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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壁

作者:肖复兴

   

  提起柳家大院,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倒退二十年,也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在北京南城一带,柳家大院是颇有些名声的。说是大院,其实院子并不大,不过是个四合院,座北朝南正房一共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而已。院子中央种着几株海棠和柿树,一春一秋,开着花,红了叶,总是热热闹闹的。院子门也不算太大,一座两扇门分别刻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子。进了门,是一扇影壁,遮挡住院内的一切。大院风光,仅此而已。但附近居住的老门老户提起柳家大院来,却不住啧啧有声:“柳家大院!人家!好家伙喽……”掩饰不住夸赞和羡慕。
  称其为大,主要是院主人的阔气。正所谓山有仙则名,水有龙则灵,柳家的钱财便是那“仙”、那“龙”,使并不太大的院落声名陡震。
  如果再具体些、左邻右舍说柳家大院“大”,更主要指的是院内的那扇影壁,可以这样说,正因为有了那扇影壁,才使院子风光截然不同,令人肃然敬之。
  那影壁其实也很平常。清一色灰砖对缝垒起。除了影壁顶端的瓦眉上有清朝著名的四大金石家之一翁方钢的篆刻:“延年”二字之外,真是找不出任何一点与北京城众多四合院中的影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使这扇影壁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是有这样一段传闻:柳家祖辈在北京前门外珠宝市经营金银首饰、玉石珠宝,赚的钱自然为数不小。上溯到柳家爷爷这一辈,正是柳家发家的鼎盛之时。柳家爷爷的太太一直不生养,老爷子便娶了一房最为得意、娇宠的年轻的姨太太。在南城这块稍稍偏僻的地方买下了这座小院,花重金将院子重新改造一番。在垒这扇影壁之前,将一箱贵重的金银珠宝埋在影壁之下。一是为安神土地爷,保佑柳家风水常在;二是为了给正怀着孕的姨太太和柳家后代留下一笔万贯家私。只是,柳家爷爷并未告诉任何人埋藏金银珠宝的具体位置,即使连心爱的姨太太也瞒着。老爷子看后代之中谁最有德有才,而且又最为孝顺,才告之财宝的方位。
  姨太太真行,给老爷子生下来一个儿子。儿子也不差,长大后继承父业,娶了位肚子颇为好使的太太,第二年,给他生了个胖小子。除了已故的老太太,全家人都喜上眉梢。老爷子自然对小孙子更为娇宠,亲自查辞书,为孙子起名叫柳嘉华。
  谁知柳嘉华还没过百日,柳家闹翻了天。正给嘉华喂奶的太太没死没活的和全家人吵,不管什么东西,逮什么摔什么。一气一急,奶水一下子全憋了回去像大旱天一样一滴水都没有了。
  原来是太太发现丈夫瞒着自己在外面娶一房姨太太。如果仅仅是娶,不过是玩玩、解解闷倒也罢了,谁想到,那姨太太正正经经也生了一个胖小子,而且,仅仅比嘉华小两个月。这还了得,以后谁是柳家继承人呢?
  太太大闹一场,结果中风而死。而姨太太却拔了萝卜地皮宽,一下子堂而皇之的当上了柳家儿媳妇。全家上下都称她为太太了。
  平心而论,这位太太不仅人长得要比死去的太太模样俊俏,而且知情达理,脾气也比死去的太太要柔顺得多。不管是下人,还是老爷子,和她相处一段,都觉得她要强过上一位。这么一来,她更名正言顺了。仿佛柳家本来的太太就是她,并没有一个什么另外的人。
  还是老爷子查的辞书,给仅仅比嘉华小两个月的孙子起的名字,读作嘉铭。
  过了几年,太太又先后生下一女一男。只不过,这两次,老爷子再也不能给他的小孙女,小孙子查辞书、起名字了。前两年,他脑溢血去世了。原因很简单,家境渐衰,他心爱的姨太太先逝,老爷子身受双重打击,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父亲彻底接过了柳家的担子。珠宝市街中心的买卖关门停了业,典当了房子,换得现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一桩小生意。柳家风光远不如以前,但先后落世的两个孩子着实让人高兴,让人觉得柳家人丁兴旺,发家的日子在后头,决不会就此走下坡路。姐姐比弟弟大三岁。父亲做主,给两个孩子起了名字:姐姐叫嘉萍,弟弟叫嘉宏。
  兄弟四人渐渐大了,一直和睦相处,十分亲密,母亲性情好,从不对孩子们发脾气,对大哥嘉华尤其好,生怕别人认为嘉华不是她生下的,说她另眼相看。嘉华到长大成人,一直认为母亲便是自己的亲妈,对她也格外敬重,对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真像亲哥哥一样,处处疼爱。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嘉华和嘉铭早已经工作多年。两个人上中学时学习都不错,只是家庭出身这一栏填上个资本家,大学便都没考上。他们早早结了婚,各自有了孩子,各是一男一女,居家过日子,倒也安乐。嘉萍学习差了点,中学毕业就参加工作,这时候刚刚结婚不久。唯独老疙瘩柳嘉宏还在上中学。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他才上高一。二哥和姐姐结了婚,搬出去过了,只有大哥和他住在院子里,和爹妈一起过,柳家的日子过得倒也红红火火。
  只是,父亲对四个孩子均未提起过影壁之下埋藏珠宝这桩事。四个孩子早听过这桩秘密,不过都心照不宣,从不问罢了。有几个好事的、好奇的、或与父亲过从甚密的至交好友,也曾先后问过这桩往事。父亲都不置可否,颔首微笑而已。这更增加了影壁的神秘。
  总之,影壁一直是柳家大院谜光闪烁之地。
   

  “文化大革命”一来,柳家大院最先引火烧身的是这扇影壁。
  这时候影壁处于内外夹攻、腹背受敌的架势。一时间,它几乎成了附近居住的人们眼中的众矢之的。“好家伙!柳家大院那扇影壁,还了得!那底下藏的金银财宝都是人民的血汗呀!”
  霎时间,影壁成了一个魔鬼,一个庞然大物,一个罪恶的化身。
  这时候,柳嘉宏几次问父亲:“影壁底下究竟在哪儿藏着金银珠宝,你快主动交待吧!”
  父亲却几次回答:“哪里藏着什么金银珠宝,那都是人们的传闻,讹传罢了!”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父亲显然是怕失去这些金银珠宝。柳嘉宏这样认为,并以此认清资本家唯利是图的嘴脸。当时,作为“狗崽子”,他正为加入不了红卫兵而苦恼万分。在学校,在大院,进进出出,他都觉芒刺在背。他把这些苦闷统统倾在父亲的身上。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父亲。
  比他更憎恨父亲的是大哥嘉华。一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亲生的母亲早死了,现在这位母亲不过是父亲的小老婆。在工厂,他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回到家,面对妻子和两个孩子,他觉得更羞愧难当。他去找了父亲,不是为了什么影壁下的宝贝。如果不是这些珠宝商家的宝贝坠着他死沉死沉往下跌,他早上去了,早上了大学了!不至于混成这样子!他找父亲的目的很简单:断绝关系,从此一刀两断。而且立刻带着孩子、老婆,搬出柳家大院,到岳父家去挤着住了。
  大哥的举动对全家刺激很大,对嘉宏尤为强烈。嘉宏这时心理十分复杂。他既恨大哥又羡慕大哥。自己能有这种举动吗?不行。他没这份勇气,也没有大哥的那种理由。于是,他便又想起那影壁下的宝贝。他一定要从父母嘴里探听出这桩秘密来。这样,证明他与家庭划清了界限,即使依然加入不了红卫兵,总可以为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下一功吧?于是他又几次软磨硬泡问母亲。谁知母亲与父亲如出一辙,回答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嘉宏!我跟你实说了吧,那都是人们的传闻。你爷爷,你爸爸呢,也是为了增添家中的身份,从来没说穿罢了!这么些年,才越传越邪乎……”
  柳嘉宏心里这份气呀!他没想到平常那么温顺的母亲也同父亲一样,那么老顽固,非要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不可!
  这几天,他已经听说,学校里的红卫兵和街道上的造反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起初,他自己还一再保证,一定要从父母那里问出影壁下面的秘密不可。现在,他走道都不敢抬头了,他知道,有人在戳他的脊梁骨了,有人甚至骂他:“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一点儿没错!”他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
  这天晚上,他分别把二哥、姐姐叫到柳家大院。三个人集中兵力,轮番作战,最后问一次父母这影壁底下的秘密。谁知,他们竟不为儿女之心所动,回答和从前一样,依然矢口否认有什么宝藏可藏。问到最后,人困马乏,父亲索性靠在墙角,闷头抽烟,来一个扎嘴的葫芦,一言不发了。母亲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嘴里砸姜磨蒜,反复唠叨着一句话:“你们要逼死我们怎么着呀?怎么说,你们都不信呀?……”
  最后,柳嘉宏对哥哥、姐姐们说:“反正过两天,红卫兵也得进院把影壁推了!我看还不如咱们自己先动手,说明我们也是革命的!”
  哥哥、姐姐早想能像大哥一样有点儿革命行动呢,便都同意。“这时候,先下手为强,要不咱们越来越被动!”姐姐说。“对!我看早该推了!”二哥说:“为了这扇倒霉影壁,我在单位都抬不起头,回家还得受我们那口子的气!说干就干,明天就推!”三人决定了。
  只有爸爸不说话,妈妈不住地哭。
  第二天上午,哥哥、姐姐分别打电话向单位造反派请假。一听说是为推倒影壁,自然都批准,大力支持,这功夫,柳嘉宏已经用毛笔写完一张大字报,贴在院门口。那大字报名字叫:“和资产阶级家庭彻底决裂——推翻影壁闹革命,挖出财宝献人民”。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尤其是左邻右舍早听说过影壁底下秘密的人们,把院子挤得个水泄不通。
  兄妹三人拿镐头、铁锨,砰砰向影壁砍去。不知是影壁建得实在结实,还是因为兄妹三人都不是干体力活的人,那影壁虽遭几砍,却岿然不动,仿佛诚心向大家示威,柳嘉宏一气之下,抡起镐头又是一砍,谁知这一砍没砍中影壁,却正砍在自己的脚面上,顿时鲜血淋漓。这一下,激起众怒,大家纷纷拥上来,齐心合力,只见影壁在摇颤,倾斜,最后轰隆隆散架一般倒碎在地上。人们竟拍手欢呼起来。
  柳嘉宏顾不上脚伤,紧接着和大家在影壁底下拼命地刨了起来。一时间,镐声铿锵,暴土扬尘,柳嘉宏和二哥、姐姐三个都已经汗流浃背了。
  这时候,他们与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异常古怪。大家正义愤填膺。恨不得他们柳家是个大大的资本家,是比荣毅仁、王光美家还大的大资本家,在这影壁之下不仅挖出来金银珠宝,最好还挖出来电台、无线电发报纸、定时炸弹、中正剑、蒋介石的委任状之类的东西来。大家格外想挖出个金娃娃来,爆出一个冷门,奏响一曲响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
  柳家三兄弟则希望自己家这资本家越小越好,千万甭那么惹人眼目。事实上,自从爷爷一死,柳家辉煌的日子已成为历史,到了解放前夕,父亲的小买卖业已倒闭。解放后,父亲不过是每月拿着二十几元利息的资本家而已。他们庆幸着柳家的衰落。如果不是影壁底下的东西作祟,大概他们柳家不至于如此惹起众怒。他们的压力自然也就不会这么大。
  此刻,柳嘉宏真恨不得一镐下去,“叮噹”一声,挖到那埋藏多年的宝贝。他年轻,想得很单纯,只想立马奏效,以显示自己革命的立场。哥哥嘉铭和姐姐嘉萍的心情与他不同,他们毕竟比他年纪大些,想得自然也就多些。他们心里很矛盾,既想能挖出宝来,又不想挖出宝贝来。真像父母说的那样,一切不过是以讹传,子虚乌有,父母的罪过不少点儿吗?他们身上的负担不也就减轻了吗?当然,如果真挖出来了,他们可以立一大功。父母呢?他们的罪过就更大了,他们恨大哥,他们不能像大哥那样对父母绝情。话又说回来了,真挖出来,受罪的不仅仅是父母,他们各自所背的家庭出身这包袱不也随之加重了吗?可恶的影壁呀!到底是挖出宝贝来好呢?还是挖不出宝贝来好呢?嘉铭和嘉萍下镐远不如嘉宏那样坚决,那样铿锵有力……
  挖到中午,除了挖出一堆砖头烂瓦,什么也没挖出来。昔日风光的影壁,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人们回家吃饭去了,相邀下午接着来,继续作战。
  柳嘉宏和哥哥、姐姐回到家,爸爸还在抽烟,弄得满屋烟雾腾腾,他像坐在烟雾中,仿佛参禅一般。母亲已经给他们做熟了饭。因为没敢出去买菜,只好做了一大锅挂面,用葱花爆锅,打入几个鸡蛋,倒入酱油,放了些盐,弄上点淀粉一勾芡,就算作为面的卤。在柳家,一家三餐饭从来都是格外讲究的,根本没吃过这样简单的饭。不过,这一顿中饭,柳嘉宏和哥哥、姐姐吃得格外香、格外多。
  母亲给父亲端上一碗面,父亲没有吃。一家人,望着父亲,谁也没有讲话。
  下午,红卫兵闻讯赶来助威。院子里,越发显得气氛热烈而且紧张起来。大家齐心奋力,跃跃欲试,前面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在等待,便显得格外斗志昂扬。地底下藏着的仿佛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座十三陵的地下宫殿或者是什么秦始皇的兵马俑,大家格外舍得卖力气,又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镐头下去,没留神碰伤了哪块金枝玉叶。
  挖到天都黑了,淡淡的月牙升了起来。地已经挖了两尺来深,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红卫兵偃旗息鼓之前,闯进屋内,挥舞着刚刚挥镐头的手臂,朝父亲、母亲挥动一顿皮带,结结实实地砸在二位老人的皮肉上,质问他们究竟把金银珠宝藏在了什么地方?老两口却不识时务,依然铁嘴钢牙咬死:“没有!确实没藏什么金银珠宝,那都是旁人传说的……”他们越是这样说,红卫兵越是不信,皮带抡得就越多。
  看着旁人抡着皮带打在自己父母的身上,做儿女的是什么心理?嘉宏真想夺过那皮带。可是,他不敢。嘉铭背过脸,索性不看。而嘉萍又累又怕,竟瘫在地上,低低啜泣起来。
  “哭什么?哭!可怜臭资本家怎么着!”红卫兵的皮带又向嘉萍挥去。她咬着嘴唇再不敢出声。
  待红卫兵离去,全家鸦雀无声,一家几口,默默相对,彼此心里翻腾着。天已落黑,谁也不去拉亮屋里的电灯。
  二哥嘉铭准备要走了,叫了一声嘉萍,竟没有回声。嘉萍还瘫在地上没起来。他便拉了她一把,才发现她昏了过去,把她拖到床上,呵!大家都看见了:她的裤子上已经湮红了一大片血。地上也湮着腥红的血。
  嘉萍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快送医院吧!”母亲忘记了刚才皮带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叫了起来。
  还是嘉宏有劲,把姐姐背到医院。流产!不流产还等着什么呢?挖了一天,又累、又怕、又紧张。一个女人怎么能承受得了?
  嘉铭在医院里守候,嘉宏赶紧向姐姐家跑去,告诉姐夫。姐夫还真不错,没有责怪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骑上车向医院奔去。
  嘉宏心里沉沉的。全家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如果明天还挖不出什么东西,真太对不起姐姐了!他把一股子劲都对准了明天。仿佛明天一定会马到成功!
  路上,嘉宏遇见了大哥嘉华。大老远,他就看见大哥向他走来。显然,大哥是看见了他,特意向他走来的。
  嘉华同父母提出断绝关系,心里也并不那么好受。不管怎么说,在柳家大院生活了三十来年,这一搬走,挤在岳父家,寄人篱下,看人家眼色,并不那么舒坦。尤其是老婆,整天数叨他,说找上他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两个孩子也跟着倒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烦,又不敢当着老丈母娘的面同老婆翻脸。同父母断绝关系,可以说一半是出于自己的想法,一半是出于老婆的撺掇。当初,由于出身,好多姑娘不敢找他。这女人敢。也算是不容易才找到了老婆。他天生气短,怕老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家庭出身给闹的。
  今天,嘉华听说了,弟弟和妹妹带头推翻了影壁,要挖地底下藏的宝贝。虽说和这个家庭划清了界限,对这种传说的秘密,他不能不关心,很想知道今天究竟挖出来什么结果。他向弟弟走来,叫了一声:“嘉宏!”
  嘉宏根本没理他,装作没看见,拐了个弯儿,走了。
  回到家,爸爸没作声,妈妈问他:“你姐怎么样了?”他没应声,妈妈也不敢再问,缩回头,只是不住眨动着眼睛,望着他,希望能从他身上望出一些好的征兆来。
  晚上睡觉脱鞋时,嘉宏才觉出格外疼,脚面肿成了一个小馒头。他后悔刚才送姐姐到医院时没有给自己的脚也治治。
  第二天,嘉宏早早起来,顾不上脚疼,挥镐立在院子中。嘉萍没有来,嘉铭和红卫兵前后脚到。大家叮叮噹噹又挖了整整一天。影壁底下方圆一丈见方挖了有一米多深,还是什么也没发现。照样,柳家老两口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皮带。
  次日,大家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又整整挖了一天,已经掘地近二米,一人多深了,还是什么也没挖着。
  站在一人多深的地底下,望望四周黑黝黝的泥上,柳嘉宏心想:资本家可是真狡猾,他们究竟把金银财宝藏到哪儿了呢?这一瞬间,他恨透了父母。是从内心深处发自真情的恨。他把这一腔恨统统倾注在镐头上。
  红卫兵们有些不耐烦了,扔下镐头,把柳家老两口从屋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开了一个现场批斗会。结果,老两口还是硬说什么也没有藏。这一下,可把红卫兵激火了。为首的两个红卫兵,一人推一个,把老两口推进挖的洞里,然后喊到:“你们不说,就甭想出来!”说罢,就铲土往洞里埋。
  嘉宏和嘉铭俩人吓坏了,一个个腿肚子筛糠,谁也不敢发话,最后,还是柳嘉宏鼓足勇气,对红卫兵头头讲:“先让他们上来吧,今晚我一定让他们开口,交待出东西藏在哪儿!”
  红卫兵头头和柳嘉宏是同班同学。在学校排球队里,柳嘉宏还是他的队长哩。虽然,他十分愤怒,还是买了柳嘉宏的面子,说道:“好吧!明天我们再来,如果他们还不交待,再接着开批斗会,拉到学校操场上开!”
  嘉宏心里一颤。拉到学校操场上?前几天,在毒太阳底下,老校长就是站在那里的领操台上,腰弯得像是虾米一样,实在支持不住,从那近乎一米半的高台上跌了下来,又被拎了上去。最后,活活被打死在高台上。那批斗会的架势,他想想,心里都一阵阵发冷。
  晚上,二哥灰溜溜地走了,像是一切错都在于他一样。爸爸、妈妈和嘉宏,三人谁也没去捅火做饭,干坐着发愣,都在想着明天该怎么过。
  嘉宏憋不住了,站立起来,先走到爸爸面前问:“你倒是说话呵!”又走到妈妈面前问:“你倒是说话呵!”他们谁也不说话。这怎么能行呢!说什么今天晚上也要让父母交待出来金银财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了!他严厉地逼问着,最后竟哭了起来,近乎哀求:“爸爸,妈妈,你们就说了吧!说了吧……”母亲搂着他也哭了起来。父亲则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说道:“孩子,爸爸这一辈子干过许多错事,已经够对不起你们的了!我不能再干错事,说瞎话,骗你们呀……”
  柳嘉宏也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望着父亲严肃而认真的面孔问道:“是真的?真的没藏?”
  父亲点点头:“难道非要我把心挖出来,你才信吗?”父亲说完,转过头,也抹起眼泪。
  这一刹那,柳嘉宏相信了父亲。
  他禁不住望望院子里那已经倒塌的影壁,那已经被他们挖掘两米深的洞,在月光的照映下,反射着黑黝黝的光,扑朔迷离……像张着一只黑乎乎的大口、要吞吃什么东西。
  也许,真的不过是以讹传,影壁底下并没有藏着任何什么东西。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第二天天没亮,父亲走出屋,母亲以为他去上厕所。他再也没有回来。他在厕所的房梁上,用自己的腰带上吊自尽了。他害怕到学校大操场上去挨批斗。
   

  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样荒唐的事不知有多少。事过之后,人们也就忘掉了。也是,人们若是把过去的事都记住,脑子还不得爆炸?即便有人偶然提起,也不过把它当做笑话,早无当年的虔诚和一腔热血沸腾了。
  可怜、无辜的影壁呀!
  掐指细算,二十来年过去了。柳家大院今非昔比,变化着实在不小。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院。说它大,是因为原先只住着柳家一家,如今一下子住进八户,人口膨胀似乎把院子也涨大了。那么多人住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喽!
  柳家兄妹都埋怨母亲,催促母亲到街道办事处要求落实房子政策。柳老太太毕竟是七十开外的人了,腿脚哪像当年那么利索?自从丈夫那年悬梁自尽,开始是连吓带怕,得了心悸病;这几年,大小病乘虚而入,挤在她的浑身上下,快开起一个杂货铺了。她任凭儿女们埋怨,只是叹气不说话。
  房子,在北京眼下是最金贵的了。当初,说房子多,应该让出去给大伙住,发扬“五湖四海”精神,不是嘉宏首先提出来的吗?嘉铭、嘉萍谁也没言语个“不”字,都麻利儿地表示积极赞成、支持吗?房子让出去了,一个柳家大院,只剩下两间房,一间留给嘉宏住,一间留给母亲住。几户人家热热闹闹搬了进来。嘉宏到东北插队去了。嘉宏住的那间房,也被人占了,说是:“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够宽敞了。应该发扬风格嘛!”嘉铭和嘉萍不也说:“让就让出去吧!”嘉宏从东北来信,不也表示支持吗?这些事,莫非他们哥几个都忘了不成?
  柳老太太不说什么。她知道,儿女们有难处。那时候,难处在于政治。如今,难处在于添丁进口,房子越来越成为难问题了。
  嘉铭原来住的挺宽敞,两大间房子。这两年,小舅子结婚,实在没房,老婆提出来让一间。嘉铭能说什么?一间让给小舅子当新房,另一间打了个间壁,一分为二,好和孩子们分开住。一下子,他们的空间缩小为四分之一。能不挤吗?房子挤了,就怄气,火也就容易往上冒。不是嘉铭埋怨老婆:“当初结婚时,我说住在我们家,你非得往这儿搬!说是怕住在那儿受婆婆的气!现在好了,气不受了,房子也快像切糕一样切完了……”要不就是老婆埋怨嘉铭:“你有先见之明,你能耐当初你干吗把你们家那多房子让给别人住?你怎么没想着给你两个儿子留两间?……”自然,气拱气,火赶火,难免时常拌几句嘴,或者随手从桌上、柜上抄起几件并不太值钱的茶壶、小杯之类,叮噹往地上一摔,把小屋弄得一塌糊涂。小舅子开始还过来劝架,日子一长,这吵架像两口子亲热一样,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吵,便也还过得去。
  嘉萍头胎流产,以后却并未耽误生孩子。那几年,她除了参加那场推影壁战斗外,再无心恋他人之战,成了彻底的逍遥派。于是,孩子没少养。从六九年起,隔一年一个,连着来了仨,两男一女,气得眼下只能生独生子女的小媳妇们直眼红。不过,当初,她同丈夫都忘了算计一下,三个孩子先后落世。以后得需要多少房间呀!总不能老和自己挤在一张床上吧?这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孩子一个个长大了。老大都已经十六七了,老三都十二三了。大闺女、大小子了,也不能总在一张床上滚了吧?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想能在一间屋里放下一张双人床供自己和丈夫用,再放下三张单人床,孩子们一人一张。可是,一间屋子怎么能摆得下四张床呢?天无绝人之路,丈夫想出了主意,自己设计,自己动工,把床都装成上下铺,一间屋子也就仿佛扩大了一倍的使用面积。不过,整天望着这颇像学生宿舍的家,嘉萍心里不窝火吗?虽然,丈夫好脾气,儿女个个听话,全家没有像二哥嘉铭家吵得天翻地覆,那心气却总也捋不顺。嘉萍才四十三,更年期竟提前到来了,弄得全家谁也不敢惹她。
  房子住得最紧巴的要属嘉宏。到东北插队九年,前两年才回到北京,和母亲挤在一间屋里住。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要说搞对象,虽说年龄大了些,其它各方面条件总还可以。当年学校里的排球队队长,身条儿是没的说,身板儿也硬朗朗没的挑。插队时就练出一手好木工活,街坊四邻,什么板凳坏了,抽屉坏了,窗户关不严,门有裂缝了,少不了都是他出面去修理,三下五除二,便俢好了,谁不夸赞?大婶大娘们也断不了帮忙给他介绍对象。谁知,少说也快一个班了,竟没有一个成的。
  也不能都怪姑娘们眼眶子高。非得找有演员的模样,运动员的身材,有海外关系家底的姑娘,不是没有,毕竟是少数,而且大多是年轻的风流姑娘。三十好几的大姑娘们要求并不高,都很实际。一连介绍的几个对象,见了面,开始都很乐意。电影也看了,公园也逛了,音乐会也听了,大马路逛了好几次了,双方心里都火烧火燎的,恨不得能赶快把婚事定下来,彼此也都踏实。女方提出要上他家看看。他最怕的便是这一招。为什么?他哪儿有结婚的房子呀!
  一连几个对象都是这么吹的。能怪姑娘们吗?没房子,在哪儿结婚?发昏吧!搞对象,起初,他还觉得新鲜,每次见面前都要梳洗打扮一番。经过这么几个回合,他腻烦透了。如果不是好心的街坊劝说,不是妈妈、哥哥、姐姐像哄小孩般哄着他,他真不愿再去耽误工夫。
  他真是受了刺激。以后,甭管遇到什么人,见了面,头一句话,他准说:“丑话咱先说在前面,我可是没房子!得!人家女的也就‘古得拜’了!”
  房子!房子!谁也没他最愁的是房子!
  他又不敢向嘉铭、嘉萍那样,冲母亲提房子的事。当初,提出让房子的主意就是自己出的呀!只好打掉牙咽进肚子里!
  想想,也实在憋气。当初,他响应号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一进进到北大荒,原先住的那间房立刻有人伸手要了去。如今,他回来了,虽不如从老山前线回来,有什么光荣业绩吧,总也算战天斗地一场呀!怎么没人把那间房伸手再交出来呢?那“五湖四海”精神哪儿去了?
  院里几户人家谁也住得紧紧巴巴的,都像是挤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想想,当年即便不推掉那扇影壁,今儿也得把它推了,腾出点儿地方盖房子。
  那扇影壁也算是鞠躬尽瘁了。当初,挖了两米多深的坑也派上了用场。那年流行“深挖洞”时,索性把它再挖了挖,用它当了防空洞。推倒的影壁,那质量上好的清一色灰砖都砌防空洞用了,倒是一点儿都没糟蹋。谁知,防空洞挖是挖了,砌也是砌了,一点儿没用,常年积雨下沉,前几年塌陷下去。人们索性填平了它,在它上面盖起两间房,正经解决了几口人住的大问题。
  影壁,影壁!新落生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柳家大院里曾经有过一扇挺风光、又历经曲折的影壁。
  别说孩子,即便是大人们,也渐渐把这扇影壁给忘了。就连柳嘉宏也几乎把影壁给忘了,每天进出院子,见当年立影壁的地方如今立着两间后窗朝大门口开的房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似乎当初建这座院子时就是这么建的,根本没有什么影壁!
  柳家兄妹几个聚在一起,常念叨的话题一是催母亲尽快落实房产政策,二是催柳嘉宏麻利地找个对象结婚。他们几乎没有一个想到影壁,自然,也就不会说到影壁。似乎那影壁像一条游蛇,滑溜溜的早从他们记忆中溜走了,溜得个无影无踪。
  影壁少了就少了,影响不了整个院子,更影响不了院子里人们的饮食起居。它,无关紧要。人们忘掉它,是情有可原的。
  今年,柳嘉宏三十八岁了。他在木材加工厂当木工,是四级工的老师傅了。五一节,他值班。这活儿,逢年过节都是他来干。倒不是图那一块八毛钱加班费,而是值班就他一人,有间屋子暂时属于他自己,可以清清静静地过上一天。天天和母亲在一起挤,着实有许多不方便。想当初,三间大北房,一间为客厅,一间为厨房,一间为卧室的宽敞日子再也没有了。娘俩挤在一起,抽个烟,母亲嫌呛;喝个酒,母亲又怕他醉,真是别扭极了。所以,他特别愿意值班,一值班,他买一瓶好酒,可以痛痛快快喝一顿。除了这点儿乐还剩下什么了呢?
  五一节这一天值班,使他时来运转。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一天天擦黑,不知哪儿飘来一点火种,木材加工的一个车间起了火。赶巧,他正要喝酒,想在喝酒之前巡看一遍,没事的话也好喝着痛快。他一下子发现那火苗儿刚从屋外燃起,正把火舌吐向堆满五合板的一车间。这还了得,他赶紧扑了过去。火并不大,很快便扑灭了,他的一套刚穿没两个月的西服被烧成千疮百孔。
  第二天,他受到厂领导的表扬。
  没过几天,他的大名上了晚报。虽然只是在第二版的一个小角上,充其量不过百字,柳家大院几户人家都看到了。整个一条街的人也都看到了。
  这月月底,他拿回来一百五十元的奖金。
  运气就这样来了。
  他正耍着一个对象,叫郑琳。姐姐嘉萍帮助介绍的,同嘉萍在一个工厂工作,也是从北大荒插队回来的。见面之前,姐姐一再嘱咐着嘉宏:“你可别犯倔!别一见面又说没房子、没房子的,先把人家嘴给堵死了!人家姑娘可是不错!”
  见了面,在天坛公园门口,嘉萍向双方做了个介绍,就推说有事告辞了,临走前还特意向嘉宏使了个眼色。
  嘉宠偏偏还是老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是没有房子。咱们的岁数都老大不小了。你慎重考虑一下!”
  郑琳瞧了他一眼,没答话。相反回转身,主动掏钱买了两张门票,递给他一张。
  他还能说什么呢?跟着她,一块儿走进了天坛公园。头一回合下来,嘉宏对郑琳挺满意。
  郑琳看着他,也挺满意。还挑什么呢?眼瞅着往四十上奔的人了,青春最好的年华,都挑水的过景(井)了,再不麻利点结婚,别说孩子都难生养,弄不好,也许刚结婚不几年就人到更年期了呢!
  在天坛公园逛了一圈,从祈年殿到回音壁。正是三月小阳春,天还挺暖和的,风儿轻轻地吹着。谁也没再提那倒霉房子的事。
  没提,并不等于那房子的事便解决了。郑琳没说话,也并不等于她无动于衷。说实在的,同嘉宏头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在迟疑不定。不为别的,恰恰是为房子。只是,她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房子,她也头疼得很。她家里也挤得要命,几个弟弟妹妹恨不得她立马找个婆家,省得在家里一起挤。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也没房子,结了婚可怎么过呢?吹了吧,郑琳也犯嘀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嘉宏这小伙子,人是没的挑,两个人并肩(还不敢挽手)走在大街上,旁人的眼光告诉她: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时候,五一节这场火,晚报上这一则不过百字的小消息,给姑娘心头加了一把火,添了催化剂。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一天晚上,郑琳来到柳家,老母亲知趣地离开屋,留下空间给他们。她大大方方问柳嘉宏:“咱们也交了两个多月了,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这话问得柳嘉宏莫名其妙。鉴于前车之鉴,他提高了警惕,心想肯定又是来吹灯拔蜡的。
  “我没什么想法,你要觉得……”
  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没什么想法,我们就把事定了,早点儿结婚!”
  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捉摸,也不知他们究竟想的什么。柳嘉宏不信,竟睁大了眼睛。
  姑娘望了望他,嫣然一笑,说了句:“真的,我们结婚吧!”便倒在他的怀里。
  正是六月初的天,姑娘穿着一件柔姿纱的连衣裙,那富有弹性的乳房和身体一起拥在他的胸前,让他难以自禁,浑身竟有些发颤。要知道,活到三十八岁,他还是头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
  “房子呢?”激动过后,他又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
  “我早想好,就在你这间房子旁边盖一间小房!”
  这事,柳嘉宏不是没想过。他家房子旁边早没有多大地方了,邻居们已先占去了,盖起蘑菇般的小房。如果非要见缝插针,恐怕最多只能盖一间四平方米的小屋,除了放一张床,还能放什么呢?而且,盖好了,谁住?让老母亲去住?还是让新娘子去住?他对谁也说不出口。
  没想到,姑娘早把问题想到好了。“我们去住,怕什么?我就不相信咱们这辈子会永远没有房!”
  真痛快!柳嘉宏还能说什么呢?母亲听说后,拉着姑娘的手哭了:“好闺女呀!我一身是病,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前辈子造的孽呀!就这块心病!你和嘉宏结了婚,我死也就闭眼了!”
  姑娘安慰着老太太:“伯母,您放心!结了婚,我侍候您,您还活得长远着呢……”
  说着,说着,姑娘竟也掉起眼泪来。老太太也真是怪可怜的。老太太见姑娘一哭,忙掏出手绢替姑娘擦眼泪。娘俩竟哭成一团。
  这哭声自然惊动了街坊四邻,没有人不夸赞郑琳的:“瞧瞧人家这姑娘,眼下打着灯笼难找!”“是呵!是呵!山上石多金子少,世上人多君子少哇……”
  柳家要盖小房的事一传开,哥哥、姐姐二话没说,纷纷出力、出钱。没出一星期,盖小房的砖、水泥、木料、油毡,全部备齐。院里八户街坊,户户挺身而出,更是愿意帮忙。倒不仅仅是姑娘这种行动感动了他们。细细想想,住的房子原本就是人家柳家的。当然,现在让他们搬出去,是困难。可眼下,人家柳家要娶儿媳妇,也实在困难着哩。柳老太太人缘好,脾气好,从来没说什么,街坊们也替老太太为难。人心都是肉长的嘛!街坊们尤其看不下人家比自己过的还艰难,同情之心自然便油然而生。
  “需要我们干什么呢?拉砖、卸料、干个小工?干啥都行呀!盖小房我们几家都盖在你前头,有经验……”
  几户街坊纷纷对柳嘉宏开了口,个个仗义得很。嘉宏很感动,一一婉言谢绝了大家的好意:“这点儿活不麻烦人家,我是个木工出身,还盖不了一间四平方米的小房?”
  “用得着的话,言语一声!甭客气!”街坊们个个如弹上膛,随时准备出击。
  破土动工了。先要挖地基。哥哥嘉铭和他的大小子都来帮忙。没想到,这地方很难挖,表面一层是碎石子,再下面一层是水泥、石灰、炉渣儿的三合土。这些家伙一掺进水,天长日久凝固起来,同钢筋混凝土一样硬。镐头砸上去,像牙咬一样只露一个小小的白印。
  三个男人整整挖了一天,才把这层三合土撬走。天渐渐黑了下来,柳嘉宏对哥哥说:“明儿再干吧!”
  哥哥和孩子都是请了一天的假来帮忙,想今儿干完算了,省得明儿还得请假。地基挖好了,明儿垒墙,柳嘉宏已经请好了师傅,便用不上他们了。于是,他们说:“干完算了!”
  大月亮的,明晃晃的,泻银一般淌满院子。不用灯,也看得着。五个人轮番挥镐接着干了起来。
  挖着,挖着,柳嘉宏只觉得一镐下去,叮噹一响,镐头碰上一件硬家伙,震得他虎口生疼。
  “妈的,别又碰上三合土了吧?”他暗暗骂了一句。
  哥哥见他停了镐头,便要跳下去换换他。他说了句:“没事儿!”然后又一镐头抡下去,叮噹又是一声响。遇见鬼了?他蹲下身,用手拨开四周的土块,地底下露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他忙蹲下来,小心翼翼挖出铁盒,吹吹盒面上的浮土,隐隐可以看出“柳”的篆体字。显然,这是柳家祖上特意埋在这里的。
  “拿上来看!”哥哥在上面叫他,他才跳上来。
  “回屋看!”哥又说了一句。他们都回到屋里。
  那铁盒却怎么也打不开。抱起晃晃,里面有东西噹噹响。莫非这就是相传爷爷留下来的那一盒金银珠宝?并不只是讹传,到底还是无风不起浪!
  母亲走过来,睁大奇怪的眼睛。
  “妈,您看!您还说没藏珠宝呢?”柳嘉宏问。那近二十年没人再提过的一盒珠宝的问题,一瞬间插翅而归,又重提起来了。
  “我从没听你爷爷提起过呀!”母亲不住摇头。
  “没提起,那一定是爷爷有原因没说。”柳嘉宏又说。
  哥哥有些着急了,催促着:“先别扯陈芝麻烂谷子了,想办法把铁盒弄开吧!”
  急中生智,柳嘉宏从床底下的工具箱中找出一把钢锯条来,把铁盒锯开,里面现出一堆金黄金黄的戒指来。数数,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只。
  母亲和孩子都愣住了。
  柳嘉宏禁不住望望屋外那挖了坑的地基,深深的,在月光下反射着光影。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推倒影壁后挖的那个深深的坑。也是这样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着黑黝黝的光,扑朔迷离,幽冥不定。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想起了那影壁。
   

  柳家挖出一百只金戒指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四周几条街最新头条新闻。各街坊们自然同柳嘉宏一样,也想起了往日柳家大院那扇神秘的影壁,想起了当年掘地三尺的壮举。“哥哥,说柳家大院藏着宝不是?怎么样?……”“啧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百个戒指哩,现在金戒指在市场上没货,听说又要调价呢……”人们议论着,目光中透着对柳家时来运转的祝福心情,和羡慕的神采。
  羡慕也好,祝福也好,那扇早已倒塌的影壁,鬼使神差的又突然走回柳家大院,走进街坊四邻的心里。当初,推倒影壁,挖那个大坑时,人们希望挖到那宝贝,甚至希望挖到比一箱珠宝更多的宝贝,希望柳家是个大的、头号的资本家……可是,什么也没挖出来。眼下,柳家真的挖出来了,虽不是一箱金银珠宝,却是整整一百只金戒指呀!这真是你想它它不来:你不想它它倒来了!人们的心里又隐隐滋生出一丝丝妒忌,甚至不平。怎么好事净轮到柳家头上呢?这时候,人们倒不希望柳家是个什么大的、头号的资本家,而只不过是个破落的资本家而已。那一百只金戒指不过偶然发现的。或许,并不是他们柳家的呢!
  这年头可真怪了事!柳家这是怎么了?那戒指是金的不是金还说不定呢!……街坊们的话开始变了调,人们的心仿佛是一枚古币,正反两个面有着不同的图案和花纹。第二天,本来有几家人想请一天,半天的假,帮助柳家盖小房,干干零活,大小是份心意,第二天,柳家也不动工。几位街坊更是早早上班,不问也不提盖小房这件事了。仿佛挖出来一百只金戒指,便等于挖出来一百间宽敞的房子一般!
  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很难出现这样一次奇迹。它不亚于一次小小的地震。
  最热闹的还要属柳家自家。一连两天,小房也不再动工盖了。嘉铭本来打算只请一天假,这一回连请了两天假,天天都在母亲家。嘉萍已经买好火车票,准备到桂林出差的。她还从来没去过桂林,早听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本来,过趟美差轮不到她头上,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取到手的。全家人都为她高兴。一听说弟弟嘉宏这里挖出了宝,她退了票,跑了过来,问长问短。
  开始,柳嘉宏还挺高兴,见哥哥、姐姐来,一家子热热闹闹,挺痛快的。几天过后。他烦了。他越来越看出来,姐姐、哥哥为的是那一百只戒指跑得腿脚勤快了。他索性跑出家门,找到对象郑琳。
  郑琳早听说这件事,并不像柳嘉宏那么高兴。她劝嘉宏:“别为了戒指,惹得和哥哥、姐姐关系不和!”嘉宏不讲话。
  郑琳又说:“没有戒指,我们就不能活怎么着!看你那儿挖出宝来了,简直像挖出病来了,整天一脸的不高兴!”
  这是什么话!活?怎么都能活!但活的法子,活的滋味不一样!在东北插队时,冬天睡觉被头上结一层霜,夏天收麦子,田里的泥能陷进大腿跟。也活过来了!父亲那年上吊自杀,红卫兵抄家紧跟着来了,母亲连吓带怕病倒在床,也活过来了。那是怎么个活法儿?那活得不窝囊吗?落实政策了,别的资本家退赔了不少东西,有的家一下子银进金出的阔气起来了,我们柳家呢?赔得可怜,只有二十五个袁大头,一块给了一元人民币,还有什么呢?原来,柳家不过是破落的资本家,到父亲这一辈已经坐吃山空了。人家当初挨了斗,现在落实政策,发了起来,我们呢?……
  嘉宏还是不讲话,心里却老大不满意郑琳的劝告。郑琳见他闷闷不乐,又说:“我看还是抓紧把小房盖上算了!你不着急结婚了?这话说得像开玩笑,人家郑琳本想是调节一下气氛,他倒不高兴了起来:‘就你着急!’这话噎人家郑琳的肺管子。给你一个抹蜜的手指,你不舔舔,却咬一口!”
  这一晚,两个人不欢而散。
  嘉宏早想好了,这一百只金戒指,他不想独吞,也不想同郑琳一样看得那样淡。眼下正要盖房子结婚,手头上需要钱。房子盖得小些,憋屈些,婚事说什么得办得风光些。决不能像院里几家街坊结婚,在大门口搭起帐篷,里面放上锅灶,请位大师傅,就在里面叮叮噹噹掂起大勺。自己家地盘不够用,还得请街坊四邻让出几间房,借来圆桌和盘碟碗筷,摆上那么寒酸的几桌。纯粹是穷乐呵,嘉宏想好拉上全家,拉上亲朋好友,连街坊也算上,起码也得上一趟离家稍稍近一些的老正兴饭庄。
  同时,嘉宏也想好了,有戒指垫底,夏普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得买。冰箱日本货不好买,万宝双开门的得买。彩电说什么也得买进口货,哪怕多花钱呢!这些年,穷得够可以的了,得翻翻身了!一辈子结婚一次,不风光风光更待何时?
  此外,他还想好了,再花上一笔钱,带郑琳去外地旅游一圈。他还是十分满意郑琳的。人家越不伸手要这要那,自己越得对不起起人家。这些年,她和自己一样,插队——返城——待业,也够苦的了。也该乐呵乐呵了!旅游!东北那鬼地方是不去了!到南方去!姐姐嘉萍不是准备去桂林吗?就他妈的先去趟桂林,然后由桂林奔广州!……
  正在嘉宏想入非非时,哥哥嘉铭和姐姐嘉萍也和他一样,在琢磨着如何花费这意外飞来的一百只金戒指。
  嘉铭和嘉萍同时想到一处,那就是首先要一台彩电。这是两家多年的愿望。看着穷人家都把黑白的换成彩电,他们早就动过心思,无奈算一算手里的存项,都舍不得花上这么个大数。现在,有了戒指,一个戒指就算能卖上三百元钱,五六个戒指怎么也够买上一台十六英寸或十八英寸的彩电了。
  嘉铭和嘉萍想法略微不同的是,嘉铭想用戒指立马换点现钱,先把家中的家具换一换,尤其是那两张床,人家旁人不说,就说小舅子家也早换成席梦思了。嘉萍除了想换个彩电,她暂时不想别的。要说床,她家的两层铺更该换了。她想先凑乎用吧。金银首饰,已经有半年多各个商店都无货了,这不明摆着还要涨价吗?有金戒指先等着,过上些年,比存钱还值,还让人心里踏实。到那时,一个戒指也许能顶现在一个半甚至两个金戒指呢!嘉萍不着急花钱。有东西存放着,想什么时候花不行?干吗要存不住隔夜的屁呢?
  一百只金戒指,使兄弟三人的心像风车般旋转开来,止也止不住。那吹动风车的风越来越猛,似乎是金风,一闪一闪晃人的眼睛。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想到,在戒指挖出后的第三天的傍晚,柳家大哥柳嘉华突然不请而至,来到柳家。
   

  谁也不知道,柳嘉华是从哪儿知道挖出戒指这消息的,谁也不知道,柳嘉华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自从那年同父母断绝了关系,便同柳家任何人没有了来往。他的出现,让大家感到震惊。尤其是柳老太太,顿时心跳加速,虽说她不是柳嘉华的亲生母亲,但毕竟将他从小带大。一下子,他恩断情绝?她实在受不住。
  但这一次,柳嘉华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刺激比断绝关系的刺激,似乎来得还要强烈。
  “妈!”柳嘉华把提来的一堆点心、罐头,放在柳老太太面前,怯生生叫了一声。
  柳老太太没应声。嘉宏、嘉萍和嘉铭三人白了他一眼,谁也没讲话。妈!这个词儿从他嘴里出来,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别扭。谁是你妈?你还有脸叫妈!大家没说话,心里却都在这样骂。
  “我早就想看看您老人家来了……”柳嘉华又说。
  屋里的气氛很尴尬。还是没有人讲话。
  不过,这话,柳嘉华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早就想来这个家看看。那年,他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得到全家的支持。那时,虽说嘉华和嘉宏才刚刚上中学,毕竟尝到出身带给他们的好处与坏处。可是,谁想到日子过得很快,行情翻得也快。落实政策了,挨抄的各家都是退赔了钱物。妻子开始埋怨他:“你呀!那时候充什么革命!这回可倒好,退赔的东西没你的份了吧?”这话刺他的心,他想回家看看。当年,父亲死时,他都没回家,现在回去?怎么还有脸呢?他好苦,自己骂自己,觉得对不起柳家,尤其是对不起死去的父亲!
  后来,他听说了柳家的退赔,不过是区区二十五块银元,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亏了你没还有老脸回去!要不挨人家数落多不值得!”妻子这样说。以前的事做错了就错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谁没有个自尊心?
  要说他仅仅是为了退赔而想重回柳家,这也冤枉了他。自尊心,他讲得对,谁没有个自尊心呢?日后,他也内疚过,也想回家看看,不管怎么说,同这个家有过几十年的感情,同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也有过感情,一点儿不想也是假的。但自尊心像硬硬的壳,包住了他,使他难以再如鸡雏一样啄破蛋壳跑出来。这不是自我解脱的遁词,是实情。可是,这时候,讲这番话,谁听呢?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一百只金戒指而来的吗?只要人家问上这么一句,柳嘉华就回答不上来了。
  听到柳家挖出了金戒指,首先让柳嘉华感到的并不是激动,而是回忆,回忆起那年他与父母断绝关系的事情。他感到惭愧,但是,妻子说他:“你犯不着这样!那年月,怪谁?再说了,柳家给过你什么好处?你是老大,工作早,一直贴补这个家。现在,挖出的东西是柳家祖上的,当然有你的份!你回去要是名正言顺的!”妻子的话也有道理。这些年,夹着尾巴做人,好事从来没轮到自己头上,好不容易轮上一回,就那么心甘情愿错过它吗?
  两个孩子长大了,看不起父母这种举动,说道:“我看你趁早别去要。想想当初,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呀!”
  妻子没容他发话,立刻数落孩子:“你们懂个屁!等以后要结婚,冲我和你爸要钱了,我们上哪儿要去?”
  孩子反驳:“我们干吗非和你们要钱?”
  这一下,吵起来了,他还得从中劝架。戒指一个还没要到手呢,自家先乱成一锅粥。望着妻子和孩子争吵得两败俱伤的样子,他真想什么也不要了,平平安安过日子得了!
  可是,斗争几天,最后,柳嘉华还是来了。他到底还是禁不住那一百只金戒指的诱惑。而全家过日子,也确确实实缺少的钱用。尽管孩子怎么骂母亲俗气,以后他们要结婚了,拿不出钱来干着急,比俗气还要命!钱!钱!以前,有人咒骂过它;后来,又有人替它翻案;现在,人们对它又恨又爱又离不开它。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这么穷呢?这么些年没翻过身来,干了快一辈子工作,还不如卖牛仔裤的个体户挣得多呢!我只有拉下老脸来了!还不是千里扛猪草——为(喂)的是你们吗?爹妈一辈子为儿孙当马牛呀!……
  柳嘉华来到柳家,见到了近二十年未见面的三个弟弟、妹妹,说实话,心里也并不怎么好受。但为这次重返家门,他不后悔。此刻,满屋的人,他的心情最复杂。又见到这自童年起他就熟悉的一切,也见到近二十年来他未曾见过的一切,如果没有那一百只戒指,他该怎样对大家诉说?大家又该会如何待他呢?可恶的戒指呀!这一刻,柳嘉华真想骂它们!同时,他也骂自己:难道我不就是为了它而来的吗?我并不是为了忏悔,也不是为了重叙家人之情而来的呀!
  不过,此刻,在全家人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说出来和妻子早已经商量好的话,说出是为了分这一百只戒指的意思,他实在难以启齿。他鼓足几次勇气,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下次再说吧!头一次,别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伤了和气。柳嘉华起身告辞了:“妈!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应该。今儿天不早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嘉铭、嘉萍、嘉宏,以后咱们常走动走动,欢迎你们上我们家去玩,你们的两个大侄子都长大呢……”
  没有一个人说话。柳嘉毕尴尬地离开了屋。
  “呸!还有脸来!”嘉铭吐了一口唾沫。
  “还不是惦记着戒指了!”嘉萍说。
  嘉宏二话没说,抱起嘉华带来的一堆东西奔门而出,冲着嘉华的背影喊了一声:“嘿——”
  嘉华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嘉宏“啪”的一下把那堆东西都摔了过来。“砰”,那罐头瓶四下开了花。街坊们都贴在自家玻璃窗前看热闹。
  嘉铭和嘉萍也跑了出来。似乎刚才没讲话,当着嘉华的面骂上几句没解气,这会儿话都涌了出来。
  嘉铭先说:“我们柳家没你这么一号人!”
  嘉萍紧跟着话茬:“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奔着这金戒指来!”
  如果不是嘉萍最后一句话,嘉华也许也就自认该挨骂,什么话也不说回去了。嘉萍这句话咄咄逼人,拱起他的火,也正说出了他刚才在屋里憋了半天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当着街坊这么多人,嘉萍这么大的嗓门,让嘉华的自尊心没处放。他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到嘉萍面前,吓得嘉萍以为他要动手打架。
  “嘉萍,既然你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实话对你讲了。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为金戒指而来的,癞蛤蟆也好,不癞蛤蟆也好,那都不是你说的事!”
  几个爱看热闹的街坊,已经不满足贴在玻璃窗前看热闹了。他们走出屋门,站在院子四周。
  柳老太太也走出屋。怕她们弟兄几个人打起来,连忙招呼:
  “都回屋去!有话屋里说!都这么大的人了,不怕人家笑话!”
  谁也没回屋。
  嘉萍受了嘉华一通抢白,心里憋的火一股脑倒出来:“你还有脸来要金戒指!我看你是忘性比记性还大!我提醒提醒你,你忘了你当年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吗?”
  街坊们中有人心中暗暗叫好了。这叫文化大革命中的“揭老底战斗队”,瞧吧!好戏开场啦!
  嘉华居然沉得住气。这样的问话,他早有思想准备:“你说得对!那时候,是我的错……”
  嘉铭打断了他的话:“是你的错就完了!你就可以伸开巴掌要分东西来了!……”
  嘉华也打断了嘉铭的话:“柳家的财产,当然有我的份……”
  柳太太走到他们中间:“你们谁也不听话怎么着?愿意让人家看洋相怎么着?”
  嘉宏拨拉开老太太,冲嘉华喊道:“有没有你的份,你也别在这儿吼!咱们上法院说去!”
  嘉华也拉开老太太,冲嘉宏喊道:“用不着去!我告诉你,我早去过法律顾问处,再怎么脱离关系也脱离不了血缘关系,只要有血缘关系,就有财产的继承权。再说了,那时是文化大革命。我是错了,可错处又不完全在我……”
  这一番话说得柳家几个人目瞪口呆,柳嘉华却拂袖而去,把他们留在院子里。若不是嘉萍搀扶着,柳老太太差点儿晕倒在地。
   

  嘉萍还真不服这口气。回到家越想越觉得窝囊。
  当面锣,对面鼓,怎么当时没想起词来,好好数落嘉华几句呢?噢,当初你革命去了,把这家一甩就走人了,连爹去世时都没回来看一眼,如今,见钱眼开,又回心转意认这个家了。世上的人心都喂了狗不成?说什么也得跟他打这个官司。躺在床上睡觉,她同丈夫商量这事,丈夫支持她:“当然打这官司!这种人不能便宜了他!”几个孩子躺在上下两层铺上也没睡着,嘀嘀咕咕在议论这件事情。从心里讲,家里的日子过得够清苦的了,能分上些戒指自然是好事。但为了这事闹得全家天翻地覆,还要打官司,真太丢人了。他们不敢大声讲,只是小声嘀咕,谁知,再小声儿也让妈妈听见了,嘉萍气得“啪”的一下拧亮灯,冲着孩子骂道:
  “你们清高!你们比妈觉悟高!……”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起来。她感到特别委屈。
  第二天,她找到嘉铭、嘉宏两人一商量,兄弟俩都支持她去告嘉华,她真的去了法院,要求对嘉华进行起诉。法院里的人挺和气,也挺认真把她的话听完,轻轻笑了:“你这案子,我们不能受理。”她奇怪了,问:“怎么?”谁知,人家的回答竟和嘉华的理由差不多。而且,当初嘉华宣布脱离家庭关系只是口头声明,转了个户口粮油关系而已,并没有法律手续,根本没有法律生效的意义。
  “这都是文化大革命闹的。一天到晚这类事不少,若是都受理这种案子,我们法院就甭干别的了,你们毕竟是一家嘛,回去好好商量,化干戈为玉帛……”法院的同志最后这样劝说。
  文化大革命成了只筐,逮什么都往里装了。他嘉华一点责任不承担就算这么了事吗?好事来了,他又先伸出了蜗牛的头了。嘉萍从法院出来,一阵阵觉得背气。老天爷还长眼不长眼了,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歹人吗?
  回到家,嘉萍闷闷不乐。丈夫问清怎么回事,劝她,并且给她出了个主意:“光自己跟自己生气有什么用?我看先下手为强,甭管嘉华那一套,先找来嘉铭、嘉宏,商量商量那一百只戒指怎么分算了。他嘉华再找你们打官司来,法院也没那份闲工夫操这份心!”
  嘉萍觉得在理,立刻同丈夫两人骑车出屋,分兵两路,到处采购东西。现在,只要舍得花钱,任什么东西都能买到手:活鲤鱼、鲜虾仁,一元五一斤的西红柿,二元三一斤的嫩扁豆,鲜蘑菇、鲜笋……真是琳琅满目。第二天,煎炒烹炸大半天,色香味俱佳,弄了一大桌子,又买了大半箱啤酒和汽水。甭说,还真够丰富多彩的。
  嘉萍找到嘉铭、嘉宏一说,哥俩也乐意来,都希望把这一百只戒指的事了了。省得夜长梦多,今天蹦出来一个嘉华,明儿再蹦出来个别的什么意外来!
  嘉萍又去请母亲。这样的事,老太太得在场!拍板定案一说话,谁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省得节外生枝,弟兄几个谁也压不住茬儿!母亲说什么不愿意来,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又有一身的病,还得换几次公共汽车,为了这么一顿饭,实在犯不着。“妈!您就来吧!为了妈妈庆祝庆祝咱们柳家时来运转,我给你雇一辆出租小汽车去!”难得女儿一片孝心,母亲也只好去赴了宴。
  柳家难得有这样热热闹闹的聚会。觥筹交错之间,洋溢着兄妹、姐弟、兄弟之间浓郁的情意。老母亲也是高兴不迭。就是丈夫在世的时候,全家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团圆、热烈的气氛呀!人老了,过日子图什么?不就图个人丁兴旺,越过越红火吗?
  柳嘉宏在东北插队时练就一手木工好手艺,也学会了喝酒的坏毛病,见酒就没命地灌,十次喝酒有八次准醉。这一次,兄弟三个人属他喝得多,已经是八成醉了,还在同嘉铭叫阵呢!
  嘉萍拦住了他的杯:“嘉宏,先别喝了,嘉铭你也少喝点儿!咱们说点儿正经的事吧!”
  二姐这么一说,大家都不讲话了,都知道这“正经事”指的是什么。刚才热烈的劲儿一下子像被风吹散,屋里显得格外静。
  只有柳嘉宏不知是喝多了,没明白过来这“正经事”的含义,还是明知故问:“二姐,你说什么正经事?说吧!”
  二姐应道:“好!那我就说。自从嘉宏挖出了戒指,大家都有这么个想法,只是都不好张口。反正咱们都是亲姐妹,亲兄弟,一家子不说两样话。爸去世后,家被抄后,家底没多少,妈的日子过得挺清苦,咱们哥几个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大家工资又都不高。而且,工资像眉毛不见长,物价倒像胡子一个劲儿地长……现在,正好挖出了这一百个戒指,我看咱们是不是商量一下怎么个分法?……”
  显然,二姐这一番话是深思熟虑过的。母亲心头一沉。她早就料到这一步的,没想到在饭桌上,还没撤席呢,就提出来了。
  柳嘉宏听完二姐讲完,砰的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酒喝到这份上,才喝出点儿味儿来!”
  嘉萍忙走上前劝说道:“嘉宏,别埋怨我说出这样的话。你没看那天嘉华已经后上门来了吗?咱们不说,他也要说,对咱们不更没利吗?”
  嘉宏不讲话了。“咕咚”,仰脖灌进一大杯酒,问:“怎么个分法?”
  嘉铭先发话:“我看就均分吧!一样柳家的哥们儿,薄厚都一样,这么多年,大家为这个家都操了不少的心。当初,大家为这个家也都揪了不少的心!”
  嘉萍立刻接着说:“大家操的心可是不一样。当初,爸死后,嘉宏去插队,家里甩下妈孤零零一个人,谁管来着?谁伺候来着,怎么分法,得见良心,不能来平均主义。”
  这话是显而易见的,嘉萍是想多分些。她讲的这话无一不是对的。要说这个家,她操的心最大、最多。当初,嘉宏插队时,干农活需要雨靴、毛围巾,都是嘉萍省下钱替他买好、寄去的。虽说那毛围巾是粗线织的,那雨靴是从天桥旧货摊买的便宜货,毕竟也得花钱呀!妈病倒在床,是她一宿一宿守着,一口药一口药喂着……这些事,不用说,大家也都记得。
  一直没有讲话的母亲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我呢?我呢?”
  嘉铭忙站起来说:“均分自然就有您一份,您、我、嘉萍、嘉宏,一共四个人,正好一人二十五个戒指……”
  母亲不说话,却暗暗擦眼角。
  柳嘉宏却一拍桌子,叫道:“什么话!你们算得倒精吆!那戒指是我挖出来的……”
  嘉铭忙把他按下坐在椅子上:“嘉宏,你冷静点儿……”
  嘉宏腾的一下又弹起,一把把嘉铭推开:“我不冷静!”
  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嘉萍在家吗?”
  大家正喝在兴头上,又争在兴头,谁也没有料到来人是谁。待嘉萍应了一声:“在!”刚要起身迎接时,人已经走进屋。大家都愣住了:原来是大哥嘉华。
  嘉华真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竟追到这里来了。他提着两瓶上好的瓷瓶杏花村的汾酒,“啪”地往桌一放,说道:“我也来凑凑热闹,一是庆祝庆祝全家团圆,二是也向妈,向你们大家赔个罪……”
  “啪”!像那天把嘉华送来的罐头瓶摔碎在地上一样,嘉宏顺手一挥,将那两瓶刚刚放稳的汾酒扔到地上。“砰——”碎了一地,溅了一身,浓浓的酒香味儿弥漫一屋。
  嘉华大概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手,赔着笑脸走到嘉宏跟前说:
  “嘉宏现在恼我,你们现在恨我,妈现在骂我都是应该的,谁让我当初有那举动呢?不过,嘉宏,你别忘了大哥对你的情义呀!小时候,你非要去学游泳,又非去划船,还不是……”
  母亲又在擦眼角。嘉华的话让她想起以往。小时候,他们都有小时候,那时候,他们都是那样可爱。那时候,都是自己一手把他们拉扯大!四个孩子,老大嘉华最懂事,也最知道疼弟弟、妹妹。那时候,走在大街上,街坊四邻谁不夸他们?谁不夸柳家老两口?
  嘉宏不听这一套,打断嘉华的话:“小时候的事我早忘了!你少来这一套!你也少往我跟前靠!”说着,一推嘉华。没想到他用的劲很大,嘉华没留神倒退趔趄几步,后面恰恰堆放着喝完的和没喝完的啤酒瓶、汽水瓶,叮叮咣咣,撞翻了一地,酒水弄湿一裤腿。嘉华也急了,劈口冲嘉宏喊了起来,没有刚才的温文尔雅:
  “你怎么这么不懂情理?”
  嘉宏实在是喝多了,借着酒劲把桌子一掀,碟子、盘子砰砰摔碎在地上好几个。大家都愣住了。
  “我不懂情理?我是不懂!我就懂得怕倒霉了,赶紧划清界线,像王八一样往后缩头了!见戒指来了,又赶紧把王八头探出来了……”
  他这么一边说,一边推着嘉华,一直把嘉华推到墙角。嘉铭和嘉萍看着心里解气,又觉得有些过分,只是谁也不讲话。还是柳老太太发话:“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诚心想气死我怎么着?”
  嘉宏嘴里还在砸姜磨蒜:“我不懂!我就懂戒指是他妈的金的,是我挖出来的!我要是不盖小房,你们连个戒指毛也见不着……”
  柳家多年难得一次的聚会,不欢而散。
  柳老太太回家的路上,换乘公共汽车时没小心,从门口跌了下来,把脚脖子扭了。回到家的第二天,老太太便一病不起。
  郑琳闻讯赶来看望老太太,心里一阵心酸。她看得出来,老太太的病不轻,很想催嘉宏把婚事办了,给老太太添点快乐。她知道老人的心惦记的不是那戒指,而是儿子这宗大事。可是,她没好意思开口,好像就自己着急似的。
  她只是对嘉宏说:“我看那戒指给哥哥、姐姐,爱怎么分怎么分得了!”
  嘉宏可不干。他认死理,憋着口气,非要同哥哥、姐姐争个高低,尤其不能给嘉华一个:“我挖出来的,凭什么他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你倒大方!”他冲郑琳说。
  郑琳气了:“你挖出来的!好!你一门心思就认戒指!没它,就活不了啦怎么着?”
  “你又来这话!活?怎么活?你愿意活受穷,干受罪?”
  “你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郑琳和嘉宏头一次吵架。一气之下,郑琳走了,一连几日再也没来。
  这一下,柳老太太的病越发严重起来。
   

  由于仿佛天外飞来了这一百个金戒指,柳家大院的几户人家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虽然赶不上柳家自家吵的那么热闹。各家却都在暗下使劲。
  首先是那些好事者和街道积极分子,到派出所报了案:“柳家挖到了宝贝。他们应该交公!说不准那还是些北京城的古代文物哩!他们自己只说是戒指!你们得调查调查去!”
  紧接着,是挨着柳嘉宏地基的两厢房最靠南边的人家,突然间灵机一动:这里离柳家挖出来金戒指的地方最近。他家能挖出来,我这里也许也有呢!于是,晚上下班回家,招呼儿子,也像地老鼠一样挖了起来。
  这一下,引起了连锁反映。柳家大院里有几户人家也相继刨开房间里地上的砖,开始挥镐舞铲地挖了起来。其中有几家正在上学的或做工的年轻孩子们反对家长这种做法,说什么我看你财迷心窍了!看人家下蛋你们就眼红!不过,这并没有动摇这几户人家挖地掘宝的决心和信心。他们以长辈的语气,以过来人的经验教训着孩子们:“你们懂个屁!柳家原先是大珠宝商,他们买下这个院,重新翻建时,埋下一处戒指,肯定还有第二处,第三处!早就有这个传闻!……”
  于是,接着挖。
  柳家兄弟们看着街坊们一连几个晚上穷忙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又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谁知道祖宗给他们藏着几处宝贝呢?万一要是让街坊们瞎猫碰死耗子给碰上了呢?那岂不是肥水流入外人田?
  嘉铭听说后,先来到院子里,找到母亲,又找到嘉宏,嘱咐他们小心为妙:“要是他们真的挖出东西来,那可都是咱们柳家的。他们占着咱们的房就够意思了,挖出东西自己要,可没门儿!”
  柳嘉宏起初并不信还能真的挖出来什么东西。那一铁盒戒指不过是纯属偶然罢了,不过,这几天看街坊们那认真劲,现在,又看嘉铭这严肃,弄得不得不信。万一呢?事情就是这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拍拍胸膛对姐姐说:“这你们尽管放心!”他还真有股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劲头。
  紧接着,嘉萍也来到院里,对母亲和嘉宏说:“咱们那些戒指怎么分都好说,都是一家人。现在,满院子叮叮噹噹这通穷挖,可得留神!”
  嘉华本不想再来了。他实在觉得脸上不好看。耐不住妻子的枕头风,也实在不忍心白白不要那金戒指。他咬咬牙,豁出去再挨骂甚至挨揍了,还是来了。他没想到全院好几户人家在掘地三尺,着实有些犯懵。人们都是疯了怎么着?我呢?我是不是也吃了迷魂药?站在院子中央,他一阵阵发呆,半天没敢敲门进去。
  但是,他到底还是进了屋。看到母亲病倒在床上,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初,她是多么年轻!眼下竟这么苍老。他从来没有自己亲生母亲的印象,一直认为她就是自己的生母!当一旦知道她不是的时候,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着实恨过她。他认为是她夺去了自己生母的性命。可是,现在望着她,他对她格外同情起来。这种时候,他应该尽尽孝道,而不应该是再来提什么戒指的事。但一句不说,来干吗来了呢?万一……他真怕母亲万一支撑不住,那样的话,更麻烦了。好歹她还是一家之主!她发一句话怎么也还有分量。
  嘉华想如何把话说委婉些:“妈!我并不是为了要戒指的。我已经够对不住这个家了!不过,那总是祖上留下来的,是个信物,总还有着纪念意义。我怎么还是柳家的人呀……”
  母亲已经病得没有一点气力说话了。如果不是挖出金戒指,她也许不会又想起往事,眼下,满院掘地的声音,砰砰总在耳边响,越响声越大,仿佛像雷鸣。她不由自主想起二十年前推倒影壁,掘地三尺的情景。那情景一直如魔鬼一样,令她恐惧。丈夫就是由此而死的,她也同丈夫一起被推下那深坑之中……她一直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现在,却像幽灵一样,缠裹着她,蛇一般咬噬着她。她感到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恐惧。即便是二十年前,也没有现在这样怕过。
  她像是一盏快熬尽灯油的灯,奄奄一息,孩子们同她自己都清楚,她没有多长时间活头了。四个孩子都有些后悔,实在不该为了一百个戒指,当着老人的面争吵起来,而且,也实在不该为了院里街坊挖地来打搅老人家。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金戒指,不是儿童玩具呀!要是街坊们真有一户再挖出来比金戒指更珍贵的宝物来,不是桩小事呀!虽说柳家四个孩子都在,说起话来有分量的还得属老太太!这种事,一辈子只碰上一次,妈妈呀,您就多担待点儿吧,四个孩子不是不心疼妈,只是不得已呀。他们盼望着老母亲能够熬过这一天,能够长寿!
  这几天,老太太真累。听着那掘地声响,就像声声敲着她的心。这又人来人往,走马灯一样不得清静。派出所的人已经来过几次,看过几次那一百个金戒指,和那生了锈的铁盒。并不是什么文物,盒子上又刻着“柳”字。虽然,少不了盘问,但觉得这是他们的私产,便还给了他们。不再说什么?
  柳嘉宏小心翼翼将铁盒和戒指藏进柜中,倒也无所谓。母亲却受不了这一次次折腾。见了警察,她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这也增加了她的病情。
  警察也干预了各家的掘地挖宝。把房间里的地都挖成坑坑洼洼的,像什么样子!各家一连挖了几天没挖出什么东西,连一枚小铜锁都没见着,兴趣渐渐减退,便也就听从了警察的话,各自偃旗息鼓收兵了。
  警察一走,那些原先就反对挖的孩子们开始数落父辈:“说你们财迷心窍吧你们不听,怎么样?多让人笑话!”那些原先支持挖的人们也开始埋怨开了:“看弄得这一屋子土!屁毛儿没挖着,传出去还不让人家指着后脊梁耻笑?……”
  那些一连几天用力气挖地的男子汉们发起火来:“你们都有能耐!早知尿炕就睡筛子了……”这才都闭了嘴,躺下来呼呼睡大觉。
  一连几天听惯了挖地声音的柳家老太太,突然问听不见那砰砰的声音,心里倒越发受了刺激。她怎么也睡不安稳,夜里净做些怪吓人的恶梦。醒来之后,出了一身虚汗。老太太的病越发加重。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柳家兄妹几个再也不提戒指的事了。即使再见到嘉华来,彼此竟也和气起来,关心询问着母亲的病情,并且都想办法找医生或者找偏方,给母亲治病。
  母亲对他们说:“你们不用费劲了!我活到这么大岁数了,也就是长寿!起码比你们父亲多活了二十年,也不容易了……”
  老太太很少提死去的父亲。突然想起父亲,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几个孩子都信这个迷信说法。
  “柳家就你们几兄弟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打架。嘉华的事也不能全怪他自己……”
  几个孩子听得连连点头。这一刻,他们各自的心中从来没有这么多柔情。当初父亲的死,他们已经够对不住父亲了。今天,万一母亲不行了的话,他们更对不往年迈的母亲了!
  街坊四邻忙乎、折腾得够,除了多一身土、一屋子土,一无所获,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回过头一看,柳老太太已经病成这模样,越发同情柳老太太,也越发责备柳家这几个孩子,老太太好好的!还不都是你们折腾的?同时,他们心里也感到隐隐不安。唉!我们也跟着瞎折腾什么呀?莫非真是人穷志短,财迷心窍了?几家本来就反对挖地的孩子们更来了话,开始数落家长们:“你们瞧瞧,把人家老太太折腾病了不是?一个院子住着本来好好的,这是这么一闹就事了吧?”这一回,几位家长哑口无言。他们不得不过来看看老太太,嘘长问短。嘉宏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也常常过来帮助老太太喝个水、吃个药什么的。
  这一天晚上,柳嘉宏刚刚下班回家,母亲忽然对他说:“快去把郑琳找来……”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没动。
  正巧,嘉铭、嘉萍也推门进了屋,一听说母亲要找弟弟的对象,便催促弟弟:“快去吧!别让妈着急!”
  嘉宏只好硬着头皮找到郑琳。郑琳本来见他就一肚子气,一听说是柳老太太叫她,二话没说,跟着嘉宏跑来,母亲攥住她的手说:“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我没什么给你!……”
  “您说这个干吗?为要东西,我也就不找嘉宏了!”
  “好孩子!好孩子!”
  母亲攥着她的手不放,反复讲着这句话。忽然,她老人家对她说:“孩子,你跟嘉宏快结婚吧!明天就结!我不行了!别让我看不见你们结婚……”
  姑娘流下了眼泪,安慰着老太太:“看您说的!多不吉利!您还能活长着呢!我劝嘉宏先不忙别的,抓紧把房盖起来,就结婚!”
  老太太不再讲话,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这一晚,哥哥、姐姐来本是同嘉宏商量,那一百只戒指,就让弟弟多拿一些,他正结婚等钱用。其余的,他们不计较了,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别因为这事伤了和气,让旁人笑话。可是,谁也没讲出口,都悄悄地走了。妈妈的病太重了。
  第二天,老太太再也没有起来,如果不是这一百只戒指,她也许还能多活几年!柳嘉宏望着母亲的尸体,心里头一次诅咒那戒指,也诅咒自己!自己干吗一镐头下去正巧砸在铁盒子上呢?命运,这是在成全我呢?还是在惩罚我?
  他好后悔那天在二姐家的宴席上,为什么要和大家吵架?他也后悔没听从郑琳的话,她讲得对:“没有戒指,我们也照样活……”
  母亲的死,使他深深责备起自己了。他想好了,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便把那一百个戒指拿出来,交给哥哥、姐姐,他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吧!母亲死了,房子也不用盖了,自己赶快结婚算了。他没有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婚礼。那婚礼还有什么意思呢?妈妈,原谅我吧!
  把母亲的尸体送到八宝山火化,大哥嘉华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也来了。这是他提出来的,妻子立刻同意:“这样好!也让大家看看我们是一家人,一切关系又恢复了正常……”嘉华没说什么,他不大满意。母亲都死了,让大家看看又有什么用呢?不过,他没责备妻子,谁没有过自私的时候呢?
  嘉华望着火化炉那高大的烟囱,望着母亲的遗体化作一缕缕黄烟,从那烟囱中飘散去,他流下了眼泪。他想起了父亲。他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直到哥哥、姐姐们拉拉他的胳膊:“快回家吧!”他才回过神来。
   

  丧事料理完毕,嘉宏把嘉铭、嘉萍、郑琳,还有嘉华都叫到家里,打算当着大家的面,把那戒指拿出来,交给大家,这一堆带晦气的东西,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运的鬼东西!
  到了分戒指那天,除了郑琳没有来,大家都来了。
  当他打开柜门,戒指却一只也找不到了。那个铁盒子也不翼而飞了。
  肯定,是在他们忙着料理母亲后事的时候,有人把戒指偷走了。
  谁呢?
  有人怀疑是街坊,有人怀疑就是他们柳家自家人,甚至有人怀疑是柳嘉宏那还未过门的媳妇……谁知道!人心叵测。舌头长在人嘴里,上嘴皮和下嘴皮一碰,说什么的都有。
  柳家几个孩子惊讶过后,开始互相埋怨。早分了多好,即使少几个也行呀!现在,一个戒指都没有了。埋怨过后,才想到应该报案。派出所的人又一次光临柳家大院。
  只有柳嘉宏呆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讲,像个哑巴。这天晚上,大家走得很晚。柳嘉宏早早就犯困了,可一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又做起梦来,一个接一个,古怪、离奇的梦。突然,他梦见院子里那扇影壁,居然还是那么清晰,仿佛一直就立在眼前,根本没有被推倒过一样。醒来之后,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梦见刚刚丢失了的金戒指,却偏偏梦见了那扇早已推倒的没有一点儿碎砖破瓦的影壁呢?
  呵!影壁……
                 1987年12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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