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先生身边

张毓茂

  萧军是在故乡沦陷后过着苦难的流亡生活时,得到鲁迅的关怀和提携,把他和萧红引上了文坛,帮助他们出版《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为这两部小说写了著名的序言。萧军不单把鲁迅先生作为文学上的导师,更把先生奉为做人的楷模。当时上海环境很复杂险恶,萧军、萧红刚到上海,人地生疏。鲁迅对他们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不单在文学创作上精心培育,就是在生活上,也处处指点。比如萧军非常想念家乡。他在哈尔滨时学过几天俄语,看到上海霞飞路有许多俄国人,这条路又很像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思乡之情使萧军经常在这条街上徘徊,遇到随便哪个俄国人往往说几句“半吊子”俄国话。这件事被鲁迅得知后,立即对萧军发出警告。因为那些俄国人几乎全是白俄。他们当中不少人是以告密为生,说俄语会被他们怀疑为从苏联留学回来的革命者。还有一次,萧军、萧红和胡风在鲁迅家里谈话,深夜出来时电车已经没有了,他们便步行回家,不知怎么一来,萧红同胡风赛起跑来,萧军在后边鼓掌助兴。更深夜静,长街无人,只有这三个青年人大喊大笑地走着跑着闹着。第二天鲁迅知道了这件事,严肃地批评了他们:如果让巡捕碰上盘问起来,岂不自投罗网!

  萧军固然对鲁迅先生心悦诚服,是鲁迅先生十分器重的学生。然而,作为后辈,有时也和先生闹闹小别扭。有一次在鲁迅家里闲谈,看见桌子上有一具小孩钓鱼的人型玩具。这是一位日本友人送给鲁迅儿子海婴的。人型手里擎着一根钓鱼竿,由一条细线系了一条小鱼。一摁关键,钓竿扬起,小鱼就被钓起来。萧军当时虽已近30岁的人了,却满身孩子气。为了试试钓竿到底有多大弹力,就用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摁起来,终于“咔”的一下钓竿断了。鲁迅先生望了萧军一眼,萧军直觉到先生“瞪”他,便感到自尊心受伤害了,从此就不到先生家里去了。萧红却照样欢欢喜喜地前去。鲁迅先生很快察觉了,问萧红:

  “那一位(指萧军)怎么好几天没有来?”

  “他说你瞪他了,他不来了。”萧红像孩子争宠似地“揭发”了萧军,并为此非常得意。鲁迅先生温和宽厚地笑了,说:

  “告诉他,还是来吧!我没‘瞪’他,我看人就是那个样子……还是来吧!”

  萧红回来转达了先生的话,萧军正想去先生那里苦于找不到台阶,一听这话,第二天赶忙跑到先生那里。开始他还有点不自然,但鲁迅压根就不提萧军怄气的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渐渐地萧军又恢复常态,同鲁迅先生高谈阔论起来。

  萧军晚年回忆当日在鲁迅先生身边的往事时,无限感慨地说:“我那时年轻,个性和举动都相当粗鲁,也有点狂妄。鲁迅先生胸怀博大。他不但容忍我们,还理解我们,花费心血培育我们。我们当时对先生的一番苦心理解不深,今日思之,追悔莫及!”

  1936年10月19日晨鲁迅逝世。萧军悲痛欲绝。他发狂般赶到鲁迅寓所,顾不得屋内还有哪些人,在鲁迅床前双膝跪倒,两手抚摸着先生那瘦得如柴的双腿,放声痛哭起来。萧军的悲恸,给守在鲁迅灵床旁的小海婴,留下永恒的记忆,他在成年后,回忆当时情景说: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但大家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外边有一个人,抢起快步,跨进门来,我来不及猜想,人随声到,只见一个大汉,直奔父亲床前,没有犹疑,没有停歇,没有俗套和应酬,扑倒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地号啕大哭。他扑向父亲胸前的时候,一头扎下去,好久没抬起,头上的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倾诉了他对父亲的爱戴之情。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这位重于友谊的关东大汉,前不几天,还在和父亲谈笑盘桓,替我们分担忧愁呢!而今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我不记得这种情景持续了多久,也不记得是谁扶他起来,劝住了他的哭泣。只是这最后诀别的一幕,在自己脑海中凝结,形成了一幅难忘的画面。时光虽然像流水一般逝去,但始终洗不掉这一幕难忘的悲痛场面。”对于萧军本人,这一幕也是铭刻难忘。四十年后,1976年10月19日,在鲁迅先生逝世四十周年纪念的时候,萧军写下了这样两首七律:

  一

四十年前此日情,床头哭拜忆形容:
嶙嶙瘦骨馀一束,凛凛须眉死若生!
百战文场悲荷戟,栖迟虎穴怒弯弓。
传薪卫道庸何易?喋血狼山步步踪!

  二

无求无惧寸心忝,岁月迢遥四十年。
镂骨恩情一若昔,临渊思训体犹寒!
啮金有口随销铄,折戟沉沙战未阑。
待得黄泉拜见日,敢将赤胆奉尊前。

  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萧军对鲁迅先生的怀念之情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淡化。

百年潮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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