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大弱点:爱自己——而且自己知道
        ——答何东问


        
  1。何:一两个月前,我还听别的朋友谈起,说你最新创作的一部长篇正卡在
一个坎儿上,后来几次碰见你,也感觉你心思全放在写小说上。可没想到你后来这
么快,就把新小说的第一部给完成,井交付了出版社。那我首先想问你,你是什么
时候开始打算写这部长篇的?又总共用了多长时间,才完成这部小说?
  王:九二年就动笔写过,没写下去,以后心有点涣散,不务正业,就拖了下去。
每年想起这事,也写一点,始终没找着合适的形式,感觉也过于纷乱,加在一起大
约开过20多万字的头,都废了,没进行下去。直到九七年,上帝亲自出面干预了,
把别的路都给我堵死了,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写小说。说来我这人也有点儿贱,非
要走投无路才认真对待自己,但凡有机会,就要混。当年我走上这条路也是基于这
种处境。别人听是矫情,其实我的意思是说,写小说是一个人的最后手段,什么都
没了,这东西还能支持你。我这不是自嘲,而是抬高自己,这种心情写小说总比拿
小说当敲门砖那种写作动机要高级一点。我认识的写得不错的作家,大都与现实格
格不入,没几个是到处吃得开的人物,我想他们之所以拿起笔,一定也曾面对绝境。
这是我的一个迷信,不到万不得已,写不好小说。
  现在成书的这本小说写作时间是九七年十月到九八年十月,差不多一年。本来
也没想就此结尾,只进行到预想的一半,已经20多万字,怕太厚,干脆一分为二,
余下的另外成书得了。我自己是把这本小说当作要写的这个大长篇的第一章。一章
就20多万字,也是没想到,全写完恐怕也该死了。
  2。何:说起来很偶然也很碰巧,我在出版社见—上到了你的小说原稿,在得到
编辑允许后,我翻看了前几十页内容。虽然只读了那么一点,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但从小说的名字,还有我读后的直觉粗略印象,就是它的朴素和平常。换句话说,
我首先感到了行文的疏极和流畅,它让我迫切地很想读下去。
  可现在有好多长篇小说买回家之后,让人不能率读的原因,就是它们即使从文
字表面上看,也是非常紧张和压抑的。那么在你创作这部新长篇小说时,是否有某
种反刻意,反经典、反时髦的意向?
  王:倒没刻意反什么,顾不上。要说刻意,也不过是刻意和自己过去区别。我
最想的是给自己一个变化,若无新东西,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一个小说有一个小
说的路子,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相貌。我找这小说的相貌找了好几年,好容易找到
了,没想过多么与众不同,只觉得这是惟一合适的,即便落入时髦什么的,也只得
如此。如果你觉得它没那么紧张压抑,那大概和我写作时的心情有关,写小说这一
年我是常常处于喜悦当中,有时还自鸣得意,得意自己还没失去对文字的驾驭能力。
前些年,我差不多以为自己废了,像伤了手的弹钢琴的,对自己否定得很厉害。这
次算得上瞎子复明。
  3。何:你现在完成的这部小说,是不是你原来在《我是王朔》里说要写的那部
《残酷青春》?还是一部和过去所说,过去所写完全无关的新小说?它和你过去的
小说,有没有创作上的连续性?
  王:是那部到处张扬过要跟《红楼梦》和《飘》一拼的小说。我是把标准定在
不能比它们次的水平上。《红楼梦》是经典,《飘》是流行之王,都是我们学习的
榜样。我当然不能把标准定在《废都》和张爱玲那儿。做到做不到是另一回事。取
法其上,得乎其中,也很可以了。我还就这么想了,不要脸就不要脸了。但不叫《
残酷青春》这名字了。这名字现在看有点顾影自怜,又没逃过荒又没判过死刑,倒
霉净是自找的,何残酷之有?可悲可笑再加点可耻,而已。所以还是它,但名字没
有,我是说整个全书没名,等最后完了再说,也许有更贴的,没有,那就算了。照
这个写法,一百多本也没准儿,谁还关心它整个叫什么呀。
  这小说跟我过去那些小说还是有一定关系的,主要在人物线索上。我是写自己
的那类作家,俗称不大气,视野局限在个人一己之私的。我也没比谁多活一辈子,
再写,还是那筐人。过去,写得太零碎,仅仅是一些侧面,也不兔情势所限,忽略
了很多,夸张了一些,歪曲了大部分真相。我的想法是这次把我过去小说中的人物
统统集合起来,给他们当然首先是给自己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像又活了一次。重新目睹那些发生过的事,又和老朋友们在一起,真是百感交集。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在写遗书。
  4。何:你以前出版的四本《王朔文集》,我全都认真读过,有的还不止看了一
遍。像《空中小姐》,即使今天在我看来,也是少见难得的一篇纯情小说。像《过
把瘾就死》,其深刻也是今天许多爱情小说所不及的。可后来,到《顽主》,你的
写作风格又完全变成了另一种风格。那么在你新创作的一部或是一系列小说之中,
是否又将采用新的写作方式或说有什么风格变化?如果有,又将是一些什么新变化
?能否先向读者透露一二?
  王:风格?这个词经常叫我困惑。老实说我不太想这事,这是非人力所能左右
的,我倒想要约翰·勒卡雷那种冷淡的英国风格,可是学—儿不来。说到变化,我
知道的是口语少了,书面语多了。这也不由我,活泼的口语大都出于少年之口,我
不中轻了,强作少年状也可怜。中年了,还是稳重一点,描搐状物准确一点,可能
有点啰嗦,有点伤感,青春一去不复返了么。我以为这情调是适合回忆一类故事的。
我的同龄人应该都正经点儿了吧。身体再结实,也该看到自己生活的尽头了吧。前
些天我往电脑里录资料,看到一些过去的报纸,上面有一些我当年的言论,看时觉
得特别好玩,真是一些狂话,根本不考虑后果和对别人的刺激,难怪当时惹得有些
人那么生气,我现在看也觉得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那时年轻,确有几分拿人不当
人,你别让我逮着开牙机会,逮着就没好话,见40岁以上的就灭。现在自己也40了,
说不了那些气盛的话了,开始学一些老谋深算,锐气是不复当年了,谁要还想看我
的小说解气,浇心中块垒什么的,肯定要失望。你们自己往上冲吧。
  5。何:有记者访问你时,请你对自己的小说作一个基本评价,你说自己的小说
写作,起码在当今中国作家里也是独一份,那你自认为自己的小说最大的独特之处
又在哪里?
  王:你是说过去吧?那还不明显吗?用活的语言写作,中国多吗?这不是狂话,
是得天独厚。外省南方优秀作家无数,可是只能用书面语写作,他们那儿的方言和
文字距离太远,大都找不到相对应的方块宇。咱们要是拼音文字,恐怕这块大陆上
的文学也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你讲话:紧张压抑。当然这事关国家一统江山大业,
我有时觉得中国几千年大局不堕,实在有拜这方块字之赐。像欧洲,想说什么话都
按音拼得出来,再出几个作家,都各行其是了。
  独一份的关键就在这儿,我是用第一语言写作,别的作家都是第二语言。当然
我也不是说满北京就我一人是作家。这里有三种情况:
  一是被老舍框住了:北京话写作我以为开山祖是曹雪芹,二世传人老舍。老舍
影响很大,距今又为时不远,很多北京作家学他,当那是正宗北京话。其实话在北
京的人都知道那是老北京话,现如今只有胡同里的老人才讲。由老舍那儿可以看到
一种语言从口传到成文到规范——从活到死的全过程。水大漫不过山,跟着老舍跑
的,能出息到哪儿去?
  二,人在北京也不说不懂北京话,两耳不闻窗外事,要不就觉得北京话土,不
够雅驯,说话写文章也多用书面语,就愿意下这个工夫。这是一类。
  三,被我抢在先了。到现在我还常在北京的酒吧里遇到愤怒青年,有意写作,
跟我是同一副笔墨,遭编辑退稿,认为全国有一个这样腔调的也就够了。
  另外,还有那组“顽主”群像,一般时评称为“痞子”的,我叫他“社会主义
新人”。这两手是我的最大独特之处。
  7。何:在中外作家之中,有没有哪位作家或什么作品,对你最初的小说创作,
构成了很大的影响?如果有,是哪位作家或作品?
  王:最初的?中国是曹雪芹和鲁迅,外国是雷马克和海明威。曹雪芹和雷马克
是真正打动我心的,鲁迅和海明威是我觉得可以借鉴的,就是说前者使我不再轻视
自己的生活,后者使我有了写作态度和书写形式。这是当初啊,后来大批中外作家
不断影响我,这要开名单也很长。中国的,先是几个姓王的,王蒙王小波王安忆王
山。王蒙的华丽文风,那种叠床架屋,一语多句,后边的不断倾覆前边的,最后造
成多棱效果对我有直接影响,不瞒你说,我模仿来着,很过瘾,因为有时确实觉得
一言难以穷尽,有时又觉得下什么断语也是偏狭。后三王是作品和我的某些生活经
验重合,阅读时有亲和力,对他们我区别不开喜欢和影响的关系。王安忆对我有一
个写作上的启发,是她《记实与虚构》中的人称角度,很奇特,当她用“孩子”这
指谓讲故事时,有一种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同时存在的效果。再一个是上海的孙甘
露。他的书面语是一个极致,可说是一句句都是晶体,匪夷所思,是上帝握着一个
人的手写才有的那份神奇。我认为孙甘露是把中国文字发扬光大的第一人。他使我
对书面语重新抱有尊敬,或可说敬畏。还有刘震云,他的幽默确实当得起“幽默感”
三个字,有他在,我时常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分寸。还有林白,陈染,她们让我发现
却原来我们还有那么大一块,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值得开发。跟你说,这意义差不
多等于我又重新发现了一个自我。这个底不能再露了,再说下去好像我压根没自己
想过什么似的,都是学先进。下面这些外国作家都是我喜欢的,只说名,为什么不
讲了。英国的约翰·勒卡雷;美国的约瑟·海勒;法国的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佛
朗索瓦·萨冈;日本的三岛由纪夫。还有一些外国作家,咱们这儿喜欢人家的人太
多,都给念四俗了,我就别说了,好像跟着鹦鹉学舌似的。
  有一个人最近对我有很大影响,精神上的,就是意大利那个小丑达里奥·福。
我只看过孟京辉改编导的那出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那才是喜剧,
其他搞喜剧的会在那个剧场中发抖,不说他。震动我的是他妻子,也是他的演出伙
伴,在他成功后说的一番话。大意是他们本来意在讽刺的对象,意大利的中产阶级,
以一种优雅的气度很雍容地接纳了他们,很欣赏,到剧场为自己的弱点放声大笑,
用他们的教养把达里奥·福他们的批判化为笑料。达里奥·福的妻子很悲哀。你能
想到我读到这番话的反应吗?我脸红。我为自己羞愧。我们这里环境多好,而我却
曾用力去争取达里奥·福他们不屑的东西。
  8。何:你曾谈到,自己不愿写报纸杂志的随笔和短文,平时也真的很少见你写,
你认为写这些小东西,是否会对你的小说创作,产生什么影响和妨碍?
  王:第一,写小说是玩命的工作,全身劲儿都得使上,平时就得攒着元气,到
时候爆发力才强,面力也长。没事就胡写,感觉都零卖了,怎么才能言之有物不重
复自己呀?第二,随笔杂文都得是真人真事,写惯了小说,笔野,受不了那份限制。
我不是不说假话,写小说的嘛,专说假话,但我不愿打着真话的幌子说假话,咱们
这儿大伙对实话也不是什么都受得了。说闲话就更没意思了,什么名牌啊,时尚啊,
休闲啊,说那个干吗?婆婆妈妈。另外那也不值,写给报纸才能给几个钱?都是死
数,按字论价,我不是没写过,最高拿过俩字一美元。那也不如书,抽版税,万一
卖一千万本呢?我这辈子能卖的字就那么多,卖给这家就不能卖第二家,咱们是不是
还得讲点职业道德?我不愿意年轻时累死,老了穷死,还想把版权传给我女儿呢。
  9.何:这两年国内作家写的长篇很多,一部跟着一部就像军备竞赛。而且学评
论界和新闻媒介,对这几年中冒出来长篇小说什么说法和褒贬都有。那么你这几年
看国内作家的长篇多吗?你怎么看目前国内长篇小说的刨作状况?你觉得哪部长篇
写的还不错?
  王:好的有。我这算一部;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算一部;王安亿的《记实
与虚构》,韩少功那个《马桥词典》都算。张洁有一本献给她妈的,名字志了,也
算。《尘埃落定》也还可看。
  确实是不如中篇好的多。咱们国小说还是中篇可看的多。我最近看了很多杂志
和中篇结集,每本都有几篇十分好看,新人老腕都有上佳表现。这说明咱们国作家
状态还行,长中篇相比不就是个形式吗?只要写得好,短点也无妨。对于繁荣长篇
,我倒有个建议,把文学期刊都撤了,只许写长篇,那就好了。文学期刊抓稿抓得
很凶,一般作家一有好东西先被他们抢走。你看那些最活跃的,新起的,哪个不是
在刊物上飞来飞去?立住了,成名了,再想写长篇,人也枯竭了。最好就是统统憋
住,想零卖没门,写就是长篇,岂有不好的?
  10。何:作家史铁生曾说:王朔,钟阿城,陈村,是三个比较特殊的作家,别
人看来挺平常挺一般的事儿,他们仨总能看出或说出点别人看不出的新鲜之处来,
你能不能粗略的评价你们三位彼此的不同之处?
  王:先说我不同意你转述的史铁生之说。把平常事儿看出不平常来,能人多了,
又何止我们仨儿,咱们国好多事儿乱不就乱在把平常事儿非看出新鲜来?
  陈村,我看他的小说不多,好像这几年不怎么写小说了。你说他的《鲜花和》
好,我到“三联书店”去找,也没找到。这里只能说说对他随笔的印象。这人文章
写得很刁,也很巧,是聪明人的作文,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话也讲了,夸你
还不如骂你呢,是那种好玩又不让你太舒服的东西。我以为他属于三十年代海派文
人那一路。三十年代上海滩那些文人是很会讽刺人的,眼睛毒。看他们打笔仗那些
文章,大狗小狗都叫得很好玩,也很有幽默感,彼此又有很大的雅量。依我之见,
这才是文人之间当有的文字机缘,你来我往,指名道姓,都不许急,哪儿说哪儿了
,见面还是朋友。这个传统失掉了很可惜。现在上海文人写文章都很正经,一副卫
道的架势,要命名只能说是新海派了。当然上海也不光是陈村一个人文章写得好玩,
有段时间我就特别爱看上海一个叫“小宝”的写的时评,既尖刻又得体,文笔可说
又快又光,十分好看,每次看到都忍俊不禁。有一次是指名讽刺我的一些做派,看
后还是笑,觉得写的妥切。有些生造的词我还是看他第一次用,譬如他讲余秋雨是
“电视教授”“媒体英雄”。这人跟你一姓,真名叫何平,也是记者。后来在上海
见到,一见如故,我当面表示了佩服。北京人老有优越感,以为上海人不懂幽默,
光陈村何平两个就可以证明我们所见之谬了。
  阿城,我的天,这可不是一般人,史铁生拿我和他并列,真是高抬我了。我以
为北京这地方每几十年就要有一个人成精,这几十年养成精的就是阿城。这个人,
我是极其仰慕其人,若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那真不是吹的
,你说他都会干什么吧,木匠,能打全套结婚家具;美术,能做电影美工;最不可
思议的是他在美国自己组装老爷汽车,到店里买本书,弄一堆零件,在他们家楼下
,一块块装上,自个喷漆,我亲眼所见,红色敞篷,阿城坐在里面端着一烟斗,跟
大仙似的。他们家楼下的黑人都来跟他商量想买,就是说他不是装一辆自己玩,是
以此为职业,卖。这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吗?当然这车有一毛病,不能停坡上,有一
次我们去一人家玩,阿城把车停在坡上,一拉手刹,手刹被他拿下来了。我住洛杉
矾时,周末经常去阿城那个小圈子的聚会玩,听他神佩。各地风土人情,没他不懂
的,什么左道偏门都知道,有鼻子有眼儿,该谐得一塌糊涂,那真是把人听得能笑
的摔一边去,极其增智益寿。我还问过聚会中一人,他老这么说有重复么,那人说
,她听了十年了,没一夜说得重样儿的。这样能说善说的人现在北京也很少见到了
。十年前,北京各小圈子都有一个主佩人,每到傍晚,各家饭馆都可见一桌桌人围
着一位爷谈笑风生,阿城就有那时节的风采。现在,往酒吧里一坐,每桌人都在打
“跑得快”,要不就是摇头狂饮,地道的佩爷绝代了。我想,要是把中国作家都扔
到一个荒岛上,不给吃的,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准是阿城,没准还能跟岛上的士人
说上话,混得倍儿熟。
  说到文章,你一提这问题,我脑子里就有一比:我和陈村是那种油全浮在水面
上的,阿城,是那种油全撇开只留下一汪清水的。论聪明,这个不好说谁更聪明;
论见识,阿城显然在我辈之上。谁像他那样十年都在世界上跑,而且现在还在跑,
这在文章中就显出来了。我看去年他在《收获》开的专栏,讲常识,句句都是断根
儿的道理。同时在上面开专栏写“霜天话语”的余秋雨跟他一比,就显出力细,不
过是一些世故的话,家常看法,不说也罢。
  这个人对活着比对写文章重视,幸亏如此,给我们留下了活着的空间。
  11。何:除了小说之外,你平时比较爱看的都是什么书?你现在还看不看什么
报纸和杂志?如果看,你比较欣贸哪一类或哪一家报纸杂志?
  王:看什么书就别说了。杂志还是主要看文学和文艺类的,流行杂志抄上了也
翻翻,不太过脑子,除非那上面有人写出特别恶心的文章才注意一下。有些女的,
情调实在是不健康,风花雪月我们就不说什么了,老是顾影自怜是不是也该换换样
儿了?报纸最近比较爱看足球类的。我也不是球迷,也不太看比赛,但最近发现足
球报纸好看,一帮糙爷们儿,脾气都不好,有点事儿就在上面开骂。例是比文艺类
报刊少很多曲里拐弯,有话直说,大概是我们国家最少避讳的一个领域。有时需要
看看痛快的文字,否则,时间长了还以为中国人都不会说人话呢。
  12。何:我和好几位作家说起报纸和杂志,他们都对这些新闻或文化快餐没多
大兴趣,甚至有的作家对报纸和记者根本就瞧不上眼,你个人是怎么看新闻媒体及
其从业人员的?
  王:跟哪儿都一样,有好的有沈的。总体水平不高,但又不是你们一家不高,
咱们不是发展中国家吗?除了乒乓球和武术,哪一行水平都不高,各自提高吧。
  13。何:大概是在《编辑部的故事》火起来之后,你好像就把写小说暂时给撂
下了,那你当时是写不出来了,还是有意放下不写了呢?
  王:这个好像在别处说过,不止一次。是写不出来了。本来想趁热打铁,一鼓
作气,40岁以前说尽所有的话,之后换一个活法儿,好好享受人生。没戏。所以至
今又,那叫什么来着?——重出江湖。
  14.何:在你的新小说即将出版之前,华艺出版社曾经出版了你的一本自选集,
在这本书的前面,你写了一篇挺长的自序,我最早是在书店里边站着看完了它,当
时觉得挺好,就买了你的自选集。可后来回家再细一读自序,就又觉得不好了,我
感觉你好像在就关于你的小说的争议想论什么道理,而且行文和你以前写作一贯的
流畅很不一样,我觉得好像有些滞涩。我以为你写的小说,看懂的也就看懂了,喜
欢的也就喜欢了,但如果非要那些根本没想看懂或根本不想喜欢你的小说的人,你
是怎么也和他们谈不通的,因为彼此完全不同也就根本无法沟通。那么,你那篇自
序的目的,是想和别人、还是想和自己说情些什么道理?
  王:是想和别人也想和自己掰扯掰扯。这个事儿我也没难主意,一会儿是你那
种思路,就让他们锁在他们的偏见和无知当中吧;一会儿又想,难道中国人之间真
不具备起码的互相沟通的能力和那种彼此容忍的气量?写那个自序时,我正准备写
眼下这部小说,重新面对文字,我有一个怀疑,对文字的怀疑。过去写的小说引起
那么大的歧义,是不是中国语文本身不严谨,多音多义所致?这涉及到我使用什么
风格书写自己的新故事。过去我是推祟简自流利的,能用对话表现就不另外叙事和
心理猫写。这样写显然会出现这种效果:看懂就看懂了,没看懂的就似懂非懂,当
成别的。特别是用北京话这种一个地方的方言写作,推河以南的读者很难领会那只
言片语中的确切所指,发生误读也就怪不得人家。那就能因此把人家当傻瓜么?这
二年无事,有时我也想想跟人家冲突争议的起因,很大程度上也是我态度蛮横,以
无理对非议。很多人开始是在讲理,对错不管他,谁会全对呢?谁又会全错呢?譬
如“痞子”,这命名狠准确,我觉得不对那是我不自知。老实讲,直到那个自序写
完我才心领了这一称谓,不以为耻。想起一再与人争辩,指斥人家不懂人话,告人
家我们这里痞子是有专指,也觉得自己迂阔。毕竟是对文学作品进行评价,又不是
给伤写鉴定,人家当然可以引申出去,甚至言在此意在彼,本来也是借你说其他,
又何苦笑人家言不及义。我也想起自己当时的用意,也是意在借争议炒作,也不是
很光明正大,我个人在这里也有搅混水的做法。所以在出我过去作品自选集的时候,
我有摆出一副讲理的架势的内心需要。
  我无意引入重新评价自己作品,讨个说法,重新包装什么的。我还是我,也希
望众人继续坚持对我的过去看法。对所谓批评界,我还是认为那是一张皮,不是文
学的根,与创作的发生无关,我也不承认他们的权威性。我这么写这么说不是和解
,纯粹出于自省,找一种德国式的优越感:只有我们这种人,才会深刻反省自我。
不过我确实希望,有那么一种气氛,大家都可以公开表达自己的喜欢以及不喜欢,
都对反方的论点认真对待,拿对方当正经对手,不互相指为狗屎。我没权要求别人,
只希望自己做到,输理恐怕兔不了,至少不输入。
  15。何:你以前写的好多小说,都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到目前为止,有
你个人特别或比较满意的没有?如果有,是哪几部?为什么对它们满意?
  王:这个不说了,涉及到朋友和合作者,单方面表态对人家不公平。其实过去
也说过,后来觉得不好。影视是集体创作,其中一员出来褒贬其他人比较卑鄙。也
是常见一些导演在那儿喋喋不休,好像别人净给他添麻烦了,好,都是他的,甚觉
可恶。由人推己,已经很为自己过去的一些大言不惭内羞。
  16。何:在所有的中国男女演员中,你认为哪位,还算能比较把握你的原著精
神的?
  王:没人能把握住另外一个人。好演员能把握住自己就不错了。吃透原著也无
非是为自己的另造踩上一脚弹簧。谁要看历史上的出生过的那个活奏始皇?都是想
象中的,就看谁的想象有说服力了。如果有这个前提,不涉及演员优劣,我可以说:
没有。
  17。何:你自己也曾参加过不少次对自己小说的改编剧本,而且我好像听你说
过,写剧本特别破坏写小说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
  王:这个牢骚我好像过去也发过。先说这里的剧本是指电影电视,不包括戏剧。
中国的影视剧本仅仅是为动作做提示,本身没有文字要求,写清楚就行了,真正在
那儿浓墨重彩,烘云托月的是摄影机。它是作者的书写工具,完成创作的手段,所
谓语言习惯都不同,不是叫“镜头语言”吗?根本跟文字表达是两回事。你入了它
那辙,一写就是它那一套,关键是标准搞乱了,自己看不出文字好赖了,一写就是
一备忘录,是挺清楚,可小说是光清楚就行了吗?我写的又不是武侠小说,除了人
物,事件,还要有文采呢,那是指语言本身精彩。写剧本等于是给摄影机做秘书,
写小说等于是自己开公司,你让一做惯了秘书的人去当董事长、怎么看他还是个秘
书。
  18。何:在你这次又从影视图转回到写长篇小说,完全改变写作路子,这中间
你有没有遇到什么挫折困难和不适应?
  王:我没有完全改变写作路子。实际上我就没好好写过剧本,一上手我就发现
路子不对,这些年净给他们对付来着。闲了若干年不拿笔,也是去去味儿的意思。
至于挫折困难那都是正常的,不沾剧本,写小说当中也都会有,没有特别要向人哀
告的。
  19。何:有一段时间,你个人几乎成了传媒上最热门的作家人物,在各种报纸
上随时都能见到你的名字,没有一个国内作家,能像你那样在媒体上走红。可一旦
你安静下来要写小说了,又能从报纸上消失得不见踪影。也有作家,就想在媒体走
红,可就是红不起来,一旦红起来又自己收不住自己,你又是如何能活得这么收放
自如的?
  王:你是说我吗?我怎么没觉得自己收放自如?我就是那红起来收不住自己的。
前几年我在报上多阎腾明,有事儿没事儿给自己制造抛头露面的机会,鸡一嘴鸭一
嘴,后来投影儿了,那也不是自己走的,是让人轰下去的。你不知道那会儿媒体都
抵制我?嫌我说话不靠谱,着三不着两的,人品可疑,格调也不高。当然我后来自
己也有点臊眉搭眼,好多年不于正经事,一本新作品没有,还这儿现呢?这会儿就
吃老本儿,当名人,当媒体英雄,早点吧?
  20。何:上次和你闲聊天之中,你曾说过,还是回过头到作家圈里呆着心里感
觉更踏实,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在这话的背后,是否有这样的意思:尽管你一
直在影视围里连续获得成功,可即使如此,你还是认为自己客串在影视圈中,没有
什么太大的劲?
  王:首先讲,我在影视圈确实可说是混迹其中,参与了一些影视创作,你说那
叫连续成功,我知道那叫连续投机,压根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感。我的旧小说现在还
在卖,还有大量盗版,那些影视有几个现在还能拿出来看的?我在人群中出入,遇
到知道我的人,没人把我当影视圈的,都当我是个作家。偶有人问:听说你这几年
搞影视了?言下十分惋惜。不瞒你说,从我搞影视,我家里人都看不起我,认为我
是瞎混,糟践自个。我一开始还是把这当事业的,被说来说去,自己也觉得是在混
了,也真丢了不少人。我也不是离开哪个圈儿就糟蹋哪个圈儿,如果你还记得我过
去糟蹋作家的那些话。还是那句话,哪一行也有好的有次的。不过就大面儿上说,
与作家,我认得的作家,比,影视圈从业人员,现在叫演艺界了吧?演艺界从业人
员一般点的比例大一些。作家,你没法糊弄,全靠你自己,要出头必须回家一个字
一个字地写。咱不算那些请人捉刀代笔的,这等人我也没把他当作家。怎么说也是
凭本事吃饭,单打独斗,能出来的都是,香港人讲话:有料的。演艺界就不同了,
集体创造,大拨哄,左牵黄,右擎苍,真有欺世盗名的。不会写找人写,没想法儿
就开会,连改编带商量,拉拢一些媒体,馅媚一些领导,巴结一些大款,还就叫他
成了事儿了。说百分之九十,打击面也宽了,起码有一半是头脑空空,一天到晚泡
在酒桌上,见缝就钻,天下事一问三不知,就知道找谁蒙钱,找谁通过,找谁宣传
,再加上一个找谁演,把这事当政治搞了。
  我也是一势利眼,也不乐意混在一圈里净是没本事的人,这就跟老和臭棋篓子
下棋一样,时间长了,你也没段了。与人交际,又不想偷人钱,有点独到见解也是
好的。这点作家就都不错,没谁跟谁重样儿的,都有自己的一路,爱不爱跟你说是
一回事,只要开口,自有一段故事,总有几句话是听得进耳朵里去的。咱们这么说
吧,拿中国叫得上号的作家和中国叫得上号的导演一起出来排队,哪边人多明?我
当然是要往人多的队里站了。跟这么多优秀分子同事,我能不心里踏实吗?
  21。何:你现在还关注国产电视剧和电影吗?你感觉咱们的电影、电视剧和前
两年有什么变化和突破吗?如果机会合适,你还会重新介入到影视圈里去吗?
  王:关注。但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所以实际上也很少看,不看,也就谈不上关
注了。跟前些年的变化就是越来越没法儿看了。这个情况也得两说着,也不全赖从
业人员素质低,有些前些年拍过好片子的导演,素质没问题,这二年也露了怯。电
影学院一教授讲过,我就甭说是谁了。他说八十年代后期中国电影确立了一种普遍
的艺术和技术标准,这二年很多新导演仓促拍的电影完全不讲究了,一性突出,二
性皆无。这最可怕。电影生产有大小年,一两年不出好作品不要紧,标准乱了,什
么时候再恢复就很难说了,也许又要一代人的努力。我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是指一
些急功近利的导演只想着怎么通过,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标杆,甚至更为下作,专找
一些能通过的其实远末成熟的本子去拍,以园自己的导演梦。这事我还真见过,有
一剧组,本子一塌糊涂,哪儿都不挨着哪儿,一干人也知道要修改,但只按领导意
见改,说改哪场就改哪场,多一步不走。领导通过了,皆大欢喜,自己也觉得通过
了,立即投拍。这种心态实在不敢恭维。
  以我目前的心态,不会再介入影视了。在我能想象、计划得出的未来,也汲那
个打算。能写小说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再干别的。
  22。何:你前一阵子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感觉那边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在那
边长住?能否说说你对美国的种种感觉?
  王:这问题就不回答了。咱们只说中国的事。
  23。何:几乎所有读者,都一致认为你写的小说很具有挑战性,可你自己却说,
其实你也是个个性非常脆弱的人,此话该如何解释?你能否自我评述一下自己这种
文字内外的性格多重性?
  王:你说的挑战性是指挥不吝吧?这个多重性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性。谢谢
你如此恭维我,我确实是在自身上时时表现出极大的人性,一方面坚强,一方面脆
弱。还有很多呢,譬如有时自信有时不自信;有时孤傲有时从众;有时宽大有时狭
隘;有时高尚有时卑鄙;有时信佛有时无所畏惧。
  24。何:尽管有不少与你素不相识的人,对你先前小说中调佩和尖刻,都表示
异议或反对;但只要有朋友一旦真的和你相处久了,就都一致认为你是很能吃亏的
人,那么你这种待人的宽容,是一种本性使然,还是后来慢慢从生活经历中感悟出
来的?
  王:我自知自己有多不宽容,所以我无法接受你的判分。我能吃的只是小亏和
难与人争不得不院的亏,譬如一起吃饭买单;把车上比较舒服的座位让给更胖的同
志。有些大亏,譬如一起合作少算钱或不给钱,我也可以吃,但吃了就会记住这人
。一次可以,二次不行。我爱钱,但耻于谈钱,尤其在朋友之间,你要逼我张嘴跟
你要了,那我就会根自己同时也把你恨了。我帮过一些人忙,很多人最后就黑不提
白不提了。这些人我还当他们是朋友,但合作兔谈。
  25。何:除了写小说之外,你平时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或业余爱好?
  王:没有。写小说就是全部喜怒哀乐了。这也是我有时厌恶写作的原因,太占
脑子,干上了,还想干好,就跟出家差不多。
  有段时间贪杯,后来喝出毛病来了,不太敢了,梦里时常回昧。
  26。何:和你一旦接触多了,就会感到你性格深层中的腼腆和自我保护意识,
这种个性的逐渐形成,是否和你小时候的生活有什么关联?我注意到,你在和别人
交往之中,总能自然保持一定的距离,那么,在你出名以后,还有没有相处很深的
朋友?你与朋友交往和相处的起码原则是什么?
  王:原则是只交酒肉朋友。这和我小时候生活有什么关系我也说不清,我也不
是心理医生。我现在写这小说例有自我分析一下的动机,也许分析完了会有结论。
我小时候很愉快,很多好朋友,都是一个院的。现在我一想到朋友这个词,还是觉
得单指他们,虽然现在各自遭际不同,再见面也没多少话,但那份一想起来的亲近
感大了以后交的朋友都赶不上。也许是小时候交的朋友印象太深了,妨碍了长大后
和人的相处。我认识的很多人一聊起来都有这种感受,也不知是不是病态。总觉得
像两世为人,小时候纯洁地生活过,现在活得再久也是苟延残喘。
  27。何:能不能公开一下,你个性中最大的弱点和长处?
  王:最大的?爱自己——而且自己知道。
  注:这个访谈是我书面回答的,因而收在集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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