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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篇



  [[记小女儿]]

  人世间的匹夫匹妇,一家一计的过日子人家,岂能有大张狂,大得意处?所有的也无非是一粥一饭的温馨,半丝半缕的知足,以及一家骨肉相依的感恩。

  女儿的名字叫晴晴,是三十岁那年生的。强说愁的年龄过去了,渐渐喜欢平凡的晴空了。烟雨村路只宜在水墨画里,雨润烟浓只能嵌在宋词的韵律里,居家过日子,还是以响蓝的好天气为宜,女儿就叫了晴晴。
  晴晴长到九岁,我们一家去恒春玩。恒春在屏东,屏东犹有我年老的爹娘守着,有桂花、有玉兰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过一阵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无事,无非听爸爸对外孙说:“哎哟,长得这么大了,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见,我可不敢认哩!”
  那一年,晴晴九岁,我们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买票,两个孩子在一旁等着,做父亲的一向只顾搬弄他自以为得意的照像机。就在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轻轻巧巧就闯了关,直接飞到闸门里面去了。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只蝴蝶不买票,它就这样飞进去了!”
  我一惊。不得了,这小女孩出口成诗哩!
  “快点,快点,你现在讲的话就是诗,快点记下来,我们去投稿。”
  她惊奇地看着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诗是一种情缘,该碰上的时候就会碰上,一花一叶,一蝶一浪,都可以轻启某一扇神秘的门。
  她当时就抓起笔,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们到佳洛水去玩,
  进公园要买票,
  大人十块钱,
  小孩五块钱,
  但是在收票口,
  我们却看到一只蝴蝶,
  什么票都没有买,
  就大模大样的飞进去了。
  哼!真不公平!


  “这真的是诗哇?”她写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诗登在《中华儿童》的“小诗人王国”上,她终于相信那是一首诗了。

  及至寒假,她快十岁了,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接到电话以后她又急着要去邻居家。这件事并不奇怪,怪的是她从邻家回来以后,宣布说邻家玩伴的大姐姐,现在做了某某电视公司儿童节目的助理。那位姐姐要她去找些小朋友来上节目,最好是能歌善舞的。我和她父亲一时目瞪口呆,这小孩什么时候竟被人聘去故‘小小制作人’了?更怪的是她居然一副身膺重命的样子,立刻开始筹划。她的程序如下:
  一、先拟好一份同学名单,一一打电话。
  二、电话里先找同学的爸爸妈妈,问曰:“我要带你的女儿(儿子)去上电视节目,你同不同意?”
  三、父母如果同意,再征求同学本人同意。
  四、同学同意了,再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可以一起带来?
  五、人员齐备了,要他们先到某面包店门口集合,因为那地方目标大,好找。
  六、她自己比别人早十五分钟到达集合地。
  七、等齐了人,再把他们列队带到我们家来排演,当然啦,导演是由她自己荣任的。
  八、约定第二、三次排练时间。
  九、带她们到电视台录像,圆满结束,各领一个弹弹球为奖品回家。
  那几天,我们亦惊亦喜。她什么时候长得如此大了,办起事来俨然有大将之风,想起《屋顶上的提琴手》里婚礼上的歌词:

  这就是我带大的小女孩吗?
  这就是那戏耍的小男孩?
  什么时候他们竟长大了?
  什么时候呀?他们


  想着,想着,万感交集,一时也说不清悲喜。

  又有一次,是夜晚,我正在给她到香港小留的父亲写信,她拿着一本地理书来问我:
  “妈妈,世界上有没有一条三寸长的溪流?”
  小孩的思想真令人惊奇。大概出于不服气吧,为什么书上老是要人背最长的河流,最深的海沟,最高的主峰以及最大的沙漠?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最短的河流呢?那件事后来也变成了一首诗:

  我问妈妈:
  “天下有没有三寸长的溪流?”
  妈妈正在给爸爸写信,
  她抬起头来说:
  “有——
  就是眼泪在脸上流”
  我说:“不对,不对——
  溪流的水应该是淡水。”

  初冬的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我收拾他们做完功课的桌子,竟发现一张小小的宣传单,一看之下,不禁大笑起来。后生毕竟是如此可畏,忙叫她父亲来看。这份宣传单内容如下:

  你想学打毛钱吗?教你钩帽子,围巾,小背心。一个钟头才二元喔!(毛线自备或交钱买随意)。
  时间:一至六早上,日下午。
  寒假开始。
  需者向林质心登记。

  这种传单她写了许多份,看样子是广作宣传用的。我们一方面惊讶她的企业精神,一方面也为她的大胆吃惊。她哪里会钩背心,只不过背后有个奶奶,到时候现炒现卖,想来也要令人捏冷汗。这个补习班后来没有办成,现代小女生不爱钩毛线,她也只有自叹无人来续绝学。据她自己说,她这个班是“服务”性质,一小时二元是象征性的学费,因为她是打算“个别教授”的。这点约略可信,因为她如果真想赚钱,背一首绝句我付她四元,一首律诗是八元,余价类推。这样稳当的“背诗薪水”她不拿,却偏要去“创业”,唉!
  女儿用钱极省,不象哥哥,几百块的邮票一套套的买。她唯一的嗜好是捐款,压岁钱全被她成千成百地捐掉了。每想劝她几句,但劝孩子少作爱国捐款,总说不出口,只好由她。
  女儿长得高大红润,在班上是体型方面的头号人物,自命为全班女生的保护人。有哪位男生敢欺负女生,她只要走上前去瞪一眼,那位男生便有泰山压顶之惧。她倒不出手打人,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空手道老师说的,我们不能出手打人,会打得人家受不了的。”
  严然一副名门大派的高手之风,其实,也不过是个“白带级”的小侠女而已。
  她一度官拜文化部长,负责一个“图书柜”,成天累得不成人形。因为要为一柜子的书编号,并且负责敦促大家好好读书,又要记得催人还书,以及要求大家按号码放书……
  后来她又受命做卫生排长,才发现指挥人扫地擦桌原来也是那么复杂难缠,人人都嫌自己的工作重,她气得要命。有一天我看到饭桌上一包牛奶糖,很觉惊奇,她向来不喜甜食的。她看我挪动她的糖,急得大叫:
  “妈妈,别动我的糖呀!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呀!”
  “你买糖干什么?”
  “买给他们吃的呀,你以为带人好带啊?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呀!哪一个好好打扫,我就请他吃糖。”
  快月考了,桌上又是一包糖。
  “这是买给我学生的奖品。”
  “你的学生?”
  “是呀,老师叫我做××的小老师。”
  ××的家庭很复杂,那小女孩从小便有种种花招,女儿却对她有百般的耐心,每到考期女儿自己不读书,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教她。
  “我跟她说,如果数学考四十五分以上就有一块糖,五十分二块,六十分三块,七十分四块,……”
  “什么?四十五分也有奖品?”
  “啊哟,你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能考四十分,我就高兴死啦!”
  那次月考,她的高足考了二十多分,她仍然赏了糖。她说:
  “也算很难得罗!”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她走到我面前来:
  “我最讨厌人家说我是好学生了!”
  我本来不想多理她,只喔了一声,转而想想,不对。我放下书,在灯下看她水蜜桃似的有着细小茸毛的粉脸: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你‘好学生’。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愿意做好学生的,但是你不喜欢别人强调你是‘好学生’。因为有‘好学生’,就表示另外有‘坏学生’,对不对?可是那些‘讲学生’其实并不坏,他们只是功课不好罢了。你不喜欢人家把学生分成二种,你不喜欢在同一个班上有这样的歧视,对不对?”
  “答对了!”她脸上掠过被了解的惊喜,以及好心意被窥知的羞赧,语音未落,人已跑跑跳跳到数丈以外去了。毕竟,她仍是个孩子啊!

  那天,我正在打长途电话,她匆匆递给我一首诗:
  “我在作文课上随便写的啦!”
  我停下话题,对女伴说:
  “我女儿刚送来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是《妈妈的手》”——

  婴孩时——
    妈妈的手是冲牛奶的健将,
    我总喊:“奶,奶。”
  少年时——
    妈妈的手是制便当的巧手,
    我总喊:“妈,中午的饭盒带什么?”
  青年时——
    妈妈的手是找东西的魔术师,
    我总喊:“妈,我东西不见啦!”
  新娘时——
    妈妈的手是奇妙的化妆师,
    我总喊:“妈,帮我搭口红。”
  中年时——
    妈妈的手是轻松的手,
    我总喊:“妈,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时——
    妈妈的手是我思想的对象,
    我总喊:“谢谢妈妈那双大而平凡的手。”


  然后,我的手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思想的对象。

  念着念着,只觉哽咽。母女一场,因缘也只在五十年内吧!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勒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细细琐琐的俗事俗务。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险膨,人生实难,安家置产,也无非等于衔草于老树之巅,结巢于风雨之际。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于看见小儿女的成长如小雏鸟张目振翅,渐渐地能跟我们一起盘桓上下,并且渐渐地既能出人青云,亦能纵身人世。所谓得意事,大约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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