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            
  



                              上篇:我的舅舅
                                 第一章
                                   1
    我舅舅上个世纪(20世纪)末生活在世界上。有件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在中国,历史以
三十年为极限,我们不可能知道三十年以前的事。我舅舅比我大了三十多岁,所以他的事我
就不大知道——更正确的说法是不该知道。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笔记、相片,除此之外,我还
记得他的样子。他是个肤色黝黑的大个子,年轻时头发很多,老了就秃了。他们那个时候的
事情,我们知道的只是:当时烧煤,烧得整个天空乌烟障气,而且大多数人骑车上班。自行
车这种体育器械,在当年是一种代步工具,样子和今天的也大不相同,在两个轮子之间有一
个三角形的钢管架子,还有一根管子竖在此架子之上。流传到现在的车里有一小部分该管子
上面有个车座,另一部分上面什么都没有;此种情形使考古学家大惑不解,有人说后一些车
子的座子遗失了,还有人提出了更深刻的解释——当时的人里有一部分是受信任的,可以享
受比较好的生活,有座的车就属于他们。另一部分人不受信任,所以必须一刻不停地折磨自
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权利,故而这种不带座子的自行车就是他们对肛门、会阴部实施自残
自虐的工具。根据我的童年印象,这后一种说法颇为牵强。我还记得人们是怎样骑自行车
的。但是我不想和权威争辩——上级现在还信任我,我也不想自讨没趣。
    我舅舅是个作家,但是在他生前一部作品也没发表过,这是他不受信任的铁证。因为这
个原故,他的作品现在得以出版,并且堆积在书店里无人问津。众所周知,现在和那时大不
一样了,我们的社会发生了重大转折,走向了光明。——不管怎么说吧,作为外甥,我该为
此大为欢喜,但是书商恐怕会有另一种结论。我舅舅才情如何,自然该由古典文学的研究者
来评判,我知道的只是:现在纸张书籍根本不受欢迎,受欢迎的是电子书籍,还该有多媒体
插图。所以书商真的要让我舅舅重见天日的话,就该多投点资,把我舅舅的书编得像点样
子。现在他们又找到我,让我给他老人家写一本传记,其中必须包括他骑那种没有座的自行
车,并且要考据出他得了痔疮,甚至前列腺癌。但是根据我掌握的材料,我舅舅患有各种疾
病,包括关节炎、心脏病,但上述器官没有一种长在肛门附近,是那种残酷的车辆导致的。
他死于一次电梯事故,一下子就被压扁了,这是个让人羡慕的死法,明显地好于死于前列腺
癌。这就使我很为难了。我本人是学历史的,历史是文科;所以我知道文科的导向原则——
这就是说,一切形成文字的东西,都应当导向一个对我们有利的结论。我舅舅已经死了,让
他死于痔疮、前列腺癌,对我们有利,就让他这样死,本无不可。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知
死在电梯里的那个老头子是谁了。他死时我已经二十岁,记得事。当时他坐电梯要到十四
楼,却到了地下室,而且变得肢体残缺。有人说,那电梯是废品,每天都坏,还说管房子的
收了包工头的回扣。这样说不够"导向"——这样他就是死于某个人的贪心、而不是死于制
度的弊病了。必须另给他个死法。这个问题我能解决,因为我在中文系修了好几年的写作
课,专门研究如何臭编的问题。
    有关历史的导向原则,还有必要补充几句,它是由两个自相矛盾的要求组成的。其一
是:一切史学的研究、讨论,都要导出现在比过去好的结论;其二是:一切上述讨论,都要
导出现在比过去坏。第一个原则适用于文化、制度、物质生活,第二个适用于人。这么说还
是不明白。无数的史学同仁就因为弄不明白栽了跟头。我有个最简明的说法,那就是说到生
活,就是今天比过去好;说到老百姓,那就是现在比过去坏。这样导出的结论总是对我们有
利的;但我不明白"我们"是谁。
    我舅舅的事情是这样的:他生于1952年,长大了遇上了文化革命,到农村去插队,在
那里得了心脏病。从"导向"的角度来看,这些事情太过久远,故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后
来怀才不遇,作品发表不了。这时候他有四十几岁,独自住在北京城里。我记得他有一点
钱,是跑东欧作买卖挣的,所以他就不出来工作。春天里,每天下午他都去逛公园,这时候
他穿了一件黄色灯芯绒的上衣,白色灯芯绒的裤子,头上留着长长的头发。我不知道他常去
哪个公园,根据他日记的记载,仿佛是西山八大处,或者是香山一类的地方,因为他说,那
是个长了一些白皮松,而且草木葱笼的地方。我舅舅的裤子膝盖上老是鼓着大包,这是因为
他不提裤子。而这件事的原因又是他患过心脏病,假如束紧裤带就会喘不过气来。因为这个
原故,他看上去很邋遢。假如别人知道他是个大作家,也就不会大惊小怪,问题就在于别人
并不知道。他就这样走在山上的林荫道上,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来,叼在嘴上。这时
候路上没有人,只有一位穿蓝色大褂的男人在扫地。后者的视线好像盯在地上,其实不是
的。众所周知,那个公园的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山上一级防火区,禁止抽烟,违者罚
款X元。这个X是一变数,随时间增长。我的一位卓越的同事考证过,它是按几何级数增
长。这种增长除了体现了上世纪对防火的重视,还给受罚者留下了讨价还价的余地。那位穿
蓝工作服的朋友看到我舅舅掏烟就心中窃喜,因为我舅舅不像会讨价还价的人,而且他交了
罚款也不像会要收据。我舅舅叼着烟,又掏出一个打火机。这使扫地工的情绪激动到了极
点。但是他打了一下,没有打出火,就把火机放回口袋,把香烟放回烟盒,往山下走去,而
那位扫地工则跟在他身后。后者想道,他的火机可能出故障了,就想上前去借给他一盒火
柴,让他点着香烟,然后把他捉住,罚他的钱;但是这样做稍嫌冒昧。我舅舅在下山的路上
又掏了好几次烟,但是都没打着火。最后他就走出公园,坐上公共汽车,回家去了。那位工
友在公园门口顿了顿条帚,骂他是神经病,他也没有听到。据我所知,我舅舅没有神经病。
他很想在山上抽烟,但是他的火机里既无火石,也没有丙烷气。他有很多火机,都是这样
的。这都是因为他有心脏病,不敢抽烟,所以把烟叼在嘴上,虚打一下火,就算是抽过了。
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又有一个坏处。好处是他可以在一切禁止吸烟的场所吸烟,坏处是吸完
以后的烟基本保持了原状,所以就很难说他消费了什么。他每个星期天必定要买一盒香烟,
而且肯定是万宝路,每次买新烟之前,旧烟就给我了。我当时正上初一,虽然吸烟,但是没
有烟瘾;所以就把它卖掉。因为他对我有这种好处,所以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美中不足的
是,这个老家伙喜欢用牙来咬过滤嘴,我得用单面刀片把牙咬过的地方切掉,这种短香烟卖
不出什么好价钱。他已经死了多年,这种香烟的来源也断绝了很多年。但是我现在很有钱,
不需要这种香烟了。
    2
    以上事实又可以重述如下,我有一位舅舅,穿着如前所述,1999年某日,他来到西山
上的一座公园里。当时天色将晚,公园里光线幽暗,游人稀少。他走到山路上,左面是山
林,故而相当黑;右面是山谷,故而比较明亮。我舅舅就在右面走着,用手逐根去攀细长的
灯杆——那种灯杆是铁管做的。后来他拿出了香烟,叼在嘴上,又拿出了打火机,空打了两
下;然后往四下看了看,转身往山下走。有一个穿黑皮茄克的人在他身后用长把条帚扫地,
我舅舅经过他身边时,打量了他一下,那人转过脸去,不让他看到。但是我舅舅嗅到了一股
麝香味,这种气味在上个世纪是香水必有的气味。我舅舅觉得他不像个扫地的人,天又晚
了,所以我舅舅加快了脚步。但是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这当然是那位身穿黑皮茄克的扫地
工跟来上了。在这种情况下,走快了没有用处,所以他又放慢了脚步,也不回头。走到公园
门口时,忽然听到个浑厚的女中音在身后叫道:站住!我舅舅就站住了。那个穿黑皮茄克的
人从暗处走了出来,现在可以看出她是个女人,并且脚步轻快,年龄不大。她从我舅舅身边
走过去,同时说道:你跟我来一下。这时候我舅舅看了一眼公园的大门,因为天黑得很快,
门口已是灯火阑珊。他很快就打消了逃跑的主意,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刚才的一段就是我给我舅舅写的传记,摘自第一章第一节。总的来说,它还是中规中
式,看不出我要为它犯错误,虽然有些评论家说,从开头它就带有错误的情调和倾向。凭良
心说,我的确想写个中规中式的东西,所以就没把评论家的话放在心上。众所周知,评论家
必须在鸡蛋里挑出骨头,否则一旦出了坏作品,就会罚他们款。评论家还说,我的作品里"
众所周知"太多,有挑拨、煽动之嫌。众所周知是我的口头禅,改不掉的。除此之外,这四
个字还能带来两分钱的稿费,所以我也不想改。
    我舅舅有心脏病,动过心脏手术,第一次手术时,他还年轻,所以恢复得很好。后来他
的心脏又出了问题,所以酝酿要动第二次手术。但是还没等去医院,他就被电梯砸扁了。这
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因为医院不负责任,第一次心脏手术全动在胃上了。因为这
个原故,手术后他的心脏还是那么坏,还多了一种胃病。不管根据哪种说法,他都只动了一
次手术,胸前只有一个刀疤。除了这个刀疤之外,他的身体可称完美,肌肉发达,身材高
大,简直可以去竞选健美先生。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到我们家来吃饭。我的物理老师也常来
吃饭,她就住在我们家前面的那栋楼,在家里我叫她小姚阿姨。这位小姚阿姨当时三十岁刚
出头,离了婚,人长得非常漂亮,每次她在我家里上过厕所后,我都要抢进去,坐在带有她
体温的马桶上,心花怒放。不知为什么,她竟看上了我舅舅这个痨病鬼——可能看上了他那
身块儿吧。我舅舅心脏好时,可以把一副新扑克牌一撕两半,比刀切的都齐,但那时连个屁
都撕不开。除此之外,他的嘴唇是乌紫的,这说明他全身流的都是有气无力的静脉血。在饭
桌上他总是一声不吭,早早地吃完了,说一声:大家慢慢吃,把碗拿到厨房里,就走了。小
姚阿姨举着筷子说道:你弟弟很有意思;这话是对我妈说的。我马上加上一句:他有心脏
病。我妈妈说:他准备过段时间去做手术。小姚阿姨说:他一点不像有病的人。要是有机
会,想和他聊聊。我妈说,他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只是有点腼腆。我说:他没工作,是
个无业游民。小姚阿姨说:小鬼,乱插嘴,你该不是嫉妒吧。我妈就笑起来。我就离开了饭
桌。后来听见她们嘀咕,我妈说:我弟弟现在恐怕不行。小姚阿姨说:我对那事也不是太感
兴趣。我妈就说:这件事你要多考虑。我就冲过去说:对!要多多考虑,最好别理他。小姚
阿姨就说:这小子!真的爱上我了!我说:可不是吗。我妈就说:滚蛋!别在这里耍贫嘴。
我走开了。这是依据前一种说法,也就是我所见到,或者我舅舅日记里有记载的说法。但是
这种说法常常是靠不住的,故而要有另外的说法。
    另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小姚阿姨就是那个穿黑皮茄克的女人,但是在这种说法里,她就
不叫小姚阿姨了。她在公园里叫住了我舅舅,把他带到派出所去。这地方是个灰砖的平顶房
子,外形有点像厕所,所以白天游人多时,常有人提着裤子往里闯。但是那一次没有游人,
只有一个警察在值班,并且不断地打呵欠。她和他打过招呼后,就带着我舅舅到里面去,走
到灰黄色的灯光里。然后就隔着一个桌子坐下,她问道:你在公园里干什么?我舅舅说:散
步。她说:散步为什么拿打火机?我舅舅说,那火机里没火石。没火石你拿它干吗?我舅舅
说:我想戒烟。她说:把火机拿给我看看。我舅舅把火机递给她,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塑料打
火机,完全是透明的,而且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壳子。现在好像是没有问题了。那个女人就放
缓了声调说:你带证件了吗?我舅舅把身份证递了上去。她看完以后说:在哪儿上班?我舅
舅说:我不上班,在家里写作。她说:会员证。我舅舅说:什么会员证?那女人说:作协的
会员证。我舅舅说:我不是作协会员。她笑了:那你是什么人呢?我舅舅说:你算我是无业
人员好了。那女人说:无业?就站起来走出屋去,把门关上了。那个门是铁板做的,"哐"
的一声,然后唏里哗拉地上了锁。我舅舅叹了口气,打量这座房子,看能在哪里忍一夜,因
为他以为人家要把他关在这里了。但是这时墙上一个小窗口打开了,更强的光线从那里射出
来。那个女人说道:脱衣服,从窗口递进来。我舅舅脱掉外衣,把它们塞了过去。她又说:
都脱掉,不要找麻烦。我舅舅只好把衣服都脱掉,赤身裸体站在鞋子上。这时候她可以看到
一个男人强健的身体,胸腹、上臂、还有腿上都长了黑毛。我舅舅的家伙很大,但悬垂在两
腿之间。这房子里很冷,他马上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眯着眼睛
往窗口里看。后来他等来了这样一句话:转过身去。然后是:弯腰。最后是:我要打电话问
问有没有你这么个人。往哪儿打?平心而论,我认为这种说法很怪。上上下下都看到了,有
这个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3
    根据前一种说法,小姚阿姨用不着把我舅舅带到派出所,就能知道他身体是什么模样,
因为我们一起去游过泳。我舅舅穿一条尼龙游泳裤,但是他从来不下水,只是躺在沙摊上晒
太阳。他倒是会水,只是水一淹过了胸口就透不过气,所以顶多在河里涮涮脚。小姚阿姨穿
一件大红的尼龙游泳衣,体形极棒。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刮腋毛,露出腋窝时不好看。我认为
她的乳房很接近完美的球形,腹部也很平坦。不幸的是我那时瘦得像一只小鸡,没有资格凑
到她身边。而她总爱往我舅舅身边凑,而且摘下了太阳镜,仔细欣赏他那个大刀疤。众所周
知,那个疤是一次针麻手术留下的。针麻对有些人有效,但对我舅舅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在
手术台上疼得抖了起来,当时用的是电针,针灸大夫就加大电流,最后通的几乎是高压电,
把皮肉都烧糊了,后来在穴位上留下了和尚头顶那种香疤,手术室还充满了烧肉皮的烟。据
我妈说,动过了那次手术之后,他就不大爱讲话。小姚阿姨说,我舅舅很cool,也就是
说,很性感。但是我认为,他是被电傻了。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是吗?这话傻子也会
说。那时候小姚阿姨快决定嫁给他了,但我还没有放弃挑拨离间的打算。等到我和她在一起
时,我说:我舅舅毛很多。你看得见的就有这么多,没看见的更多。他不是一个人,完全是
张毡子。小姚阿姨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些毛。这话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当时没有什
么毛,还为此而自豪,谁想她对这一点评价这么低。我就叹口气说:好吧,你爱和毡子睡,
那是你的问题。她听了拧了我一把,说:小鬼头!什么睡呀睡,真是难听。这件事发生在上
世纪末,用现在的话来说,叫作万恶的旧世纪。不管在什么世纪,都会有像小姚阿姨那样体
态婀娜、面目姣好的女人,性情冲动地嫁给男人。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事。不幸的是,她要嫁
的是我舅舅这个糟蛋鬼。
    谈到世纪,就会联想到历史,也就是我从事的专业。历史中有一小部分是我经历过的,
也就是三十年吧,占全部文字历史的百分之一弱。这百分之一的文字历史,我知道它完全是
编出来的,假如还有少许真实的成分,那也是出于不得已。至于那下余的百分之九十九,我
难以判断其真实性,据我所知,现在还活着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判断,这就是说,不容乐
观。我现在正给我舅舅写传记,而且我是个有执照的历史学家。对此该得到何种结论,就随
你们的便吧。我已经写到了我舅舅被穿黑皮茄克的女人带进了派出所,这个女人我决定叫她
F。那个派出所的外貌里带有很多真实的成份,这是因为我小时候和一群同学到公园里玩,
在山上抽烟被逮住了,又交不出罚款来,就被带到那里去了。在那里我掏出我舅舅给我的短
头香烟,对每一个警察甜蜜地说道:大叔请抽烟。有一个警察吸了一根,并且对我的前途做
了一番预言:"这么点年纪就不学好,长大了一定是坏蛋。"我想这个预言现在是实现了,
因为我已经写了五本历史书。假如认为这个标准太低,那么现在我正写第六本呢。那一天我
们被扣了八个钟头,警察说,要打电话给学校或家长让他们来领我们,而我们说出来的电话
号码全是假的。一部分打不通,能打通的全是收费厕所——我把海淀区收费厕所的电话全记
住了,专供这种时候用。等到放出来时,连末班车都开走了,就叫了一辆出租回家。刨去出
租车费,我们也省了不少钱,因为我们五个人如果被罚款,一人罚五十,就是二百五,比出
租贵二十五倍,但是这种勤俭很难得到好评。现在言归正传,F搜过了我舅舅的衣服,就把
它们一件一件从窗口扔了回去,有的落在我舅舅怀里,有的落在地上。但是这样扔没有什么
恶意。她还说:衬衣该洗了。我舅舅把衣服穿上,坐在凳子上系鞋带,这时候F推门进来。
我舅舅放下鞋带,坐得笔直。除了灯罩下面,派出所里黑色很多,F又穿了一件黑茄克。
    纳博科夫说:卡夫卡的<<变形记>>是一个纯粹黑白两色的故事。颜色单调是压抑的象
征。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个纯粹黑黄两色的开始。我们知道,白色象征着悲惨。黄色象
征什么,我还搞不大清楚。黑色当然是恐怖的颜色,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我舅舅坐在F
面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然后又把它收了起来。F说,你可以抽烟;说
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火柴扔给了他。我舅舅拿起火柴盒,在耳边摇了摇,又放在膝盖上。F
瞪了一下眼睛,说道:"哞?"我舅舅赶紧说:我有心脏病,不能抽烟。他又把火柴扔回
去,说了谢谢。F伸直了身子,这样脸就暴露在灯光里。她画过妆,用了紫色的唇膏,涂了
紫色的眼晕,这样她的脸就显得灰暗,甚至有点憔悴。可能在强光下会好看一点。但是一个
女人穿上了黑皮茄克,就没有人会注意她好看不好看。她对我舅舅说:你胸前有块疤。怎么
弄的?我舅舅说:动过手术。她又问:什么手术?我舅舅说:心脏。她笑了一下说道:你可
以多说几句嘛。我舅舅说,十几年前——不,二十年前动的心脏手术。针刺麻醉。她说,是
吗?那一定很疼的。我舅舅说,是很疼。谈话就这样进行下去。也许你会说,这已经超出了
正常问话的程度,但是我舅舅没有提出这种疑问。在上个世纪,穿黑皮茄克的人问你什么,
你最好就答什么,不要找麻烦。后来她问了一些我舅舅最不愿意谈的问题:在写什么,什么
题材,什么内容等等;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后来她说道,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舅舅就说:
我把手稿送到哪里?那个女人调皮地一笑,说道:我自己去看。其实她很年轻,调皮起来很
好看。但是我舅舅没有看女人的心情,他在想自己家里有没有怕人看见的东西,所以把头低
得很低。F见他不回答,就提高了嗓音说:怎么?不欢迎?我舅舅抬起头来,把他那张毫无
表情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他的脸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样,横着比竖着宽。那张脸被冷汗湿
透了,看上去像柚子一类的果实。他说自已的地址没有变,而且今后几天总在家。
    我舅舅的手稿是什么样子的,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一种说法是用墨水写在纸上的,每个
字都像大写的F一样清楚。开头他写简体字,后来变成了繁体,而且一笔都不省。假如一个
字有多种变体,他必然写最繁的一种,比方说,把一个雷字写四遍,算一个字,还念雷。后
来出他的作品时,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后来还说:假如不加发劳务费,这活他们就不
接。我给他校稿,真想杀了他,假如他没被电梯砸扁,我一定说到做到。但这只是一种说
法。另一种说法是他的手稿是用牛奶、明矾水、淀粉写在纸上的,但是这些密写方法太简
单、太常见了。拿火烤烤、拿水泡泡就露底了。我还知道一种密写方法,就是用王水溶化的
金子来写。但是如此来写小说实在是罪孽。实际上不管他用了什么密写方法,都能被显出
来,唯一保险的办法是什么都不写。我们现在知道,他没有采用最后一种办法。所以我也不
能横生枝节,就算他用墨水写在了纸上吧。
    4
    现在传媒上批判<<我的舅舅>>,调门已经很高了。有人甚至说我借古讽今,这对历史学
家来说,是最可怕的罪名。这还不足以使我害怕,我还有一些门路,有些办法。但我必须反
省一下。这次写传记,我恐怕是太投入了。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我对他没什么感
情。真正的原因是小姚阿姨。小姚阿姨当时正要成为我舅妈,但我爱她。
    夏天我们到河边去游泳时,我只顾从小姚阿姨的游泳衣缝往里看——那东西实在严实,
但也不是无隙可钻,尤其是她刚从水里出来时——所以很少到水里去,以致被晒塌了好几层
皮,像鬼一样的黑。小姚阿姨却晒不黑,只会被晒红。她觉得皮肤有点痒时,就跳到水里
去,然后水淋淋地上来,在太阳底下接着晒。这个过程使人想到了烹调书上的烤肉法,烤得
滋滋响或者起了泡,就要拿出来刷层油或者是糖色。她就这么反复泡制自己的皮肉,终于在
夏天快结束时,使腿的正面带上了一点黄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看到她从水里出来时
背带松驰,从泳衣的上端露出两小块乳房,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欢呼。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
肩上提一把。提了以后游泳衣就会松驰下来,连乳头的印子都没有了,这当然是和我过不去
的举动。她走到我身边时,总要拧我一把,说道:小坏蛋,早晚我要宰了你。然后就去陪我
舅舅。我舅舅总是一声不吭,有时候她也腻了,就来和我坐一会儿,但是时时保持警惕,不
让我从她两乳之间往里看;并且说,你这小坏蛋,怎么这么能让人害臊。我说:我舅舅不让
人害臊?她说不。第一,我舅舅很规矩。第二,她爱他。我说:像这么个活死人,你爱他什
么?不如来爱我。她就说:我看你这小子是想死了。假如姚老师爱上初一的男生,一定是个
天大的丑闻。她害怕这样的事,就拿死来威胁我。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不可取的事,但还是觉
得如此调情很过瘾。
    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在那里坐了很久。值班的警察伸着懒腰跑到这间房子里来了一
趟,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说道:这家伙干什么了?他以为我舅舅是个露阴癖,还建议
说,找几个联防队员收拾他一顿,放走算了。F说:这一位是个作家。警察耸耸肩说,这就
不是我们管的事了。他又说:困了,想睡会儿。F说,那就睡去吧。警察说:这家伙块头不
小,最好把他铐起来。F说: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呢。警察就说:那我也不能去睡。出了什
么事,我可负不起责任。F就从抽屉拿出一副手铐来,笑着对我舅舅说:你不反对吧。我舅
舅把双手并着一伸。那位警察拿了铐子,又说:还得把他鞋带松开,裤带抽掉。我舅舅立刻
松掉鞋带,抽掉裤带,放在地上。于是那位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拣起皮带往外走,嘴里还
说:小心无大害。F说道:把门带上。现在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了。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长大以后的事了。出于对未遂恋情的怀念(小姚阿姨是学物理的),我
去考了北大物理系,并且被认为是自北大建校以来最具天才的学生,因为我只上到了大学二
年级,就提出了五六个取代相对论的理论体系。当然,让不让天才学生及格,向来是有争论
的。等到本科毕业时,我已经不能在物理学界混了,就去考北师大的历史研究生。众所周
知,时间和空间是理论物理研究构想的对象,故此学物理的人改行搞历史,也属正常。我以
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或者按师姐师兄们的话来说,掉进了屎(史)坑,后来以一篇名为<<始
皇帝羸政是阴阳人>>的论文取得了博士学位,同时也得到了历史学家的执照,一张信用卡,
还有一辆新车的钥匙。除了那张执照,其它东西都是出版公司给的,因为每个有照的历史学
家都是畅销书作家。这时候小姚阿姨守了寡,每个周末都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还说:阿姨
给你做好吃的。我总是去的,但不是去吃东西(我正在减肥),也不是去缅怀我舅舅,而是给
她拿主意。第一个主意是:你的弹性太差了,去做个隆乳手术吧。第二个主意则是叫她去整
容。每个主意都能叫她痛哭一顿,但是对她有好处。最后她终于嫁到了一个有钱的香港商
人,现在正和继女继子们打遗产官司。不管打赢打输,她都将是个富婆。这个故事的要点
是:学物理只能去当教师,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差事;当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当小说家
也要倒霉,因为人家总怀疑你居心叵测;当历史学家又要好得多。还有一个行当是未来学
家,不用我说你就能想到这也是好行当。至于新闻记者,要看你怎么当。假如出去采访,是
坏行当。坐在家里编就是好行当。用后一种方法,最能写出一片光明的好新闻。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里。夜里万籁无声,我舅舅没有了裤带,手又铐在一起,所以衣服
松塌塌的,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F往后一仰,把腿翘到桌子上,把脸
隐藏到黑暗里,说道:别着急。现在公园关了门,放你你也出不去。等明天吧。我舅舅点点
头,用并在一起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叼在嘴上,想了一想说:我想抽支烟。F说:抽
吧。我舅舅说:没有火。F用脚尖踢踢桌上的火柴,说:自己拿。我舅舅把烟取下来,放到
手里一握,烟变成了碎末。F见到后,想道:我忘了他没有裤带;然后起身拿了火柴走过
去,从他口袋里取出香烟,自己吸着了,放到我舅舅嘴上,说道:你不要急躁嘛。我舅舅应
道:是。然后她手里拿了那盒烟说:我也想抽一支。有没有你没咬过的?我舅舅双手捧着
烟,摇了摇头。这个样子像只耍把戏的老狗熊。F看了笑了一笑,伸手揪揪他的头发,说
道:头发该理了。然后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厉害的烟来吸。这种情况说明,她问我舅舅有
没有没咬过的烟,纯粹是没话找话。
    现在我想到,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叫F。F是female之意。同理,我舅舅应该叫作
M(male)。F和M各代表一种性别取向,这样用恰如其分。F穿了一双鹿皮的高跟靴子,身上
散发着香水味,都是取向所致。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只耍把戏的老狗熊,这也是取向所致。
包围着他们的是派出所的房子,包围着派出所的是漫漫长夜。我所写到的这些,就是历史。
    5
    我说过,我写的都是历史,历史是一种护身符。但是每一种护身符用起来都有限度。我
必须注意不要用过了份。小时候我和小姚阿姨调情(现在看来叫做调戏更正确),觉得很过
瘾;这是因为和女同学约会、调情都很不过瘾。那些人专会说傻话,什么"上课要认真听
讲","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之类,听了让人头大如斗,万念俱灰。我相信,笼养的母猪见
了种猪,如果说道"咱们好好干,让饲养员大叔看了高兴",后者也会觉得她太过正经,提
不起兴致来;除此之外,我们毕竟还是人,不是猪,虽然在这方面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小
姚阿姨比她们好得多,游泳时,她折腾累了,就戴上太阳镜,躺下来晒太阳,把头枕在我舅
舅肚子上。看到这个景象我马上也要躺倒,把头枕在她肚子上,斜着眼睛研究她饱满的胸
膛,后来我就得了很严重的内斜视,连眼镜都配不上。我们在地下躺了个大大的Z字。有时
候有位穿皱巴巴游泳衣的胖老太太经过,就朝我们摇头。小姚阿姨对此很敏感,马上欠起身
来,摘掉眼镜说:怎么了?对方说:不好看。她就说:有什么不好看的?他们都是男的嘛。
这当然是她的观点,我认为假如有三位女同性恋者这样躺着就更加好看——假如她们都像小
姚阿姨那么漂亮的话。
    小姚阿姨其实是很正经的,有时候我用指尖在游泳衣下凸起的地方触上一下,她马上就
说:想要活命的话,就不要乱伸爪子。这种冷冰冰的口气触怒了我,我马上跳到水里去,潜
到河底去。那里的水死冷死冷,我在那里伏上半天,还喝上几大口;然后窜出水来,往她腿
上一躺,冰得她惨叫一声:喂!来制制你外甥!那个"喂",也就是我舅舅,爬起来,牙缝
里还咬着一支烟,一把捞住我,举起来往水里一扔,有时候能丢出去七八米远。在这个混蛋
面前,我毫无还手之力。谢天谢地,他被电梯摔扁了,否则我还会被他摔到水里去。
    我舅舅在派出所里吸了一口烟,喷出来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个长久不吸烟的人乍
抽起来总是这样的。他还觉得胸口有点闷。F在椅子上躺好了,说道:我要睡了。天亮了叫
我。就一声不吭了。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烟,侧过手来看表:当时是夜里三点。他长出了一口
气,用手把头抱住,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把他放出去。那天夜里的事就是这样的。
    第二章
    1
    我现在是历史学家了,有关这个行当,还有进一步说明的必要。现在我们有了一部历史
法,其中规定了历史的定义:"历史就是对已知史料的最简无矛盾解释"。我记得这是逻辑
实证论者的说法,但是这部法里没有说明这一点。一般说来,贼也不愿意说明自己家里每一
样东西是从谁那里偷来的。从定义上看,似乎只能有一部历史,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该失业
了。但是历史法接着又规定说:"史料就是:1,文献;2,考古学的发现;3,历史学家的
陈述"。有脑子的人都会发现,这个3简直是美妙无比,你想要过幸福的生活,只要弄张历
史学家的执照就行了。现在还有了一部小说法,其中规定,"小说必须纯出于虚构,不得与
历史事实有任何重合之处",不管你有没有脑子,马上就会发现,他们把小命根交到我们手
里了。现在有二十个小说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个。这种情况说明,假如我
舅舅还活着,肯定是个倒霉蛋。说不定他还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阿姨至今认为,她嫁给我舅舅是个正确的选择,她说这是因为我舅舅很性感。我
说,他性感在何处?她说,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爱很快乐。我问:你们经常做爱
吗?她说:不经常。想了一下又说:简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么是善良她也说不大清楚。
这种情况说明她智力有限,嫁给商人或者物理学家尚够,想嫁给历史学家就不够了。
    F也觉得我舅舅性感,但是这种性感和善良毫无关系。她有时想到我舅舅发达的胸大
肌,紧缩着的腹部,还有那个发亮的大刀疤——那个刀疤像一张紧闭着的嘴——就想再见到
他。除此之外,她还想念我舅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无声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觉得在这些背
后隐含了一种尊严。这种想法相当的古怪,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在工作的时间里,她见过很
多张男人的脸,有的谄笑着,有的激愤得胀红,不论是谄笑,还是激愤,都没有尊严;她还
看到过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开的五指背后,有的则嚣张地直立着;但是这两种情
况都没有尊严。相比之下,她很喜欢我舅舅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
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来了。
    后来我舅舅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因为他觉得提着裤子的感觉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
等F大驾光临。他觉得F一定会去找他,这件事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
在家里等着。他们就这样等来等去,把整个春天都等过去了。
    夏天快过完时,小姚阿姨决定了和我舅舅结婚。这个决定是在我舅舅一声不吭的情况下
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们家里来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并不是每天都来。等到早上快要
过去时,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个头,但我不
觉得这有什么,我还会长高呢。结果事实不出我所料,我现在有一米九十几,还有点驼背。
当时我穿了一双塑料拖鞋,小背心和运动短裤,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后,胳臂和腿都特别脏。
她教训我说:小男孩就是不像样。女孩子在你这个岁数,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着地说:
你们那个性别就是爱虚荣。这种老气横秋的腔调把她吓了一跳。我记得她老往女内衣店里
跑,还让我在外面等着。等到在快餐店里歇脚时,她才露出一点疑虑重重的口风:你看你舅
舅现在正干什么?我说:他大概在睡觉。听了这话,小姚阿姨白净的脸就有点发黑,她恶狠
狠地说:混帐!这种日子他居然敢睡觉!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挑拨离间一定要掌握好时机。
我舅舅当然可能是在睡觉,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觉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觉的。我又顺势说到
我舅舅在想当作家前是个数学家,这两种职业的男人作为丈夫都极不可靠。小姚阿姨听了这
番话,沉吟了半晌,然后紧紧连衣裙的腰带,把胸部挺了挺说:没关系。一定要把他拖下
水。小姚阿姨是个知识妇女,这种妇女天生对倒霉蛋感兴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里,F来找我舅舅时,穿着白底黑点的衬衣,黑色的背带裙子,用一条黑绸带打了
一个领结,还拎了一个黑皮的小包,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认出她来。我舅舅住在十四楼上,
楼道里很黑。他隔着防盗门,而且一声不吭。直到F说:我能进来吗,他才打开了防盗门,
让她格登格登地走了进来——那天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径
直走进我舅舅的卧室里,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挂在椅子上,说道:我来看你写的小说。我舅
舅往桌上一瞥,说道:都在这里。桌子上放满了稿纸,有些已经发棕色,有些泛了黄色,还
有些是白色的。从公园里回来以后,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她就
拿了一部在手里。我舅舅住的是那种一间一套的房子,像这样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卧室
接着阳台,门敞开着。F拿着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套房子不坏。我舅舅坐在她身
后的床上,想说"房子是我弟弟的"(我还有一个舅舅在东欧做生意),但是没有说。他想:
既然上门来调查,这件事她准知道了。后来她说:给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厨房里去。F趁
此机会把我舅舅的抽屉搜了一下,连锁着的抽屉也捅开了。结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
舅端着茶回来时,她笑着举这那东西说:这怎么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说:"这是我弟
弟的"(这是实情),但是想到出卖我小舅舅是个卑鄙的行为,就说:和我抽烟一样。这话的
意思是说我舅舅不抽烟,口袋里也可以有香烟。但是F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忽然红了。她
把避孕套扔回抽屉,把抽屉锁上,然后把钥匙扔给我舅舅说:收好了,然后就接过那杯茶。
这回轮到我舅舅满脸通红:从哪里冒出这把钥匙来?这当然是从她的百宝钥匙上摘下来的,
算是个小小的礼物吧。
    我家住在一楼,所以就像别人家一样,在门前用铁栅栏围起了一片空地作为院子。我们
住的楼房前面满是这样的空地。有人说,这里像集中营,有人说像猪场,说什么的都有。但
我对这个院子很满意。院子里有棵臭椿树,我在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一个白色的甲板椅,经
常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在我身边的的白布底下遮着装修厕所剩下的瓷砖和换下来的蹲式便
器。在便器边上有个小帐蓬,有时我在里面睡上半夜,再带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里
去。这是一种哲学家的生活。有人从来没过过哲学家的生活,这不足取。有人一辈子都在过
哲学家的生活,当然也是没出息的东西。那一年我十三岁,等到过了那一年,我对哲学再也
没有兴趣。在那棵树下,那张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结论,并把它用自己才认识的符号记在
纸片上。现在我还留着那些纸片,但是那些符号全都认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记得的内容如
下:每个人的一生都拥有一些资源,比方说:寿命,智力,健康,身体,性生活;有些人准
备把它消费掉,换取新奇、快乐等等,小姚阿姨就是这样的;还有人准备拿它来赚点什么,
所以就斤斤计较,不讨人喜欢。除了这两类人,还有别的种类,不过我认为别的种类都属笨
蛋之列。我非常喜欢小姚阿姨那类人,而且我又对她的肉体非常的着迷;每当我想到这些
事,那个茄子把似的小鸡鸡就直挺挺的。但是这种热情有几分来自哲学思辨,几分来自对她
肉体的遐想,我就说不清楚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对哲学的爱好并不那么始终如一。
我想孔夫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说:予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未见"当然包括自己在
内,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恋过什么人,所以就怀疑自己。
    2
    我说过,我十三岁时,十分热衷于小姚阿姨的身体。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
这样我就会有一头黑油油的短头发,白晰的皮肤,穿着连衣裙,挺着沉甸甸的乳房跑来跑
去。这最后一条在我看来是有点累,不过也很过瘾。当然,我要是她,就不会和我舅舅结
婚。我认真想过,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让谁来分享我美好的肉体,想来想去,觉得谁都不
配;我只好留着它,当一辈子老处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
里睡时叮的。夜里满天星星,我在院子里十分自由,想什么都可以。一个中国人如果享受着
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岁;或者像我舅舅一样,长了一颗早已死掉、腐烂发臭了的心
脏。
    我还说过,现在我有一张护身符——我是历史学家,历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
就可以把想说的话写下来,但它也不是万能的。假如我年纪小,就有另一张护身符。众所周
知,我们国家保护妇女儿童。有些小说家用老婆、女儿的名义写作,但这也有限度,搞不好
一家三口都进去了。最好的护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种。心都烂掉,人也快死了,还有什么可
怕?再说,心脏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没见过我舅舅怕什么。
    F看我舅舅写的小说,看了没几页就大打喷嚏。这是因为我舅舅的稿子自从写好了,就
没怎么动过,随着年代的推移,上面积土越来越多。我不喜欢我舅舅,但是既然给他作传,
就不得不多写一些。这家伙学过数学,学数学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热衷于数学中最冷门、
最让人头疼的元数学,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阵子他在美国一个大学里读博士学位,上
课时愁眉苦脸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着脸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计算机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
每个信箱里,当然被人当成了天才。后来他就觉得胸闷气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让他动手
术,但是他想,要死还不如死在家里,就休学回家来。后来他就住进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
那里写小说;当然也可以说是在等医院的床位以便做手术,不过等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
他自己说,等到把胸膛扒开时,里面准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绿。但是直到最后也没人把他胸
膛扒开,所以里面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在上个世纪,谁要想动手术,就得给医院里的人一
些钱,叫作红包、或者劳务费、或者回扣,我个人认为最后一个说法实属古怪,不如叫作屠
宰税恰当。我舅舅对早日躺上手术台并不热心,因为上一次把他着实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
点钱都不给,躲在房子里写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说。
    F看着那些小说,打了一阵喷嚏之后就笑了起来。后来她就脱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
部,把脚翘到桌子上,这样就露出了裹在黑丝袜里的两条腿。她还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指甲
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涂指甲。
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气虽热,但是楼房里面还相当凉,后来她涂好了指甲,又分开了双
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里,低着头看起来。后来,她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包开心果,头
也不回地递到了我舅舅面前,说:你帮我打开。我舅舅找剪子打开了开心果,递给她。她把
袋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递了过来,说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没
有接。"呶"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来。与此同时,我舅舅坐在床上出
冷汗。假如有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办公室里,把我的电脑文件一个一个地打开看,我也会
是这样。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那女人的牙很厉害,什么都能咬碎。
    我现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里,F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这一点很重要。那一年夏
天,有个奥地利的歌剧团到北京来演出,有大量的票卖不掉,就免费招待中学教师,小姚阿
姨搞了三张票,想叫我妈也去,但是我妈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
阿姨中间。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戏。我舅舅的手始终压在我肩上,
小姚阿姨的手始终掐着我的脖子,否则我会跳起来跟着唱。等到散了场,我还是情绪激昂,
我舅舅沉吟不语。小姚阿姨说,这个戏我没大看懂。什么夜后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
么东西?我舅舅就说:莫扎特那年头和现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说,莫扎特在和大家打
哑语。我也不是莫扎特,不知他说的对不对。总而言之,那个戏里有好几个穿黑衣服的女
人,舞姿婆娑,显得很地道。我还知道另一个故事,就是有一家讨债公司,雇了一帮人,穿
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礼,跟在欠帐的人屁股后面,不出半天,那人准会还帐。我说
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显然受了这些故事的启迪。但是这些人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我们欠了
他的帐,也不是人家要杀我们,而是我们不知他们想干什么,而且他们是不可抗拒的。F就
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着看着举起杯子来说:再给咱来
点水。我舅舅就去给她倒了水来。她把开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来磕,还觉得我舅舅
的手稿很有趣。凭良心说,我舅舅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是挺好看的。但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了。
    现在评论家们也注意到了F穿着黑衣服,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是作者本人的化
身,更确切地说,她是我的黑暗心理。这位评论家甚至断言我有变性倾向,但是我一点也不
知道自己竟然急于把自己阉掉。我认为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我真有这样的倾
向,自己应该知道。另一位评论家想到了党卫军的制服是黑的,这种胡乱比附真让人受不
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认,这的确不容易想到。
    小姚阿姨的身体在二十世纪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错,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
方说,脸皮是拉出来的,乳房里含有硅橡胶,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脸上有点疼。将来不
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变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这些人造的成分后面,她已经老了,作起
事来颠三倒四,而且做爱时没有性高潮。每回干完以后,她都要咬着手指寻思一阵,然后说
道:是你没弄对!她像一切学物理的女人一样,太有主意,老了以后不讨人喜欢。我把写成
的传记带给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摇头,然后写了一个三十页的备忘录给我,上面写着:
    "1·我何时穿过黑?
    2·我何时到香山扫过地?"等等。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最近是否吸过可卡因?"我
告诉她,F不是她,她惊叫了一声"是吗?"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假如是
这样的话,他(我舅舅)后来的样子就不足为怪了。小姚阿姨的话说明,只要F不是她,这篇
传记就是完全可信的了。这是个不低的评价,因为虽然F不是小姚阿姨,我舅舅还是我舅
舅。比之有些传记里写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们本人,这篇传记算是非常真实的了。
    3
    我舅舅1999年住在北京城,当时他在等动手术的床位,并且在写小说。有一天他到公
园去玩,遇上了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F。后来F就到了他的小屋里,看他写的未发表的小
说。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叵测而且不可抗拒的。说明了这一点,其它一切都迎刃而解。F
坐在椅子上看小说,磕着瓜子,觉得很cool。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她觉得很舒服。后来
她决定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就把右手朝我舅舅的大概方位一捞,什么都没捞着。于是她吐出
嘴里的瓜子皮,说道:你上哪儿去了?坐近一点。然后她接着磕瓜子,并且又捞了一把,结
果就捞到了我舅舅的右耳朵。然后她顺着下巴摸了下来,一路摸到了领扣,就把它解开,还
解开了胸前的另一颗扣子,就把手伸进去。她记得我舅舅胸前有个刀疤,光滑,发亮,像小
孩子的嘴唇一样,她想摸摸那个地方。但是她感到手上湿漉漉的。于是她放下了椅子腿,转
过身来一看,发现我舅舅像太阳底下暴晒的带纸冰糕,不仅是汗透了,而且走了形。于是她
就笑起来:哟!你这么热呀。把上衣脱了吧。然后她又低头去看小说。我舅舅想道:我别无
选择,就站了起来,把上衣脱掉放在床上,并且喘了一口粗气。F又看了三四行,抬起头来
一看,我舅舅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我已经说过,我舅舅是虎体彪形的一条大汉,赤着上身很
好看。F又发现我舅舅的长裤上有些从里面沁出的汗渍,就说:把长裤也脱了吧。我舅舅脱
掉长裤,赤脚站在门口。F低下头去继续看小说,而且还在磕瓜子。门口有穿堂风,把我舅
舅身上的汗吹干了。我舅舅垂手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就把手扣在脑后,用力往后仰
头。这时候F忽然觉得脖子有点酸,就抬起头来看我舅舅。我舅舅赶紧垂手站立,F继续磕
瓜子,并且侧着头,眼睛里带有一点笑意。我舅舅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内裤有点破烂。众所
周知,我舅舅那辈人吃过苦,受过穷,所以过度的勤俭。后来她把稿纸一斜,把瓜子皮倒在
了地上。然后穿上高跟鞋,站了起来,放下稿子,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我舅舅面前说:你
的内裤不好看。我舅舅的脸就红了。然后她又指指我舅舅的伤疤,说道:可以吗?我舅舅不
知所云于是不置可否。于是她就躬下身来,用嘴唇在我舅舅的伤疤上轻轻一触,然后说:下
回再来看你的小说,我折好页了,别给我弄乱了;然后就格登格登地走掉了。我舅舅把门关
上以后,到卫生间冲了凉,然后就躺倒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吃。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的胸口是凉冰冰的,如果把耳朵凑上去,还能听见后面很遥远的地
方在咚咚响。她也很喜欢他的那块刀疤,不仅用嘴唇亲吻,还用鼻子往上蹭。这种情况我撞
上了好几回:小姚阿姨半躺在我家的长沙发上,头发零乱,脸色飞红;我舅舅端坐在她身
边,胸前的扣子敞开了三四个,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只企鹅一样直挺挺。小姚阿姨说,如
果亲热得太久,我舅舅就会很有君子风度地说:我觉得有点胸闷。她觉得我舅舅的表现像个
胖胖的、脾气随和的女孩子见了甜食,非常可爱;但我觉得这种联想不仅牵强,而且带有同
性恋倾向。
    我觉得小姚阿姨对我舅舅有很多误解,举例言之,我舅舅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平和。她
就说:听你舅舅说话,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其实不然,我舅舅的每一句话都是按数理逻辑组
织起来的,不但没有错误,而且没有歧义;连个"嗯嗯啊啊"都没有。像我这样自由奔放的
人,听见他说话,不仅觉得他讨厌,而且觉得他可恨。事实上,他非常古板,理应很招女人
厌。但是像小姚阿姨这样的女人,根本等不到发现他古板,就和他粘到一块了。
    现在小姚阿姨很不乐意听我说到我舅舅,倒愿意听我说说F。我到她那里以后,她总要
把我让到卧室里去,然后她就坐在床上,对着我抠起了脚丫子——当然,你不要从字面上理
解,实际上她是用各种工具在修理趾甲,不过那种翻来掉去的劲头,就像是在抠脚丫。这个
时候她穿着一件短睡衣。虽然她的腿和脚都满漂亮,我也不爱看这个景象;所以我就说:你
可以到美容院去修脚。她答道:等我官司打赢了吧。就在专注于脚的时候,她问:F长得什
么样?我说:你猜猜看嘛。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写到过,她涂紫眼晕,用紫唇膏?我
说:对呀。她就低下头去,继续收拾脚,并且说:这女孩一定是黑黑的。我心里说:我怎么
没想到呢;赶紧掏出个笔记本,把这件事记下来。她还说:用绸带打领结,脖子上的线条一
定是满好看的。而且她不怕把整个腿都露出来,一定挺苗条的,但个子不太高,因为穿着高
跟鞋。高鼻梁大眼睛,头发有点自来卷——带点马来人的模样。然后她就问我:F到底长的
什么样。我说:假如不是你告诉我,我还真不知是啥模样。后来她要看F的相片,我就照这
个样子到画报上找了一个,是泰国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扫到计算机里,又用激光打印出
来,中间加工了一下,所以又不能说完全是那位空中小姐——这幅相片我还要用来做插图,
可不要吃上肖像权官司。得到照片以后,小姚阿姨端详了她半天,说道:挺讨人喜欢的。我
能不能认识一下?我说:你要干嘛?搞同性恋吗?把她顶回去了。否则就要飞到泰国去,把
那位空姐的母亲请来,因为假如F近二十年前是这位空姐的模样,现在准是空姐的妈了。这
件事可以这么解释:F1999年在北京,后来领了任务到泰国去,在那里嫁了人,生下了这位
空姐。我这样治史,可谓严谨,同时又给整个故事带来了神秘的气氛。但是这样写会有麻
烦,所以就把这些细节都略去吧。
    4
    有一件事小姚阿姨可以作证,就是我舅舅有一台BP机,经常像闹蛐蛐一样叫起来。他
自己说,有些商业伙伴在呼他,但不一定是这么回事。有一次在我家里,闹过以后,他拨回
去,对方听他说了几句之后,马上就说:你怎么是男的呀!还有一次,他拨通了以后,就听
到F浑厚的女中音:"在家吗?"这种嗓音和美国已故歌星卡朋特一模一样。他说:在我姐
姐家吃饭。要马上回去吗?F说,那就不用了。改天再来找你。我舅舅从我家回去以后,从
第二天开始就不出门了。这或者可以解释小姚阿姨为什么等不到他。不管怎么说,我对此没
有任何不满之处,但小姚阿姨就不是这样的了。在商场里,每次看到一对男女特别亲热,她
都要恶狠狠地说:我要宰了你舅舅!但是很久以后,我舅舅还活着。听了这句话,我昂起
头,把胳臂递过去。她挽着我走上几步,就哈哈笑着说:算了算了,我还是拉着你走吧。有
些人上初一时个子就长得很高,但我不是的,所以吃了很多亏。上了初二,我才开始疯长,
但已经晚了。总而言之,那一年夏天,我身高一米三二,不像个多情种子的模样。每次她让
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时,我都只等一小会儿,然后猛地卧倒在地,从帘子底下看进去,看到小
姚阿姨高踞在两条光洁的长腿上面,手里拿了一条裙子,朝我说道:小子,你就不怕别人把
你逮了去!然而没人来逮我,这就是一米三二的好处,超过了一米五就危险了。
    我舅舅在家里第二次看到F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上着班吗?她可以回答说:上班时
间跑你这儿来?我敢吗?如果这样回答,对我舅舅的心脏有一定的好处。但是她觉得这样回
答不够浪漫,所以答道:不该打听的事别瞎打听。我舅舅马上把嘴紧紧闭住,并且想道:好
吧,你就是拿刀子来捅我,我也不问了。我个人认为,对付他这样的一条大汉,最好是用手
枪,从背后打他的后脑勺。当时是在我舅舅的门厅里,F的穿着和上一次一样,只是背了一
个大一点的包。她从我舅舅身边走过去,我舅舅跟在她后面。她到卧室里找到了那份稿子,
正要坐下看,忽然听到楼下有人按喇叭,就拿着稿子跑到凉台上去,朝下面说道:喂!然后
又说:看牌子!就回来了。当时有个人开了一辆车想进院子,看到另一辆汽车挡路,就按了
一阵喇叭。听了F的劝告之后,他低头看看前面那辆车的车牌,看见是公安的车,就钻进自
己的车,倒了出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舅舅从另一个窗子里也看到了这个景象。然后她
又坐回老地方,忽然把稿子放下来说:差点忘了;就打开皮包,拿出一大堆塑料包装的棉织
物来,递给我舅舅说:我给你买的underwear。我舅舅有好几年不说英文了,一时反应不过
来,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把那些东西放在床上,自己也随后坐在了床上。F就
接着看小说,磕瓜子。过了一会儿她说:怎么样呀?我舅舅说:什么?噢,underwear。他
拿起一袋来看了看,发现那东西卷得像一卷海带一样,有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都是中
国制造,出口转内销的纯棉内裤,包装上印了一个男子穿着那种内裤的髋部,一副雄纠纠气
昂昂的模样。虽然都是XL,但是捏起来似乎不比一双袜子含有更多的纤维。他说:谢谢。F
头也不抬地喷出两片瓜子皮,说道:去试试。我舅舅愣了一会儿,拿起一袋内裤,到卫生间
里去了,在那里脱掉衣服,挂在挂衣钩上,然后穿上那条内裤,觉得裹得很厉害;然后他就
走出来,垂手站在门边上。这一次F侧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把右手倚在椅背上,用左手磕瓜
子。地下很快就积满了瓜子皮。我舅舅不仅不磕瓜子,而且不吃任何一种零食,所以他看到
一地瓜子皮感到触目惊心,很想拿把扫帚来打扫一下。但是他又想:一个不吃零食者的举
动,很可能对吃零食的人是一种冒犯。所以他就站着没有动。
    小姚阿姨回家时,提着满满当当的一只手提包。我问她:你都买了一些什么呀?她就从
包里掏出一袋棉织内衣来,乳罩和三角裤是一套,是水红色的。她问我:这颜色你舅舅会喜
欢吗?我看着商标纸上那个女人的胴体出了一阵神,然后说道:你不穿上给我看看,我怎么
知道。她在我额头上点了一指头,把那东西收回包里去。这时候我看到她包里这种塑料袋子
有一大批,里面的衣服有红色的,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回到家里她问我妈:大姐,你胸围
多少?这说明她遇上了便宜货,买的太多了,想要推销出去一些。现在她还有这种毛病,门
厅里摆着的鞋三条蜈蚣也穿不了。
    女人上街总是像猎人扛枪进了山一样,但是猎取的目标有所不同。比方说我姥姥,上街
总是要带一条塑料网兜;并且每次见到我出门,都要塞给我一块钱,并且说:见到葱买上一
捆。当然,现在的女人对葱有兴趣的少了,但是女人的本性还是和过去一样。F在街上看到
了她以为好的男内裤,就买了一打,这件事没什么难理解之处。她买了这些东西之后,就到
我舅舅家里来,让我舅舅穿上它,自己坐在椅子上磕瓜子、看小说。有一件事必须说明,那
就是我舅舅一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他不想问,他也不关心。
    5
    小姚阿姨和我舅舅谈恋爱,我总要设法偷听。这件事并不难办,她家的后窗户正对着我
的院子,离我的帐蓬只有十几米。我们家有台旧音响,坏了以后我妈让我修,被我越修越不
成样子,她就不往回要了。其实那台机器一点毛病也没有,原来的毛病也是我造出来的。小
姚阿姨不在家时,我撬开的她后窗户进去,把无线话筒下在她的沙发里面,就可以在帐蓬里
用调频收听他们说话,还可以录音。因为我舅舅在男孩子里行大,小姚阿姨管他叫"老
大"。有一天,小姚阿姨听见邻居的收音机在广播他们的谈话,就说:老大,大事不好了!
然后还说:我们也没说什么呀!我舅舅"喂喂"地吼了两声,然后说:"你等我一下"。我
听到了这里,就从帐蓬里落荒而逃,带走了录音带,但是音响过于笨重,难以携走,还是被
我舅舅发现了,很快又发现了沙发里的话筒。好在他们还比较仗义,没有告诉我妈。小姚阿
姨见了我就用手指刮脸,使我很是难堪。这件事的教训是:想要窃听别人说话,就要器材过
硬,否则一定会败露。我听到过小姚阿姨让我舅舅讲讲他自己的事,他就说:我这一生都在
等待。小姚阿姨很兴奋地说:是吗,等待谁?我舅舅沉默了一会儿说:等待研究数学,等待
发表小说。小姚阿姨拉长了声音说:是吗。然后呢?我舅舅说:我现在还在等待。小姚阿姨
说:噢。那你就等待罢。说着她就踢踢蹋蹋地走出去了。这件事说明我舅舅只关心他自己,
还说明了女人喜欢被等待。等到窃听的事被发现以后,我就告诉小姚阿姨:我一直在等待
你。她听了说:呸!什么一直等待,你才几岁?
    在学校里时,老师告诉我们说,治史要有两种态度,一是科学态度,那就是说,是什么
就说什么;二是党性的态度,那就是说,是什么就偏不说什么。虽然这两种态度互相矛盾,
但咱们也不能拿脑袋往城墙上撞。这些教诲非常重要。假如我把话筒的事写入了我舅舅的传
记,那我就死定了。众所周知,我们周围到处是窃听器。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阿姨在新婚
之夜说什么,有关部门也想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这样写,能不是影射、攻击吗?
    F在他家里时,我舅舅靠门站着,一声不吭。后来她终于看完了一段,抬起头来看我舅
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面露笑容,偏着头磕了一粒瓜子,说:挺帅的,不是吗。我舅
舅在心里说:什么帅不帅,我可不知道。然后她又低头去看小说,看一会儿就抬头看一眼我
舅舅,好像一位画家在看自己的画。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画的。他是我姥姥生的,生完之后又
吃了四十年粮食才长到这么大,不过这一点和有些人很难说明白。她只顾看我舅舅宽阔的胸
膛,深凹的腹部,还有内裤上方凸现的六块腹肌。那条内裤窄窄的,里面兜了满满的一堆。
她对这个景象很满意,就从桌子上捞起个杯子说:去,给咱倒杯水来。我舅舅接过那个杯子
去倒水,感到如释重负。
    第三章
    1
    F和小姚阿姨一直认为我舅舅是个作家,这个说法不大对。我舅舅活着的时候没有发表
过作品,所以起码活着的时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后遗著得以出版,但这一点不说明问题:任
何人的遗著都能够出版,这和活着的人有很大的不同。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
护身符。我认识的几位出版家天天往监狱跑,劝待决犯写东西,有时候还要拿着录音机跟他
们上刑场,赶录小说的最后几节。有个朋友就是这样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时,人已
经躺在停尸房里,心脏、肾、眼球、肝脏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个大梆子一样——你当然能
想到是崩错了人,或者执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时发作,但是像这样的事当然是很少发生的。这
些死人写的书太多了,故而都不畅销。可以说我舅舅成为作家是在我给他写的传记在报上连
载之后,此时他那些滞销的遗著全都销售一空。小姚阿姨作为他的继承人,可多抽不少版
税。但是她并不高兴,经常打电话给我发些牢骚,最主要的一条是:F凭什么呀!她漂亮
吗?我说:你不是见过相片了吗?她说: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说呢?我不置
可否地"嗯"了几声,把电话挂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过是碰巧漂亮罢了。我舅舅也不必
写得好才能当作家,他不过是碰巧写得好罢了。人想要干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最重要的
是不必为后果操心。只要你有了这个条件,干什么、写什么都成,完全不必长得漂亮,或者
写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谈话录音我还保留着,有一回带到小姚阿姨那里放了一段,她听了
几句,就说:空调开得太大!其实当时根本就没开空调。又听了几句,她赶紧把录音机关上
了。我舅舅那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死了以后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不但小姚阿姨听了索索发
抖,连我都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问他为什么不搞数学了,他说:数学不能让他激
动了。后来他还慢慢地解释道:有一阵子,证明一个定理,或者建好了一个公理体系,我的
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说:那么写小说能使你激动吗?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也不能。
后来小姚阿姨带着挑逗意味地说:我知道有件事能让你激动——就是听到这里,小姚阿姨朝
录音机挥了一拳,不但把声音打停,把录音机也打坏了。但我还记得我舅舅当时懒洋洋地说
道:是吗——就没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会突突跳了,但是这一点不防碍他感到胸
闷气短、出冷汗、想进卫生间。这些全是恐惧的反应,恐惧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脏,而在
全身每个细胞里。就是死人也会恐惧——除非他已经死硬梆了。
    现在该谈谈F在我舅舅那里时发生的事了。他去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然后
还站在门口。F用余光瞥见了他,就说:老站着干啥,坐下吧。我舅舅就坐在床上,两手支
在床沿上。后来F的右手做了个招他的手势,我舅舅就坐近了。F换了个姿式:翘起腿,挺
起胸来,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眼光还在稿纸上。你要是看到
一个像我舅舅那样肌肉发达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一定会怀疑他吃过类固醇什么的。我敢和
你打赌说他没有吃,因为那种东西对心脏有很大的害处。F觉得我舅舅肩膀浑圆,现代力士
都是这样,因为脖子上的肌肉太发达。她顺着他肩膀摸过来,一直摸到脖子后,发现掌下有
一个球形的东西,心里就一愣:怎么喉结长在这里?后来又发现这东西是肉质的,就问:这
是怎么了?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说:挑担子。有关这件事,我有一点补充:我舅舅不喜欢和
别人争论,插队时挑土,人家给他装多少他就挑多少。因此别人觉得他逞能,越装越多。终
于有一次,他担着土过小桥时,桥断了,连人带挑子一起摔进了水沟里。别人还说他:你怎
么了?连牲口都会叫唤。总而言之,他就是这么个倒霉鬼。但是他的皮肤很光洁。F后来把
整个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里瓜子香味。我已经说过,我舅舅从来不
吃零食,所以不喜欢这一类的香气。
    现在可以说说我舅舅的等待是什么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脏为之跳动的事情,而
他的心脏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风湿症的侵袭,然后又成了针刺麻醉的牺牲
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时代进步得很快,从什么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数学,然后又可以有历
史,将来还会发展到可以有小说;但是他的心脏却衰老得更快。在1999年,他几乎是个没
有心的人,并且很悲伤地想着:很可能我什么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从表面上看,看不
出这些毛病。我舅舅肌肉坚实,皮肤光洁,把双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静地坐在床上。F抬起
头来看他的脸,见到他表情平静,就笑吟吟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说:谢谢——他
非常的多礼。然后她发现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强壮,就仔细端详了一阵他的脖子。她很想把自
己的绸带给我舅舅系上,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很爱她,在结婚之前,不但亲吻过她,还爱抚过。她对我说,你舅
舅的手,又大、又温柔!说着她用双手提起裙子的下摆,做了一个兜,来表示我舅舅的手;
但是我不记得我舅舅的手有这么大。我舅舅那一阵子也有点兴奋,甚至有了一点幽默感。我
们一家在动物园附近一家久负盛名的西餐馆吃饭时,他对服务员说:小姐,劳驾拿把斧子
来,牛排太硬。小姐拿刀扎了牛排一下,没有扎进去,就说,给你换一份吧。把牛排端走
了。我们吃光了沙拉,喝完了汤,把每一块面包都吃完,牛排还是不来。后来就不等了,从
餐馆里出来。他们俩忽然往一起一站,小姚阿姨就对我妈说:大姐,我们今天结婚。我妈
说:岂有此理!怎么不早说。我们也该有所表示。我跟着说:对对,你们俩快算了。我舅舅
拍拍我的脑袋,小姚阿姨和我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和我舅舅钻进了出租车,先走了。
我感到了失恋的痛苦,但是没人来安慰我。没人把我当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当回事,就得
等待。
    F把我舅舅的脖子端详了一阵之后,就对他说:往里坐坐。我舅舅往里挪了挪,背靠墙
坐着。F站了起来,踢掉了高跟鞋,和我舅舅并肩坐着,磕了几粒瓜子之后,忽然就横躺下
来,把头枕在我舅舅肚子上。如果是别人,一颗头发蓬松的脑袋枕在肚子上,就会觉得很
逗,甚至会感觉非常好。但我舅舅平时连腰带都不敢束紧,腹部受压登时感到胸口发闷。他
不敢说什么,只好用放在腹部的手臂往上使劲,把她托起一点。因此他胸部和肩膀的肌肉块
块凸起,看起来就如等着健美裁判打分,其实不是的。F先是仰卧着,手里捧着一些稿纸,
后来又翻身侧卧,把稿纸立在床面上。这样她就背对着我舅舅,用一只手扶着稿子,另一只
手还可以拿瓜子。在这种姿式之下,她赞叹道:好舒服呀!我认为,我舅舅很可能会不同意
这句话。
    2
    我很喜欢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骑士>>。这位骑士是这样的,可以出操、站队,可
以领兵打仗,但是他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揭开他的面甲,就会看到一片黑洞洞。这个故事的
动人之处在于,不存在的骑士也可以吃饭,虽然他只是把盘子里的肉切碎,把面包搓成球;
他也能和女人做爱,在这种情况下,他把那位贵妇抱在怀里,那女人也就很兴奋、很激动。
但是他不能脱去铠甲,一脱甲,就会彻底涣散,化为乌有。所以就是和他做过爱的女人也不
知他是谁,是男是女,更不知他们的爱情属于同性恋还是异性恋的范畴。你从来也看不见F
打呵欠,但是有时会看到她紧闭着嘴,下颌松弛,鼻子也拉长了,那时她就在打呵欠。你也
从来看不到她大笑,其实她常对着你哈哈大笑,但是那种笑只发生在她的胸腹之间,在外面
看不见。躺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小说时,她让我舅舅也摸摸她的肚子,我舅舅才发现她一直在
大笑着(当然,也发现了她的腹部很平坦)。这一点很正常,因为我舅舅的风格是黑色幽默。
由于这种笑法,她喝水以后马上就要去卫生间。她笑了就像没笑,打了呵欠就像没打,而不
存在的骑士吃了就像没吃,做了爱就像没做。我舅舅也从来不打呵欠、不大笑、也不大叫大
喊,这是因为此类活动会加重心脏负担。他们俩哪个更不存在,我还没搞清楚。
    小姚阿姨对我说,那个F是你瞎编的,没有那个人吧。我说:对呀。她马上正襟危坐
道:你在说真的?我说:说假的。她大叫起来:混球!和你舅舅一样!这个说法是错误的,
我舅舅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其实小姚阿姨和其他女人一样,一点都不关心真假的问题;只
要能说出你是混球就满意了。当时我们在她的卧室里,小姚阿姨穿一件红缎子睡衣,领口和
袖子滚着黑边,还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她把那条腰带解开,露出她那对丰满的大乳房说:
来吧,试试你能不能搞对。等事情完了以后她说:还是没弄对。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她又从
头学起理论物理来,经常在半夜里给我打电话,问一些幼稚得令人发笑的问题。我还是第一
次听说有人一辈子学两次理论物理。
    现在该继续说到我舅舅和F了。我舅舅坐在床上,手托着F的头,渐渐觉得有点肌肉酸
痛。他又不好说什么,就倒回去想起原数学来。这种东西是数学的一个分支,也可以说是全
部数学的基础,它的功能就是让人头疼。在决定了给我舅舅作传以后,我找了几本这方面的
书看了看,然后就服了几片阿斯匹林;这种体验可以说明,我舅舅是因为走投无路,才研究
这种东西。一进入这个领域,人的第一需要就是一枝铅笔和一些纸张。那些符号和烦琐的公
式,光用脑子来想,会使你整个脑子都发痒,用纸笔来记可以解痒痒。但当时的情况是他得
不到纸和笔,于是他用手指甲在大腿的皮肤上刻画起来。画了没几下,F就翻过身来说:干
什么呀你!抠抠索索的!我舅舅没有理她,因为他在想数学题。F翻回身去继续看小说,发
现我舅舅还是抠抠索索,就坐了起来,在我舅舅喉头下面一寸的地方咬了一口。但是她没有
把肉咬掉,只是留下了一个牙印。然后她就往后退了退,看着我舅舅瞪大了眼睛,胸前一个
紫色的印记在消退,觉得很有意思。然后她又指着我舅舅的右肩说:我还想在这儿咬一口。
我舅舅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右肩送了过去。她在那里咬了一口,然后说:把手放在我肚子
上。我舅舅就把手放在那里,发现她整个腹部都在抽动,就想:噢,原来这件事很逗。但是
逗在哪里,他始终想出来。
    F对我舅舅的看法是这样的:块头很大,温驯,皮肉坚实(她是用牙感觉出来的),像一
头老水牛。小姚阿姨对他的看法也差不多,只是觉得他像一匹种马;这是因为她没用牙咬过
我舅舅。那天晚上他们俩坐出租车回到家里,往双人床上一躺,小姚阿姨把脚伸到我舅舅肚
子上。我已经说过,我舅舅的肚子不经压,所以他用一只手的虎口把那只脚托起来。小姚阿
姨把另一只脚也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舅舅另一只手把她的脚托了起来。人在腿乏的时候,
把脚垫高是很舒服的。小姚阿姨感觉很舒服,就睡着了。而我舅舅没有睡着。当时那间房子
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我从外面趴窗户往里看,觉得这景象实属怪诞;而且我认为,当时
我舅舅对螃蟹、蜘蛛、章鱼等动物,一定会心生仰慕,假如他真有那么多的肢体,匀出两只
来托住小姚阿姨的脚一定很方便。而小姚阿姨一觉醒来,看到新婚的丈夫变成了一只大蜘
蛛,又一定会被吓得尖声大叫。我觉得自己的想像很有趣,就把失恋的痛苦忘掉了。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了。我失恋过二十次左右,但是这件事的伤害一次比一次轻微,到了
二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失恋过,所以我认为失恋就像出麻疹,如果你不失上几次,就不会有免
疫力。小姚阿姨的特殊意义,在于她排在了食堂里一位卖馅饼的女孩前面。她知道了这件事
以后,还叫我带她去看看;买了几块馅饼之后,我们俩一齐往家走。她说道:有胡子嘛。那
姑娘上唇的汗毛是有点重,以前我没以为是个毛病,听她一说,我就痛下决心,斩断了万缕
情丝,去单恋高年级的一个女孩,直到她没考上重点高中。要知道我对智力很是看重,不喜
欢笨人。这些是我头三次失恋的情形。最后一次则是这样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
迎面走来,很是漂亮,我就爱上了她。等我走到她身后,嗅到了一股不好闻的味儿,就不再
爱她了。小姚阿姨说我用情太滥、太不专。我说,这都是你害的。她听了叫起来:小子,我
是你舅妈呀!现在我叫她舅妈她就不爱听了,这说明女人在三十岁时还肯当舅妈,到了四五
十岁时就不肯了。
    3
    有人说,卡彭铁尔按照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韵律写了一本小说,到底这本小说是不
是这样的,只有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断,而他写这本书时,贝多芬已经死了。我舅舅的全
部小说都有范本,其中一本是<<逻辑教程>>。那本书的78页上说:
    1·真命题被一切命题真值蕴涵;
    2·假命题真值蕴涵一切命题。我舅舅的小说集第78页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时
代都可以写好小说,坏小说则流行于一切时代。以上所述,在逻辑学上叫作"真值蕴涵的悖
论",这一段在现在的教材里被删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扬虚无主义。我舅舅的书
里这一段也被"口"取代,理由也是宣扬虚无主义。像这样的对仗之处,在这两本书里比比
皆是,故而这两本书里有很多的"…"和"口"。他最畅销的一本书完全由"口"和标点符
号组成,范本是什么,我当然不能说出来。它是如此的让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
步,大家都在往里填字,这件事有点像玩字谜游戏。F读这些小说时,其中一个"口"都没
有,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并没有指出这些不妥之处,可能是因为当时她已经
下班了。到天快黑时,F跳了起来,整整头发,走了出去。我舅舅继续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直到听见汽车在楼下打着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辆汽车亮起了尾灯、大灯,朝黑暗的道
路上开走了。他慢慢爬了起来,到厕所里擦了一把脸,然后回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
读,可能是本数学书,也可能是本历史书,甚至可能是本小说。但是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
他读过了一些什么,就不再重要了。在读书的时候,他想像F已经到了公园里,在黑暗的林
荫道上又截住了一个长头发的大个子。那个人也可能拿了个空打火机,可能拿了一盒没有头
的火柴;或者什么都没有拿,而是做出别的不合情理的举动。被她截住后,那人也可能老老
实实,也可能强项不服。于是F就用浑厚的女中音说道:例行检查,请你合作啊!"合作"
这个词,在上个世纪被用得最滥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后来又有合
作化等用法,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后演化为甜蜜、nice的同义
语,是世纪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检查每个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许她会发现一个更
合作的人,从此不来了。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点若有所失。但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
更合作——换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为他是个没有心的人。
    因为我说我舅舅是个很合作的人,有读者给报纸写信说我笔下有私。他认为我舅舅根本
就不合作,因为他把"真值蕴涵的悖论"偷偷写进了小说里。我怀疑这位读者是个小说家,
嫉妒我舅舅能出书。但我还是写了一篇答辩文章,说明我舅舅不管写了什么,都是偷偷在家
里写;而且他从来不敢给报纸写信找历史学家的麻烦。这样答辩了以后,就不再有人来信
了。这种信件很讨厌,众所周知,现在数理逻辑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这是一门伪科
学,这如上世纪初相对论在苏联,上世纪中马尔萨斯<<人口论>>在中国一样。再过些时候,
也许会发现没有数理逻辑不行,就会给它平反。在这之前,我可不想招来"宣传数理逻辑"
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时代夜里路灯很少,晚上大多数窗口都没有灯光。他点了一盏灯看书,就
招来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在了纱窗上。后来他关掉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只
剩下窗口是灰蒙蒙的,还能感到空气在流动。虽然住在十四楼上,我舅舅还是感觉到有人从
窗口窥视,随时会闯进来。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闯了进来,就合作。没人闯进来就算了。想
完了这些,他躺下来睡了。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觉醒来,看到屋里黑洞洞,就
爬起来开灯。灯亮了以后,发现我舅舅坐在床头在甩手。她觉得这样子很怪,因为她不知道
我舅舅一直用手托着她的脚,故而血脉不通,两手发麻。因为她卧室里安了一盏日光灯,那
种灯一秒钟闪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只手,很是怪诞。后来我舅舅甩完了,那些
手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两只,但她还是觉得我舅舅很陌生。据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决定
和某男人做爱时,对他会有这种感觉,小姚阿姨就是这些女人里的一个。她对我舅舅说:去
洗洗吧。我舅舅进了卫生间,等他出来时,小姚阿姨没往他身上看,也进了卫生间,在那里
洗了一个淋浴,穿上她那套水红色的内衣内裤,走了出来。这时候我舅舅已经关上了大灯,
点亮了床头灯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条毛巾被。小姚阿姨走过去,拉起那条毛巾被,和我舅
舅并肩躺下。后来我舅舅说道:睡罢。然后就没了声息,呼吸匀静,真的睡着了。小姚阿姨
想起我妈过去说过的话:"我弟弟可能不行",原来她已经把这话忘掉了。但是她还是决定
要有所作为。等我舅舅睡熟以后,她悄悄爬了起来,关上了台灯,自己动手解下了胸罩,揭
开了毛巾被,骑跨到我舅舅身上,像一只大青蛙一样;把脸贴在我舅舅胸前那块冷冰冰的地
方,也就是心脏的所在;然后也睡着了。小姚阿姨给不少人讲过这件事。有些人认为,"合
作"应当男女有别,一个男人在新婚之夜有这种表现,不能叫做"合作"。在这种时刻,男
人的合作应该是爬起来,有所作为。在这方面,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见:合作是个至高
无上的范畴,它是不分时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个"接受"的范畴,有所作为就不是合
作。
    那天夜里天气闷热,我舅舅很难受。他觉得胸闷气短,脖子上流了不少热汗。午夜时下
了一场雨,然后凉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时睡着了。他醒来时,窗外已是灰蒙蒙的,大概有
四点钟光景。虽然是夏季,这时候也很冷。朦胧中,他看到F站在床头,头发湿漉漉的,正
把裙子往书架上挂。然后她转过身来,我舅舅看到她把衬衫的前襟系住,露出黑绸内裤,而
黑色的丝袜正搭在椅子上。并且伸了个懒腰——手臂没有全伸开,像呼口号时那样往上举了
举——打了个呵欠,鼻子皱了起来。我舅舅知道F打呵欠别人是不应当看到的,所以他觉得
事情有点不对了。然后F就撩起我舅舅身上的毛巾被爬到床上来,还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说:
往里点。我舅舅当然往里缩了缩——换言之,他把身子侧了侧,F就背对着我舅舅躺下了。
我舅舅认为,F可能是在梦游,或者下班时太困、所以走错了路。这两种情况的结果是一样
的,那就是F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谁。而且我舅舅不能断定F在梦
游,故而也不能断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设你是个准备合作的人就肯定会同意,不能
断定对方是否在梦游,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恶梦:假如你以为对方睡着了,而对方是醒着的,
你就会有杀身之祸,因为你不该污蔑说对方睡了;假如你以为对方是醒着的,而对方睡了,
也会有杀身之祸,因为你负有提醒之责。我舅舅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后来F用带了睡
意的声音说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舅舅就轻轻爬了起来,到卫生间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里的水流完了之后,出来的是深处的水,所以越洗越
冷,他的每一个毛孔都紧闭起来。因此他阴囊紧缩,双臂夹紧双肋。他关上水龙头往窗外
看,看到外面灰茫茫的一片。然后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F在床上伸展开四肢,已经睡熟
了。
    4
    二十一世纪心理学最伟大的贡献,就是证明了人随时随地都会梦游,睁着眼睛进入睡梦
里,而且越是日理万机的伟大人物,就越容易犯这种病。这给我们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
具,很多重大历史事件都可以用这个理论来解释。人在梦游时,你越说他在梦游,他就会沉
入越深的梦境,所以必须静悄悄地等他醒来。但是有时实在叫人等不及,因为人不能总活在
世界上。
    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会发现这世界上有些人总是在梦游。由此产生的沟通问
题对心脏健康的人都是一种重负,何况我舅舅是一个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
觉,衬衫上那个黑领结已经解开了,垂在她肩上。那间房子里像被水洗过一样的冷,并且迷
漫着一股新鲜水果才有的酸涩味。起初周围毫无声响,后来下面的树林里逐渐传来了鸟叫
声。F就在这时醒来,她叫我舅舅站起来,又叫他脱掉内裤,坐到床上来。我舅舅的那东西
就逐渐伸直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过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热气。她又
用手指轻轻地弹它,发现它在轻轻颤动着。F舔舔嘴唇,说道:玩罢。然后就脱掉上衣。这
时候我舅舅想说点什么,但后来什么都没有说。
    我舅舅的传记登在了<<传记报>>上,因为上述那一段,受到了停报三天和罚款的处分。
为了抵偿订户的损失,报社决定每天给每户一筒可乐。总编说,我们已经被罚款了,这可乐
的钱不能再让我们出。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来支付买可乐的钱,但我借了一辆小卡车,
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乐。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最便宜的,只差三天就到保质期。最让我
高兴的是:这是一种减肥可乐,一点都不甜,只有一股甘草味。中国人里没人会爱喝,而我
恰恰是要把这种东西送给中国人喝。这种情况说明我不想合作,心里憋了一口气——众所周
知,我们从来都是从报社拿稿费,往报社倒贴钱的事还没有过——但我不能不合作,因为是
我的稿子导致报社被停刊,假如不合作,以后就不会有人约我稿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
很是气恼、难堪,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因为这种难得的经历,我能体会到我舅舅当时的
感觉。他赤身裸体坐在床上,背对着F,周围空气冷冽。F弓起身来,把脸贴在他大腿上,
眼睛盯着他的那玩艺儿,这使他感到非常的难堪;而那玩艺儿就在难堪中伸展开来,血管贲
张。不管怎么说吧,别人没有看到我的难堪,而我舅舅却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因此他面色通
红,好像很上劲的样子。其实假如F不说"玩罢",他就要说"对不起","
sorryforthat"之类的话了。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那样子是不是合作,因为从下半截来看,
他是一副怒气冲冲,强项不服的样子,这不是合作的态度;从上面看,他满面羞愧,十分腼
腆,这样子又是十分合作的了。就是在干那件事时,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难当,后来就像挨了
打的狗一样在床上缩成一团。好在后来F没有和他再说什么,她洗了个冷水澡,穿上衣服就
走了。对于我舅舅传记的这个部分,<<传记报>>表示:您(这是指我)的才气太大,我们这张
小报实在是无福消受;再说,明知故犯的错误我们也犯不起。这是从报社的角度提出问题,
还有从我这面提出问题的:您是成名的传记作家,又是历史学会会员,犯不上搞这样直露的
性描写——这是小说家干的事,层次很低。但是我舅舅干出了这样直露的事,我又有什么办
法呢。
    这些都是历史事实。不是历史事实的事是这样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结了婚后,就回到
他原来住的房子里,找出一台旧打字机,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
我不肯去。这是因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经没有原来的分量了。后来她答应给我十块钱,
这就不一样了。骑车到我舅舅那里,来回要用一小时。在十三岁时,能挣到十块钱的小时工
资,实在不算少。我认为,十块钱一小时,不能只是去看一看,还该有多一点的服务,所以
就问小姚阿姨:是不是还要带句话去。她就显得羞答答的,说道:你问问他怎么了,为什么
不回家。我的确很想记着问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儿就忘了。
    我给我舅舅写传记,事先也做过一些准备工作,不是提笔就写的。比方说,我给他过去
留学时的导师写过信,问我舅舅才情如何。那位老先生已经七十岁了,回信说道:他记得我
舅舅,一个沉默的东方人,刚认识时,此人是个天才,后来就变得很笨。我再写信去问:我
舅舅何时是天才,何时很笨。他告诉我,我舅舅初到系里当他研究生时是个天才,后来回中
国去养病,就变笨了;经常寄来一些不知所云的paper,声称自己证出了什么定理,或者发
明了什么体系。其实这些定理和体系别人早就发现了,这老先生说,你舅舅怎么把什么都忘
了?开头他还给我舅舅寄些复印件,告诉他,这些东西都不新鲜了;后来就不再搭理我舅
舅。因为我舅舅的发现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换言之,他先发现高级的和复杂的定理,再发
现简单和原始的定理,最后发现了数学根本就不存在;让人看着实在没有意思。考虑到收信
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还在信尾写了几句安慰我的话:据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后
都要变成笨蛋。比方说他自己,原来也是个天才,现在变成了一个"没了味的老屁"。这段
话在英文里并不那么难听,是翻成中文才难听的。如此说来,从天才变老屁是个普遍规律,
并且这个事件总发生在男人四十多岁的时候;具体到我舅舅这个例子,发生在他和小姚阿姨
结婚前后。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说里,结婚前他写的小说里"口"很多,婚后"口"就
少了,到他被电梯砸扁前几个月,他还写了一篇小说,现在印出来一个"口"都没有。当
然,这也要看是什么人,从事什么样的事业。有些人从来就证不出最简单的数学定理,写的
小说也从来就不带"口",还有些事业从来就显不出天才。女人身上也有个类似的变化,从
不穿衣服更好看,变到穿上一点更好看。这个事件总发生在女人三十多岁的时候。当然,这
也要看是什么女人和什么衣服,有些女人从来就是穿上点好,有些衣服也从来就是穿了不如
不穿。原来我打算以此为主题写写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是有关各方,包括上级领导、<<传
记报>>编辑部、还有我舅舅小说的出版商都不让这样写,他们说:照我这个逻辑,大家不是
已经变成了老屁,就是从来就是老屁;不是已经变成了"遮着点"好,就是从来都是遮着点
好。现在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太多了,我们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写了我舅舅和
F这条线索。谁知写着写着,还是通不过了。早知如此,就该写小姚阿姨。作为我舅舅的遗
孀,她一点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写成个老屁。对于这件事,她有一种古怪的逻辑,根据这种
逻辑她说:这么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5
    我说过,我舅舅很年轻时就得了心脏病。医生对他说:你不能上楼梯,不能呛水,不能
抽烟喝酒,不能……,有很多不能;其中当然包括不能做爱。但是大夫又说:只要你不想活
了,想干什么都可以。领导对我们说:只要你不出格,写什么都可以。这两句话句式相似,
意思却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义完全相悖。所以我舅舅一旦不想活了,就可以干一切事,而
我们不出格,就什么都不能写。我舅舅一直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时看到电梯停了电,
就在楼下等着。到天黑时还不来电,他就叫一辆出租车到我家来,和我挤一张床。我那张床
一人睡还算宽敞,再加上一条九十公斤的壮汉,地方就不够了。因为这个原故,新婚之夜他
对小姚阿姨说,睡吧。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看到小姚阿姨睡在他怀里,当时她有一对纯天
然、形状美好的乳房,身体其它部分也相当好看。我舅舅看了以后,马上就变了主意,不想
活了。他立刻奔回家来给自己料理后事,把没写完的小说都写完,并且搜罗脑子里有关数学
的主意,把它们都写成论文投寄出去。这些事干得太匆忙,所以小说没有写好,论文也带有
老屁的味道。他这个人独往独来惯了,做这些事的时候,忘掉了、或者根本就不会想起要和
小姚阿姨打个招呼。后来他倒是托我告诉小姚阿姨,他忙完了就回去。我回去以后总是忘记
把这话告诉小姚阿姨。所以她现在怀疑,这段时间里,我舅舅在和F做爱,天天云雨不休。
那位F穿了一件白底带黑点的衬衫、一条黑裙子,脖子上系着黑绸带,内衣是黑色的。小姚
阿姨告诉我说,她从来不穿黑色的内衣,因为觉得太不正经。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总而言
之,我舅舅再回到小姚阿姨那里时,头顶已经秃了,皮肤变成了死灰色,完全是个老屁的模
样。他要求和小姚阿姨做爱,小姚阿姨也答应了,但是觉得又干、又涩、又难为情,因为"
你舅舅那个大秃脑袋像面镜子,就放在我胸口上!"
    小姚阿姨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在她家里。我说道:不对呀。你说过,我舅舅是个善良的
人,和他做爱很快乐,现在怎么变成了又干又涩呢?她就把自己的拳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说:我说过的吗?我告诉她时间、地点、上下文,让她无法抵赖。这是我们史学家的基本
功。不过,时间地点上下文都可以编出来。她说:不记得了。又说:就算说过,不能改吗?
我对后一句话击节赞赏,就说:你别学物理了,来学历史吧。我看你在这方面有天才,我招
你当研究生好了。她愣了一下说:你说话可要算话呀。这话使我又发了一阵子愣,它说明女
人没有幽默感,就算有一点,也是很有限。其实我并不想招她当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面很可
能不让我招研究生——我已经出格了。
    现在该说说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张传票,让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
那里,人家把我的史学执照收去打了一个洞,还给我开了三千元的罚单,让我去交钱。因为
执照上已经有了三个洞,还被停止著述三个月,并且要去两星期的学习班。此后每天都要去
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帮小说家、诗人、画家坐在一起。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
席位子上,手里拿了一根黑色的藤棍,说道:大家谈谈吧。新来的先谈。你怎么了?我羞答
答地说:我直露。她砰地一声把藤棍抽到卷宗上,喝道:什么错误不能犯,偏要直露!你是
干啥的?我说:史学家。她又砰地抽了一下桌子,说道:史学家犯直露错误!新鲜啊。以为
我们不查你们吗?我低声下气地检讨了一阵子。等到午餐时间,我和她去吃饭,顺便把给她
买的绿宝石项练塞到她包里。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小子,不犯事你是不记得我呀。我当
然记得她,她是个真正的虐待狂,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如果求别人有用的话,绝不能求她;
但我的执照上已经有了三个洞,不求不行了。我说:我想考张哲学执照。她说:有事晚上到
家里去谈吧。钥匙在老地方……带上一瓶人头马。我擦擦脸上的汗水,说道:我去。于是她
站了起来,挥了一下藤鞭说:下午我有别的事。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啊。
    我在学习班里,的确很受欺负,但这不意味着我要找督察(就是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
她也是师大历史系毕业的,所以是我的师妹)告状。下午分组讨论时,听到了很多损我的
话。有位小说家阴阳怪气地说:我以为犯直露错误是我们的专利哪。还有位诗人说:这位先
生开了直露史学的先河,将来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画家则说,老兄搞直露史学,怎么不通知
兄弟一声?让我也能画几张插图,露上一手。这种话听上一句两句不要紧,听多了脸上出
汗。我禁不住要辩解几句:诸位,我写的是我家里的人,是我嫡亲的娘舅。所以虽然犯了直
露错误,还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结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起来,说道:以前还不知道,原来
史学家干的就是这样的事呀!这种遭遇使我考哲学执照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众所周知,哲学
家很少会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传部直接管,不会落到层次如此之低。
    第四章
    1
    我到出版署的那个女孩家里去,带去了一瓶人头马。她住在郊区的一所花园公寓里,院
子里有一棵樱桃树。每回我到她那里去,她都要带我去看那棵树。那棵树很大,弯弯曲曲
的,能供好几个人上吊之用,看到它,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晚上花园里黑森森的,一
棵老树一点都不好看。看完了那棵树回到客厅里,她让我陪她玩一会儿,还说:轻松一下。
咱们是朋友嘛。最早一回"轻松"时,我是前俄国海军上将波将金,这个官儿着实不小;但
她是沙皇叶卡婕琳娜。所以我要单膝下跪去吻她的手,并且带来了一个蛋糕,说是土耳其苏
丹的人头。她让我把它全吃下去,害得我三天不想吃饭。上一回她是武则天;我是谁就不说
了,免得辱没了祖宗——总而言之,我奏道:臣阳具伟岸,她就说:拿出来我看看——就这
个样子也叫伟岸?搞得我很难堪。这一回她不过是个上世纪的女红卫兵,扎了两条羊角小
辫,身穿绿色军装,手舞牛皮武装带,而我穿了一件蓝色中山服,头上戴了纸糊的高帽子。
她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三天不打,皮肉就发痒啊。我则哭咧咧地答道:思想没
改造好——噢!错了,回小将的话,思想没改造好嘛。她说:那就要先触及你的肉体,后触
及灵魂。你可有不同意见?我说:小的哪里敢。她说:胡扯。"小的"是什么时候的话,亏
你还是史学家。我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红卫兵哪有打人前问被打者意见的?),只好说:就
算我罪该万死,你来砸烂狗头好了。然后她就说:去!刷厕所!我去刷洗了厕所、厨房,回
来的时候四肢酸痛,遍体鳞伤。奇怪的是她好像比我还要累,但要把我背上的淤伤算在内,
也就不奇怪了。后来她往沙发上一躺,说道:和历史学家玩,真过瘾!二十世纪真是浪漫的
世纪,不是吗?但我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浪漫的。假如让我来选择,我宁愿当波将金。这就
是说,我以为十八世纪更加浪漫。但我也不想和督导大人争。
    后来我就是哲学家了,这件事是这么发生的:我交了一篇哲学论文,通过了答辩,就得
到了哲学博士学位;凭此学位,就拿到了哲学家的执照,前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考虑到出
版署执照处文史督导,也就是我师妹给我打了招呼,这个速度还不算太快。但假如没有人打
这个招呼,我就是亚里士多德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天才了。我现在有两张照,一张是粉红色
的,上面有三个洞。另一张是大红色的,崭新崭新,也没有洞,像处女一样。从皮夹里拿出
来一看,感觉真好。但我要时刻记住,我不是武则天,不是叶卡婕琳娜,也不是红卫兵。从
本质上说,我和我舅舅是一类的人。虽然我舅舅拿不到执照,我能够拿到执照,但我拿到了
执照,也只是为了在上面开洞。用督导大人的话来说,这就叫贱。我和我舅舅一样,有一点
天才,因此就贱得很。
    <<传记报>>来约我把我舅舅的传记写完,并且说,我想写啥就写啥,他们连稿都不审
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说:同样一件事,如果你说是小说家的虚构,问题就很严重;假如说
成历史事实,问题就轻微,但还是有问题。假如你说它是高深的隐喻,是玄虚的象征,是思
辨的需要,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在第一种情况下,你要回答:你为什么要虚构成这样,
动机何在,是何居心,简直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在第二种情况下,你固然可以辩解说这
件事真的发生过,人家也可以把眼一瞪,说道:我觉得这种事就不该发生!在第三种情况
下,则是你把眼一瞪,说道:要我解释为什么这么写?我解释出来,你能听懂吗?很显然,
这最后一种情形对作者最为有利,这也是我拼命要拿哲学照的原因。报纸关心这些事的原因
是:作者出了问题,报纸也会被停刊、罚款。所以我舅舅的传记又开始连载时不叫人物传
记,而叫哲理小说了。读者反应还不坏,有人投书报社说,狄德罗写过<<拉摩的侄子>>,现
在我们有了<<我的舅舅>>,实在好得很。还有人说,不管它是人物传记也好,哲理小说也
罢,总之现在又有得看了。讨厌的是哲学界的同行老来找麻烦,比方说,有一位女权主义哲
学家著文攻击我说:<<我的舅舅>>描述的实际上是一个父权制社会下个人受压制的故事,可
惜这个故事被歪曲了。那位舅舅应该是女的(这样她就不是我舅舅,是我的姨妈),而F应该
是男的(这样他就不叫F,叫作M)。这真叫扯淡,我舅舅是男是女,我还不知道吗。有一个
公开的秘密想必你也知道了:大多数女权主义哲学家,不管她叫菊兰也好,淑芬也罢,净是
些易装癖的男人,穿着高领毛衣来掩饰喉结,裙子底下是一双海船大小的高跟鞋,身上洒了
过量的香水,放起屁来声动如雷;搞得大街上的收费厕所都立起了牌子:哲学家免入。你可
以说我舅舅是数学家、小说家,但不能说他是哲学家;故而不管他所处的社会是不是父权社
会,他都是男的。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不过凑巧是男的罢了。
    说到我舅舅是男的,我就联想到我的哲学论文。众所周知,我是免了资格考试去拿哲学
博士的,这种情况非常的招人恨。学位委员会的人势必要在答辩时给我点颜色看,故而做什
么论文十分关键。假如我做科学哲学的论文,人家就会从天体物理一直盘问到高深数学,稍
有答不上,马上就会招来这样的评语:什么样的阿猫阿狗也来考博士!学两声狗叫,老子放
你过去。我做的是历史哲学论文,结果他们搬出大篆、西夏文、玛雅文来叫我识,等到我识
不出来时,他们就叫我自杀。我赖着不肯死,他们才说:知道你有后门我们惹不起。滚罢,
让你通过了。从以上叙述可知,哲学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相关学科。女权主义哲学其实是
最好的题目,只要你男扮女装到学位委员会面前一站,那些女委员都会眼前一亮。再说,除
了花木兰、樊梨花,她们也真盘不出什么了。这种情况可以说明现在女权主义哲学家为什么
特别多。我师妹也劝我做女权主义哲学,她说在这方面朋友多。我宁愿忍辱偷生,也不肯扮
作女人。虽然我已说过,身为妇女儿童,不管是真还是假,都是一个护身符。还有一个最管
用的护身符,那就是身为低智人。
    2
    我舅舅和F熟了以后,就常到F家里去作客,有时候他是臭老九,有时候他是波将金,
有时他是犹太人;F有时是红卫兵,有时是女沙皇,有时是纳粹。在我的故事里,他始终也
没有变成老屁,始终保持了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和沉郁的神情。这和历史不符,但我现在是哲
学家,另有所本。所谓沉郁的神情,实际是创造力的象征。这是生命的一部分。我说我舅舅
到死时还保有创造力,这也与事实不符。其实,在这个意义上,生命非常短暂。有的人活到
了三十岁,有人活到了四十岁。有的人根本就没活过。我们知道,海明威在六十岁上感到自
己丧失了创造力,就用猎枪把脑子轰掉。川端康成在七十岁上发现自己没有了创造力,就叼
上了煤气管。实际上,从丧失了创造力到自己觉察到,还要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位实际死
掉的时间要早得多。
    我现在还保有创造力,有关这一点,小姚阿姨是这么说的:你有点像你舅舅,就是比他
坏得多。而我那位作督察的师妹有另一种表达方式:一见到就想揍你一顿!众所周知,挨揍
不是什么好滋味。她为什么那样的爱揍我是一个谜。她的头发有点自来卷,肤色黝黑,总爱
穿黑色的内衣。她还有件夏天穿的绉纱上衣,是白底黑点的,领子上缀了一条黑丝带。说实
在的,我就怕执照出毛病,但还是出了毛病。我给我师妹打电话,她说:连哲学照你都给弄
上了洞,本事真不小啊!说吧,这一回你想要什么照?我说:这回什么照都不想要。你能不
能介绍我到出版署工作?她沉吟了一阵说:师哥,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在我们这里工作,
写什么是都方便。但是出了毛病,就要往脑袋上打洞了。我说:打就打。晚上我到你那里
去,要不要再带瓶人头马?这件事告诉我说,所谓创造力,其实出于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
创造力当成自己的寿命,实际上就是把寿命往短里算。把吃饭屙屎的能力当作寿命,才是益
寿延年之妙法。
    我和我舅舅不同的地方是我有点驼背,皮肤苍白,胸前只有一些肋骨,没有肌肉。这是
很不体面的,所以我加入了一个健身俱乐部,到那里去举哑铃,拉拉力器。练了一天,感觉
肌肉酸痛,就再也不去了。夏天我也到海滨去过,在那里的沙滩上晒太阳,不过我又没耐性
在沙滩上躺太久。所以我的皮肤还是像一张白色的无光纸。唯一像我舅舅的是那杆大枪,我
师妹见了这个模样就捂着嘴笑起来说:师哥,你真是逗死了——快收起来吧。我不是我的舅
舅,我师妹也不是F。我觉得她有点喜欢我,因此很放松,嘻嘻哈哈的,再加上她老叫我"
收起来",所以什么事也搞不成。因为这个原故,后来我就没当成出版署的公务员,也没当
上我的师妹夫,这后一种身分又称"出版署家属",非常好的护身符。我还拿着打了两个洞
的哲学家执照鬼混——用它还能把我舅舅的故事写完,以后怎么办,再想办法吧。
    下篇:我自己
    第一章
    1
    我被取消了身分,也就是说,取消了旧的身分证、信用卡、住房、汽车、两张学术执
照。连我的两个博士学位都被取消了。我的一切文件、档案、记录都被销毁——纸张进了粉
碎机,磁记录被消了磁。与此同时,我和公司(全称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公司)的钱财帐也两清
了——这笔帐是这么算的:我的一切归他们所有,包括我本人在内;他们则帮我免于进监
狱。公司的人对我说,假如把你移交给司法机关,起码要判你三十年徒刑,还可能在你头上
打洞,但是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这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他们给了我一个新的
身分,我的名字叫M,我有一张蹩脚中学的毕业文凭,让我在一个建筑公司当工人,还给了
我五块钱——考虑到我在银行里的五十万块存款都将归公司所有,只给这一点钱真是太少—
—然后开车送我去新的住处,有一样东西不用他们给,就是我的新模样。安置以前我有一点
肚子,甚至可以说在发胖,现在已经尖嘴猴腮了。
    有一件事必须补充说明,我现在犯的不光是直露错误,还有影射错误,因而万劫不复
了。这后一条错误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会发现的。我绝不敢说公司这样检举我,是为了扩
大自己的营业额。我只是说,有这么一回事。
    这个故事到此就该重新开始: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有一个M,他是个又瘦又高、三十岁
的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丝衬衣,一条黑色的呢料裤子,一双厚底的皮鞋,钻进了一辆
黑色的大汽车(这辆汽车和殡仪馆的汽车有点像,并且也被叫作送人的车),前往东郊一个他
不认识的地方。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男子陪他同去,并且在汽车后座上不断地敲打他的脑袋,
拍打他的面颊,解开他衬衣的领扣,露出一小片苍白、削瘦的胸膛,说一些尖酸的话,但是
意在给他打气。后来汽车在一座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旧砖楼前停了下来,同去的人在他后
背上推了他一把说:你到了,并且递给他一张窄行打印纸,说:该记着的事都在上面。M从
车上下来,走了几步,拍了一下前门,司机把玻璃放下来。M说:能给我几支烟吗?司机取
出一个烟盒,往里看了看,说道:还有六支。递给他,并且问道:还有事吗?M摇摇头,转
过身去,汽车就从他身后开走了。
    此时天色将暗,旧楼前面有很多乱糟糟的小棚子。因为天有点凉,M打了一个寒噤。然
后他就走到那座旧楼里去,爬上砖砌的露天楼梯。那张打印纸上写着"407",也就是四楼
七号。走廊上一盏灯都没有,所以也看不出哪里是几号。于是他随手敲了一家的房门,门开
时,一个小个子女人用肩膀扛住门扇。M想,我应该让她看个清楚,以免她不信任我,就一
声不响地站着。从敞开的门里,传来一股羊肉炖萝卜的气味。据我所知,M既不喜欢吃羊
肉,也不喜欢吃萝卜,所以他对这股气味皱起了鼻子。那女人看清他以后让开了门,把头往
里一摆,M就走进去。这间房子里很热,因为有个房间里生了火。她用手一指说:往里走,
给我看着孩子,饭一会儿就得。M就朝里面走去,绕过了破旧的冰箱、破烂的家具,走进一
间尿味扑鼻的房间,这里有两个小床,床上躺了两个婴儿,嘴里叼着橡皮奶嘴,瞪着眼睛看
着他。M想道,你们千万不要哭,哭起来我真不知怎么办好。这间房子里点了一盏昏黄的
灯。那个女人在厨房里说:你会做饭吗?M说,不会。她又问:会不会鼓捣电器?他想到自
己过去学过物理,就说:会一点。于是她说:那还好,不是白吃饭。
    在被重新安置(也就是说,被取消了旧身分,换上新身分)之前,我上过两星期的学习
班。如前所述,参加学习班原本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这回和以往不同:除了让你检讨错
误,还讲一些注意事项。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要回到原来住的地方,也不要和过去认识的人
取得联系,假如这样做了的话,"重新安置"就算无效,我们过去犯的错误也就不能一笔勾
销了。我们当然明白,这是暗示我们将住监狱。重新安置了以后,我们既没有妻子(或者丈
夫),也没有儿女。假如原先有,公司也会替我们处理,或者离婚,或者替我们抚养。要知
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挺有钱的,现在一切都归他们了。我记得讲到这里时,会场上一片不满的
嘘声。公司的代表不得不提高嗓音说:这就够好的了,要知道在上个世纪,你们这些人不是
去北大荒,就是去大戈壁,而现在你们都安置在北京城里!作为一个史学家,我不用他提醒
我这个。我只关心重新安置了以后,活不下去怎么办。公司的代表回答说,假如大家都活不
下去,就会产生新的治安问题。他们不会让我们活不下去的。我们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妻子
或者丈夫,这些公司会安排。我认为,我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的,最好现在就形容一下。但
公司的代表认为,这不是我该、或者我配关心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这些人可不可以互相联系,以便彼此有个照应?公司的人说:绝对
不可以。我们之间不能横向串连,也许公司会安排我们彼此认识,除此之外,一切联系都不
可以有。这些问题都明确了以后,我就开始想像,在公司给我安排的新家里有什么。我怎么
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半老不老的婆子,还有一对双胞胎。还有这么辛辣的骚味。在昏黄的灯光
下,我四处张望,看到这座旧砖楼满是裂缝,还有一只大到不得了的蟑螂爬在房顶上。我必
须吃我不爱吃的羊肉萝卜汤,还要在这间骚哄哄的屋子里和那个小个子女人做爱——这是那
种一间半一套的房子,除了这个大房间,还有一间小得像块豆腐干。那个小个子女人脸上满
是皱纹,额头正上方有一络白头发——这些事情我都不喜欢,很不幸的是,它们没有发生。
后来那个女人看了我拿的那张窄行打印纸,发现我该去407,而这里是408,就把我撵到隔
壁去了。那间房子敞着门,满地尘土和碎纸片。我不必吃不喜欢的羊肉炖萝卜了,这是个好
消息。坏消息是什么可吃的都没有,连晚饭都没有了。
    2
    M重新安置后的第一个夜晚在407室度过。这套房子的玻璃破了不少,其中一些用三合
板、厚纸板堵上了,还有不少是敞开的,张着碎玻璃的大嘴。这房子和408是一样的,在那
个大房间的地上放了一个旧床垫,还有一个旧冰箱,有一盏电灯挂在空中,但是不亮。奇怪
的是,打开冰箱的门,里面的灯却是亮的。他借着冰箱里的灯光检查了这间房子,看到了满
地的碎玻璃。当然,冰箱里除了霉斑、一个烂得像泡屎的苹果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后来他
就在那个床垫上睡了一夜,感觉到了床垫里的每一根弹簧。凌晨时分他爬了起来,就着晨光
在暖气片上找到了一盒火柴,一连吸了三支烟,还看到一只老鼠从房子中间跑过去了。后来
他就出门去,想到附近拣点垃圾——另一个说法是别人废弃的东西——来装点这间房子。但
是在这片破旧、快被拆除的楼房附近,想拣点什么还真不容易——除了烂纸、塑料袋子,偶
而也能见到木制品,但是木头已经糟朽掉了。
    我扛着一把白色的破椅子回家时,又想起我那辆火鸟牌赛车来。那辆车是我从公司的拍
卖场买来的,买的时候崭新,而且便宜的叫人难以置信。后来我又把它开回公司的拍卖场,
这叫我对因果报应之说很感兴趣了,因为我知道,这辆崭新的车还会以便宜到令人难以置信
的价格卖掉。假如一个人死了,他生前穿的衣服也只能很便宜地卖掉,尤其是他断气时穿的
那一件。所以到公司的拍卖场去买东西,不仅是贪小便宜,而且性格里还要有些邪恶的品
性。我在车里留了一盘录音,告诉在我之后那个贪小便宜的家伙这些事,并且预言他也会被
重新安置。这是因为敢贪这种小便宜的人胆子都大,而胆子大的人早晚都要被安置。没了这
辆车,到哪里都要走路,实在不习惯,除此之外,我还穿了不合脚的皮鞋,这更加重了我的
痛苦。扒了半天的垃圾,我身上的白衬衣也变成灰色的了。
    我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扛着椅子走回家来,发现那张破床垫上坐了一个女人,梳着时髦的
短头发,大约二十四五岁,长得也很时髦——也就是说,虽然细胳膊细腿,但是小腿上肌肉
很发达,看来是练过——但是穿得乱糟糟。上身是件碎玻璃式的府绸衬衫,下身是条满是油
渍的呢裙子,脚下是一双皮带的厚底鞋,四边都磨起了毛。她看到我回来,就拿出一张窄行
打印纸来,问这里是不是407。我把椅子放下来,坐在上面说:把这破纸条扔了吧,现在没
有用了。而且我还对她:你原该穿件旧衣服的,现在天凉啊。
    我说过,在被重新安置之前,有一阵子我总得到公司里去。那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开了
一辆红色的火鸟牌赛车,但我那阵子总穿一套黑色西服,好像家里死了人,这可和往常不一
样。最后一点是公司要求的,他们还要求我们在胸前佩戴个大大的红D字。这一点叫人想起
了霍桑的<<红字>>,公司的人也知道,所以笑着解释说:诸位,这纯属偶合。他们提供做好
的红字,底下还有不干胶,一粘就能粘上。我还发现这种胶留下的污渍用手一搓就掉,不污
衣服,当时以为公司在为我们着想,后来发现不是的。在重新安置那一天,坐上送人的车之
前,送我的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说道:把衣服脱下来。他看我目瞪口呆,就进一步解释
说:你跟公司定的合同里有一条,重新安置以后,你原有的一切财产归公司所有——还记得
吧?我这才恍然大悟道:衣服也算?他说:废话!这么好的衣服,怎么能不算?按照他的原
定方针,就要把我扒得只剩一条短裤。说了好半天,才把长裤和衬衣保住了,至于我现在穿
的这双厚底皮鞋,是用一双鳄鱼皮的轻便鞋和送人的家伙换的。那些家伙都是从贫困地区雇
来的农民工,财迷得要命。他们还说:你今天就该穿几件旧衣服——现在天凉啊。这件事可
以说明公司为什么要提供不污损衣服的不干胶:为了剥我们。它也能说明该女人出现在我面
前时,为何衣冠不整。我听说公司也雇了一些女农民工,而且女人往往比男的更财迷。我以
为拿这个开玩笑很有幽默感,但是那个女人很没幽默感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后
来她还一本正经地从床垫上站了起来,把手伸给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也一本正经地吻了她
的手,告诉她,我是何许人也。这样我们就在落难时表现了君子和淑女的风度,但是不知表
现给谁看。她说她是画家,搞现代艺术搞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是史学家、哲学家,写了一本
<<我的舅舅>>,把我自己送到这里来了。她说她听说过我;我说真抱歉,我没听说过她,所
以我就不能说久仰的话了。
    后来在那间破房子里,我们生造了很多新词,比方说,安置后——重新安置以后,安置
前——重新安置以前,错误——安置的原因;以此来便利交谈。晚上睡觉时有两个选择:睡
床还是睡板。睡床就是睡在破床垫上,睡板则是睡在搭在砖头上的木板上。我总是坚持睡
板,表面上是对女士有所照顾,其实我发现板比床舒服。这位女士告诉我说,她的错误是搞
了现代艺术,我对这一点不大相信。众所周知,男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思想"错误,女
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自由"错误。所谓自由,是指性自由。当然,我也没指望一位女士
犯了这种错误会和男人说实话。
    有关这个女人的事,我可以预先说明几句:她先告诉我说,她是画家,后来又说自己是
个"鸡",也就是高级妓女。后来她又说自己是心理学家。我也不知该信哪个好了。我对她
的态度是:你乐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好了;而且不管你说自己是什么,我都不信。我开头告
诉她,我是史学家,后来说我是哲学家,最后又说自己是作家,说的都是实话,但也没指望
她会信,因为太像信口开河了。我们俩如此的互不信任,不能怪我们缺少诚意,只能怪真的
太像是假的,假的又太像真的了。
    3
    假如我叫M的话,和我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那女人就该叫作F了。在安置前,所有的F
和M都在公司的地下车库办学习班,那车库很大,我们在一头,她们在另一头,从来不聚在
一起,但是有时在路上可以碰见。我们M胸前佩了D字以后,多少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走
到外面低头驼背,直到进了车库才能直起腰来。而F则不是这样。她们身材苗条、面目姣
好,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全不在乎胸前的D字。假如和我们走到对面,就朝我们微笑一
下,但绝不交谈。我的一位学友说,她们都是假的,是公司雇来的演员或模特儿。看上去还
真有点像,但这位学友是怀疑主义哲学家,犯的是怀疑主义错误;假如不是这样,我就会更
相信他的说法。顺便说一句,这位学友一点骨气都没有,成天哭咧咧地说:我的怀疑主义是
一种哲学流派,可不是怀疑党、怀疑社会主义呀!假如一只肥猪哭咧咧地对屠夫说:我是长
了一身膘,但也没犯该杀之罪呀,后者可会放过它?当然,没有骨气的人,看法不一定全
错,但我更乐意他是错的。现在我房间里有一个F,似乎已经证明他错了。
    上完班疲惫地走回家,发现这间房子完全被水洗过了,原来的燥气、尘土气,被水汽、
肥皂气所取代;当我坐在床垫上解鞋带时,F从厨房里出来,高高挽着袖子,手被冷水浸得
红扑扑的。她对我说:把衬衣脱下来,现在洗洗,晚上就干了。这时我心情还不坏。后来我
光着膀子躺在烂床垫上说:你哪天去上班哪?问了这句话以后,心情就坏了。
    我已经说过,安置后我是个建筑工人,所以我就去上班。在此之前,我对这个职业还有
些幻想,因为建筑工人挣钱很多,尤其是高空作业的建筑工。上了班之后这种幻想就没有
了。他们把我安置到的那个地方名叫某某建筑公司,却在东直门外一个小胡同里,小小的一
家门面房,里面有几个面相凶恶的人,而且脏得厉害。其实这是个修理危旧房屋的修建队。
人家问我:干过什么?我说:史学家,哲学家,等等。对方就说:我们是建筑队——你会干
什么?我只好承认自己什么都不会,人家就叫我去当小工。这时候我又暗示自己可以记记
帐,做做办公室工作,人家则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于是我就爬上房去,手持了一根长把勺子
去浇沥清,还得叫一个满脸粉刺的小家伙"师傅"。下班时那小子说:明天记着,一上了
班,先要给师傅"上烟"——咱们是干一天拿一天钱,不合意可以早散伙。我答应着"
哎",心里却在想:给死人是上香,给你是上烟,我就当你死了吧。沥清是有毒的,闻了那
种味直恶心;房顶上没有遮阴的地方,晒得我头晕脑胀;我两个胳臂疼得像要掉下来——假
如掉下来就不疼,我倒希望它们掉下来;这个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算一次帐,当天就
有工资,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上班的情形就是这样。
    现在该说说那个D的含义了,公司的人说,D是delivery(发送)之意。安置就是把我们
发送出去。听了这个解释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是个邮包,很不自在。他们说,我们这种包裹
有两种寄法,一是寄给别人,二是寄给我们自己。在前一种情况下,必须要有肯要我们的
人,举例言之,408那位太太。她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有二十年教龄就可退休,所以她年
龄不太大),四十二岁结了婚,四十三岁生了双胞胎,同时遭丈夫遗弃,就到公司去申请了
一个丈夫。头天晚上,她以为我就是那个邮包——这种错误是可以想像的,嫌我太瘦弱,但
没有说。后来她收到了真的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同时又是个假释的刑事犯(公司的业务
也包括安置这种人),虽然不瘦弱,却天天揍她,还说:你敢去公司诉苦,我就宰了你;但
这都是后话了。我和F属于后一种情况,在公司学习时,他们说,对这类情形要实行三搭
配:男女搭配,高低搭配,错误搭配。第一条是指性别,第二条是指收入,最后一条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实在的,我对第二条抱很大希望,因为我已经是个每天只挣二十块钱的小工
了,她再挣得少,那就没法活。我问她哪天去上班,她说:我已经上班了。我问:在哪儿?
她说:在这儿。公司给我安置的职业是家庭主妇。听了这话,我都快晕过去了。她还怕我晕
不掉,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我给你做家务,你可要养我呀!我万分沮丧,无可奈何地说:安
置前你怎不这样讲?
    众所周知,二十一世纪女权高涨,假如有位女士对男友说:我让你养我,这是至高的求
爱之词。安置之前假如有位女人对我这么说,我一定会养她,除非她是安徽来的小保姆。而
不养安徽小保姆,绝非因为渺视那个省份,而是一养就要养一大批人,包括她爹妈、她的七
大姑八大姨,还有堂兄表弟之类,而且这些表兄弟里还有一个是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就在
你眼皮底下不干不净;这种现象被人叫做"徽班进京",多的时候一班有一二百人。所以,
男人养了一个女友或是妻子,实在是体面得很,但是很难养到。有位女士说过:谁要养我,
必须满足三个条件:1,长得要像阿波罗(指雕像);2,阴茎不短于八英寸;3,年收入在百
万元以上。这些条件,尤其是第二条,极难满足——因为中国男人很少长这么大,而且这么
大并无用处,所以也就是瞎说说罢了——所以男人家里很少有主妇。倒是有时到某位女士家
里作客时,能看到一位很体面的小伙子。主人指着他说:我先生,我养着他。偷偷和他聊几
句时,他皱着眉头说:没办法,想过家庭生活——与此同时,听到河东狮吼:你们在干啥?
要搞同性恋吗?他赶紧灰溜溜去陪老婆。不敢像主妇那样吼起来:我和人说几句话也不行
吗?这说明男人的条件不那么苛刻。综上所述,有女人要我养,我不能拒绝。我只能委婉地
和她算这本帐:每天二十块钱,咱们两个人,怎么活呀。
    F告诉我说,只要省吃简用,两个人花二十块钱也能活。吃的方面,我们只吃粗茶淡
饭,她决不追求比我吃得好;穿的方面她也可以凑合,只是要买一两件时装和几件内衣(我
皱着眉头指出,这些东西贵得很),再加上一点起码的化妆品,卫生用品,她就不再要求什
么了。我知道这是要求我每年出勤350天,天天腰酸腿疼,生不如死。这样规划了以后,她
就把我今天的全部工资搜去,一个子儿也不留。然后她到厨房里去做饭,我则躺倒在旧床垫
上长嘘短叹。
    4
    从前述的情节里,你一定能想到安置是四月底的事。那时候北京常是阴雨天气,就是不
下雨,天也阴得黄惨惨的。就算是风和日丽,我也没有好心情。到了五月初,天就会连续晴
朗。五月一日放假,当然也没有工资。我心情比初安置时好了一些,像一个男人一样收拾了
这间房子,用拣来的塑料薄膜把窗子上的碎玻璃补上,然后爬上房顶,用新学会的手艺修补
漏雨的地方。在干这件事的同时,凭高眺望这片拆迁区。当然,景色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在
四周玻璃大厦的蓝色反光之下,这里有十几座土红色的砖楼,楼前长着树皮皴裂的赤杨树。
楼前面还有乱糟糟的小棚子,是多年以前原住户盖起来的,现在顶上翘着油毡片。我还看到
最北面那座楼房正在拆,北京城和近五十年来的每个时期一样,在吐出大量的房渣土。这个
景象给我一个启迪,我从房顶上下去对F说:等我们这座楼被拆掉时,就可以搬出去住好房
子了。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住好房子?付得起房租吗?这使我相当丧气,但还是不死心,
说道:也许我可以考个电工什么的;你也可以去考个秘书,这样可以增加收入。她继续笑了
一下,就转过身去。然后我就更丧气地想到了和公司定的合同:服从公司的安置,不得自行
改换工作。我很可能要当一辈子的小工,住一辈子拆迁区。本来我还想下午去外面找找,看
哪个废弃的房间里有门,把它拆回来安在自己家的卫生间里;但是我没了情绪,就在床垫上
躺过了那一天下余的时间。那一阵子我总是这样没精打彩——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事可高兴
的。
    有关我想考电工的事,还有必要补充几句。人到了我这个地步,总免不了要打自己的主
意,想想还能做点什么。作为一个物理系的毕业生,很容易想到去考电工。而作为一个喜欢
在公路上和人赛车的人,我又想去考垃圾车司机。这些奇思异想都是因为当小工太累,挣钱
又太少,还要受那个小兔崽子师傅的气。每次我说起这类的话头,F总是那么干脆地打断
我。假如她能顺着我说几句,我也能体验一点幻想的快乐。这娘们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的舅舅>>得了汉语布克奖,为此公司派车把我从工地上接了去,告诉我这个消息。
这个奖的钱不多,只有五千块,在我现在的情况下也算是一笔款子了。我向来是喜怒不形于
色的,但是当坐在我对面的公司代表说"祝贺我们吧"时,还是面露不快之色:这和你们有
什么关系?他说:怎么没有关系?你忘了我们的合同吗?你的一切归我们所有,而我们则重
新安置你。其实不等他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我站身来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要回家
了。他说:别着急呀,现在还用得着你。你得去把奖领回来,还得出席一个招待会……我
说:我哪里都不想去。那人就拉下脸来说:合同上可有缔约双方保证合作的条款,你想毁约
吗?我当然不想毁约,毁约也拿不回损失的东西,还要白白住监狱。然后我就被带去洗澡,
换上他们给我准备的体面衣服,到U·K·使馆去。有两个彪形大汉陪我去,路上继续对我
进行教育:怎么着,哥们儿,不乐意呀?不乐意别犯错误哇。我说:我不犯错误会落到你们
手里吗?他们说,也对。你们不犯错误,我们也没生意。但是,"这我们就管不着了"。
    作为一个史学家,我马上就想到了"这我们就管不着了"像什么——它像上世纪六十年
代林彪说自己是天才的那句话:我的脑袋特别灵,没办法,爹妈给的嘛。"这我们就管不着
了"和"没办法"是一个意思,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自豪心情,使我气愤得很。我想找个没
人的地方骂几句。在汽车里不能骂,在U·K·使馆更不能骂,那儿的人对"cao""bi"这
类的音节特敏感,一听见就回答"fukeyou",比听见"Howdoyoudo"反应还快。我忍了一
口气,在招待会上狼吞虎咽,打饱嗝,而且偷东西。这后一种行径以前没有练习过,但是我
发现这并不难,尤其是别人把你当个体面人,不加防备时。我共计偷掉了两个镀金打火机、
四把刀叉,四盒香烟;还偷了一本书。公司陪我的人只顾听我在说什么,一点没看见这些三
只手的行径。不幸的是我吃不惯那些cheese,回来大泻特泻。我觉得自己赚回来了一点。
既然我的一切,包括体面都归你们所有,那我就去出乖露丑。为公司跑了这一趟,回来以后
得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十五块钱(这是误工费,公司代表说),还有一通说教。他们说我没
有体面,表现不好。
    晚上回家,我告诉F今天发生的事,还告诉她我在招待会上捣了一顿乱,多少捞回了一
点。她说我还差的远,公司从这个布克奖里得到的不只是五千块钱。<<我的舅舅>>得了奖
后,肯定比过去畅销。会出外文本,还能卖电影改编权。所以我该平平气,往前看,还会有
前途。往前看,我只能看到自己是个浇沥清的小工,所以气也不能平。她又从另一面来开导
我:你不过是得了布克奖,还有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呢。这话倒也不错,从公司的宣传材料里
我知道,被安置的人里有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霍梅尼文学奖得主、海明威小说奖得主,有
教皇科学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撒旦学院院士(这最后一位我还认识,他是研究魔
鬼学的),他们大家都犯了错误,在公司的安置下获得了新生。相比之下,我又算得了什么
呢。所以我拿起了一根撬棍,对F说,我出去找找门,找到了回来叫你。我已经说过了罢,
我们的房间里少一扇门。后来我真的找到一扇很好的门,把它从门框上卸了下来。等到招呼
F把它抬回家里后,我又懒得把它再安到卫生间门框上,因为我的情绪已经变坏了。我的情
绪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坏就坏,一点控制不住。而且我也不想控制。
    5
    如前所述,有一个叫作M的男人和一个叫作F的女人,在某年四月底遭到安置,来到一
间拆迁区的房子里。鉴于M就是我本人,用不着多做介绍。F的样子我也说过一些,她身材
细高、四肢纤长、眉清目秀,后来我还看到她乳房不大,脐窝浅陷。除此之外,她在家里的
举动也很有风度,这就使我想起一位学友的话:所有的F都是演员,或者雇来的模特。
    F对我说,你要警惕"重新安置综合征"。我说:你不嫌绕嘴吗?她说:那就叫它"安
置综合征",我还是嫌它太长。最后约定叫做"综合",我才满意了。所谓综合,是指安置
以后的一种心理疾病,表现为万念俱灰,情绪悲观,什么都懒得干。各种症状中最有趣的一
条是厌倦话语,喜欢用简称。在公司受训时,听到过各种例子:有人把"精神文明建设"简
化到了精神,又简化到了精,最后简化成"米";把"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简化成
公,最后又简化成了"八";把自己从"重新安置后人员"简称为员,后来又简称为"
贝"。所以公司招我们这种人去训话,(这句话未经简化的原始形态是:"社会治安综合治
理总公司向重新安置人员布置精神文明建设工作")就成了"八贝米";由拆字简化,造成
了一种极可怕的黑话。我现在正犯这种毛病。这种毛病的可怕之处在于会导致性行为的变
化,先是性欲减退,然后异性恋男人会变成被动的同性恋者,简称"屁",最后简称"
比"。我对F说:怕我比?我还不至于。她居然能听懂,答道:你不比,我在这里还有意
义。你比,我就爱莫能助了。
    我承认自己有点综合,比了没有,自己都不清楚。心情沮丧是不争的事实,但我也很
累。成天浇沥清、搬洋灰袋子——第一次把一袋洋灰扛到房顶上时,我自己都有点诧异:原
来我还这么有劲哪——下了班老想往床上躺。说实在的,过去我干的力气活都在床上,现在
已经在床外出了力,回到它上面自然只想休息。这时F露出肌肉坚实的小腿,从它旁边走过
去。有时我也想在她腿上捏一把,但同时又觉得胳臂太疼了,不能伸出去。她就这样走进了
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我已经说过,卫生间没有门,她在门上挂了一块帘子,故而她坐在马
桶上,我还能看到她的脚,还能看到她把马桶刷得极白。这时候她对我说:什么时候把门给
咱安上呀。这件事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容易,我得找木匠借刨子,把那个破门刨刨,还得买料
吊、买螺丝,甚至应该把它用白漆刷刷;这样一想,还不必去干,心里就很烦的了。但我没
有这样详细地回答她,只是简约地答道:哎。然后她站了起来,提起了裙子,然后水箱轰
鸣,她走了出来。尽管是从这样一个地方、伴随着这样一些声响走出来,F依然风姿绰约。
看到她,我就觉得自己不该比。但是我有心无力。
    作为一个史学家,我想到这样一些事:在古代汉语里,把一个不比的男人和一个有魅力
的女人放在一起时他想干的事叫作"人道",简称"人"。这说明祖先也有一点综合。晚上
睡在板上,对自己能不能人的问题感到格外关切。F从板边上走过去,坐在床垫上,我看到
她裙子上的油渍没有了,上衣也变得很平整。她告诉我说:我从408借了熨斗,然后使劲看
了我一眼(仿佛要提醒我的注意),把裙子脱了下来,里面是光洁修长的两条腿,还有一条白
色的丝内裤,里面隐隐含着黑色。当她伸手到胸前解扣子时,我翻了一个身,面朝墙壁说
道:你说过,要买几件衣服?她说:是呀。我说:买吧。要我陪你去?她说:不用。我说那
就好。在她熄灯以前,我始终向墙壁。在我身后,F脱衣就寝,很自然地露出了美好的身
体。我有权利看到这个身体,但我不想看。
    6
    安置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公司去听训,这是合同规定的。那天早上我对F说:今天回公
司,你不去吗?她说:我们要晚半周。因为她比我来得晚,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我走到公司
的栅栏门外,对传达室说了我的合同号,里面递出一件马甲来,并且说:记着,还回来。那
件马甲是黑色的,胸前有个红色的D字。我穿上它走到地下车库里,看到大家三五成群散在
整个车库里,都在说这个月里发生的事。我想找那位怀疑主义的学兄,但到处都找不到。后
来听说他已经死掉了。人家把他安置在屠宰厂,让他往传动带上赶猪,他却自己进去了。对
于这件事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不小心掉进去的;其二,自己跳进去的;最后,被猪赶
进去的。因为屠宰厂里面是全自动化的,所以他就被宰掉了,但是他的骨骼和猪还是很不一
样,支解起来的方法也不同,所以终于难倒了一个智能机器人,导致了停工,但这时他已经
不大完整——手脚都被卸掉,混到猪蹄子里了。经大力寻找,找到了一只手两只脚,还有一
只手没找到。市府已经提醒市民注意:在超级市场买猪蹄时,务必要仔细看货。还有一个家
伙打熬不住,跑去找前妻借钱。前妻报了警,他已经被收押了,听说要重判。除了他们两
位,大家都平安。到处都在讨论什么工作好,比方说,在妇女俱乐部的桑那浴室里卖冷饮,
每天可以得不少小费,或者看守收费厕所,可以贪污门票钱;什么工作坏,比方说,在火车
站当计件的装卸工。我的工作是最坏的一类,所以我对这种谈话没有了兴趣,从人群里走出
来,打量时而走过的F们。她们也穿着黑马甲,但是都相当合身,而且马甲下面的白衬衣都
那样一尘不染。有时候我站在她要走的路上,她就嫣然一笑,从旁边绕过去——姿仪万方。
我虽然不是怀疑主义哲学家,但也有点相信那位死在屠场里的老兄了。后来散会以后,公司
留些人个别谈话,谢天谢地,其中没有我。
    我从U·K·使馆偷了一本书,它是我自己写的,书名叫作<<我的舅舅>>;扉页上写着
XX兄惠存,底下署着我自己的名字。很显然,它是我那天晚上题写的几十本书之一,书主
把它放在餐桌或者沙发上,我就把它偷走了。按我现在的经济能力,的确买不起什么书,不
管它是不是我自己写的、有没有六折优待。我回家时,F正平躺在床垫上,手里拿着那本
书。她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片刻,说道:你回来了。我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脱掉皮鞋,心里
想着,无论如何要弄双轻便鞋。后来她说:这书很好看。过了片刻又说:很逗。出于某种积
习,我顺嘴答道:谢谢。她就坐了起来,看看那书的封面,说道:这书原来是你写的——真
对不起,我看书从来不看书名。这种做法真是气派万千——把世界上所有的书当一本看,而
且把所有的作者一笔抹煞。我觉得演员或者时装模特儿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派,对她的疑心也
减少了。那天下午上工之前,我就把卫生间的门装上了。
    以上故事又可以简述如下,F和M被安置在一起,因为她始终保持了风度,还因为M有
一位怀疑主义的学兄,所以他对她疑虑重重。后来怀疑主义的学兄死掉了,还因为别的原
因,M决定把这些疑虑暂时放到一旁,和她搭伙干些必要的事。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小时
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搭过帐蓬,在里面鼓捣半导体。这种事实说明我在工艺方面有些天赋,
除此之外,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太老实。所以后来我就从建筑队里偷了油漆、木料、还有建筑
材料,把那间房子弄得像了点样子,还做了一张双人床。这个故事和<<鲁滨孙飘流记>>的某
些部分有点雷同,除了那张双人床。
    那张床的事是这样的:有一天上班我给那位糟蛋师傅上烟时,把整整一盒烟塞到他口袋
里,而且说:我要给自己做张床。他说他不管,但是他看到工地上有一捆木檩条。这捆檩条
我早就看到了。然后我给了木匠师傅一盒烟,说了我要做床的事,他说他也不管,就去找别
人聊大天。然后我打开一盒烟,散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就把那捆檩条拖出来,依次使用电
锯、电刨子、开笋机,把檩条做成床的部件,然后打成捆,塞到角落里。我干这件事时,大
伙都视而不见。直到干完,才有人对我说:你好像干过木匠活。我告诉他小时候干过,他就
说:下回我打家俱找你帮忙。天黑以后,我叫F和我一道来工地把那一捆木头拿了回去,当
夜就组装成床架。我不记得鲁滨孙干过这种事。在此之前,我已经把床垫拆开修好了,F还
把破的地方补了补丁。我们把床垫从地上抬起来,放在床板上,就完成了整个造床过程。它
是一件很像样的家俱,但很难说清它是我自己造的,还是偷来的。初次睡在上面时,我心花
怒放。当你很穷时,用上了偷来的东西,实在是很开心的事。临睡时,我甚至一时兴起,给
F解开了脖子下面的两个扣子。F依旧很矜持,但是脸也有点红。后来她就在昏暗的灯光下
躺在我身旁,身上有一副乳罩和一条内裤,都是粉色的。我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窄窄的溜
肩,还有别的地方。F目不邪视,但我看出她在等待我伸手去解开她的内衣。说实在的,我
已经伸手准备这样干了,但是我又觉得这粉红色的内衣有点陌生,就顺嘴问了一句。她说是
她买的。我问什么时候买的,她说前天。忽然间,我情绪一落千丈,就缩回手去。又过了一
会儿,我说:睡吧,就闭上了眼睛。再过了一回,F关上了电灯。我们俩都在黑暗中了。
    怀疑主义的学兄说,公司怕我们对合同反悔,就雇了一大批漂亮小姐,假装待安置人
员,用她们来鼓舞我们的士气。假如此说是成立的,那么她们的工作就该只是穿上佩有红色
D字的衣服在公司里走走,不会有一个F来到我家里。现在既然有一个F睡在我身边,我应
该狐疑尽释,茅塞顿开,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头——她和我好像根本不是一类东西。在这种情
况下,我当然想再听听那位学兄的高见,可惜他死掉了。我和F睡在一个床上时,就在想这
些问题。后来她说:喂。我说:什么?她说:你该不是舍不得钱给我买衣服吧。我说:不
是。她说:那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她都睡着了,我又把她叫醒,告诉她说:我当然不
反对你去买衣服,不过,你那些衣服假如不是买的,而是偷来的,那就更好了。我怎么会说
出这些话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就着窗外的路灯光,我看到F大睁着
眼睛在想。忽然她嘿嘿一笑,说道:我明白了。她明白了些什么,我也是不清楚。
    第二章
    1
    晚上我回家时,床上好像摆了摊,放满了各种颜色的内衣、口红、小镜子。F告诉我
说,今天大有斩获。她现在每天都去逛商场,顺手偷些小东西回来,然后就开这种展览会。
我把它们拂开,给自己腾出个地方坐下说:没给我偷点什么?她说:有。就递给我一个纸盒
子。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避孕套。她还说:不知道你的号,说着露出想笑的样子。我把这盒
子放到一边——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于是她把笑容从脸上散去,说:我给你弄饭去,就走
开了。我坐在床边上解鞋带,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来:你是演员吗?直到听到F回答说:不
是,我才领悟到那句问话是从我嘴里冒出来。然后她从厨房里跑出来说:你问这个干吗?我
信口说:没什么,我觉得你长得像个演员。她说道:谢谢,就回厨房里去了。也许你会说,
这样的关系就叫相敬如宾。但我知道不是的。我和她的关系实际上是互相不予深究——我对
她那种可疑的演员似的作派不予深究,她对我的性无能也不予深究。假如深究的话,早就过
不到一块儿了。
    我对自己也不予深究,假如深究的话,就会问:我干嘛要写<<我的舅舅>>,我干嘛要买
那辆赛车和那所房子?一个答案就在眼前:我总得干点事吧,写几本书、挣点钱、买点东
西;然后就冒出个反答案:瞧瞧你干出的结果!我倒是写了不少书,挣了不少钱,也买了不
少东西,但是都被公司拿去了。这样自问自答永无休止,既然如此,就不如问都不问。话虽
如此说,问话的神经却不是我能控制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又问了一句:你真是画家吗?
F听到这话时愣住了。
    我说过,在公司的地下车库里,当所有的M都在讨论什么活儿好、什么活儿坏时,F们
却穿着合身的马甲,挺着小巧玲珑的胸膛走来走去。我曾经拦住了一个,她压低了声音说
道:对不起,就从我身边绕过去。说实话,我说不出那个F和眼前这个有何区别;眼前这个
F从407走出去,到了公司的地下车库里,我也分辨不出来。她们对我来说,每一个都是漂
亮的年轻女人,仅此而已。她们和我毫无关系。我不明白的只是:假如她们像我们一样,都
是艺术家、哲学家,何以在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时落落大方、丝毫也不感到屈辱呢。F深深
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是鸡。她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看了我一眼。我不动声色。她又说:
他们让我打小报告,我没打。我长出了一口气,问道:那你以后准备怎么样呢?她说:先这
样吧。
    我应该解释一下和F的对话。F说,她是鸡,这就是说,她是那种出没于大饭店的高级
妓女。有一天,她被人逮住了,重新安置到我这里;但有可能是暂时的,假如她把我的一言
一行都汇报上去的话。她还说,她没有汇报我,假如是真的,那倒值得感谢。不过世界上的
这种话都不可信,而且就是她去汇报,也只能汇报出我小偷小摸,没有什么严重性。对于她
的话,我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不可信的地方,也没发现什么特别可信的地方。安置前,假如我
遇到了一个"鸡"和我睡在一个房间里,那我一定要刨根问底,问出她的身世、教育、收
入、社会交往。但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广泛的兴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是吗,就结
束了问话。
    在安置前,我没有打过鸡,换言之,我没有嫖过妓。一般来说,这种情形有两种解释:
有洁癖,或者特别胆小。我却既没有洁癖也不特别胆小,只是怕麻烦。我告诉F这件事,她
说:那你一定特别懒。我说:随你怎么想,就熄灯睡觉了,但是翻来复去睡不着,因为她不
是演员,而是鸡。后来我伸手把灯又打开,与此同时她翻身起来,坐在灯下,身上穿了一只
真丝的胸罩和真丝的内裤,都是偷来的。我把手朝她伸去,中途又改变了主意,用目光在她
胸前一瞟,然后说:解开吧。她把胸罩解开,我就看到了一对小而精致的乳房,很好看的,
但是像隔着玻璃看一样。几年前,我在美国的新奥尔良,就隔着玻璃看到过这样一对乳房,
长在一位脱衣舞女身上,现在的心情和当时一样。那位舞女下场后,我还和她聊过几句。她
说脱衣舞是一门艺术。后来我伸手到床头取了一支烟,F也取了一支。放到嘴边说道:呶。
我伸手拿了打火机,伸到她胸前,给她点了烟;然后缩回来给自己点上烟。过了一会儿,她
躺了下来,把左臂枕在头后,露出了短短的腋毛。我对她说:腋毛没刮。她说:啊。后来又
说:过去是刮的。又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到床头把烟捻灭,侧过身子躲开灯光,睡去了。而
我则在灯光下又坐了一会儿,才熄灯睡觉——那天晚上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安置前,我认识很多打过鸡的人。他们说,那些女孩子大多受过很好的教育,有个别人
甚至有博士学位。当时我不理解她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现在则认为这种事也不特别坏。就
拿我来说吧,有两个博士学位,也没有作鸡,结果还不是遭了安置。第二天早上,我对F
说,假如公司问我的情况,你就告诉他们实话好了。她说:假如人家想听的不是实话呢?我
愣了一阵子,说:那你就顺着他们,编一些好了,反正我也没什么指望了。她马上答道:我
不。不光你,大家都没什么指望。她还说:你这个人太客气。虽然我能听出她有一语双关之
处,但我还是简单地回答道:随便你啦——我不想再横生枝节了。
    2
    F对我说,你总是这样,会不会出问题?我翻着白眼说,我怎样了,出什么问题?她说
我太压抑,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不想搭理她。后来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最近有没有手
淫过。我说我经常手淫,每天晚上她睡着以后必手淫一次。这是瞎编,但她听了以后说道:
这我倒有点放心了——从理论上说,假如她是鸡,男人手淫就是剥夺她挣钱的机会,她该对
此深恶痛绝才对,怎么会放心了呢?
    从安置以后,我就性欲全无,心里正为这事犯嘀咕。所以下了班以后,我就去找小姚阿
姨。她住得很远,我是坐公共汽车去的,一路上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人盯稍——其实我也
知道这是瞎操心。公司安置了这么多人,哪能把每个人都盯住。小姚阿姨见了我就说:小
子,你上哪去了?到处找找不着。你怎么破稀拉撒的了?我说我遭了劫——这也是实话。不
管公司有多么冠冕堂皇的说法,反正我的财产都没了。小姚阿姨是港澳同胞,人家不会把我
的事告诉她。我在她那里洗了个热水澡,吃了一顿饭。但是最后那件事却没做成。小姚阿姨
说,她要给我吹口仙气,但是吹了仙气也不成。于是她就说我不老实。其实最近我老实得
很。最后没等到天黑透,我就告辞了,还向她要了一点钱坐出租车。等到回了家,F意味深
长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底有点发凉。但是她没有说什么。
    F告诉我说,她在我这里的时候不会太长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我犯的是思想错误,她
犯的是自由错误,前者的性质比后一种严重得多。再说,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给小工当主妇
也是一种浪费。照我看,她可以到饭店当引座小姐,或者当个公关小姐——总之,是当小
姐。现在当主妇是一种惩罚。所以我对她说:什么时候要走了,告诉我一声。她问我为什
么,我说我要准备点小礼物,或者一道吃个饭。她说她明天就要走,我说今晚上就去吃饭。
于是我们俩去了PizzaHut,在那里点了两份panpizza。吃完以后回家,她又告诉我说:明
天她不走,是骗我的,说完了吃吃地笑。我说:那也不要紧,什么时候真要走了,再告诉我
罢。
    我和F住在一间房子里,我是个男人,而且不是伪君子,但我对她秋毫无犯。本来我会
继续秋毫无犯,但是后来我变了主意,在床上和她做起爱来,不止不休,而且还是大天白日
的。开头她还以为这是个好现象,而且很能欣赏;后来就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不是有病
吧。但我还是不休不止,直到她说:歇歇吧,我才停了下来,抽了一支烟。后来我又要干,
她就说: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了。我说:不能。事实说明F很有耐性,她翘起双腿,眼看着
天花板,偶而说一句:你这是抽疯。然后她说,要去洗一洗,回来以后让我告诉她,我怎么
了。等她回来以后,我又抓住了她。她说: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否则我要喊了。我说:我没
有什么,挺正常的。她说:你真是讨厌啊!这时天快黑了,屋里半明半暗的。这一回做着半
截爱,她就睡着了。我把这件事做完,回来拥着她躺下。这时她醒了,翻身坐起,说道:你
今天抽得是什么疯啊?我嘻皮笑脸地说,猜猜看。她想了想说:你吃错药了。我说,你乐意
这样理解也成哪,我可是要睡一会了。
    那一天是返校日(这一天还有一个称呼,叫作"八贝米日",近似黑话),和上一次一
样,我们回去听训。那种讲话当然是毫无趣味的,一半说他们要干的事:思想教育的好传统
永远不能丢,用严格的纪律约束人,用艰苦的生活改造人,用纯洁的思想灌输人,等等;另
一半是说我们:安置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严肃的考验,有的人经得起考验,就能重新站起来
作人;还有一些会堕落——说到堕落时,还特地说道,这不是吓唬我们。等到散会以后,他
们把我留下个别谈话。会谈什么,我早就知道,是给我重新安排工作;让我加入公司的写作
班子——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作XX写作公司——作一名写手。这个写作公司有小说部、剧
本部、报告文学部,等等。其中也有不少有名望的人物,得海明威奖、诺贝尔奖的都有,我
要不是得了布克奖,人家也不会这么快地重新安置我。众所周知,该公司的产品臭不可闻,
但是待遇还可以。我的回答也早经过了深思熟虑,我宁可去当男妓也不当写手——就是这个
意思,但是不能这么说。我可以说:我乐意当小工,但是人家不会信的。也可以说:我乐意
再考虑考虑,但是人家会以为我要拿一把、讲价钱,因而勃然大怒。所以我把这些回答推荐
给别的和我处境相同的人。我只简单地说:我不行。他劝说我时,我就答道:一朝经蛇咬,
十年怕井绳。这个回答不是比愿作男妓好得多吗?公司的那位训导员还安慰、劝解了我半
天,态度殷勤,就如小姚阿姨对我吹仙气时一样。语多必失,他假装关心我,让我不要自渎
——"手淫不仅伤身体,还会消磨革命意志"——我马上想到这话只对F讲过。这只是个小
证据,真正的证据是她根本就不像个鸡。因此回家以后,我对F就性欲勃发。
    后来F也承认自己是公司的人了,那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在此之前,她还说过,早上做
爱感觉好。感觉好了之后,我们坐在床上,身体正在松驰,就是在这种时候脑子管不住舌
头。我问道:你真的是鸡吗?她就沉下脸来,想了想才说道:谁跟你说了什么吧?好吧,我
是公司调查科的。不过我可是实心实意地要帮助你呀。我赶紧点头道:我信,我信。说着手
就朝她胸前伸去了。
    3
    公司是一座玻璃外墙的大厦,从某个角度看去,就像不存在的一样;所以它顶上那红色
的标语牌就像浮在空中一样。那条标语是个大人物的语录:"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
可宝贵的。"在大厦的脚下,有一圈白色的栅栏,栅栏里面是停车场,里面停着我那辆红色
的赛车。车前面放了一块牌子,上书"11000";我认为这个价钱太便宜了,我买时是
22000,才开了不到一年嘛。栅栏墙外有个书摊,摊上摆着<<我的舅舅>>,封面装潢都是老
样子,并且署的还是我的名字,但是也有一个白底红字的"D",并且注明了是"社会治安
综合治理总公司监印"。老板说,内容和"没D字"的全一样,可是看它不犯法,所以书价
也就加倍了。但我看到这一切时,心里想着:反正我也是要死的,等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谁爱拿就给谁拿去好了。我承认,那时我满脑子是自抱自弃的想法。
但听说F是公司的人之后,我又振作起来了。
    我把手伸到F胸前时,她把我的手推开道:你听我讲嘛。于是我就把手缩回去,把食指
咬在嘴里。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这种状态和与我师妹做爱时大不相
同。F告诉我说,她是心理学家——是技术人员(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假如把人当成机器零
件的话)——不介入公司的业务,她只管给人治心理病——她讲的这些话,我都听见了,但
没有往心里去,一双色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凭良心说,我觉得她比我师妹好看多了。
    我上次和女人做爱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公司上学习班,收到我师妹的信,让我
去一下。傍晚时我就开车去了,我师妹那里还是老样子,白色的花园洋房,只是门前挂了一
块"出售"的牌子。我在她门前按了好久的门铃,然后看见她瘦了不少,短头发有好久没剪
了。然后我的胃囊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疼得我躬起身来,鼻涕眼泪一齐流。再以后她就往
里面走去,说道:混帐东西!你把我害惨了你!
    那时我师妹的家里大多数家俱都没有了,客厅里剩了两个单人沙发,她就坐在其中之一
上面,黑着脸不说话。我坐在另一个上面,抚摸着惨遭痛打的胃——幸好我还没吃晚饭,否
则准要吐出来——这时我的脸想必是惨白的。这件事用不着解释,她肯定是遭我连累了。那
间客厅铺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上面有几张白纸片。沉默了好久之后,我师妹气哼哼地说道:
明天我就要滚蛋了,你有什么临别赠言要说吗?我确实想说点什么,比方说,我是混蛋;再
比方说,我也要被安置了。但是最后我暂时决定什么都不说。这样比较含蓄。
    有关我师妹的情形,有必要补充几句:她是洋人叫做"tomboy"那一类的女孩,而且脾
气古怪。有时候我和她玩,但没有过性关系。有关我自己的情况也有必要补充几句,在遭安
置,更确切地说,被她打了一拳以前,我最擅长于强辞夺理,后来就什么都不想说。那一拳
也值得形容一下,它着实很重,她好像练过拳击,或者有空手道的段位。我们在客厅里枯坐
良久,我师妹就站起来上楼梯。上了几蹬之后,忽然在上面一跺脚,说道:你来呀!我跟她
上去,上面原来是她的卧室,有一张床,罩着床罩,我在那里只能躬着腰,因为是阁楼。我
师妹把衣服都脱掉,拉开床罩爬上床去,躺在上面说:做回爱吧。我要去的地方连男人都没
有了。
    我师妹后来去了哪里,是个很耐猜的问题。除了住监狱,还可能去了农场、采石场、再
教育营地,现在这样的地方很多,有公办的、民办的、中央办的、地方办的,因为犯事的人
不少,用工的地方也多。她不说,我也没有问。这类地方都大同小异。顺便说一句,在安置
的前一天,我受了她的启发,从"PizzaHut"要了十二张pizza,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每
张上面都要了双份cheese,加满了mushroom、greenpepper、bacon,以及一切可加的东
西。我拼了老命,只吃下了两张半,后来还吐了。但是不大管用,到现在还想吃pizza,而
且正如我当时预料到的那样,没钱去吃了。只有做爱管得特别长,到现在还是毫无兴趣。我
师妹并不特别漂亮,皮肤黑黑的,只是阴毛、腋毛都特别旺。她气哼哼地和我做爱,还扯下
了我的一络头发。从那时起我开始脱发。再过一些日子,我就会秃顶了。
    现在我经常想:假如和我师妹安置在一起,情况将会是怎样——也许每天都做爱,也许
每周做两次,或者十天半月一次。不管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我们彼此会很有兴趣。上次干到
中途,我告诉她自己就要遭安置的事。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该!等我说到自己的汽车、房
子、银行存款都要归别人所有时,她就十分的兴高彩烈了。这种情形说明我们前世有冤、近
世有仇,不是无关痛痒。
    我师妹对我说:假如不是你小子害我,我就要升副署长了。我想安慰她一下,就说:那
有意思吗?无非是多开几次会罢了。她说:长一倍的工资!还能坐罗尔斯—罗伊斯。我则
说:你想过没有,你还不到三十岁,当那么大的官,别人会怎么说你?她想了想说:那倒
是。尤其我是女的,又这么漂亮。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一脚把我踹倒,说道:这话从别人
嘴里说出来倒也罢了,从你嘴里出来,越听越有气!你为什么要犯"影射"?"直露"错误
还不够你犯的吗?
    我师妹还告诉我她升官的诀窍:那就是光收别人的礼金,不给人办事;这样既不会缺钱
花,又不会犯错误。不过这个诀窍没用到我身上,她给我办了很多事,却没要过钱。我总共
就买了三瓶人头马,一个大蛋糕,而且那个蛋糕还是我自己吃下去了。这也是我一直诧异的
问题——"你到底是为什么呀?"她说:还不是因为有点喜欢你。这话着实使我感动,但是
她又说,她还不如去喜欢一只公狗。如前所述,我常试图勾引我师妹,但那是想找张护身
符。我师妹就是不上钩,也是因为她知道我想找张护身符。我师妹在不肯和我做爱时,心里
爱我,在和我做爱时,心里恨我。因为这种爱恨交集的态度,有时候她说:"哪",把乳房
送给我抚摸,有时候翻了脸,就咬我一口。而我的情况是这样的,如果为了那张护身符,我
就不爱我师妹,但我要勾引她。如果不想那张护身符,我就爱我师妹,但又不敢勾引她。这
本帐算得我自己都有点糊涂。不管怎么样罢,现在我很想和我师妹在一起,这说明我虽然
坏,却天良未泯。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不会让男人进女子监狱;而且我师妹再也回不来
了,出了监狱也要在大戈壁边上住一辈子,将来还会嫁给一个赶骆驼的。希望那个人能对她
好一点,最起码不要打她。我和师妹做爱时,心里很难堪,背上还起了疹子。这些疹子F也
看到过,她说:你这个人真怪,雀斑长在背上!这说明那些疹子后来在我背上干枯、变黑,
但是再也不会消退了。
    4
    我和F的事是这么结束的,她打了我一个大嘴巴,因为我说:你是公司的人,不干白不
干。我同意,把"干"字用在女人身上是很下流的,应该挨个嘴巴。打完以后她就穿上衣服
走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现在我承认这话说得太过分,尤其对这
样一个还没有从学校毕业的女孩子;再说,公司又不是她开的。我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却
像个老头子,学历史的人都是这样的;而公司是谁开的,在历史上也查不出来。它现在是全
世界第一大公司,生产各种各样的产品,经营各种各样的业务,甚至负责起草政府的白皮
书。总而言之,它是个庞然大物,谁也莫奈它何,更别说和它做爱了。但F不是个庞然大
物。她长了一对小巧玲珑的乳房,乳头像樱桃一样。
    和F闹翻了以后,我就一个人过了。在此介绍几条经验供将来遇到这种麻烦的人参考:
假如你懒得做饭,可以喝生鸡蛋,喝四个可以顶一顿饭。假如没有烟抽,可以在床底下找烟
头,烟头太干了就在烟纸上舔一舔。有一件事我不教你就会,当你百无聊赖时,就会坐在桌
前,拿起一支笔往纸上写,也可能是写日记,也可能是写诗,但是不管你起初是写什么,最
后一定会写小说。不管你有没有才能,最后一定能写好——只要你足够无聊、足够无奈。最
后你还会变成这方面的天才,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这可能是因为无聊,也可能是因为无
奈,也可能是因为喝生鸡蛋,也可能是因为抽干烟屁。假如邻居打老婆,吵得你写不下去,
你就喊:打!打!使劲打!打死她!他就会不打了。顺便说一句,我用这种方法劝过了架,
第二天早上那位出租车司机就站在走廊上,叉手于胸,挡着我的路,看样子想要寻衅打架。
但我笑着朝他伸出手去说:认识一下,我住在407,叫M。那人伸出又粗又黑的右手来握我
的手,左手不好意思地去摸鼻子。但这不说明他想和我友好相处。晚上我回来时,他又拦在
我路上。我笑了笑说:劳驾让一让,他又让开了。建筑队里养了一只猫,原来老往我身上
爬,现在也不爬了。有人还对我说: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是三角眼!我瞪了他
一眼,他就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在公共汽车上还有人给我让座——对于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来说,真是罕见的经历。这些情况说明我的样子已经变得很可怕了。
    我说过,公司经营着各种业务,但是它最主要的业务是安置人,而且它安置的人确实是
太多了,所以在节日游行时,叫了我们中间的一些人组了一个方阵,走在游行队伍后面。我
因为个子高,被选做旗手,打着那面红底黑字的"D"字旗,走在方阵的前面。走着走着,
听到大喇叭里传来了电视广播员的老公嗓子:"各位观众,现在走来的是被安置人员的方
阵……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我们国家的基本国策……被安置人员也是……建设的一支积极力
量"。听到这样的评价,我感到羞愧、难堪,就拼命挥舞旗子,自身也像陀螺一样转动。在
我身后的方阵里,传来了疏疏落落的掌声。这是我们自己人在给我鼓劲。F走了以后,我觉
得寂寞,感情也因而变得脆弱了。
    F曾经告诉我说,她是学心理的研究生,正在公司调查科实习、做论文。提起公司派她
来作这种奸细的事,她笑着说:"以前在学校里只有过一个男朋友,我觉得这回倒是个增长
见识的机会",她还告诉我说,她的论文题目是"重新安置综合征"。一边说,一边还嘻嘻
哈哈,说道:"看来你没有这种病,我亏了"。我当时气愤得很:第一,这不是好笑的事。
第二,我也没有好心情。唯一使我开心的事是她亏了。所以我还要和她做爱,她说:行了,
你做得够多的了。我就说:反正你是公司的人,不干白不干;结果挨了一嘴巴。然后她还哭
起来了。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在没倒霉之前,兴高彩烈,很自私。在倒霉以后,灰心丧
气,更自私了。而倒霉就是自尊心受到打击,有如当头一棒,别的尚在其次。我就这样把她
气跑了。开头我以为她会到公司去告我一状,让那里的人捉我去住监狱,但是等了几天,没
有人来逮我。这说明我把她看得太坏了。
    第三章
    1
    如前所述,有一个人叫作M,因为犯思想错误被安置了。另外有一个女人叫F,开头和
他安置在一起,后来走掉了。我就是M。有关我被安置的事,可以补充如下:是公司的思想
教育研究会首先发现我的书有问题,公司社会部检举了我,公司治安部安置了我,公司财务
部接收了我的财产,公司出版部拿走了我的版权。我现在由公司训导部监管,公司的调查科
在监视我,而公司的写作班子准备吸收我加入。公司的每个部门都和我关系紧密,可以说我
是为公司而生,公司是为我而设。我实在想像不出F为什么和公司搅在一起。假设我是个女
孩子,长得漂漂亮亮,并且学了临床心理学,那么公司对我根本就不存在。假设有一天,因
为某种意外,我和公司有了某种关系,被它安排到一个阴沉不语、时而性无能时而性欲亢进
的男人身边,那将是人生的一个插曲。这种事不发生最好,发生了以后也不太坏,重要的是
早点把它忘掉,我绝不会走了以后又回来。我就是这么替她考虑问题的。
    F走掉以后,我开头打算一个人过,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到公司去申请一个伴儿。他们
收了我十块钱的登记费,然后说:给你试试看,你有什么要求吗?我说:能做饭、会说话就
行。他们说:你收入太低,两条没法同时保证;或则给你找个哑巴,不会说话;或则找个低
智女人,废话成堆,但是不会做饭。我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说:那就算了,把登记费退给我
吧。那些人忽然哈哈大笑,说道:别怕,还不至于那样。拿你开个玩笑。我退了一步,瞪了
他们一眼,就走开了。他们在我身后说:这小子怎么那样看人?看来真得给他找个哑巴。但
这时我已经不怕低智女人了,何况只是哑巴。
    我现在发现,不论是羞愤、惊恐还是难堪,都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过去就好了。由此推
导出,就是死亡,也不过是瞬间的惊恐,真正死掉以后,一定还是挺舒服的。这样想了以
后,内心就真正达观,但表面却更像凶神恶煞。我现在身边能够容下一个女人,哪怕她把我
当笼养的耗子那样研究,只可惜F已经走了。于是我就去登记,然后就有女人到我这里来
了。
    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话:在电视上看到了你(游行)。我觉得是F寄来的,
虽然那张明信片没有落款,我又没有见过F的中文笔迹。这就是一种想法罢了。我还在床垫
底下找着了一叠纸片,上面写着故作深奥的拉丁文,还有几个希腊字母。假如我还能看懂一
点的话,是对我做身体测量时的记录。我说过,开始做小工时,我很累,每夜都睡得像死
人,所以假如F对我做过这种测量的话,就是那时做的。这说明F做事很认真。我也有过做
事认真的时候——上大学一年级时,每节课我都做笔记;到二年级时才开始打瞌睡。就是在
那时,也有过在手淫之后夜读"量子力学"的时候——恐怕考试会不及格。这些事说明,这
个世界是怎样的,起初我也不知道。F比我年轻,她当然可以不知道。我说F是"不干白不
干"是不对的。因为她不知道,所以就没有介入其中,她是无辜的。但这也就是一种想法罢
了。
    现在该说说公司给我介绍的那些伴儿了。有一天傍晚回家,看到屋里有个女人,年龄比
我稍大,肤色黝黑,穿了一些F初来时那样的破衣服,在我屋里寻寻逡逡,见我回来就说:
你有没有吃的东西?我饿死了。与此同时,我看到桌上一块剩了好几天、老鼠啃过的烙饼没
有了,冰箱里的东西也一扫而空。我可以假设她在给我打扫卫生,但是地没有扫。所以我就
带她到楼下的小铺吃炒饼,她一连吃了六份。这个女人眼睛分得很开,眉毛很浓,长得相当
好看,只可惜她要不停地吃东西。我怀疑她有甲状腺功能亢进的毛病,但是她说她没有这种
病,原来一切都正常,只是在安置以后老觉得饿,而且不停地要去卫生间。我等了三天,她
一点都没有好转,我只好把钱包拿出来给她看:里面空空如也了。这个女人犯的是思想错
误,故而非常通情达理。她说:我回公司去,说你这里没有东西吃,是我要求回来的。这样
她就帮了我的忙,因为登记一次只能介绍三个女人。她提出不能和我共同生活,就给我省了
三块三毛三。对于这件事可以做如下补充:这是我在公司里得罪的那几个家伙特意整我,想
让她把我吃穷,但我对这个女人并无意见。她还告诉我说,她们受训的地点是在公司的楼顶
上,不在地下车库。那里除了F,也有些M,都是俊男——这说明怀疑主义学兄的猜测是对
的。因为她告诉我这件事,所以第二个到我这里来的女人见了我说:你怎么这么难看哪?我
也没有动肝火,虽然她才真正难看。
    后来我又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看过了你舅舅的小说。你真有一个舅舅吗?这句
问话使我很气愤:我岂止有一个舅舅,而且有一大一小两个舅舅,大的是小说家,被电梯砸
死了。小的是画家,现在还活着,但我没怎么见过。就在收到这张明信片的当天,那个肥婆
来到我家里,说我长得难看。这女人还会写点朦胧诗,我对诗不很懂,但是我觉得她的诗很
糟。这样的人不像会犯思想错误,我怀疑她是自己乐意被安置的。她到我这里时衣着整齐,
听说就是最冷酷的人对傻婆子也有同情心——但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衣服号太大,剥下来没人
能穿吧。她还提了个手提袋,里面放了很多的五香瓜子,一面磕,一面想和我讨论美学问
题;但是我始终没说话。后来我接二连三地放响屁,她听见以后说道:真粗俗!就奔回公司
去了。
    有关这位肥婆的事,后来我给F讲过。她听了就跳起来,用手捂着嘴笑,然后说:现在
你一定把我当成了该肥婆之类。那些明信片果然是她寄来的。她还给我寄过钱,但我没有收
到汇款单。像我这样的人只能收到明信片,不能收到钱。
    我现在和公司的训导员很熟了,每个返校日都要聊一会儿。他对我说:人家说你是个黄
鼠狼——你是成心的罢?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说那个肥婆。我告诉他,我不是成心的,但这不
是实话。和公司的人不能说实话。那个肥婆果然是自愿被安置的,大概是受了浪漫电视剧的
毒害。现在她不自愿了,想让公司把原来的身份、财产都还给她。公司的人对她倒是满同情
的,但是还她过去的身份却不可能:没有先例。作为一个前史学家,我对这种事倒不惊讶。
过去有向党交心当右派的,有坦白假罪行被判刑的,就是我舅舅,也是写了血书后才去插队
的。这世界上有些事就是为了让你干了以后后悔而设,所以你不管干了什么事,都不要后
悔。至于在那些浪漫电视剧里,我们总是住在最好的房子里,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吃饱以
后没事干,在各种爱情纠纷里用眼泪洗脸。假如我肯当写手,现在就在编这种东西了。公司
编这些连续剧,就是想骗人。众所周知,在我们周围骗局甚多,所以大多数假话从编出来就
没指望有人信;现在真的骗着了一个,良心倒有点不安。他们准备再努力给她安置几次,假
如不成功,再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因为他们不能容忍有人老在公司里无理取闹。我看这个肥
婆最后免不了要住监狱,因为除了到了那里,到哪儿她都不满意;但在这件事的过程中,我
看出公司也有一点品行。对我,对那个眼睛分得很开的女人残忍;对傻呵呵的肥婆则颇有人
情味。顺便说一句,那个眼睛分得很开的女人是个先锋派电影导演,做爱时两腿也分得很
开。我觉得跟她很投缘。假如不是怕两人一起饿死,我一定让她留下来。
    夏天快要过完时,我又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找到你舅妈了,她告诉我好多有
意思的事。我从这句话里感到一种不祥气味。F后来告诉我说,同一张明信片上,她还写
了:"我对你有一种无名的依恋",但是那句话消失了。我收到的可能是经过加工的明信
片,也可能是复制品,是真是假,F自己也不能辨别。后来公司又给我送来一个真正的画
家,瘦干干的像根竹竿。这家伙穿着迷彩服,背着军用背包来的,当晚就要洗劫楼下的西瓜
摊。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然后她就和我吵起来了。我和她同居一星期就散了伙,因为实在
气味不投,而且我还想多活些时候。她把我房间里的一面墙画成了绿荧荧的风景画,开头我
想把它涂掉,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已经看惯了。
    到了秋天里,有一天我回家时,房子被扫得干干净净,F坐在床上说:我回来了,这回
是安置回来的。我真想臭骂一顿,再把她撵出去,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现在她和我一样,
除了此地,无处可去了。
    F回来的当晚,我觉得和她无话可说,就趴到她光洁、狭窄的背上了。上一次没有这样
弄过,但是这样弄了以后,也没觉得有什么新意。后来她对我说:你没上次硬——这么说你
不介意吧?我也不说介意,也不说不介意,一声不吭地抽了一阵烟,然后在黑地里抓起她的
衣服扔在她身上,说道:穿上,出去走走。那天晚上出门前的情况就是这样。在散步时我对
她说,我准备到公司里当个写手。她听了以后沉默良久,然后说:你不是因为我吧。我没说
是,也没说不是。这是因为是和不是都不是准确的答案。她还对我说,她觉得我们俩之间有
未了的缘份,假如不亲眼看到我潦倒而死、或者看见我吃得脑满肠肥中风而亡,缘份就不能
尽。我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我没有想这个问题——虽然不能说我对此不关心。我的内
心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2
    后来F告诉我,她给我寄过很多明信片,除了我收到的那几张,还有好多。在那些明信
片里,她说了自从被安排到我这里作奸细,她就不能对我无动于衷——后来她怎样了解了我
的过去,又怎样爱上了我。假如我收到了,就不会对她的到来感到突然。但是这些事已经不
重要了。假如一个女人自己犯了错误,我欢迎她和我一起过这种生活——只要还能活。但假
如这个错误是由我而起的话,我就要负责任,不能对这种状况听之任之了。
    3
    我现在是公司第八创作集体G组的三级创作员,但我每星期只上一天班。用我以前的标
准,在这一天里,我也几乎什么都没干。这丝毫不奇怪,因为公司有不计其数的一级、二
级、三级创作员,大家只要稍稍动手,就能凑出几本书、几篇文章,而且这些书根本就没人
看,只是用来装点公司的门面。而我们这些创作员的待遇是如此丰厚,以致我都担心公司会
赔本了。
    第四章
    1
    我现在相信,有的男人,比方说,我,因为太聪明,除了给公司做事,别无活路;还有
些女人因为太漂亮,比方说,F,除了嫁给公司里的人,也别无出路。得到了这个汤马
斯·哈代式的结论之后,我告诉训导员,我愿意到写作部去工作。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
曾经做恶梦、出冷汗、脸上无端发红、健忘、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但是决定了以后,一切
就都好了。不管你信不信,第一次到第八创作集体去时,走在黑暗的楼道里,忽然感到这里
很熟悉;我还感到很疲惫,不由自主地要松驰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到家了。
    每次我来到公司门口,把工作证递给传达室里的保安员看了以后,他就要递给我一个黑
马甲,上面有红线缀成的D字。这一点提醒我,我还是个"被安置人员",和公司的官员不
同,和在公司里打工的人也不同。官员们穿着各色西服,打着领带,可算是衣冠楚楚;而保
安员更加衣冠楚楚,穿着金色的制服,就像军乐团的乐师。女的保安员穿制服裙子,有些人
不会穿,把前面开的衩穿到身体的侧面,这可以算公司里一种特别的风景罢。
    我在第八创造集体,这是一大间白色的房子,像个大车间,向阳的一面全是玻璃,故而
里面阳光灿烂。也许是太灿烂了,所以大家都戴着茶色眼镜。上班的第二天,我也去买了一
个茶色镜。这间房子用屏风隔成迷宫似的模样,我们也是迷宫的一部分。在这个迷宫的上
空,有几架摄像机在天花板上,就像直升飞机上装的机关枪,不停地对我们扫射。根据它的
转速和角度,我算出假如它发射子弹,可以在每十五分钟把大家杀死一遍。开头每次它转到
我这边,我都微笑、招手。后来感到脸笑疼、手招累了,也就不能坚持了。
    G组有七个人,其中有两个女同事。我们这个组出产短中篇,也就是三万字左右的东
西,而每篇东西都分成四大段。其一,抒情段,大约七千字左右,由风景描写引入男女主人
公,这一段往往是由"旭日东升"这个成语开始的;其二,煽情段,男女主人公开始相互作
用,一共有七十二种程式可以借用,"萍水相逢、开始爱情"只是其中一种,也是七千字左
右;其三是思辨段,由男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组成;可以借用从尼采到萨特的一切哲学书
籍,也是七千字;最后是激情段,有一个剧烈的转折。开始时爱情破裂、家庭解体、主人公
死去。然后,发生转机,主人公死而复生,破镜重圆,也就是七八千字罢。每月一篇,登到
大型文艺刊物上。到了国庆、建党记念日,我们要献礼,就要在小说里加入第二抒情段、第
二煽情段,就像doubleburger,doublecheeseburger一样,拉到五万字。什么时候上级说
文艺要普及,面向工农兵,就把思辨段撤去。顺便说一句,这种事最对我的胃口。因为作为
前哲学家执照的持有者,我负责思辨段的二分之一,抒情段的六分之一,煽情段的十二分之
一,激情段我就管出出主意,出主意前先吃两片阿斯匹林,以免身上发冷。只要不写思辨
段,我就基本没事了。上了一周的班,我觉得比想像的要好过。正如老美说的那样,"
Ajobisajob"。我没有理由说它比当肛门科大夫更坏。我现在干的事,就叫作当了"写
手"。
    我坐在办公桌前写一段思辨文字时,时常感到一阵寒热袭来,就情不自禁地在稿纸上写
下一段尖酸刻薄的文字,对主人公、对他所在的环境、对时局、对一切都极尽挖苦之能事。
此种情形就如在家里时感到性欲袭来一样——简单地说,我坐不住。在一个我仇恨的地方,
板着脸像没事人一样,不是我的一贯作风。这段文字到了审稿手里,他用红墨水把它们尽数
划去,打回来让我重写。他还说:真叫调皮——可惜你调皮不了多久了。对于这话,我不知
道应该怎样理解。也许应该理解为威胁。这位审稿是个四十多岁的人,头发花白,脸像橘子
皮。众所周知,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犯过思想错误,所以虽然他说出这样意味深长的话来,我
还是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审稿说:我也不想把你怎么样——到时候你自己就老实了。从我
出了世,就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而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真章哪。
    有一件事,我始终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这些人端坐在这里写这样无趣的东西,并且
不停地呷着白开水。我自己喝着最浓的茶,才能避免打瞌睡。但是不管怎么难熬,每周也就
这么一天嘛。我说过,G组一共有七个人,都在同一个办公室里。除了审稿坐在门口,其他
人的办公桌在窗边放成一排。靠着我坐的是两位女士,都穿着棕色的套服,戴着茶色眼镜,
一位背朝我坐,有四十来岁。另一位面朝我坐,有三十多岁。我说自己从出世就没见过真
章,那位三十来岁的就说:在这里你准会见到真章,你等着吧——而那位四十来岁的在椅子
上挪动一下身体,说:讨厌!不准说这个。然后她就高声朗诵了一段煽情段的文章,表面上
是请大家听听怎么样,其实谁也没听。不知道为什么,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点脸红,
大概是因为这段文字实在不怎么样。
    这间房子里的每个人都有不尴不尬的毛病,只有我例外。所有的人之间都不互称名字,
用"喂"、"哎"、"嗨"代替。我想大家是因为在这种地方作事,觉得称名道姓,有辱祖
宗。因此我建议用代号,把年纪大的那位女士叫作"F1",把年纪小的叫作"F2"。这两位
女士马上就表示赞成。男人中,审稿排为M1,其余顺序排列,我是M5。只要不是工间操时
间,我们都要挺胸垂着头写稿子,那样子就像折断了颈骨悬在半空中的死尸。长此以往,我
们都要像一些拐杖了。照我看来,这是因为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装了一架能转动的摄像机,
而且它没有闲着,时时在转。
    2
    我告诉F说,在公司里做事,感觉还可以。她说:事情似乎不该这么好。她听说公司对
我们这些人有一套特别的管理制度,能把大家管得伏伏贴贴的。对于这一点我也有耳闻,并
且到第八创作集体的第一天,我就签了一纸合同,上面规定我必须服从公司的一切规章制
度。对于这一点,我不觉得特别可怕,因为作为一个被安置者,我必须服从公司的一切安置
制度;作为一个公民,我又必须服从国家的一切制度;更大而化之地说,作为一个人,我还
要服从人间的一切制度,所以再多几条也没什么。他们所能做的最坏的事,无非是让我做我
最不想做的事。我已经在做了,感觉没有什么。F指出,我所说的在心理学上是一个悖论,
作为人,我只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不可能知道最不想做的是什么。从原则上说,我承认
她是对的。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不想做的
事。我认为,作为人我已经失魂落魄,心理学的原则可以作废了。
    我们的办公室里有张床,周围还拉了一圈帘子。那张床是个有轮子的担架床,加上帘
子,就像基督教青年会的寄宿舍一样。我想它是供午休之用的,有一天中午,我从食堂回来
早了,就在上面睡着了——后来我被M1叫醒了,他说:起来,起来!你倒真积极,现在就
躺上去!我坐起来时,看到所有的人都面红耳赤,好像憋不住笑的样子。M3朝我扑了过
来,把我从床上拉了下来。顺便说一句,大家对这张床的态度十分可疑。有人不停地把帘子
拉上,仿佛遮上它好;又有人不停地把帘子拉开,仿佛遮上也不好。这件事纯属古怪。但是
我认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既然当了写手,一切早都豁出去啦。
    有关我当了写手,有一个正确的比方:一个异性恋男人和同性恋男子上了床。这是因为
我被安置之前做的事就是写了一本书,而这本书还得了奖,它将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
有人味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当写手,无异于受阉割。有一天上班时,我看到我们楼层的保安
员桌子上放了一本<<我的舅舅>>,感觉就像在心窝上被人踹了一脚。保安员的桌子放在楼梯
口上,他们穿着金色的制服,经常在桌子后面坐着,偶而也起来串房间。有一天串到我们屋
里来,在门口和M1说话:你们屋有个新来的?是呀。他不会找麻烦吧?M1稍稍提高了嗓门
儿说:谁敢跟你们找麻烦?谁敢呢?这时候他的脸胀得像猪肝一样。保安员用手按住M1的
肩头说:你不冷静……老同志了,不要这样嘛。而M1就沉住了气说道:每回来了新人,我
都是这样。说到这里,他们两个一齐朝我这里转过头来。我端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们。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
    说到了保安员,必须补充一句,他们中间有女的,而且为数相当不少;这种情况只有在
百货商场那种需要搜身的地方才有。在我们这里,她们格外的喜欢串房间。我们层有一个宽
脸的小姑娘,长了一脸很可爱的雀斑,操河北唐山一带口音,老爱往我们房间跑,并且管
F1和F2叫大姐。这两位大姐就这样和她寒喧:你值班吗?她答道:是呀,值到月底。听到
这样的回答,F2的额头上就爆起了青筋,低下头去。后来她就到我对面坐下,和我搭讪
道:大哥,听说你会写书——我也想写书,你能不能教教我?对这一类的问题我是懒得答复
的,但也不能不搭理人家;所以就说道:你要写什么哪?她说:我可写的事多着哪。就在这
时,我听见有人猛烈地咳呛起来了,抬头一看,只见F2一副要中风的样子,朝门口比着手
势。见了这个手势,我就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去上厕所——她当然不可能跟着我。等我回
来时,那女孩走了。F2说:M5,你不错。我说: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她说道:不
能。我说不出口。到下星期你就知道了。
    我发现G组的同事里,只有审稿像个真正的"被安置人员",换言之,只有他才像会犯
思想错误的样子。这是因为我听说过他。众所周知,在我们的社会里,犯错误的人只是极少
数,而我正是其中的一个。所以我认为,像这样的人就算我不认识,也该有个耳闻。而组里
别的人我都没听说过。F2也有点像个被安置人员,因为她虽然不聪明,但还算漂亮,有可
能犯自由错误。其它的人既不聪明也不漂亮,不大可能犯错误。我找审稿打听了一下,他告
诉我说,这里多数人都是走后门进来的。这使我大吃一惊,说道:我以后说话要小心了。但
是他摇摇头说:用不着。不管怎么进来的,最后都是一样。他还说,你就在外面当小工也挺
好的,进来干嘛?我则拿同样的问题问他。于是他叹口气说道:现在说这样的话,一点意义
都没有了。
    有关走后门进来,我是这么理解的:假如只有犯了思想错误的人才能进公司来当创作
员,那么就会有些人的著述明明不算犯错误,他却请客送礼托关系,硬要受到检举,以便到
这里来——这和我没被安置时的作为相反,那时候我总要找我师妹把我错误的记录消去,带
累得她进了监狱——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里待遇丰厚,并且每周只上一天班。
    唐山女孩来串门是24号的事,而那个月没有31号。有关30号,我知道那一天领工
资,还知道那天下午重新安置人员放假,这些都是从公司发的手册上知道的。别的事在29
号我还一无所知,到了30号上午,我在门口就被人叫走了,被叫到训导部里听了一上午不
着边际的训。作为一个常犯错误、常听训的人,我一看到训导员笑迷迷、慢条斯理地说话,
就怀疑他要诈我交待点什么,所以我一直在等他转入正题:"好了,现在谈谈你的问题
吧"。在这以后,他可能会翻了脸,大声地喝斥我;而在这段时间我应该不动声色地顶住,
等着他来提醒我。但是我空等了一上午,他也没有转到正题上,也就是说,他胡扯了整整一
上午,总在说我的错误是多么严重,而他们现在对我又有多好。中午时,他叫我到小餐厅吃
招待饭,我等着他下午继续胡扯。但是在吃饭时他看了看手表,说道:你回组去吧;连饭都
不让我吃完。只是当我离去时,他在我身后说:今天中午发生的事对你大有好处,希望你能
保持谦虚、谨慎、合作。事后我想到,整整一上午他并没有完全胡扯,只是当你没有亲历那
个事件时,根本就不知他在说什么。
    3
    假设你没有亲历过那个事件,我告诉你训导员的话,你也猜不出是要干什么。所以你就
把现在的一段当成考验你是否比我聪明的谜语来读罢。训导员说:知识分子是党和国家的宝
贵财富,任重而道远。我们需要好好改造思想,但是这将是个痛苦的过程。假如你不幸是个
知识分子,这样的话你一定听过上千遍了,但你不知所云。这不是你的错,因为说话的人并
无所指。当它第一千零一次重复时就有所指,可这次你却忽略了。我也是这样的。
    我回组里去,那座楼里没有一点声音,楼道里也没有人。这使我以为大家都下班了。但
我还是要回组里去,因为那天领工资。我认为他们就算走了,也会在我桌上留条子,告诉我
工资的事。但我推开G组的门时,发现所有的人都在位子上坐得直挺挺,好像一个
surpriseparty。然后我就被这种肃穆的气氛所慑服,悄悄溜回自己位子了。
    现在我认为,把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比作surpriseparty,这个比方不坏。那一天,第八
创作集体里有一个秘密,但只对我一个人是秘密。我坐在自己位子上时,周围静悄悄的,但
有时会听到一些古怪的声响,然后有些人蹑手蹑脚地走掉了,而且假如我没听错的话,这种
声音是越来越近了。我还看到所有的人都面红耳赤,虽然我没有照镜子,但我知道自己也是
面红耳赤。对于要发生的事,我还是一无所知,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只要等着就是了。
    在进公司当创作员之后,我受过不少次训导,但我和往常一样,左耳进,右耳出。坐在
位子上等待时,我又力图把这些教训回忆起来。我能想到的只有这样两句话:一句是说,公
司出钱把我们这些人养起来,是出钱买安定。这就是说,我们这些人,只要不在这里,就会
是不利社会安定的因素。我看不出,像这样每周只上一天班,怎么才能把我们安定住。另一
句话是:在创作集体里,他们还要不断地对我们进行帮助、教育。假如说那些训导就是帮
助、教育,我相信是不能把我安定住的。所以我已经猜出了正确的答案,这个
surpriseparty就是一次帮助教育。这个猜测虽然是正确的,却失之于笼统了。
    后来终于有人走进了我们的隔间,来的是两个保安员,一个高个的男子,还有一个就是
那个唐山女孩。我注意到那个男的手里拿了一叠大信封;女的手拿一个大广口瓶,里面盛了
一种透明清彻的液体,还有一大包棉花,腋下夹了两根教鞭。那个男的低下头在信封里找了
找,拿出一个递给M1。他就把它撕开,离开位子,把里面的纸片一一分给大家。我也拿到
了我那一份,是曲别针别着的两张纸,一张是工资支票,和合同上签定的数相比,一分不
多,一分不少。另一张是打字机打的纸片,上面有我的姓名,身分证号码,还有一个简单的
数字:8。然后我抬起头来,看到那个唐山女孩坐在M1的办公桌上,广口瓶的盖子打开了。
她一手拿了那两根教鞭,另一只手拿了湿棉花在擦着,瞪着眼睛说道:谁先受帮助呀?还不
等回答,她就走到床边,把帘子一拉,钻到里面说:照老规矩,女先男后吧。我们又静坐了
一会儿,听到唐山女孩说道:快点儿吧!你们后面还有别人哪!再说,早完了早回家呀!于
是F1就站了起来,背朝着我,脱下了制服裙子,露出了泡泡纱那种料子的内裤、宽广的臀
部,还有两条粗壮的腿,撩开帘子钻进去了。这时F2站起来,脱下外衣,把衬衣的下摆系
在一起,并且也脱下了裙子。她的腿很长,很直,穿着真丝内裤,裤带边还有绢花,这时候
她自言自语地说:对,对,早完早回家;与此同时,脸上红扑扑,青筋也暴出来了。我倒是
听见了那种声音,但我还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帘子拉开,两位女士钻了出来,穿上衣服走
了。唐山女孩也走了,走之前笑嘻嘻地对大家说:有谁想让我帮助,可以过来。我觉得那话
是对我说的。后来房间里只剩了我们——M们。大家都坐着不动。终于M1站了起来,自言
自语地说:老同志带个头吧;走到床边上脱了裤子躺上去,把纸片递给保安员,说道,我是
5,字打得不清楚。这时我还是不信。直到藤条(也就是我以为是教鞭的那东西)呼啸着抽到
他屁股上,我才信了。
    现在让我来重述这个事件,我认为F1和F2在这件事里比较好看,尤其是F2,从帘子
里钻出来时,眼若秋水,面似桃花;M1最为难看,他把白夏布的大裤衩脱到膝盖上,露出
了半勃起的阴茎——那东西黑不溜秋,像个车轴,然后又哼哼个不停。然后就顺序进行,从
M2到M3,到M4,直到M5。我丝毫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上了那张床,但是我屁股上现在冷
飕飕的,仿佛涂上去的酒精还没有完全挥发。还有八道疼痛,道道分明。我正在街上游荡,
天已经很晚了。我应该活下去,但是这个决心很难下。但是假如我下定了这个决心,那么我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就算是改造好了。万事开头难,第一回羞愧、疼痛,但是后来没准会喜
欢——只要不在生人面前。我应该回家,但是这个决心很难下。假如家里没有F就好了。但
是假如我下定了这个决心,我作为一个男人,也算是改造好了。执鞭的保安员轻描淡写地安
慰我说:你不要紧张,不过就是打两下,没什么。假如真的没什么,何必要打呢。
    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你现在当然知道,那天晚上我还是回了家。我现在和F住在一
起,她完全知道这件事,并且能够理解,用她的话来说,你别无选择,所以只好这样生活
了。我现在多少适应了这种生活,和周围的人也熟了。假如没有新来的人,每月这一关也不
太难过。就像一个伤口已经结了疤,假如没有新东西落进去,也就不会疼痛了。这件事使我
们真正犯错误的人最为痛苦,而那些走后门进来的除了感觉有点害臊,不觉得有什么。我还
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再没有精力、也不想再犯思想错误了。
    现在我总选择那个唐山小姑娘对我进行"帮助",这件事多少带一点调情的味道,但是
她要些小费,因为她该只"帮助"女士,所以这是额外工作。她对此热情很高,除了能挣
钱,她还觉得打男人是种享受。这个时候,她一面涂酒精,一面还要聊上几句——"这个月
是6,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是因为我在办公室里说笑啊。""你以后别说笑了,太太见
了多难过呀。""能轻一点吗?还要开车回家呢,坐在伤口上受不了,多多拜托了。""轻
可不成,我负不起责任。我打你屁股的上半部,不影响你开车。你别忘了教我写书——开始
了啊"。
    如前所述,我在写<<我的舅舅>>时,是个历史学家。那时候我认为,史学家的身份是个
护身符。现在我知道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的护身符。假如你很年轻,并且自以为有天
才的话,一定以为这些很可怕。但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的结论是,当一切都"开始
了"以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我现在只是有点怕死。等死了以后就不怕了。
    我现在又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了,我得回了失去的姓名、执照、赛车、信用卡,得回了原
来的住房——这间房子和原来那间一模一样,但不是原来的那间,那间被别人买走了,只好
另买一所一模一样的。而且我又开始发胖。我甚至还能像以前那样写书,写<<我的舅舅>>那
样的书,甚至更直露的书,只要不拿出去发表。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再写这样的书,我甚至完
全懒得写任何书了——其实我落到现在这种地步,还不是为了想写几本书嘛。我还有了一位
非常漂亮的太太,我很爱她。但她对我毫无用处。我很可能已经"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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