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杂记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个。“坊”后来改称为保
了。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写疏文,写明死者籍贯,还沿用旧称:“南赡部洲中华民国
某省某县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写给阴间的公事。大概阴间还没有改过来。土地
是阴间的保长。其职权范围与阳间的保长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称“当坊土地”。李三所
管的,也只是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论出了什么事,死人失火,他都不
问。一个坊或一个保的疆界,保长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称,正名是“福德神祠”。这四个字刻在庙门的砖额上,蓝地金字。这是个
很小的庙。外面原有两根旗杆。西边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这雷也真怪,把旗杆劈得粉
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来长的细木条,这还有个名目,叫做“雷楔”),只剩东边的一根
了。进门有一个门道,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东边的,住着李三。西边的一间,租给了一个卖
糜饭饼子的。——糜饭饼子是米粥捣成糜,发酵后在一个平锅上烙成的,一面焦黄,一面是
白的,有一点酸酸的甜味。再往里,过一个两步就跨过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面塑着土地老
爷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个常人还小一些。这土地老爷是单身,——不像乡下的土地庙里
给他配一个土地奶奶。是一个笑眯眯的老头,一嘴的白胡子。头戴员外巾,身穿蓝色道袍。
神像前是一个很狭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铁制蜡烛架,横列一排烛钎,能插二十来根蜡烛。
一个瓦香炉。神案前是一个收香钱的木柜。木柜前留着几尺可供磕头的砖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时又是庙祝。庙祝也没有多少事。初一、十五,把土地祠里外打扫一下,准备有
人来进香。过年的时候,把两个“灯对子”找出来,挂在庙门两边。灯对子是长方形的纸
灯,里面是木条钉成的框子,外糊白纸,上书大字,一边是“风调雨顺”,一边是“国泰民
安”。灯对子里有横隔,可以点蜡烛。从正月初一,一直点到灯节。这半个多月,土地祠门
前明晃晃的,很有点节日气氛。这半个月,进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
香钱的柜子打开,把香钱倒出来,一五一十地数一数。
    偶尔有人来赌咒。两家为一件事分辩不清,——常见的是东家丢了东西,怀疑是西家偷
了,两家对骂了一阵,就各备一份香烛到土地祠来赌咒。两个人同时磕了头,一个说:“土
地老爷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东西,就叫他现世现报!”另一个说:“土地老爷在上,我
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诬赖我,也一样!”咒已赌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
只点了小半截的蜡烛吹灭,拔下,收好,备用。
    李三最高兴的事,是有人来还愿。坊里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
花,就到土地祠来许愿。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过了,就来还愿。仪式很隆重:给菩萨
“挂匾”——送一块横宽二三尺的红布匾,上写四字:“有求必应”。满炉的香,红蜡烛把
铁架都插满了(这种蜡烛很小,只二寸长,叫做“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个猪头。因
此,谁家许了愿,李三就很关心,随时打听。这是很容易打听到的。老人病好,会出来扶杖
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领的后面就会缝一条三指宽三寸长的红布,上写“天花已过”。
于是老三就满怀希望地等着。这猪头到了晚上,就进了李三的砂罐了。一个七斤半重的猪
头,够李三消受好几天。这几天,李三的脸上随时都是红喷喷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无后的
孤寡和“路倒”。一个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里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在本坊地界,李三
就有事了:拿了一个捐簿,到几家殷实店铺去化钱。然后买一口薄皮棺材装殓起来;省事一
点,就用芦席一卷,草绳一捆(这有个名堂,叫做“万字纹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
把锄头背着,送到乱葬冈去埋掉。因此本地流传一句骂人的话:“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
李三很愿意本坊常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募化得来的钱怎样花销,是谁也不来查帐的。李三拿
埋葬费用的余数来喝酒,实在也在情在理,没有什么说不过去。这种事,谁愿承揽,就请来
试试!哼,你以为这几杯酒喝到肚里容易呀!不过,为了心安理得,无愧于神鬼,他在埋了
死人后,照例还为他烧一陌纸钱,瞌三个头。
    李三瘦小干枯,精神不足,拖拖沓沓,迷迷瞪瞪,随时总像没有睡醒,——他夜晚打
更,白天办事,睡觉也是断断续续的,看见他时他也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一会,想不到有时
他竟能跑得那样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时候。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讳言火
字,所以反说着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锣,用一个锣棒使劲地敲着,没命地
飞跑,嘴里还大声地嚷叫:“××巷×家走水啦!××巷×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
水龙都要来救,所以李三这回就跑出坊界,绕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么?哎,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换一个说法:他希望火不成灾,及时救
灭。火灭之后,如果这一家损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烧越旺!”如果这家
烧得片瓦无存,他就向幸免殃及的四邻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萨保佑!”他还会说:
火势没有蔓延,也多亏水龙来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龙来得快,是因为他没命的飞
跑。听话的人并不是傻子。他飞跑着敲锣报警,不会白跑,总是能拿到相当可观的酒钱的。
    地保的另一项职务是管叫花子。这里的花子有两种,一种是专赶各庙的香期的。初一、
十五,各庙都有人进香。逢到菩萨生日(这些菩萨都有一个生日,不知是怎么查考出来
的),香火尤盛。这些花子就从庙门、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两排。有的装做瞎
子,有的用蜡烛油画成烂腿(画得很像),“老爷太太”不住地喊叫。进香的信女们就很自
觉地把铜钱丢在他们面前破瓢里,她们认为把钱给花子,是进香仪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显
得不虔诚。因此,这些花子要到的钱是不少的。这些虔诚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话。花
子彼此相遇,不是问要了多少钱,而说是“唤了多少狗”!这种花子是有帮的,他们都住在
船上。每年还做花子会,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热闹。这一种在帮的花子李三惹不
起,他们也不碍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钱的,他也只
管那种只会伸着手赖着不走的软弱疲赖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见了,就举起竹棍大喝
一声:“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这是斯文一脉,穿着破旧长
衫,念过两句书,又和吕洞宾、郑板桥有些瓜葛。店铺里等他唱了几句“老渔翁,一钓
竿”,就会往柜台上丢一个铜板。他们是很清高的,取钱都不用手,只是用两片简板一夹,
咚的一声丢在渔鼓筒里。另外两等,一是耍青龙(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龙的弄
两条菜花蛇盘在脖子上,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个外面包了火赤练蛇皮的竹筒,
“布——呜!”声音很难听,样子也难看。他们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这家店铺
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吓得远远地绕开走了。照规矩(不知是谁定的规矩),这
两等,李三是有权赶他们走的。然而他偏不赶,只是在一个背人处把他们拦住,向他们索要
例规。讨价还价,照例要争执半天。双方会谈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厕所。
    地保当然还要管缉盗。谁家失窃,首先得叫李三来。李三先看看小偷进出的路径。是撬
门,是挖洞,还是爬墙。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发,撬门罪最重,只下明火执仗一
等。挖洞次之。爬墙又次之。然后,叫本家写一份失单。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墙进去偷
的,他还不会忘了把小偷爬墙用的一根船篙带走。——小偷爬墙没有带梯子的,只是从河边
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绑十来个稻草疙瘩,戗在墙边,踩着草疙瘩就进去了。偷完了,照例
把这根竹篙靠在墙外。这根船篙不一会就会有失主到土地祠来赎。——“交二百钱,拿
走!”
    丢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对李三说,有几件重要的东西,本家愿出钱赎回,过些日子,李
三真能把这些赃物追回来。但是是怎样追回来的,是什么人偷的,这些事是不作兴问的。这
也是规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着竹梆,吊着锣,右手拿锣槌。笃,铛。定更。
    笃,笃;铛——铛。二更。
    笃,笃,笃;铛,铛——铛。三更。
    三更以后,就不打了。
    打更是为了防盗。但是人家失窃,多在四更左右,这时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
更,时常也装腔作势吓唬人:“看见了,看见了!往哪里躲!树后头!墙旮旯!……”其实
他什么也没看见。
    一进腊月,李三在打更时添了一个新项目,喊“小心火烛”①:
    “岁尾年关,——小心火烛!——“火塘扑熄,——水缸上满!——“老头子老太太,
铜炉子撂远些——!②“屋上瓦响,莫疑猫狗,起来望望——!
    “岁尾年关,小心火烛……”
    店铺上了板,人家关了门,外面很黑,西北风呜呜地叫着,李三一个人,腰里别着一个
白纸灯笼,大街小巷,拉长了声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调的喊着,听起来有点凄惨。人们想
到:一年又要过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难为他。
    没有死人,没有失火,没人还愿,没人家挨偷,李三这几天的日子委实过得有些清淡。
他拿着锣、梆,很无聊地敲着三更:“笃、笃、笃;铛,铛——铛!”
    543故里杂记①
    ②“撂远些”是说不要挨床太近,以免炉中残火烧着被褥。清末邑人谈人格有《警火》
诗即咏此事,诗有小序,并录如下:警火
    送灶后里胥沿街鸣锣于黄昏时,呼“小心火烛”。岁除即叩户乞赏。烛双辉,香一炷,
敬惟司命朝天去。云车风马未归来,连宵灯火谁持护。铜钲入耳警黄昏,侧耳有语还重申:
“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频。唇干舌燥诚苦辛,不谋而告君何人?烹羊酌醴欢
除夕,司命归来醉一得。今宵无用更鸣钲,一笑敲门索酒值。
    从谈的诗中我们知道两件事。一是这种习俗原来由来已久,敲锣喊叫的正是李三这样的
“里胥”。二是为什么在那样日子喊叫。原来是因为那时灶王爷上天去了,火烛没人管了。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不过,真实的原因还是岁暮风高,容易失火,与灶王的上天去汇报工作
关系不大。358
    一边敲,一边走,走到了河边。一只船上有一枝很结实的船篙在船帮外面别着,他一伸
手,抽了出来,夹在胳肢窝里回身便走。他还不紧不慢地敲着:“笃,笃,笃;铛,铛——
铛!”
    不想船篙带不动了,篙子后梢被一只很有劲的大手攥住了。
    李三原想把船篙带到土地祠,明天等这个弄船的拿钱来赎,能弄二百钱,也能喝四两。
不想这船家刚刚起来撒过尿,躺下还没有睡着。他听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舱口一看:是李
三!“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脸面的人,但是一个地保偷东西,而且叫人当场抓住,总不大好看。
    “你认打认罚?”
    “认罚!认罚!罚多少?”
    “罚二百钱!”
    李三老是罚乡下人的钱。谁在街上挑粪,溅出了一点,“罚!二百钱!”谁在不该撒尿
的地方撒了尿,“罚!二百钱!”没有想到这回被别人罚了。李三挨罚,这是有史以来第一
次。榆树
    侉奶奶住到这里一定已经好多年了,她种的八棵榆树已经很大了。
    这地方把徐州以北说话带山东口音的人都叫做侉子。这县里有不少侉子。他们大都住在
运河堤下,拉纤,推独轮车运货(运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头),碾石头粉(石头碾细,供
修大船的和麻丝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缝),烙锅盔(这种干厚棒硬的面饼也主要是卖给侉子
吃),卖牛杂碎汤(本地人也有专门跑到运河堤上去尝尝这种异味的)……侉奶奶想必本是
一个侉子的家属,她应当有过一个丈夫,一个侉老爹。她的丈夫哪里去了呢?死了,还是
“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么?她姓什么?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
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穷苦人,有钱的,都这样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么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呢(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没有另外一家侉子)?
她是哪年搬来的呢?你问附近的住户,他们都回答不出,只是说:“啊,她一直就在这里
住。”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这里就有一个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个巷子的外面。这巷口有一座门,大概就是所谓里门。出里门,有一条砖
铺的街,伸向越塘,转过螺蛳坝,奔臭河边,是所谓后街。后街边有人家。侉奶奶却又住在
后街以外。巷口外,后街边,有一条很宽的阴沟,正街的阴沟水都流到这里,水色深黑,发
出各种气味,蓝靛的气味、豆腐水的气味、做草纸的纸浆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闻到这些气
味,叫人感到忧郁。经常有乡下人,用一个接了长柄的洋铁罐,把阴沟水一罐一罐刮起来,
倒在木桶里(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沟底嘎啦嘎啦地响。跳过这条大阴沟,有一片空地。
侉奶奶就住在这片空地里。
    侉奶奶的家是两间草房。独门独户,四边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后面,是一带围
墙。围墙里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板姓杨。香是像压餾饹似的挤出来的,挤的时候
还会发出,“蓬——”的一声。侉奶奶没有去看过师傅做香,不明白这声音是怎样弄出来
的。但是她从早到晚就一直听着这种很深沉的声音。隔几分钟一声:“蓬——蓬——蓬”。
围墙有个门,从门口往里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铁纱窗似的晒香的棕棚子,上面整整齐齐
平铺着两排黄色的线香。侉奶奶门前,一眼望去,有一个海潮庵。原来不知是住和尚还是住
尼姑的,多年来没有人住,废了。再往前,便是从越塘流下来的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
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边长了很高的草。右边是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
    侉奶奶靠给人家纳鞋底过日子。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找她,拿了旧布(间或也有新
布),袼褙(本地叫做“骨子”)和一张纸剪的鞋底样。侉奶奶就按底样把旧布、袼褙剪
好,“做”一“做”(粗缝几针),然后就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纳。扎一锥子,纳一针,“哧
啦——哧啦”。有时把锥子插在头发里“光”一“光”(读去声)。侉奶奶手劲很大,纳的
针脚很紧,她纳的底子很结实,大家都愿找她纳。也不讲个价钱。给多,给少,她从不争。
多少人穿过她纳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门口纳鞋底。她不点灯。灯碗是有一个的,房顶上也挂着一束灯
草。但是灯碗是干的,那束灯草都发黄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见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
早。别人家的烟筒才冒出烧早饭的炊烟,侉奶奶已经纳好半只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
在屋里(她那屋里很黑),整天都坐在门外扎锥子,抽麻线。有时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
来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头牵磨的驴。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个孩子总牵驴到侉奶
奶的榆树下打滚。驴乏了,一滚,再滚,总是翻不过去。滚了四五回,哎,翻过去了。驴打
着响鼻,浑身都轻松了。侉奶奶原来直替这驴在心里攒劲;驴翻过了,侉奶奶也替它觉得轻
松。
    街上的,巷子里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门前的空地上来玩。他们在草窝里捉蚂蚱,捉油葫
芦。捉到了,就拿给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认真地看一看,
说:“大。真大!”孩子玩一回,又转到别处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过桥到对岸远远的
一个道士观去看放生的乌龟。孩子的妈妈有时来找孩子(或家里来了亲戚,或做得了一件新
衣要他回家试试),就问侉奶奶:“看见我家毛毛了么?”侉奶奶就说:“看见咧,往东
咧。”或“看见咧,过河咧。”……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头喝粥。三顿都是粥。平
常是她到米店买了最糙最糙的米来煮。逢到粥厂放粥(这粥厂是官办的,门口还挂一块牌:
××县粥厂),她就提了一个“木量子”(小水桶)去打粥。这一天,她就自己不开火仓
了,喝这粥。粥厂里打来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
自己腌的红胡萝卜。啊呀,那叫咸,比盐还咸,咸得发苦!——不信你去尝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儿来的那一天,才变一变花样。
    侉奶奶有一个亲人,是她的侄儿。过继给她了,也可说是她的儿子。名字只有一个字,
叫个“牛”。牛在运河堤上卖力气,也拉纤,也推车,也碾石头。他隔个十天半月来看看他
的过继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给娘带什么,只带了三斤重的一块锅盔。娘看见牛来了,就
上街,到卖熏烧的王二的摊子上切二百钱猪头肉,用半张荷叶托着。另外,还忘不了买几根
大葱,半碗酱。娘俩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山东饱饭。
    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一年一年地长大了。香店的杨老板几次托甲长丁裁缝来探过侉奶奶的
口风,问她卖不卖。榆皮,是做香的原料。——这种事由买主亲自出面,总不合适。老街旧
邻的。总得有个居间的人出来说话。这样要价、还价,才有余地。丁裁缝来一趟,侉奶奶总
是说:“树还小咧,叫它再长长。”
    人们私下议论:侉奶奶不卖榆树,她是指着它当棺材本哪。
    榆树一年一年地长。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着,一年一年地纳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实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驴打滚,看孩子捉蚂蚱、捉油葫芦,还有些什么
值得一提的事呢?——这些捉蚂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纳他们穿的鞋底,尺码一年
比一年放出来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杨家香店的作坊接连着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说这是“狐火”,是狐
狸用尾巴蹭出来的。于是在香店作坊的墙外盖了一个三尺高的“狐仙庙”,常常有人来烧
香。着火的时候,满天通红,乌鸦乱飞乱叫,火光照着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也是通红的,像是
火树一样。
    有一天,不知怎么发现了海潮庵里藏着一窝土匪。地方保安队来捉他们。里面往外打
枪,外面往里打枪,乒乒乓乓。最后是有人献计用火攻,——在庵外墙根堆了稻草,放火
烧!土匪吃不住劲,只好把枪丢出,举着手出来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远,两
边开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离得这么近,她怎么就不知道庵里藏着土匪
呢?
    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与她的生活无关。使她的生活发生一点变化的是:
——有一个乡下人赶了一头牛进城,牛老了,他要把它卖给屠宰场去。这牛走到越塘边,说
什么也不肯走了,跪着,眼睛里叭哒叭哒直往下掉泪。围了好些人看。有人报给甲长丁裁
缝。这是发生在本甲之内的事,丁甲长要是不管,将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几家吃斋念
佛的老太太,凑了牛价,把这头老牛买了下来,作为老太太们的放生牛。这牛谁来养呢?大
家都觉得交侉奶奶养合适。丁甲长对侉奶奶说,这是一甲人信得过她,侉奶奶就答应下了。
这养老牛还有一笔基金(牛总要吃点干草呀),就交给侉奶奶放印子。从此侉奶奶就多了几
件事:早起把牛放出来,尽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没有了,就喂它吃干草。一早一晚,
牵到河边去饮。傍晚拿了收印子钱的摺子,沿街串乡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个屋
里。牛卧着,安安静静地倒嚼,侉奶奶可觉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觉得骨头疼,半夜了,还没
有睡着。
    不到半年,这头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摺子交还丁甲长,还是整天坐在门外纳鞋
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时常病病歪歪的,连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
屋里躺着。有时出来坐坐,扶着门框往外走。
    一天夜里下大雨。瓢泼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进了水。丁裁缝怕侉奶奶家也
进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树都浸在水里了。他赤着脚走过去,推开侉奶奶的门一看:侉奶奶死
了。
    丁裁缝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来。
    得给侉奶奶办后事呀。侉奶奶没有留下什么钱,牛也拿不出钱,只有卖榆树。
    丁甲长找到杨老板。杨老板倒很仁义,说是先不忙谈榆树的事,这都好说,由他先垫出
一笔钱来,给侉奶奶买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后,榆树生意也就谈妥了。杨老板雇了人来,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树都放
倒了。新锯倒的榆树,发出很浓的香味。
    杨老板把八棵榆树的树皮剥了,把树干卖给了木器店。据人了解,他卖的八棵树干的钱
就比他垫出和付给牛的钱还要多。他等于白得了八张榆树皮,又捞了一笔钱。
    鱼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连着的。不知从哪年起,螺蛳坝以下淤塞了,就隔断了。风和人一年
一年把干土烂草往河槽里填,河槽变成很浅了,不过旧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来。两旁的
柳树还能标出原来河的宽度。这还是一条河,一条没有水的干河。
    干河的南岸种了菜。北岸有几户人家。这几家都是做嫁妆的,主要是做嫁妆之中的各种
盆桶,脚盆、马桶、木量子。这些盆桶是街上嫁妆店的订货,他们并不卖门市。这几家只是
本钱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这几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他们整天在门外柳
树下锯、刨。他们使用的刨子很特别。木匠使刨子是往前推,桶匠使刨子是往后拉。因为盆
桶是圆的,这么使才方便,这种刨子叫做刮刨。盆桶成型后,要用砂纸打一遍,然后上漆。
上漆之前,先要用猪血打一道底子。刷了猪血,得晾干。因此老远地就看见干河南岸,绿柳
荫中排列着好些通红的盆盆桶桶,看起来很热闹,画出了这几家作坊的一种忙碌的兴旺气
象。
    桶匠有本钱,有手艺,在越塘一带,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气,吃饭的挑夫、轿夫要富足一
些。和杀猪的庞家就不能相比了。
    从侉奶奶家旁边向南伸出的后街到往螺蛳坝方向,拐了一个直角。庞家就在这拐角处,
门朝南,正对越塘。他家的地势很高,从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层台阶。房屋在这一片算是
最高大的。房屋盖起的时间不久,砖瓦木料都还很新。檩粗板厚,瓦密砖齐。两边各有两间
卧房,正中是一个很宽敞的穿堂。坐在穿堂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边和淤塞的旧河交接
处的一条从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对岸的一切,眼界很开阔。这前面的新房
子是住人的。养猪的猪圈,烧水、杀猪的场屋都在后面。
    庞家兄弟三个,各有分工。老大经营擘划,总管一切。老二专管各处收买生猪。他们家
不买现成的肥猪,都是买半大猪回来自养。老二带一个伙计,一趟能赶二三十头猪回来。因
为杀的猪多,他经常要外出。杀猪是老三的事,——当然要有两个下手伙计。每天五更头,
东方才现一点鱼肚白,这一带人家就听到猪尖声嚎叫,知道庞家杀猪了。猪杀得了,放了
血,在杀猪盆里用开水烫透,吹气,刮毛。杀猪盆是一种特制的长圆形的木盆,盆帮很高。
二百来斤的猪躺在里面,富富有余。杀几头猪,没有一定,按时令不同。少则两头,多则三
头四头,到年下人家腌肉时就杀得更多了。因此庞家有四个极大的木盆,几个伙计同时动手
洗刮。
    这地方不兴叫屠户。也不叫杀猪的,大概嫌这种叫法不好听,大都叫“开肉案子的”。
“开”肉案子,是掌柜老板一流,显得身份高了。庞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为一条东大街上
只有这一家肉案子。早起人进人出,剁刀响,铜钱响,票子响。不到晌午,几片猪就卖得差
不多了。这里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买齐,很少下午来割肉的。庞家肉案到午饭后,只
留一两块后臀硬肋等待某些家临时来了客人的主顾,留一个人照顾着。一天的生意已经做
完,店堂闲下来了。
    店堂闲下来了。别的肉案子,闲着就闲着吧。庞家的人可真会想法子。他们在肉案子的
对面,设了一道栏柜,卖茶叶。茶叶和猪肉是两码事,怎么能卖到一起去呢?——可是,又
为什么一定不能卖到一起去呢?东大街没有一家茶叶店,要买茶叶就得走一趟北市口。有了
这样一个卖茶叶的地方,省走好多路。卖茶叶,有一个人盯着就行了。有时叫一个小伙计来
支应。有时老大或老三来看一会。有时,庞家的三妯娌之一,也来店堂里坐着,包包茶叶,
收收钱。这半间店堂的茶叶店生意很好。
    庞家三兄弟一个是一个。老大稳重,老二干练,老三是个文武全才。他们长得比别人高
出一头。老三尤其肥白高大。他下午没事,常在越塘高空场上练石担子、石锁。他还会写
字,写刘石庵体的行书。这里店铺都兴装着花~*子。~*子留出一方空白,叫做“~*子心”,
可以贴字画。别家都是请人写画的。庞家肉案子是庞老三自己写的字。他大概很崇拜赵子
龙。别人家~*心里写的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
代之过客”之类,他写的都是《三国演义》里赞赵子龙的诗。
    庞家这三个妯娌,一个赛似一个的漂亮,一个赛似一个的能干。她们都非常勤快。天不
亮就起来,烧水,煮猪食,喂猪。白天就坐在穿堂里做针线。都是光梳头,净洗脸,穿得整
整齐齐,头上戴着金簪子,手上戴着麻花银镯。人们走到庞家门前,就觉得眼前一亮。
    到粥厂放粥,她们就一人拎一个木量子去打粥。
    这不免会引起人们议论:“戴着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庞家也打粥?!”
大家都知道,她们打了粥来是不吃的,——喂猪!因此,越塘、螺蛳坝一带人对庞家虽很羡
慕并不亲近。都觉得庞家的人太精了。庞家的人缘不算好。别人也知道,庞家人从心里看不
起别人,尤其是这三个女的。越塘边发生了从未见过的奇事。
    这一年雨水特别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后街街面上来了。地方上的居民铺户
共同商议,决定挖开螺蛳坝,在淤塞的旧河槽挖一道沟,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里去。这
道沟只两尺宽。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水在沟里流得像一枝箭。
    流着,流着,一个在岸边做桶的孩子忽然惊叫起来:“鱼!”
    一条长有尺半的大鲤鱼“叭”的一声蹦到岸上来了。接着,一条,一条,又一条,鲤
鱼!鲤鱼!鲤鱼!
    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鲤鱼。它们戗着急水往上窜,不断地蹦到岸上。桶店家的男
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沟边来捉鱼。有人搬了脚盆放在沟边,等鲤里往里跳。大家
约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门口,鱼跳进谁家的盆算谁的。
    他们正在商议,庞家的几个人搬了四个大杀猪盆,在水沟流入越塘入口处挨排放好了。
人们小声嘟囔:“真是眼尖手快啊!”但也没有办法。不是说谁家的盆放在谁家门口么?庞
家的盆是放在庞家的门口(当然他家门口到河槽还有一个距离),庞家杀猪盆又大,放的地
方又好,鱼直往里跳。人们不满意。但是好在家家的盆里都不断跳进鱼来,人们不断地欢
呼,狂叫,简直好像做着一个欢喜而又荒唐的梦,高兴压过了不平。
    这两天,桶匠家家家吃鱼,喝酒。这一辈子没有这样痛快地吃过鱼。一面开怀地嚼着鱼
肉,一面还觉得天地间竟有这等怪事:鱼往盆里跳,实在不可思议。
    两天后,臭水河的积水流泄得差不多了,螺蛳坝重新堵上,沟里没有水了,也没有鱼
了,岸上到处是鱼鳞。
    庞家桶里的鱼最多。但是庞家这两天没有吃鱼。他家吃的是鱼籽、鱼脏。鱼呢?这妯娌
三个都把来用盐揉了,肚皮里撑一根芦柴棍,一条一条挂在门口的檐下晾着,挂了一溜。
    把鱼已经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庞家门前,一个对一个说:“真是鱼也有眼睛,谁家兴
旺,它就往谁家盆里跳啊!”
    正在穿堂里做针线的妯娌三个都听见了。三嫂子抬头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
子一眼,大嫂子又向两个弟媳妇都看了一眼。她们低下头来继续做针线。她们的嘴角都挂着
一种说不清的表情。是对自己的得意?是对别人的鄙夷?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八日承德避暑山
庄徙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
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
    《庄子·逍遥游》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的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他们多数已经是过六十的人了。他们之中不少人还
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宇,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尘嚣远,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
    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纪念周”,每天上课前的“朝会”,放学前的“晚会”,开头照例是唱“党
歌”,最后是唱校歌。一个担任司仪的高年级同学高声喊道:“唱——校——歌!”全校学
生,三百来个孩子,就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好像屋上的瓦片、
树上的树叶都在唱。他们接连唱了六年,直到毕业离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了。说不定
临死的时候还会想起这支歌。
    歌词的意思是没有人解释过的。低年级的学生几乎完全不懂它说的是什么。他们只是使
劲地唱,并且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级,就逐渐明白了,因为唱的次数太多,天天就
生活在这首歌里,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来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学校的东边紧挨一个
寺,叫做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钟。钟撞起来嗡嗡地响。“神山爽气”是这个县的“八景”
之一。神山在哪里,“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很美,而
且有一种神秘感。下面的歌词也朦朦胧胧地理解了:是说学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个男
女合校,有很多同学。总的说来是说这个学校很好。十来岁的孩子很为自己的学校骄傲,觉
得它很了不起,并且相信别的学校一定没有这样一首歌。到了六年级,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这
首歌。毕业典礼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毕业”),几位老师们讲过了话,司仪高声喊道:
“唱——校——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这支歌了。他们唱得异常庄重,异
常激动。玻璃一样的童声高唱起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唱到“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泪在乌黑的
眼睛里发光。这是这首歌的立意所在,点睛之笔,其余的,不过是敷陈其事。从语气看,像
是少年对自己的勖勉,同时又像是学校老师对教了六年的学生的嘱咐。一种遗憾、悲哀而酸
苦的嘱咐。他们知道,毕业出去的学生,日后多半是会把他们忘记的。
    毕业生中有一些是乘风破浪,做了一番事业的;有的离校后就成为泯然众人,为衣食奔
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贴切。朴朴实实,平平常常,和学
校很相称。一个在寺庙的废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学,又能写出多少诗情画意呢?人
们有时想起,只是为了从干枯的记忆里找回一点淡淡的童年,在歌声中想起那些校园里的蔷
薇花,冬青树,擦了无数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课下课的钟声,和球场上像烟火一样升到空中
的一阵一阵的明亮的欢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先生名鹏,字北溟,三十后,以字
行。家世业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三代都住在东
街租来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临街有两扇白木的板门,真是所谓寒门。先生少孤。尝受业于
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
    这谈甓渔是个诗人,也是个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过举人,名气却很大。中举之后,
累考不进,无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阳溧阳等地就馆。他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中了进
士,谈先生于是身价百倍,高门大族,争相延致。晚年惮于舟车,就用学生谢师的银子,回
乡盖了一处很大的房子,闭户著书。书是著了,门却是大开着的。他家门楼特别高大。为什
么盖得这样高大?据说是盖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学生的纱帽翅儿。其实,哪会
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顶子,缨帽花翎,没有帽翅。地方上人这样的口传,无非是说谈老先
生的阔学生很多。这座大门里每年进出的知县、知府,确实不在少数。门楼宽大,是为了供
轿夫休息用的。往年,两边放了极其宽长的条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
了。谈家门楼巍然突出,老远的就能看见,成了指明方位的一个标志,一个地名。一说“谈
家门楼”东边,“谈家门楼”斜对过,人们就立刻明白了。谈甓渔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
书,学问很大,可是不识数,不会数钱。他家里什么都有,可是他愿意到处闲逛,到茶馆里
喝茶,到酒馆里喝酒,烟馆里抽烟。每天出门,家里都要把他需用的烟钱、茶钱、酒钱分别
装在布口袋里,给他挂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实的“杖头钱”。他常常傍花随柳,信步所
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爱吃螃蟹,可是自己不会剥,得由家里人把蟹肉剥好,
又装回蟹壳里,原样摆成一个完整的螃蟹。两个螃蟹能吃三四个小时,热了凉,凉了又热。
他一边吃蟹,一边喝酒,一边看书。他没有架子,没大没小,无分贵贱,三教九流,贩夫走
卒,都谈得来,是个很通达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点过翰林的李三麻子远远从轿帘里
看见谈老先生曳杖而来,也要赶紧下桥,避立道侧。他教学生,教时文八股,也教古文诗
赋,经史百家。他说:“我不愿谈甓渔教出来的学生,如郑板桥所说,对案至不能就一
札!”他大概很会教书,经他教过的学生,不通的很少。
    谈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穷,他教高先生书,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亲封了节敬送去,
谈老先生必亲自上门退回,说:“老嫂子,我与高鹏的父亲是贫贱之交,总角之交,你千万
不要这样!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负故人。高鹏的天资,虽只是中上,但很知发奋。他
深知先人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诗文都很有可观,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鹏终将徙于南
溟。高了,不敢说。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让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众人说:高家的风水转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伦堂①去
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东街的最东头,有一姓徐的呆子。这人不知应考了多少次,到头来
还是一个白丁。平常就有点迂迂磨磨,颠颠倒倒。说起话满嘴之乎者也。他老婆骂他:“晚
饭米都没得一颗,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然不顾,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
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从停了科举,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样。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
日,而受了老婆的气,邻居的奚落,他就双手捧了一个木盘,盘中置一香炉,点了几根香,
到大街上去背诵他的八股窗稿。穿着油腻的长衫,靸着破鞋,一边走,一边念。随着文气的
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慢;词句的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念到曾经业师浓圈密点的得意
之处,摇头晃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醉如痴,仿佛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他
的字字珠玑的好文章。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
声冤苦。街上人给他这种举动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哭圣人”。
    他这样哭了几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听到徐呆子从门外哭过来,哭过去。他恍恍惚惚觉得,
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断,高北溟怎么办呢?
    头二年,他还能靠笔耕生活。谈先生还没有死。有人求谈先生的文字,碑文墓志,寿序
挽联,谈先生都推给了高先生。所得润笔,尚可餙E粥。谈先生寿终,高北溟缌麻服孝*
±裰掳В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泣读之后,忧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开设私塾教几个小小蒙童,教他们读三(字经)、百
(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数极其守旧的人家,都
已经把孩子送进学校了。他也曾挂牌行医看眼科。谈甓渔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医生。他中
举之后,还偶尔为人看眼疾。他劝高鹏也看看眼科医书,给他讲过平热泻肝之道。万一功名
不就,也有一技之长,能够糊口。可是城里近年害眼的不多。有患赤红火眼的,多半到药店
里买一副鹅瓴眼药(装在一根鹅毛瓴管里的红色的眼药),清水化开,用灯草点进眼内,就
好了。眼科,不像“男妇内外大小方脉”那样有“走时”的时候。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
用是书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锅,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空咄咄,百无聊赖,有一个平素很少来往的世交沈石君来看他。沈石君比高北溟
大几岁,也曾跟谈甓渔读过书,开笔成篇以后,到苏州进了书院。书院改成学堂,革命、
“光复”……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边做事。他有志办教育,在省里当督学。回乡视察了
几个小学之后,拍开了高家的白木板门。他劝高北溟去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
书。
    读师范是被人看不起的。师范不收学费,每月还可有伙食津贴,师范生被人称为“师范
花子”,但这在高北溟是一条可行的路,虽然现在还来入学读书,岁数实在太大些了。好在
同学中年纪差近的也还有,而且“简师”只有两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有了职业,有了虽不丰厚但却可靠的收入,可以免于冻饿,不致像徐呆子似的死
在街上了。
    按规定,简师毕业,只能教初、中年级,因为高先生是谈甓渔的高足,中过秀才,声名
藉藉,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实在说不过去,因此,破
格担任了五、六年级的国文。即使是这样,当然也还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学。高先生并不
意满志得。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作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同事起初对他很敬重,渐渐地在背后议论起来,说这个人的脾气很“方”。是这样。高
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爱闲谈,不喜交际。他按时到校,到教务处和大家略点一点
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就上教室。下了课就走。有时当中一节没有课,就坐在教务处看书。
小学教师的品类也很杂。有正派的教师;也有头上涂着司丹康、脸上搽着雪花膏的纨绔子
弟;戴着瓜皮秋帽、留着小胡子,琵琶襟坎肩的纽子挂着青天白日徽章,一说话不停地挤鼓
眼的幕僚式的人物。他们时常凑在一起谈牌经,评“花榜”①,交换庸俗无聊的社会新闻,
说猥亵下流的荤笑话。高先生总是正襟危坐,不作一声。同事之间为了“联络感情”,时常
轮流做东,约好了在星期天早上“吃早茶”。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种点
心——蟹肉包子、火腿烧麦、冬笋蒸饺、脂油千层糕。还可叫一个三鲜煮干丝,小酌两杯。
这种聚会,高先生概不参加。小学校的人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挺复杂。教员当中也有
派别,为了一点小小私利,排挤倾轧,勾心斗角,飞短流长,造谣中伤。这些派别之间的明
暗斗争,又与地方上的党政权势息息相关,且和省中当局遥相呼应。千丝万缕,变幻无常。
高先生对这种派别之争,从不介入。有人曾试图对他笼络(高先生素负文名,受人景仰,拉
过来是个“实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绝了。他教学生,也是因材施教,无所阿私,只看
品学,不问家庭。每一班都有一两个他特别心爱的学生。高先生看来是个冷面寡情的人,其
实不是这样,只是他对得意的学生的喜爱不形于色,不像有些婆婆妈妈的教员,时常摸着学
生的头,拉着他的手,满脸含笑,问长问短。他只是把他的热情倾注在教学之中。他讲书,
眼睛首先看着这一两个学生,看他们领会了没有。改作文,改得特别仔细。听这一两个学生
回讲课文,批改他们的作文课卷,是他的一大乐事。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不负此生,
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对于平常的学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对待之。对于资质顽劣,不守校
规的学生,他常常痛加训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么局长还是什么党部委员。有些话说得比较
厉害,甚至侵及他们的家长。因为这些,校中同事不喜欢他,又有点怕他。他们为他和自己
的不同处而忿忿不平,说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不近人情,有的干脆说:“这是绝户脾
气!”
    高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高先生性子很急,爱生气。生起气来不说话,满脸通红,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动。他家
世寒微,资格不高,故多疑。有时别人说了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或有意,或无意,高先生都
会多心。比如有的教员为一点不顺心的事而牢骚,说:“家有三担粮,不当孩子王!我祖上
还有几亩薄田,饿不死。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辞职,不干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钱的
学校毕业的,我不受这份窝囊气!”高先生都以为这是敲打他,他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绷起
来了。看样子他就会拍桌大骂,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强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剧烈地摇着脑
袋。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随份子,几乎与人不通庆吊。他家从不请客,他也从不赴
宴。他教书之外,也还为人写寿序,撰挽联,委托的人家照例都得请请他。知单①送到,他
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书一“谢”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这脾气,也就不来多此一举了。
    他不吃烟,不饮酒,不打牌,不看戏。除了学校和自己的家,哪里也不去,每天他清早
出门,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门,过了一会,门开了。进门是一条狭长的过道,砖缝里长
着扫帚苗,苦艾,和一种名叫“七里香”其实是闻不出什么气味,开着蓝色的碎花的野草,
有两个黄蝴蝶寂寞地飞着。高先生就从这些野草丛中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走进里面一个
小门,好像走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木板门又关了,把门上的一副春联
关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纳福的吉利话,都是述怀
抱、舒愤懑的词句,全城少见。
    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夸高峙桂
    未徙北溟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的“徙”
了。
    这县里有一个初级中学。除了初中,还有一所初级师范,一所女子师范,都是为了培养
小学师资的。只有初中生,是准备将来出外升学的,因此这初中俨然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可
是一向办得很糟。名义上的校长是李三麻子,根本不来视事。教导主任张维谷(这个名字很
怪)是个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几句名言:“不愿我请人,不愿人请我,只愿人请人,当
中有个我”。人品如此,学问可知。数学教员外号“杨半本”,他讲代数、几何,从来没有
把一本书讲完过,大概后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历史教员姓居,是个律师,学问还不如高
尔础。他讲唐代的艺术一节,教科书上说唐代的书法分“方笔”和“圆笔”,他竟然望文生
义,说方笔的笔杆是方的,圆笔的笔杆是圆的。连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觉得无此道理。
一个学生当时就站起来问:“笔杆是方的,那么笔头是不是也是方的呢?”这帮学混子简直
是在误人子弟。学生家长,意见很大。到了暑假,学生闹了一次风潮(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
的“学潮”)。事情还是从居大律师那里引起的。平日,学生在课堂上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
问他,他的回答总是“书上有”。到学期考试时,学生搞了一次变相的罢考。卷子发下来,
不到五分钟,一个学生以关窗为号,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试题下面一律写了三个
字:“书上有”!张维谷及其一伙,实在有点“维谷”,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长不得不下决心对这个学校进行改组,——否则只怕连他这个局长也坐不稳。
    恰好沈石君因和厅里一个科长意见不合,愤而辞职,回家闲居,正在四处写信,托人找
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来长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辞,禁不住不断有人踵门劝说,也就答应
了。他只提出一个条件;所有教员,由他决定。教育局长沉吟了一会,说:“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他自然要考虑各种关系,也明知局长的口袋里装了几个人,
想往初中里塞,不得不适当照顾,但是几门主要课程的教员绝对不能迁就。
    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北溟。许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谈了一些他对教学的想法。沈石君认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
中。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
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
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
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他说当初谈老先生就是这
样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
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
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
《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
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
《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
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
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
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
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
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
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
总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
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
转。
    为了帮助学生将来升学,他还自编了三种辅助教材。一年级是《字形音义辨》,二年级
是《成语运用》,三年级是《国学常识》。
    在县立初中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
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
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得;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
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
    (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对面的一条巷子里。高先生用历年的积蓄,买了一所小小
的四合院。房屋虽也旧了,但间架砖木都还结实。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阶,草色入帘,
很是幽静。
    高先生这几年心境很好,人也变随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处甚得。沈石
君每年暑假要请一次客,对校中同仁表示慰劳,席间也谈谈校务。高先生是不须催请,早早
就到的。他还备了几样便菜,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教员,在家里赏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师爷
式的教员听到此事,编了一条歇后语:“高北溟请客——破天荒”。)这几年,很少看到高
先生气得脑袋不停的剧烈地摇动。
    高先生有两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谈老师的诗文刻印出来。
    谈老先生死后,后人很没出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几年工夫,把谈先生挣下的家业
败得精光,最后竟至靠拆卖房屋的砖瓦维持生活。谈老先生的宅第几乎变成一片瓦砾,旧池
乔木,荡然无存。门楼倒还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轿夫休息的长凳早没有了,剩了一个空空
的架子。里面有一算卦的摆了一个卦摊。条桌上放着签筒。桌前系着桌帷,白色的圆“光”
里写了四个字:“文王神课”。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这地方还叫做“谈家门楼”。过路人
走过,都有不胜今昔之感,觉得沧海桑田,人生如梦。
    谈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渔。到无米下锅时,就到谈先生的学生家去打秋风。到了高北溟
家,高先生总要周济他一块、两块、三块、五块。总不让他空着手回去。每年腊月,还得为
他准备几斗米,一方腌肉,两条风鱼,否则这个年幼渔师弟过不去。
    高北溟和谈先生的学生周济谈幼渔,是为了不忘师恩,是怕他把谈先生的文稿卖了。他
已经几次要卖这部文稿。买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高先生知道,李三
麻子买到文稿,改头换面,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惯于欺世盗名,这种事干得出。李三
麻子出价一百,告诉幼渔,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块钱,跟谈幼渔把稿子买了。想刻印,却很难。松华斋可以
铅印,尚古山房可以雕板。问了问价钱,都贵得吓人,为高北溟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
逐年摊晒。高先生觉得对不起老师,心里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儿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两个女儿,长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从小很受宠,一家子都惯她,很娇。她用的东西都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夏天穿的衣
是府绸的。她穿的是湖纺。姐姐穿白麻纱袜,她却有两条长筒丝袜。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
她却一会是“千底一带”,一会是白网球鞋,并且在初中二年级就穿了从上海买回来的皮
鞋。姐姐不嫉妒,倒说:“你的脚好看,应该穿好鞋。”姐姐冬天烘黄铜的手炉,她的手炉
是白铜的。姐姐扇细芭蕉扇,她扇檀香扇。东西也一样,吃鱼,脊梁、肚皮是她的(姐姐吃
鱼头、鱼尾,且说她爱吃),吃鸡,一只鸡腿归她(另一只是高先生的)。她还爱吃陈皮
梅、嘉应子、橄榄。她一个个吃。家务事也不管。扫地、抹桌、买菜、煮饭,都是姐姐。高
起兴来,打了井水,把家里什么都洗一遍,砖地也洗一遍,大门也洗一遍,弄得家里水漫金
山,人人只好缩着脚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别人的。被褥帐子,都是姐姐
洗。姐姐在天井里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马淋漓,她却躺在高先生的藤椅上看《茵梦湖》。
高先生的藤椅,除了她,谁也不坐,这是一家之主的象征。只有一件事,她乐意做:浇花。
这是她的特权,别人不许浇。
    高先生治家很严,高师母、高冰都怕他。只有对高雪,从未碰过一指头,在外面生了一
点气,回来看看这个“欢喜团”,气也就消了。她要什么,高先生都依她。只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毕业,要升学(高冰没有读中学,小学毕业,就在本城读了女师,已经在教书)。
她要考高中,将来到北平上大学。高先生不同意,只许她报师范。高雪哭,不吃饭。妈妈和
姐姐坐在床前轮流劝她。
    “不要这样。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让你向高处飞,爸爸没有钱。三年高中,四年大
学,路费、学费、膳费、宿费,得好一笔钱。”
    “他有钱!”
    “他哪有钱呀!”
    “在柜子里锁着!”
    “那是攒起来要给谈老先生刻文集的。”
    “干嘛要给他刻!”
    “这孩子,没有谈老先生,爸爸就没有本事。上大学呢!你连小学也上不了。知恩必
报,人不能无情无义。”
    “再说那笔钱也不够你上大学。好妹妹,想开一点。师范毕业教两年,不是还可以考大
学吗?你自己攒一点,没准爸爸这时候收入会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说说,我挣的薪水,一半
交家里,一半给你存起来,三四年下来,也是个数目。”“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诚感动了,眼泪晶晶的。
    姐姐说得也有理。国民党教育部有个规定,师范毕业,教两年小学,算是补偿了师范三
年的学杂费,然后可以考大学。
    那时大学生里岁数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师范生。
    “快起来吧!不要叫爸爸心里难过。你看看他:整天不说话,脑袋又不停地摇了。”
    高雪虽然娇纵任性,这点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来洗洗脸,走到书房里,叫
了一声:“爸爸!”
    并盛了一碗饭,用茶水淘淘,就着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儿回心转意了,他心里倒酸渍渍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苏州师范。
    高雪小时候没有显出怎么好看,没有想到,女大十八变,两三年工夫,变成了一个美
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学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细草
帽,白纱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有光。不论在火车
站月台上,轮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开法兰绒西服上衣的扣,露出
新买的时式领带,频频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小圆镜照照自己。各
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轻轻感触。
    她在学校里唱歌、弹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饮酒歌》,弹的是肖邦的
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里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很土。她们说高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派头。
    有女儿的人说:“高北溟生了这样一个女儿,这个爸爸当得过!”
    任何小城都是有风波的。因为省长易人,直接影响到这个小县的人事。县长、党部、各
局,统统来了一个大换班。公职人员,凡靠领薪水吃饭的,无不人心惶惶。
    一县的人事更代,自然会波及到县立初中。
    三十几个教育界人士,联名写信告了沈石君。一式两份,分送厅、局。执笔起草的就是
居大律师。他虽分不清方笔、圆笔,却颇善于刀笔。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学政,任用私
人,倡导民主,宣传赤化”。后两条是初中图书馆里买了鲁迅、高尔基的书,订了《生活周
刊》,“纪念周”上讲时事。“任用私人”牵涉到高北溟。信中说:“简师毕业,而教中
学,纵观全国,无此特例。只为同门受业,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学
士寒心。”指摘高北溟的教学是“不依规矩,自作主张,藐视部厅,搅乱学制”。
    有人把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给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这个初中校
长的位置,早已有人觊觎,自厅至局,已经内定。这封控告信,不过是制造一个查办的口
实。此种官场小伎俩,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和这些人纠缠,味同嚼蜡。何况他已在安徽找
到事,毫无恋栈之心。为了给当局一个下马台阶,彼此不伤和气,他自己主动递了一封辞职
书。不两天,批复照准。继任校长,叫尹同霖,原是办党务的。——新换上的各局首脑也都
是清一色,是县党部的委员。这一调整充分体现了“以党治国”精神。没有等办理交代,尹
同霖先来拜会了沈石君,这是给他一个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问沈石君有
什么托咐,沈石君只希望他能留高北溟。尹同霖满口答应。
    沈石君束装就道之前,来看了高北溟,说他已和同霖提了,这点面子料想他会给的,他
叫高北溟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书。
    不料,快开学了,聘书还不下来。同时,却收到第五小学的聘书。聘书后盖着五小新校
长的签名章:张维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并未向张维谷谋过职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书。
    高先生到教务处看看,教员大半还是熟人。他和大家点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往教室
里走。纨绔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后努努嘴,演了一出双簧。一个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一
个说:“前度刘郎今又来”。高北溟只当没有听见。
    五年级有一个学生叫申潜,是现任教育局长的儿子,异常顽劣,上课时常捣乱。有一次
他乘高先生回身写黑板时,用弹弓纸弹打人,一弹打在高先生的后脑勺上。高先生勃然大
怒,把他训斥了一顿。不想申潜毫不认错,反而眔e着眼睛看着高仙劬锍渎*鄙
视。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高先生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听得到:“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爸
爸动一动手指头,你们的饭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来:“你仗你老子的势!你们!你们
这些党棍子,你们欺人太甚!”他的脑袋剧烈地摇动起来。一堂学生被高先生的神气吓呆
了,鸦雀无声。
    谈甓渔的文搞没有刻印出来。永远也没有刻印出来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规定,师范毕业,还要实习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实习一年的下学期,发现自
己下午潮热(同学们都看出她到下午两颊微红,特别好看),夜间盗汗,浑身没有力气。撑
到学期终了,回了家,高师母知道女儿病状,说是:“可了不得!”这地方讳言这种病的病
名,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高先生请了汪厚基来给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说他“绝顶聪明”。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门功课都
是全班第一。全县的作文比赛,书法比赛,他都是第一名。他临毕业的那年,高先生为人撰
了一篇寿序。经寿翁的亲友过目之后,大家商量请谁来写。高先生一时高兴,推荐了他这个
得意的学生。大家觉得叫一个孩子来写,倒很别致,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还童的喜气,就说
不妨一试。汪厚基用多宝塔体写了十六幅寿屏,字径二寸,笔力饱满。张挂起来,满座宾
客,无不诧为神童。高先生满以为这个学生一定会升学,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他家里开爿
米店,家道小康,升学没有多大困难。不想他家里决定叫他学医——学中医。高先生听说,
废书而叹,连声说:“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学了几年,在东街赁了一间房,挂牌行医了。他看起来完全
不像个中医。中医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动蹒跚,相貌奇古,这样病家才相信。东街有
一个老中医就是这样。此人外号李花脸,满脸的红记,一年多半穿着紫红色的哆呢夹袍,黑
羽纱马褂,说话是个囔鼻儿,浑身发出樟木气味,好像本人也才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汪厚
基全不是这样,既不弯腰,也不驼背,英俊倜傥,衣着入时,像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开了方
子,总把笔套上。——中医开方之后,照倒不套笔,这是一种迷信,套了笔以后就不再有人
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这一套,他会写字,爱笔。他这个中医还订了好几份杂志,并且还
看屠格涅夫的小说。这些都是对行医不利的。但是也许沾了“神童”的名誉的光,请他看病
的不少,收入颇为可观。他家里觉得叫他学医这一步走对了。
    他该成家了,来保媒的一年都有几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爱慕着高雪。
    他和高雪小学同班。两家住得不远。上学,放学,天天一起走,小时候感情很好。街上
的野孩子有时欺负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给她当保镖。他还时常做高雪掉在河里,
他跳下去把她救起来这样的英雄的梦。高雪读了初中,师范,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起
来。隔几天看见她,都使他觉得惊奇。高雪上师范三年级时,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说媒。
    高师母是很喜欢汪厚基的。高冰说:“不行!妹妹是个心高的人,她要飞到很远的地方
去。她要上大学。她不会嫁一个中医。妈,您别跟妹妹说!”高北溟想了一天,对媒人说:
“高雪还小。她还有一年实习,再说吧。”媒人自然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推托。
    汪厚基每天来给高雪看病。汪厚基觉得这是一种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汪厚基
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闲谈。他们谈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彼此都记得那么清楚。高雪一天比一
天地好起来了。
    高雪病愈之后,就在本县一小教书,——她没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面补习功课,准
备考大学。
    接连考了两年,没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她所向往的大学,都迁到四川、云南。日本人占领
了江南,本县外出的交通断了。她想冒险通过敌占区,往云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
对。她只好在这个小城里困着。
    高雪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该嫁人了。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她。她老不结婚,大家就都觉
得奇怪。城里渐渐有了一些流言。轻嘴薄舌的人很多。对一个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别爱用自
己肮脏的舌头来糟蹋她,话说得很难听,说她外面有人,还说……唉,别提这些了吧。
    高雪在学校是经常收到情书。有的摘录了李后主、秦少游的词,满纸伤感惆怅。有的抄
了一些外国诗。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伦的情诗的原文,害得她还得查字典。这些信大都也有
一点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认真。高雪有时也回信,写的也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话。她并没有一
个真正的情人。
    本县的小学里不断有人向她献殷勤,她一个也看不上,觉得他们讨厌。
    汪厚基又托媒人来说了几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词拒绝了。——每次家里问高雪,
她都是摇摇头。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连高冰也改变了态度。她和高雪谈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对你是真心。他说他非你不娶,是实话。他脾气好,一定会对你很体
贴。人也不俗。你们不是也还谈得来么?你还挑什么呢?你想要一个什么人?你想要的,这
个县城里没有!妹妹,你不小了。听姐姐话,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这是
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宽一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没有说话。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平静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里怕她化
了,体贴到不能再体贴。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给她穿袜子,穿鞋。她梳头,厚基在后面捧着
镜子。天凉了,天热了,厚基早给她把该换的衣服找出来放着。嫂子们常常偷偷在窗外看这
小两口的无穷无尽的蜜月新婚,抿着嘴笑。然而高雪并不快乐,她的笑总有点凄凉。半年之
后,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给她看病,亲自到药店去抓药,亲自煎药,还亲自尝一尝。他把全部学识都
拿出来了。然而高雪的病没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医,包括几个西医,都请来给高雪看
病。可是大家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连一个准病名都说不出,一人一个说法。一个西医说了
一个很长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请教是什么意思,这位西医说:“忧郁症”。
    病了半年,百药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厚基抱她起来,轻得像一个孩子。高雪
觉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给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袜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皱了皱眉,说
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厚基给她把袜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厚基,说:“厚
基,你真好!”随即闭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报信。他详详细细叙说了高雪临死的情形,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
“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高师母忍不住,到房里坐在床上痛哭。高
冰的眼泪不断流出来,喊了一声:“妹妹,你想飞,你没有飞出去呀!”高先生捶着书桌
说:“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脑袋不停地摇动起来。——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气的时
候,只要感情一激动,就摇脑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来,他不再行医了。“我连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还给别人看什
么?”这位医生对医药彻底发生怀疑:医道:“没有用!——骗人!”他变得有点傻了,遇
见熟人就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袜跟没有拉平……”他不知
道,他已经跟这人说过几次了。他的眼光呆滞,反应也很迟钝了。他的那点聪明灵气已经全
部消失。他整天无所事事,一起来就到处乱走。家里人等他吃饭,每回看不见他,一找,他
都在高雪的坟旁坐着。
    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
    五小的学生还在唱: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东街住过的老屋倒塌了,临街的墙壁和白木板门倒还没有倒。板门上高先生写
的春联也还在。大红朱笺被风雨漂得几乎是白色的了,墨写的字迹却还很浓,很黑。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溟鹏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于青岛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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