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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列车在一望无垠的冬日的原野上飞驰。青纱帐撤去了,视线没有遮拦,世界显得更是无边地辽阔了。初冬,还没有积雪,田野上秋收作物的茬子和虽然略有瑟缩却仍然没有退尽绿色的冬小麦清晰可见。“孕育着丰收”的冬小麦啊,结果却孕育了苦难。是不可思议吗?事出有因吗?在劫难逃吗?赶上“点”了吗?还是党的一种特殊的教育自己的儿女、考验自己的儿女的方式呢?不论是什么,作为党的一个忠诚的战士,他要从积极方面接受这一切。老魏出席了他的婚礼。许多的同志也仍然是友好地、正常地对待他。“划清界限”,这本是暂时在一种压力下才发生的,待到压力稍稍放松,“界限”就不那么严酷了。还有凌雪,她那么体贴,那么痴情,用十倍于往昔的温存温暖着他那颗受了伤的心。
  别的“右派”早就下乡“在劳动中改造自己”去了(钟亦成不爱说“劳动改造”,因为那四个字叫人联想到囚犯),但是老魏通知钟亦成,“等一等”。据说他的问题还要复查。这给他带来多少希望,他不敢想这样的幸福,正像原来不敢想象这样的灾难。他梦见了机关支部书记找他谈话。支部书记通知他,对他的处分改为留党察看两年了。虽说仍然是严厉的处分,然而他感激得哭醒了,醒来,枕中已经湿了一大片。半年过去了,每天早晨他都充满了希望,每天晚上他都祝祷着明天。到了明天,乌云就会散去了,一切就都会好了;到了明天,所有的冤屈,所有的愁苦,将会变成一个宽厚而又欣慰的微笑了。但是,最后,通知他:“这次运动一律不搞复查。”真是奇怪,所有的运动都有复查,“三反”“五反”时候打的那么多“老虎”经过复查都解脱了,唯独这次运动,不准复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希望你今后好好努力,只要自己努力改造思想,总有一天还会回到党的队伍。”临下乡前,在办公室,老魏对他这样说,这样说也给他带来无限的温暖啊!
  现在,他坐在列车上了。他的眼前仍然浮现着站台上送行的凌雪的努力含笑的脸。“一路顺风!”车开动之后,凌雪用抖颤的声音喊道。这声音的抖颤使钟亦成感到那么悲怆。“凌雪,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他想哭了……
  汽笛长鸣,机轮铿锵,车头粗重地喘气,烟囱放出浓烟。车过桥梁时大地猛烈地颤抖,车过隧道时车厢一片漆黑(乘务员忘记了打开灯)。车厢喇叭里响彻了大跃进和豪言壮语和“超英赶美”的气壮山河的歌声,各车厢正在举行红旗竞赛。列车员除了不停地打扫、送水以外,还要说快板、读报,进行政治宣传,用自己的声带和广播喇叭比赛。这一切都像鼓槌一样地敲打着钟亦成的心房,使他渐渐地把对城市、对凌雪的依恋之情暂时放在一边,过去的让它永远地过去吧,生活仍然是这么强健、这么红火、这么吸引人。我才二十六岁嘛,时间在前面,未来在前面,唯有一心向前!他自言自语说。其实,早在上火车之前他就多次对自己这样说过,但只是现在,在车厢的嘈杂和明明暗暗的多变的光照之中,在他贪婪地隔着车窗注视着正在掠过、正在飞旋的田野、道路、池塘、房屋的时候,他才当真是又痛苦、又兴奋、又快乐地感到了:“过去的过去了,新生活正在开始!”
  他还年轻,有力量,身体健康,四肢和头脑都好用,革命和生活都还在他的前面,像是一朵花,才刚绽开花蕾,甚至还是含苞待放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毁灭性的狂风暴雨。然而,花的本性是芬芳,花的本色是万紫千红,花的本来面目是开放,特别是,如果它有很好的根,很好的蕊,如果它有对太阳、对土壤、对空气和水的天然的亲和爱,那么,你用火烤,用烟熏,用刀锯,用沸汤浇,它总还会有一点根,有一点花心活下去,它活着,接受阳光和雨露,吸收大地的滋养,重新抽出枝条,长出绿叶。看吧,尽管他的眼角上已经过早过密地出现了鱼尾纹,尽管他的额头上也有那么几道悲哀的、深深的纹络,尽管他的嘴角上的纹线给人一种惧怕和痛楚的感觉,这一点当他咧嘴笑的时候就更加明显,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乐观的,他的鼻子仍然是坚毅的稳定的,他的头颅仍然是昂扬的,随着列车的行进,随着“鼓槌”的敲击,他的目光中更飞出了兴高采烈的火花来。
  车到站了,在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隧道,一块又一块蓝天之后,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近傍着大河的险要的地方,火车停下来了。
  钟亦成像士兵一样地背着行李包,手里拄着一根刚刚撅下来的助步的粗树枝,攀登在崎岖的山路上。雄鹰在头顶盘旋,油松和核桃在山坡上伫立,青石在道路旁虎踞,激流在山谷里跳跃,钟亦成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劲,飞快地走着,走着。由于他是等待复查而最后下去的一个“分子”,没有人和他同行。但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催促着、驱赶着他。他不能停,在改造的道路上他必须快马加鞭。国家在跃进,再过几年就要取消三大差别、进入共产主义了,中国即将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繁荣、富裕、先进、一大二公的国家了,他难道还能停留在“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到了全国实行共产主义的时候,他们这些“资产阶级”,不是太滑稽、太不合时宜、太有碍观瞻了吗?他不灰心,他不怕,看,他能一口气走上三个小时、五个小时的山路,虽然早已是汗流浃背,他的耻辱只有用汗水来冲洗了,出汗,这才刚刚是序幕呢。青春是无价的财富和无穷的力量,青春什么都不怕,就算过去二十六年全错了,白活了,全是罪过,那又要什么紧呢?今后不还有五十年的时间给他重新生活、重新革命、重新做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的机会么?五十年的时间难道不能做许多许多有益于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么?五十年的时间难道不够他重新塑造自己之用么?他已被清洗,他无法做党务工作了,那就——譬如让他去学建筑或者数学去吧,他本来也很喜爱数理功课,只是因为党的事业的需要他才转移了自己的心。但是不行,他得先改造,先取得一个公民、一个人的资格,那就到山区来吧,在山区他也要献出自己的青春,放出自己的热。
  汗水淹没了全身,连睁眼都困难了。裤角上粘满了牛蒡子、刺草叶。鞋面上盖满了红的、黄的、黑的和白色的尘土。钟亦成爬过了正在开采马牙石的琥珀色和白色的山,爬过了核桃、大枣、桃、梨、杏、柿、山楂满坡的花果山——只有个把橙红如火的柿子还挂在枝头。又爬过了乌黑如墨的煤山,穿着单裤、赤着上身的矿工推着小矿车从简易的坑口走出来,使钟亦成觉得分外亲切。又走过了灰黄色的石灰石山和依然碧绿的松山,终于,他登上了制高点——雁翅峰。
  凉风习习,热汗淋淋,视线一下子开阔,千山百岭,都已在他的脚下。大河如同一条银带,辗转蜿蜒,尽收眼底。远处的地平线上,烟气飘飘,氤氲渺渺,树木和村庄隐隐约约,好像是在大海里出没着的船。脚下近处呢,是炊烟袅袅的房舍,是阡陌纵横的田亩,是正在施工的筑路队的帐篷、工棚。回首来路,几个小时的奔波已经不仅使城市、而且使平原远远地被抛在后面。俯视眼前呢,山川历历,天地悠悠,豁然开朗,心旷神怡。他放眼四极,忽然吃了一惊,这风景,这地面,这高山与流水,树木与田野,村舍和工地,怎么如此熟悉,似曾相识,竟像是过去来过、见过一样呢?明明他是生平第一遭到这儿来,不但是初次到雁翅峰来,而且是初次上山下乡来,为什么这风光景物竟使他觉得这样亲切、熟悉、心心相印呢?莫非他在哪一本小说中看到过这样的描写?莫非他在哪一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画面?莫非他曾在梦中到此一游?莫非他多年来所寻找、所期待、所要求的正是党给他安排的这样一个宽广的天地?
  我来了,新生了,过去的永远过去,新的里程从兹开始;他想欢呼,想高歌,想长啸,但他想到了应该克服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过分的激情只会带来灾难……他想起了临行前凌雪对他提的意见:“劳驾,别那么激动。许多事情我们还不懂,我们需要思考,需要理解。一个共产党员,不仅要有火一样的热情,还要有冰一样的头脑……”虽然钟亦成提醒她正视现实——难道还用提醒么?奇怪,为什么一个女同志会这样执拗,凌雪仍然在用党员的感情、党员的目光、党员的语言来看问题、想问题、说问题……批下来了,凌雪也被开除了党籍。一个从小做过童工,从小参加革命,一个本来没有任何辫子的好同志,只因为忠于他们的互致布礼的爱情,也被从政治上判处了死刑……布礼,布礼,布礼!突然,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一九七九年。

  灰色的影子说:你真可怜!你怎么到那个时候还看不透,你怎么会像个傻瓜似的欢欣鼓舞地去劳动改造?看穿一点吧,什么也不要信……
  然而灰色的朋友,你有什么资格说看透,说不相信呢?你只不过是在生活的岸边逡巡罢了,你下过水吗?你到生活的激流中游过泳、经历过浮沉吗?没有下过水的人有什么资格评论水,抨击水,否定水呢?你那么聪明,又那么爱惜自己,于是,你冷眼旁观,把自己的生命闲置起来,白白地浪费掉,于是你衰老了,白了头发,落了牙齿,你絮絮叨叨,发出盲肠炎急性发作的病人才能发出的呻吟。你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误会,一场不合时宜的灾难,一声哀鸣罢了,你怎么看不透你自己呢?你何必活下去呢?
  
  一九七○年。

  你说什么?你热爱党?你热爱党为什么注销了你的党票?注销了你的党票你还能热爱党吗?
  多么天才的逻辑,真是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但什么叫党票呢?难道我们的国家除了有粮票、肉票、布票、油票以外,还又发行了党票吗?党票可以换来什么?在黑市又是以多少钱一张的价格买卖的呢?
  你说什么?你热爱党,热爱党为什么给你戴帽儿?你这就是翻案!这就是反攻倒算!
  奇怪,多一个敌人究竟对国家有什么好处?能提高钢铁的产质量吗?能提高农民的粮食定量指标吗?否则,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塑造一个定型的敌人呢?
  赎罪?你赎了什么罪?你是老账未完又加新账,对你要老账新账一起算,罪恶滔天,死有余辜!
  祥林嫂!为什么生活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一个共产主义者,一个朝气勃勃、赤诚无邪的年轻人的命运竟然像了你?中华民族呀,多么伟大又多么可悲!
  好吧,先把你的问题挂起来……
  把什么挂起来?钟亦成是什么?一顶帽子吗?一件上衣吗?一个装酱油的瓶子吗?
  先通通轰下去,然后,就地消化……
  他们是什么?是一块窝头,一碟切糕?还是一盘需要好胃口的莜面卷?消化以后变成什么东西呢?尿吗?大便吗?一个打出来的嗝或是一个放出来的屁吗?
  清队结论:钟亦成,男,一九三二年出生于P市,家庭出身:城市贫民。本人:学生……该钟自幼思想极端反动,怀着不可告人的个人野心于一九四七年未经履行应有的手续,混入刘少奇及其代理人控制下的党组织……五七年,利用写诗向党猖狂进攻……至今拒不服罪,拒不揭发刘少奇的代理人大搞假共产党的滔天罪行……实属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年代不详。

  黑夜,像墨汁染黑了的胶冻,粘粘糊糊,颤颤悠悠,不成形状却又并非无形。白发苍苍、两眼圆睁得像两口枯井一样的钟亦成拄着拐杖走在胶冻的抖颤中。呼啸着的狂风,来自无边的天空,又滚过了无垠的原野,消逝在无涯的墨海里。是闪电吗?是地光吗?是磷火还是流星?偶尔照亮了钟亦成在一个早上老下来的皱缩的、皮包着骨的脸颊。他举起手杖,向着虚无敲击,好像敲在一个老旧的门板上,发出剥、剥、剥的木然的声音。
  钟亦成,钟亦成,钟亦成!
  他发出的声音苍老而又遥远,紧张而又空洞,好像是俯身向一个干枯的大空缸说话时听到的回声。
  钟亦成,钟亦成,钟亦成!
  黑夜在旋转,在摇摆,在波动,在飘荡,狂风在奔突,在呼号,在四散,在飞扬。桅杆在大浪里倾斜,雪冠从山顶崩塌,地浆从岩石里喷涌,头颅在大街上滚来滚去……
  钟亦成,钟亦成,你怎么了?
  钟亦成,钟亦成,他死了。
  闪电之后是彻底的黑暗。
  寂静无声。暗淡无光。凝定无波。
  多么微小,好像一百个小提琴在一百公里以外奏起了弱音,好像一百支蜡烛在一百公里以外点燃起了青辉,好像一百个凌雪在一百公里以外向钟亦成招手……
  布礼,布礼,布礼……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他要追逐这布礼,他要去追逐这意见,他要抬起这难抬的、被按着的头,他要睁开眼,极目远望……
  又是一道闪电,他看见钟亦成了,钟亦成就在凌雪的身边,戴着袖标,举着火炬。不,那不是火炬,那是一颗痛苦的、燃烧的心。
  
  一九七八年九月。

  钟亦成的日记:
  今早写了申诉,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向党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多么令人惋惜,每个人的生活都只有一次。人们经历的一切,往往都是在事先没有准备、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就打响了的遭遇战。假如一切能重新开始一次,我们将会少多少愚蠢……然而,回顾二十余年的坎坷,我并无伤感,也不怨天尤人。我也并不感到空虚,不认为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我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二十一年,深信这每一步都不会白白走过。我唯一的希望是,这些用血、用泪、用难以想象的痛苦换来的教训将被记取,这些真相,将恢复其本来面目并记录在历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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