:“我知道你们平时开支也大。姐夫有些应酬也是为了我。再说,我来荆都这么久,在这政府大院里见的听的也多了。正是俗话说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现在就靠玩得活……”朱怀镜见瞿林越说越放肆,面呈得色,似乎有些教导别人的意思了,就打断了他的话。但毕竟刚收过别人的钱,语气还是很客气:“你知道这些道理就好。我同你说过,今后毕竟是要靠你自己去闯的。你要学会同别人沟通感情,交朋友。平时说说话,谈谈心的朋友当然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生意上的朋友,还是要讲究个礼尚往来。”这样,说话的气氛很自然地就成了朱怀镜教导瞿林了。当然是很客气的。今天朱怀镜同瞿林说了很多话,还同他拉了家常,交待他赚了钱,要好好孝敬老人。朱怀镜越说越像一位很关切很仁爱的兄长了。瞿林也有些感动了,因为这位当着大官的表姐夫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亲热过。香妹当然也很高兴。她觉得马上就把钱送进去藏起来不太好,摆在明处又碍眼,突然来个客人看着也不妥,就把一叠票子放在屁股后面坐着。朱怀镜同瞿林说话时,暗自算了账,香妹手里存折上已有二十一万块钱,加上今天这五万就是二十六万了。这还不算他手头的私房钱。朱怀镜不免有些得意了,暗自琢磨着一种有钱人的感觉。香妹一直是位幸福感很强的女人,能干的丈夫,聪明的儿子,一天天优裕起来的生活,这一切都让她感觉着自己做女人的成功。也许是因为屁股下面那叠票子有着奇特的功效吧,香妹今晚的脸色特别红润,朱怀镜心里升腾起了那种久违了的冲动。可是瞿林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朱怀镜便问起网球场工程的情况。瞿林说工程差不多了,只等着同黄洪达结账了。朱怀镜私下担心袁小奇的事说不定哪天就漏了馅了,想问问网球场的工程款是否全部到位了。可他才收了人家的票子,不便提及同票子有关的话,就有意避开,只用兄长的口吻说:“做事要善始善终,来不得半点马虎。特别是快完工了,更是大意不得。质量上不要留纰漏,免得让人抓了把柄。这个这个……好好干吧,把这事真正当成一份事业来干,会有出息的。”朱怀镜这话的韵味就像领导做报告的结束语,瞿林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朱怀镜也站起来,说:“不再坐一会儿? ”瞿林说:“不早了,姐姐姐夫休息吧。”朱怀镜便说:“好吧,好好干。”瞿林本不该多说什么了,最多点点头就行了,可他在开门时却支吾着说:“那个……这个……网球场……结了账结了账再说……”朱怀镜万万没想到瞿林会这么蠢,情急之中竟乱了方寸,说:“不……不……这个……好吧,好吧休息吧。”他点着头,手却摇着。
  关了门,朱怀镜望着香妹哭笑不得。香妹说:“这个四毛,说话办事是真的不老练。”朱怀镜笑道:“这是你自己看见的,不是我编的吧? 什么话他都要说出来,又要说透,而且不分时机,不分地点,不分对象,让你难堪。”香妹说:“我们不计较他吧。乡下人,没见识。不过这也说明他实在,肚子里没有弯弯儿。”香妹到底是做表姐的,还想护着瞿林的面子。朱怀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刚才陡然涌起的冲动早没有了。
  网球场加紧施工的时候,袁小奇在策划着怎样把这事儿弄得影响大一些,不能让一百万元票子不声不响就花了。老干所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刘所长也很乐意把这事弄得热闹些,因为这网球场毕竟可以算作他的政绩。于是,黄达洪受袁小奇之命,早早的就同刘所长磋商,还多次征求朱怀镜、方明远、陈雁等几位的高见,拿了好几套方案。大家认为最佳方案是请皮市长参加剪彩仪式,届时举行荆都市首届老干网球赛,并请皮市长同袁小奇进行一场表演赛。陈雁跑去一说,皮市长欣然同意了。
  过了些日子,网球场终于竣工了。于是,卜定佳期,袁小奇专此回了荆都。朱怀镜被作为佳宾邀请了,可事不凑巧,那些天他正好随司马副市长一道下基层调查研究去了,没能出席剪彩仪式。他只是在下面宾馆看电视时,看到荆都新闻里播了这条消息。皮市长和袁小奇同时出现在荧屏上,共同为网球场剪了彩,接下来两人便进行网球表演赛。新闻节目的镜头当然不会很长,但袁小奇能以这种方式同皮市长一块儿亮相,已经很不错了。司马副市长的秘书小江和朱怀镜同住一个房间,他看了这条新闻,神秘地笑笑,说袁小奇是个谜。小江只是这么隐讳地说了一句,没有下文了。朱怀镜佯装糊涂,含含糊糊地哦了声。他猜想小江是话中有话,只是不便明说。小江敢这么说,说不定是听司马副市长说过什么。关于司马副市长同皮市长之间的微妙关系,朱怀镜经常听见。尽管人们议论这种事情的时候非常含糊,也并没有提到什么具体细节,但已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两位领导是面和心不和。朱怀镜早就感觉到自己正一天天陷入尴尬境地。皮市长很赏识他,可他的工作职责却是为司马副市长服务。他必须学会走平衡木。
  过后几天,朱怀镜还没有回机关,又在另一地的宾馆,从服务小姐送来的《荆都日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悠悠桑梓情,眷眷赤子心———袁小奇,一个平凡人的故事》。袁小奇怎么一下子就是平凡人了? 看了标题,朱怀镜就猜到这则报道是精心策划的。文章的作者是新面孔,朱怀镜不认识这人。一个神力无比的人,这会儿却是平凡人了。朱怀镜读完这篇报道,见里面只字不提袁小奇的神秘功法,只把他刻画成一位满怀爱心,乐善好施的大善人,简直是个活菩萨。这一段,报刊上对伪科学的声讨文章仍是不断,而且出面撰文的多是些学界宿老。
  那天朱怀镜回到荆都正是下午六点多钟。他心里挂着玉琴,想马上跑去看看她,可他心里像装着别的什么事似的,还是回家去了。香妹见他回来了,很是高兴,忙接过他的包,为他倒水洗脸。香妹告诉他说:“瞿林前天晚上来过,送了六万块钱来。他说本来赚了近二十万,刮油水的多了,他到手的就没多少了。黄达洪他给了五万,是黄达洪开口要的。老干所刘所长也伸手了,他给了他一万。黄达洪说陈雁为这个项目出了力,也应表示一下,他说给了她两万。”朱怀镜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该收他的钱。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为了图他送个几万块钱才帮他的。”香妹不知道朱怀镜发的是什么火,望着他不说话。朱怀镜便又埋下头去洗脸。他是怪瞿林不该把给谁送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多难听! 江湖上跑的人,事情做了就做了,嘴上还说什么? 吃过晚饭,朱怀镜想今晚就不出去了,好好陪一会儿香妹。这么想着,他心里暗自歉歉的。儿子去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他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抓在一起捏了一会儿。香妹脸上泛着红晕,很像一位幸福的女人。只要朱怀镜呆在家里,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能呼吸到他的气息,她就知足了。香妹说:“你这几天不在家,柳洁来家里玩过几次。”“是吗? ”朱怀镜随口问道。香妹说:“我起先以为她没有事,只是来玩玩。后来就听出些意思了。她是想让我给她介绍男朋友。我答应试试,看看我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朱怀镜警醒起来,说:“做媒的事往往费力不讨好,你不要管这闲事。”香妹说:“有好小伙子的话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 ”朱怀镜不好明说,只道“反正你不要管人家的事。她现在是柳家的女儿了,柳子风自己会有安排的。我们去搅和,反而不好。”两口子正拉着家常,电话响了。朱怀镜去接了,见是张天奇:“哦哦,张书记,你好你好! 你在若有还是在荆都? ”张天奇说:“在荆都,刚到的,住在荆园。你晚上不出去吗? 我想来看看你。”朱怀镜忙说:“哪里哪里,还是我过来看你吧。你住在哪间房? ”“还是我到你家里来吧。”张天奇说得很恳切。
  朱怀镜不好再推脱,只好说在家恭候。香妹听说张天奇要来,忙起身收拾客厅,拿出水果摆上。张天奇毕竟已是地委副书记,竟然上门来拜访,朱怀镜心里难免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很有面子。朱怀镜感觉有股气从喉头咕噜咕噜往下钻,直窜肛门。这股气在肛门边一堵,他便想上厕所了。朱怀镜总是这样,一激动就屎急尿慌。他只好扯了纸,去蹲厕所。从荆园宾馆来这里没有多远,驱车一会儿就到,朱怀镜担心张天奇马上就到了,自己却蹲在厕所里,会很难为情的。可越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越急,半天也拉不干净。这时,听得外面张天奇来了。朱怀镜只好草草了事,净手出来。却只见张天奇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朱怀镜正要问,张天奇看出了他的疑虑,说:“我让他们在下面等着。”朱怀镜知道他说的是他的秘书和司机,就说:“怎么不叫他们上来呢? ”张天奇摇摇手说:“没关系的。”张天奇接过香妹递过的茶,喝了口,问了些客气话,就玩笑着对香妹说:“小陈,我同怀镜去里面说话,对不起啊。”朱怀镜不知张天奇有什么大事要说,只好请他去了书房。坐了下来,朱怀镜笑着问:“张书记有什么好事? ”张天奇叹了一声,说:“怀镜,出了点小麻烦。”张天奇狠狠吸着烟,浓浓的烟雾将他那张平日里很有涵养的脸衬托得有些阴沉。他这表情不像是出了小麻烦。朱怀镜没有问下去,也默默地吸着烟,望着张天奇,等他下面的话。
  张天奇吸了会儿烟,才缓缓说道:“这几年,为了跑项目,我们花了些活动经费。特别是高阳水电站,跑市里和北京不下二十次。谁都清楚,现在事情不好办,不花些活动经费是办不好的。还好,高阳水电站明年总算可以动工了。但是,麻烦也来了。有些经费财政上不好处理,我让国税局想点办法,就只一两万块钱。我是交待国税局局长龙文办的。龙文却把这事交给了城关税务所的所长向吉富。没想到向吉富想的办法是收税时大头小尾,侵吞税款。这狗东西竟借机为自己捞了两百多万,说都是县里拿去跑项目去了。这事终于被捅出来了。真查起来,就会查到我的头上。”朱怀镜听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便说:“到你手里就一两万块钱,又是用作县里跑项目的活动经费,我想没关系的。你是廉洁惯了,对自己要求严啊! ”张天奇轻松不起来,仍是叹气喧天:“话是这么说。我自己虽没沾一分一文,但我刚到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就让人来查经济问题,也不太好。何况侵吞税款,性质严重。”“那么你的意思……”朱怀镜试探道。张天奇说:“我知道龙文一直对你很尊重,只有你的话他听得进去。”朱怀镜这才知道张天奇的意图。他原来还以为张天奇是专门登门来看望他的,却是自作多情了。他想这事不好办。向吉富真侵吞那么多税款的话,必死无疑。而人命关天,不可能草草结案,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就难免不带出张天奇。钱虽不多,也没进张天奇私人腰包,但侵吞税款非同儿戏。更可怕的是一旦有风声说张天奇牵涉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就会在乌县风行起来。流言就像瘟疫,很快就会在若有地区乃至整个荆都市流传开来。市里领导也长着耳朵,自然也会听到关于张天奇的传言。当官不可能不得罪人,那些平日里对张天奇有意见的,说不定就借机落井下石,索性再举报他些事情。于是传言就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说不定就有哪位领导批示立案查一查张天奇的问题。张天奇没什么问题还好说,真有什么问题,这一查麻烦就大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何况有些事情平日看着没什么大不了的,真往桌面上一摆就说不过去了。即便是龙文的嘴巴堵住了,向吉富的嘴巴可是长在他自己的脑袋上。一个反正是死路一条的人,谁能保证他不疯狗一样乱咬一气? 朱怀镜想了想,问:“张书记,办这事你同向吉富碰过面吗? 还有哪些人知道这事? ”张天奇说:“我只同龙文讲过,请他想办法支持一下。没想到他是这么想办法的,更没想到他找的是向吉富这样的混蛋。别的人可能还不清楚这事,我也没同县里其他领导通气。乌县班子你清楚,有个别人喜欢弄手脚,所以当时我想通了气反而不好。”朱怀镜笑道:“既然这样,我说,你就连那一两万块钱都不要认账。”
  “这样行吗? ”张天奇疑惑道。
  朱怀镜说道:“向吉富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在于多你这一两万块钱的罪。他如此胆大包天,罪该万死,咎由自取。你是为县里办事,没有什么值得自责的。风气如此,大势所趋,不是哪一个人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我建议,你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让向吉富那小子一个人去死吧。”张天奇问:“龙文知道内幕,他那里怎么办? ”朱怀镜说:“我尽快找龙文,做他的工作。相信他还是会给我面子的。”张天奇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那就拜托你了,怀镜! 我真的很感谢你怀镜,我有好几桩麻烦都是你帮忙摆平的。”朱怀镜笑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 要说,我还得向你道歉哩! ”“这话怎么说? ”张天奇感到纳闷。朱怀镜笑道:“给你惹麻烦的都是我的朋友啊! ”张天奇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开玩笑了! ”今晚两人说的这些事儿,完全是私房话的气氛。这种气氛最能让人把关系拉近,说些掏心的话。张天奇同朱怀镜平日在面子上本来就不错,自从上次朱怀镜帮张天奇摆平了翻车的事,两人距离更近了。今晚两人却是更加亲密了,说了很多知心话,多是感叹官场风气。张天奇似乎城府大开,说了许多在他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怀镜,你在市里工作,接触的层次高,知道的事情更多。我们下面到市里办事,上北京办事,哪一处不要打点? 而且越到上面越不得了。有的人开口要钱连弯子都不绕,就连我们送礼的人听着都难为情,只觉得脸上发热。有回我给北京一位领导的秘书送了四万,他客气话都不说一句,还冷冷地说,给我几条烟钱,我就拿了。听那口气,他妈的还嫌少! 我被弄得面红耳赤,那小子却没事似的同我京腔京韵打官腔,我真佩服他们这些人能修炼到这一步。那小子把京片子说得字正腔圆,就像嘴巴里衔着个猪卵子,说,首长对你们很关心,你是乌县吗? 对对,他老人家知道荆都有那么个地方。怀镜你看,他妈的我当时也是个县委书记,好歹也管着百把万人,可到了北京那帮王八蛋眼里,简直就是个上访的老百姓! ”朱怀镜笑道:“是啊,北京人嘛,见的大官太多了。不是有顺口溜说吗? 到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深圳才知道自己钱少,到海南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何况那些领导秘书? 上面领导秘书我没打过交道,下面是领导有多大,秘书有多大,有些秘书比领导架子还大些。正是俗话说的,阎王好说,小鬼难缠。”张天奇说:“怀镜这话有道理。但我也见过大鬼小鬼都难缠的。”“是吗? ”朱怀镜好生奇怪,歪起脑袋望着张天奇,等着他说下去。但张天奇并没有继续说,只是叹了一声避开了这个话题,摇头晃脑地发起感叹来。朱怀镜知道这话再说下去可能犯忌,也不便深问,只好附和着张天奇,表示无限感慨。张天奇说:“老百姓都说做官好,哪知道做官的苦处? 上面关系没处理好没人用你,同僚关系没处理好没人帮你,下面关系没处理好没人服你。要是当政府领导,还得考虑选票。又不是好好工作就会有选票,得靠平日修行,同下面各级领导混得兄弟似的。单就是处理方方面面关系,就得让人费尽心机。如今工作困难又多,那都在一边了。”张天奇软软地靠在沙发里,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说话间总是不停地叹息,“难怪古人做官总有中途归隐的啊! 同你老弟说实话,要是能够自由进退,我倒真想回老家算了。只可惜如今你想归隐也无处可归了。”朱怀镜简直被张天奇的话感染了,也觉得官场真的没意思,说:“是啊,有时真的感到累,是心累。很想找个没人烟的地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他几天几夜。”张天奇像是突然清醒了,竖起了身子,抽出一支烟,啪地打燃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响声是钢质的,很悦耳。他吸了几口烟,抖擞起来,说:“怀镜,话是这么说,我们最终还得面对现实。到了你我这份儿上,都只能把很多事情很多想法放在心里,咬紧牙关来处理一些问题。”
  朱怀镜说:“对对。我马上打电话给龙文,让他明天就来这里。我不方便回去同他说。”张天奇说:“这样也好,免得太张扬了。怀镜,领导对你有考虑了吗? ”朱怀镜面显惭愧,不好意思了,说:“我任正处长时间不长,主要是副处级拖久了。要上个台阶,只怕一时不可能。”张天奇说:“用干部,原则性要讲,灵活性同样要讲。有能力的,就得破格。如果都按干部晋升的任职年限办,从一般干部干到国家领导人,不都得胡子一大把? 国外三四十岁的总统都不少哩! 皮市长对我不错的,有些话你自己不好说,我说说没事的。我哪天有机会替你说说这事。我知道皮市长对你更关心,但别人说也有别人说的作用。”朱怀镜感谢道:“皮市长对你很赏识,我知道。有你说话,这自然好。张书记在这里还有几天? ”张天奇道:“明天上午还有些事要办,下午就赶回去。你就别客气了。怀镜,我对你有意见了。你我不是一两天的朋友了,别老是叫我张书记,还是兄弟相称好。你还是叫我天奇吧。”朱怀镜摇手道:“不行不行。你我兄弟自然是兄弟,但官场规矩还得讲。你张书记注定是成大器的人,下次你当到市长、市委书记,或者更大的官,我怎么开口叫你的名字? 不成体统啊! ”张天奇晃头一笑,说:“莫说我没那能耐,没那野心,就算当到再大的官,兄弟还是兄弟。再说了,你别只奉承我,你老弟更是前程无限啊! ”朱怀镜谦虚了几句,再说:“还是叫你张书记好。这会儿叫你名字,下次等你当到更大的官了,觉得叫你名字不合适了,又来称你职务,变来变去,倒显得我这人阴阳不定。”这话说得张天奇哈哈大笑:“怀镜呀,你真有意思。我明天上午还有些事要办,下午就赶回去。你就不要管我了。我下次来再请你,还邀几位朋友,好好叙叙。”说罢,张天奇起身告辞。来到客厅,张天奇对香妹爽朗笑道:“小陈,你最辛苦了,我知道。怀镜很忙,顾不了家里,家庭重担全在你肩上。”香妹笑着说:“哪里啊,我忙什么? 不就是一日三餐吗? 女人家,不就是这种日子吗? 还是你张书记,重任在肩啊。”张天奇哈哈大笑了,说:“贤妻良母啊! 怀镜有福气! ”开了门,张天奇抬手止住朱怀镜,不让他送下去。朱怀镜非送不可,张天奇轻声说:“别送了,我没说到你这里来哩。”朱怀镜明白了,无声而笑,望着张天奇下楼。在楼梯拐弯处,张天奇招手笑笑,昂首挺胸地下去了。那派头,依然是位很有身份的地委副书记,似乎刚才说想归隐的是另外一个人。
  朱怀镜进屋,香妹问:“什么大事? 两人躲到一边去说? ”朱怀镜知道这事露不得半点风声,就说:“没什么大事。好久没见面了,一起说说话。在这里说,不冷落你了? ”香妹说:“张书记还真讲感情,升了官了,还上门来看你。官场上的人,多半是人一阔,脸就变。”朱怀镜心想人家哪里是专门来看你? 嘴上却笑道:“人一阔,脸就变。鲁迅先生这话把有些人的嘴脸硬是说死了,但到底还文气了些,还不如我们老家的话来得生动形象。”香妹问:“我们老家怎么说的? 我没有在意。”朱怀镜说:“我们老家形容有些人的脸容易变,就说那人手一抹,脸就翻。”香妹琢磨一会儿,会意而笑:“对对,就像川剧里的变脸。的确生动。”朱怀镜便同香妹讨论着家乡方言的艺术魅力,举了很多原汁原味的例子,不再去说张天奇讲不讲感情。朱怀镜看了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了。对龙文他不用考虑是否唐突,便挂了电话去,请他明天务必来荆都一趟,有要事面谈。龙文二话没说,答应明天一早就赶过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龙文到了,带着司机径直来到朱怀镜办公室。朱怀镜起身握手、倒茶。客套几句,朱怀镜带司机到隔壁办公室去坐着喝茶,回来将门虚掩了,说:“龙文兄,我就开门见山吧。专门烦你来一趟,是想说说向吉富的事。”“向吉富的事? 他同你……”龙文不明白朱怀镜怎么关心向吉富的事。
  朱怀镜笑道:“向吉富同我没关系。直说了吧,天奇同志找到我,希望我同你商量一下,这事怎么遮掩过去。”听说张天奇,龙文冷冷一笑,说:“张天奇? 他现在知道求我了? 朱处长,对你,我龙文是从心眼里敬重。如果是你的事,你就是让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但张天奇的事,我还是站远一点吧。”朱怀镜不知龙文怎么对张天奇这么大的火,便问:“上次我去乌县,你不是说天奇同志对你不错吗? ”龙文哼了声,有些激动起来,说:“如果倒回去几个月,张天奇就是让我把脑袋提给他,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自己拿刀砍下来,双手递给他。现在,他官是越当越大了,我再也不敢同他打交道了。”听这话,朱怀镜猜想龙文同张天奇肯定是有过节了。他没有问下去,只望着龙文。他知道龙文会说下去的。龙文喝了几口茶,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我原来真的以为他对我不错。他个别找到我,说县里上去争取项目,需要活动经费,有些开支财政上不好处理。我照办了,交待向吉富去办。向吉富平时最听我的话,他那个所也是税源最好的所。我也没仔细过问向吉富怎么想办法,但就是没想到向吉富这么混蛋。张天奇多次同我个别说,会考虑我的待遇,要我好好干。我就是见他这么关心我,他哪怕是放个屁我都当圣旨。结果呢? 他把财政局长提了个副县长,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一走,从外县调来了新县委书记蒋伟。一朝天子一朝臣,蒋伟到任没多久,就把我调到财委任副主任。我找过张天奇,请他为我说说话,他却向我打官腔,说蒋书记刚到任,地委应支持他的工作,维护他的威信,不应干涉县委的人事安排。他拿腔拿调地给我讲了个把小时的大道理。财委你知道的,一个虚单位,又是个副职。给你说朱处长,被张天奇愚弄的人不止我龙文一个,乌县部委办局和乡镇很多负责人都是满腹牢骚。有回我同几个人一起吃饭,大家一说起张天奇就咬牙切齿。他任县委书记几年,整个儿是玩江湖。所有部下都觉得张书记这人不错,很关心自己。这人真会演戏,有时你觉得他简直就是位大慈大悲的布道者。直到他自己升官了,人走了,大家才如梦方醒,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原来在他手下白干了几年,什么好处没捞着,还浪费了感情。”龙文正愤愤然,朱怀镜不便劝解,听凭他讲下去,想待他发泄发泄,再慢慢开导他。龙文一脸苦笑,说:“也真佩服张天奇。他在乌县几年,把县里面子上弄得政通人和。他如今升了官走了人,有意见的也不好明说,只好在一边发发牢骚。不就是没有提拔你吗? 你有意见哪里提去? 官场上,什么意见都好提,就是这个意见不好提。你提了这意见,反说你向组织伸手哩。组织! 组织是个屁! 组织不就是几个人吗? 他妈的口口声声组织,什么蝇营狗苟的事都可以借组织的名义来做,冠冕堂皇! ”龙文越说口越没遮拦了,朱怀镜抬手压压,让他轻点声。龙文这就不说了,掏出烟来,递给朱怀镜一支。朱怀镜便掏出打火机,两人客气着点了烟。龙文说到组织时的愤然,朱怀镜也曾有过。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前在香妹面前十分激愤地说到过组织,意思同龙文差不多。但他今天却不想让龙文说下去。他听着甚至有些刺耳。他慢慢吐了几口烟雾,很体贴地说:“龙兄呀,大道理我们兄弟间不用说,但老弟想劝你几句。再怎么着,你现在还端着国家的饭碗,你就不能全由着性子说话做事。我理解你的牢骚,但你老是这个情绪,对你不利啊! ”龙文说:“我看透了,无所谓了。”朱怀镜笑笑,说:“别这么说嘛! 人一辈子,哪有时时都顺心的? 你受了委屈,我知道。但是啊,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端着国家的饭碗,凡事就由不得你。俗话说,端人碗,服人管啊! 听我一句吧! 话说回来,你要是不想吃这碗饭了,自己出去干个体户,说什么由你去。现在好歹这一点还行,当老百姓,说话还算自由。可是口上说说,没用啊! 不就是图个嘴巴快活? 牢骚话多了,反倒显得自己没用,何必呢? ”龙文面呈愧色,嘴上却照样很硬:“我有话就是要说,怕什么? ”朱怀镜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真说了,谁又怕谁呢? 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要问个怕不怕,那就麻烦了。这是意气用事啊! 老话说人活一口气,但也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灾啊! 我说龙兄,凡事得先考虑于人于己有没有利。再说了,张天奇也没私吞一厘一毫,全用在跑项目上去了。即使查到他头上了,只是让他面子不好过,动不了他半根毫毛的。况且钱也不多,就一两万……”“什么? ”龙文眼睛睁得天大,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啪啪地拍着,“一两万? 他同你说只有一两万? 经我手交给他的是一百三十五万! 我笔笔都有记录的! ”“啊呀! ”朱怀镜也吃了一大惊,“一百三十五万?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张天奇分明只说一两万块钱,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一百三十五万! 张天奇说的连零头都不止! 那么张天奇为什么没有同他交实底呢? 朱怀镜也有了种被愚弄的感觉。
  龙文说:“向吉富也真是个混蛋。我原来最信任他了,准备推荐他当副局长。他的工作也的确出色,各项工作年年都在局里排第一,也很听我的。没想到,我让他想办法弄点钱,给县里作特殊经费,他却自己也从中捞了一大把,居然捞的比给县里的还要多! ”朱怀镜默然点头,像在听龙文说话,又像若有所思。他想张天奇既然要请我帮忙,怎么不交个实底呢? 朱怀镜总想不通这事。但他不相信张天奇存心要骗他,人家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也许张天奇原本就一分钱都不想承认的。既然如此,只要我答应帮忙,说钱的多少就没有意义了。数目大了说起来难听,倒不如说小些。朱怀镜反复一想,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那么自己昨晚建议张天奇一分钱都不要承认,其实正中了他的下怀了。如此说来,自己的建议就是自作聪明了。这个张天奇,真是老谋深算啊! 朱怀镜内心很不是味道。
  但不管怎样,张天奇这个忙他还是要帮的。“龙兄,”朱怀镜没有望龙文,眼睛向着窗外,“你想过没有? 这事认真查起来,你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龙文叹道:“唉! 我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责任,这几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哩。但我想着有张天奇垫背,也就踏实了。我再怎么,也只负有领导责任,说大点就是犯了玩忽职守罪吧。我想好了,不在乎了。他张天奇能去坐牢,我也就去坐牢吧。没有人找我就算了,我也落得清净。要是有人找我,我就和盘托出。目前这个案子还没有司法介入,只是税务内部监察部门在调查。外面也没有人知道,应该还没有向地委汇报,张天奇的耳朵真长。”朱怀镜想,凭张天奇的心计,他既然存心不认账,说不定自有他的把握。“你每次把钱送给张书记,有手续吗? ”朱怀镜问。
  龙文摇头说:“我的麻烦就在这里。按当时情况,他不给手续,我能问他要吗? 当时张天奇在我心目中简直就是圣人,我没有任何戒心。他为了县里的建设,总是在外面跑,多么辛苦,我感动都还来不及哩。现在想来,当时真有些鬼迷心窍。再说,我从向吉富那里接过钱也没有任何手续,也就不在乎张天奇给不给手续。这个……这个……要说,我当时也有私心杂念。我想,有的人为了当官,给上司都要送,我这是拿国家的钱送给上司给国家办事,何乐而不为呢? ”朱怀镜听着感觉哭笑不得,说:“龙兄呀,你是个聪明人,做事怎么这么傻呢? ”龙文追悔莫及的样子,说:“圣人也有被尿憋傻的时候。”“既然如此,”朱怀镜说,“你也就死不认账算了。你想想,万一查起来,张天奇什么也不认,不是你自己的事了吗? 你只是单方面登记了,能说明什么问题? 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办案线索,做不得法律证据的。我说,这事就算水落石出,向吉富必死无疑。张天奇轻则撤职,重则判几年刑。你呢? 按你自己说的玩忽职守罪,也得委屈你进班房呆几年。你说张天奇坐得牢,你也就坐得牢。我说龙兄,别把自己性命看轻了。谁的生命都不比别人贱。与其那样,倒不如来个死不认账,让向吉富一个人去死算了。不是我心狠,他反正是死。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只到你这里就断了,同张书记就没有任何干系。既然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就用不着避什么嫌,很方便过问这个案子。他正好管政法,过问案子天经地义,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干净利落地结案。只要杀了向吉富,一了百了,大家干净。”龙文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抽烟。朱怀镜也不急着说他什么,让他一个人想想去。朱怀镜想这张天奇平时办事老练惯了,怎么就想着让国税局出活动经费呢? 如今哪个地方不是明着拿财政的钱往上面送礼? 也不知当时张天奇是怎么想的。
  “朱处长,只好依你的意思了。”过了好半天,龙文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我得开口问你要酒喝了。中午……我俩……我俩喝几杯吧。”朱怀镜放心了,忙说:“好好。干脆,我兄弟俩也不讲究,就去我家,家常便饭,喝几杯。”朱怀镜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挂了香妹电话,告诉他龙文兄弟来了,让她早些回家,做几个菜。
  朱怀镜放下电话,请龙文家里去。龙文却不起身,招手让朱怀镜坐下,说:“朱处长,我还有句话要说。如果是给你帮忙,我就是垫钱垫米都得帮。但这是帮张天奇,我就得开口。他张天奇也得帮帮我。”朱怀镜说:“这好办,你要他帮什么,只管同我说,我一定转告。”龙文说:“我不想在财委当这个副主任。他张天奇原是暗示我任管财贸的副县长的,现在我也没这个野心了。国税局局长的位置我也不想回了,那张椅子我现在想着都觉得烫屁股。你叫他同蒋伟说说,让我去任财政局局长。朱处长,你别骂我辜负你的教育,变得这么庸俗了,伸手要官。下面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了,现在下面的官靠买,光伸手要是要不到的。在乌县想当个局长,不花个八万十万,是当不了的。这同沿海比起来,算便宜的了。前不久我见报纸上曝光了沿海某个地方,一个乡镇书记的职务值三十多万哩! 现在乌县,就只有档案局、统计局、文化局等几个局局长的价码可能便宜些。想当县委书记、想当县长,不照样得花钱? 钱是肯定要花的,只看你怎么花。他张天奇当到地委副书记,就没有花钱? 那些钱即便是跑项目去了,也是花钱办了公家的事,结了个人的缘。谁又保证他没有给上面有些领导送钱呢? 谁又保证他自己没有从中间捞呢? 谁又保证他没有向其他部门伸手要过活动经费呢? 不花个七八百万、上千万,地委副书记就轮到了他头上了? ”龙文越说越激愤了,朱怀镜笑着阻止他,说:“别的我们不管了,言归正传。你的意思,我一定向张书记转达。而且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保证你到财政局去任一把手。”龙文说:“好,有你朱处长这话,我落心了。走,去你家喝酒去。”朱怀镜站起来,突然想起件重要事来,说:“龙文兄,还有个事我俩说说。你的那个登记簿……我是说,怕万一到时候办案的人玩起蛮来去你家搜查,就是个问题了。我是说,把这事往最坏处考虑。”龙文想了想,说:“朱处长,这个……这个,我不瞒你,我还得做最后的自我防卫准备。万一到时候向吉富死咬住我,张天奇又不认账,我怎么办? 这个簿子我还得留着。”朱怀镜说:“我说过,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到不了张书记身上,事情就好办了。他一关照下来,案子会办得很干净,你不会为难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你还是把那簿子毁了。如果你还有担心,你可不可以相信我,把那簿子交我保管。别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之间有什么牵扯的。”龙文低着头,又掏出一支烟来。朱怀镜替他点上了烟,说:“龙文兄,你这就是不相信我了。你看不出? 我的确是在帮张书记,但同时也是在帮你。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事,其实是在帮你们建立攻守同盟。我无意中就成了你们的同党了。这事与我无干,我何苦呢? 说句良心话,乌县好不容易出了张天奇这么一位有前途的领导,我们都得维护。地方上有个人在政界搞上去,也是造福桑梓的事啊! 万一这簿子落到办案人员手里,你自己也就脱不了干系了。你想想,我就连自己都牵扯进去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龙文沉默半天,掏出了那个簿子,交给朱怀镜,说:“这簿子我一直锁在家里的。这两天我总是神经兮兮,担心有人会偷走它,就随身带着。朱处长,我这是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了。”朱怀镜接过簿子,揣进口袋里,神色肃穆起来,说:“好兄弟,你就放心吧。我还得说一句,你肯定会马上面临严峻的考验,你一定要挺住。不说为别人,也为你自己,为你家人。”龙文仰天长叹,说:“这都是张天奇害的! 如今世道,偏偏是这种人得势。好吧,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软下来的。我死也会挺住的。”朱怀镜感觉有些悲怆意味,却笑道:“好好,从现在起,我俩谁也不说这事了。走走,回家去,只管喝酒。”朱怀镜过去叫了龙文的司机,说:“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冷落了。”司机人老实,只道哪里哪里,领导谈工作嘛。
  吃完中饭,龙文就赶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怀镜挂通了张天奇电话:“张书记吗? 我怀镜,给你汇报个事。”“什么汇报? 你是市里领导啊,有什么重要指示? ”张天奇轻松地开着玩笑。
  朱怀镜说:“是这样的,乌县原国税局局长龙文同志,我很了解他。这位同志工作能力很强,前不久被安排到县财委任副主任。我想,这位同志年富力强,正是干工作的时候,应该给他压压重担。你能不能向县委建议一下,让他到县财政局任局长? ”张天奇说:“对对,这个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可以同蒋伟同志说说这事。但最终还得尊重他们县委的意见啊。”朱怀镜说:“这个自然。张书记,我是随便说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哪里。还有别的事吗? ”张天奇问。“没有事了,没有事了。谢谢。”朱怀镜一语双关,却表现得不动声色。电话里说话不安全,两人这么没事似的打了一场哑谜,把要说的事说了,要通报的信息也通报了。
  放下电话,朱怀镜掏出那个神秘的簿子,翻开一看,见龙文到底还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钱的时间、地点、双方说了什么话,都一一记录下来了。干脆毁掉它算了,朱怀镜想。他左右看看,见不方便在办公室焚烧,就想去厕所里蹲着,一点点撕碎了,放水冲走。他扯了手纸,去了厕所,选最里面的蹲位蹲下,关了门。他取出簿子,一项一项细看,见每次有十多万的,有五万八万的,多是龙文送到张天奇家里,也有几次送到他办公室。张天奇次次都要求龙文注意方法,别把好事办坏了。龙文总是打包票,说万无一失。待朱怀镜看完全部记录,他便不想毁这簿子了。心想干吗毁了呢? 天底下不会有第三个人想到有这么个东西留在他手里的。何不保存着? 世界上的事情谁料得准? 说不定哪天这玩意儿能派上什么用场也不一定! 朱怀镜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一激动,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总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松,痛痛快快地拉了个干净。完事了,回到办公室,将那簿子锁进保险柜里。
  晚上,朱怀镜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没有去看她了,心里有时堵得慌。几个月前,玉琴刚接手总经理位置,就碰着市里抓廉政建设,生意冷淡,营业额一天比一天减少。就有人开始说风凉话:女人就是女人,干不了大事。玉琴偏是个要强的,拼着老命想办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大圈。两人原来坚持每天清早去打网球的,现在也不去了。偶尔聚聚,彼此都不能尽兴。朱怀镜看着为玉琴着急,却爱莫能助。还算好,廉政建设风头很快就过去了,龙兴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可是奇怪,两人亲热起来却迟迟找不回原来的感觉。每次,朱怀镜临去之前,都兴冲冲的,想着两人的事,就满脑子形象思维,恨不能马上就见到玉琴。可几乎没有一次叫两人感觉淋漓尽致的。他今天下午本来很兴奋的,后来想着张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玉琴,便呆在家里了。这个晚上,朱怀镜通宵没有合眼。窗外落叶沙沙,秋越来越深了。白天他没想那么多,只一心为张天奇帮忙。现在觉得自己那么苦口婆心劝导龙文,差不多只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里,人的思维很夸张,又容易沮丧。想象着这个案子移交司法部门后可能发生的情况,朱怀镜便害怕起来。他盼着天亮,见了太阳,感觉或许会好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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